“家族”抒写的前世今生:《金粉世家》、《雷峰塔》比较

2013-04-18 11:56
关键词:金粉雷峰塔张恨水

谭 然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中国文学自古以来便有“雅”“俗”之分,其中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张恨水、张爱玲则是通俗文学史上绕不过的两座大山。张恨水一生著作无数,《金粉世家》却是其巅峰,并有着“民国版红楼梦”之誉。而张爱玲家世显赫,却命途多舛,所著之文尽显其一生繁华苍凉。在自我放逐大洋彼岸之后,其小说更似作者夜深时刻的呓语,晚年所著《雷峰塔》道出了其身世家族的荣枯,被台湾逢甲大学的张瑞芬教授称为“《红楼梦》民国版”。这两部均以家族为题材的小说,却如同前世今生一般,诉说着豪门败落之后的继续颓塌。在两部小说中可以发现,其人物形象以及精神意识的互文性。《雷峰塔》如同散落后的《金粉世家》,而张爱玲也比张恨水走的更远,在通俗小说的基础上再现“家族”这个母题所包含的历史复杂面。

一、底层人物:理想与现实的设定

两部小说均被称可堪《红楼梦》,其中的人物也在小说中不断的穿越。在《金粉世家》中从少爷到小姐,从老爷到太太,从丫鬟到老妈子无不在这家族的舞台上粉墨登场,说唱着自己的人生。在尾声中作者的一位朋友觉得张恨水在小说中“没有交代的人太多”,特别是书中的几个丫头。在通读小说之后,便可以发现丫头中最为大胆的要数小怜,她也是金铨家仆中其人生走向唯一得到说明的一位。小怜与柳春江在梅丽同学的婚礼上相识,又因种种误会让两人相知,误会解除后柳春江对小怜的爱慕之情更是只增不减。本身这二人就建立在相互倾心基础之上,之后柳春江对其丫头出身并不嫌弃,凤举又借少爷身份处处趁人之危,最终让小怜“实行自由恋爱”。小怜自幼无父无母,身世如同其名,而在终身大事上否极泰来。此处不难看到作者的用意,想通过小怜这一角色设定来从底层实现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解放精神,但是由于受到时代和社会思想观念的局限,没有办法冲破传统文化礼节的藩篱实现真正的个人自我解放,便将其安排无父无母。正所谓“百善孝为先”,无父无母自然没有牵挂,人生抉择也就不需考虑太多人的感受,与柳春江私奔是不后悔的选择。小怜的结局有着张恨水的时代先锋意识,也暗含着作者对金家衰败以后可能再次走上美好生活的想象。过程以及结局的理想化,让小怜这一形象给人脱离现实之感,但同时也无意中符合当时言情小说所需要的效果。

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似乎永远带着一股幽幽的阴郁,《雷峰塔》中的每个角落几乎都是阴暗的。作者对于沈琵琶家宅的描写,从头至尾都打上了灰白昏暗的色调。而葵花作为“永远的新娘子”带着一点点喜庆,为这灰白的色调点缀着一点点虚假的欢乐,因为“婚姻在这里太稀罕了”。整部小说中,张爱玲对葵花的着墨并不是很多,故事还未叙述到一半,葵花便和她的丈夫草草退场。葵花是作为露的陪房丫头来到沈家,又被露许配给同时陪嫁的男仆——志远。葵花和志远虽也是各自愿意,却没有小怜与柳春江那般一波三折。唯一可让人谈说的是她与志远有夫妻之名,却并未行周公之礼,“为了回避在别人家里有男女之事的禁忌。……志远虽然不住在屋里,斗室仍像是单身汉住的。葵花有时来找他,可是她在楼上有自己睡觉的地方。”葵花不同张爱玲小说中的“怨女”形象,她只是沈宅里的一般丫头,对主人忠实,无事时只爱闲聊。杨露是解放小脚的新女性,对葵花却无半点影响。她只会同何干聊着雷峰塔倒,放出了白蛇,搅乱了天下太平。葵花觉得姨太太如同白蛇一样,扰乱了沈宅里的太平,她憎恨她,但也只能与老妈子酸溜溜的抱怨道:“又不是花自己钱,当然不心疼。”小说中的葵花似乎不带任何自我的意识,几乎所有的言行都是来自于大众,包括离开时,向杨露做的唯一一次要求也是为了丈夫志远。葵花生于民初,却没有新青年对自我、对个性的追求,于同龄人中她另类。然而她的一言一行又合乎礼教传统,这种没有个性、没有特点的性格却是大多数中国人的写照,符合着历史的实际。由此,便可以发现张爱玲以偌大的沈宅作为整个社会的投影,除了杨露、珊瑚代表的少数的新思想之外,沈宅就如同当时社会一般,由内而外散发着行将就木的死亡气息。葵花代表着下层,没有《金粉世家》中的底层自我争取命运的意识,即使天下大乱也是社会使然,与她无关。正是这样的人物设定,概括了当时整个社会人物内心的状态,虽然少了通俗文学的趣味性,却多了纯文学的深刻性以及复杂性。这种用陌视的方法描写底层,才能真正的触及当时社会的本质,绘出作者记忆中的历史。

二、女性解放由表层走向虚幻

陈平原教授在说到周作人的《人的文学》时,评价其“乃‘五四’时期影响最大的文学论述”[1]。而“‘人的文学’成为‘五四’时期文学发展的一个中心概念”[2],由于文学的导向作用,必然影响着“五四”时期小说家创造意识的走向。无论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还是张爱玲的《雷峰塔》,都有着“五四”时期对自我、对个性解放的痕迹。无论是冷清秋还是杨露,她们都是接受过西式教育的新女性,在婚姻上有着独立自主的思想,是中国的“娜拉”。冷清秋和杨露选择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仍然无法获得父权统治下的话语权,没有实现精神上真正的独立。

在文章的前一部分论到小怜人生过程虽含有争取爱情的个人主义思想,但仍有作者个人理想化的成分。但在《金粉世家》中的另一位女性,冷清秋,则切实的符合民国初年新旧文化交替之际所产生的女学生。冷清秋是受东西文化熏陶出来的典型,她写的一手的小篆,所作的诗词让金铨夸赞“有才调”,“是天分胜过人力所致”。她有着古典女子的清雅,但也同时有着现代女子的刚烈。在发现自己婚姻没有爱情时,决绝的要与燕西分开,“夫妻是完全靠爱情维持的,既没有了爱情,夫妻结合的要素就没有了,要这个名目上的夫妻何用?”最终张恨水以清秋在一场大火中逃离金家来结束对她的叙述,至于以后的生活,只有通过楔子隐约知道她独自带着儿子卖字画为生。张恨水为“娜拉出走之后”找到了谋生的道路,而对于这条道路是否就摆脱了家庭或者拥有了话语权,作者本人也无法给与肯定。张恨水曾在《写作生涯回忆》中坦言:“就全文命意说,我知道没有对旧家庭采取革命的手腕。在冷清秋身上,虽可以找到一些奋斗精神之处,并不够热烈。”[3]32而在尾声中张恨水也写到朋友并不满意冷清秋的下场,认为她“可是不能卖一辈子的字……”。另外,通过前后文的对照,很容易发现,冷清秋独身后的生活其实又是无意识的走上了自己母亲守寡后的生活。根据作者本人的视角、朋友所提出的一系列问题、以及小说文本的前后对照,从而由冷清秋影射到整个社会中的所作出的或热烈,或平淡的个人反抗都没有触及到隐性的社会话语权统治。对自身解放或者个性的追求仍然停留在生活的表层,而无法走向其精神乃至话语的真正解放。“受着故事的限制,我没法写那种超现实的事。在《金粉世家》时代(假如有的话),那些男女,除了吃喝穿逛之外,你说他会具有现在青年的意识,那是不可想象的。”[3]张恨水被时代现实所束缚,但也同样还原了社会现实。

宋以朗在谈到《雷峰塔》时曾表示:“根据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通信,在五七至六四年间,她原来正写一部两卷本的长篇英文小说,主要取材自她本人的半生经历。”[4]1由此可以推断杨露身上有着张爱玲对于母亲的记忆。在小说的一开始便是杨露离家出洋陪珊瑚读书,等文章叙述到将近一半时,杨露才以一个“新派女性”的姿态珊珊出场。杨露有一点和清秋很像,也是一位新旧交替的女性,不同的是清秋多表现在言行意识上,而杨露更多的是生活行动中。杨露是个小脚女人,却可以穿高跟鞋,可以滑雪。她是个有着先进思想的女子,不管是对凌还是对琵琶,她都教育他们“新的一代要勇敢,眼泪代表的是软弱”。杨露知道自己和沈榆溪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包含爱情的,她觉得只有离婚才能“年青自由”。杨露同冷清秋一样对待“死亡”的婚姻都做出了时代先进的选择,对于这种进步张爱玲似乎并不满足,她想探求的是:一个人的人生是否就是真正的解放?在小说中离婚后的杨露在国外各处流连,寄回来的照片显得更年轻,生活过的很自在。然而这似乎不足以证明从此杨露就获得了生活上或者精神上的解放,因为她仍然需要珊瑚为她管理钱,当“钱没了,露只得回国”。即使为琵琶以后着想,也是希望她以后“顶好是得到学位,才能有个依靠”。于是张爱玲在杨露的婚姻中发现,在这座围城中无论是走进还是走出,她都会去无意识的寻找一个“依靠”,而没有获得其真正的话语权。王德威在论述《雷峰塔》时评到:“张爱玲和鲁迅一样,就着‘雷峰塔的倒掉’这个事件产生了一系列联想——从阳具崇拜的瓦解到父权的坍塌,从传统封建制度的压迫到现代民族主义的霸权。小说中几乎所有男性角色都被赋予了负面色彩。”[5]同时,台湾逢甲大学的张瑞芬教授在小说导读中写到:“《雷峰塔》取意何在?或许是象征着父权、封建旧时代的倒塌,但是‘娜拉出走’以后,正如鲁迅所说:‘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吗?也还是傀儡……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作傀儡。’”[4]10两位学术界的泰斗在讨论“雷峰塔”其寓意时,也一语道出了张爱玲对女性解放的思考。无论“雷峰塔”是否象征着其“父权的坍塌”,都可以发现中国“娜拉”的离开虽然为其自身的解放做出抗争的努力,但仍然只是生活表层的一种突破,“其中的内涵、精神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放”。如果张恨水小说仅仅触及个性解放的表象,张爱玲则早已修炼的道高一尺。她看透人间百态,写尽人世沧桑,百年之后的她看到了中国女性个性解放的虚无。

三、父权话语由个人到社会

中国自古以来便是男人当权的天下,国家兴亡,家族兴衰都会归结到匹夫之责。不论是在结尾处作结:“千古情场得失,究竟是男子之过呢?还是女子之过呢?”的《金粉世家》,亦或是以“半生经历”为题材的《雷峰塔》,其家庭的步步衰败都避不开对金、沈两家中的男人的问责。两部都以家族的兴衰为时间线索,而两部小说之间也如同身前今后事一般,沈宅酷似散落后的金家,继续演绎着豪门后世的落迫。沈榆溪如同分家后的金燕西,而沈凌则是豪门破产的后代的代表。从子辈到孙辈,金、沈那两个家族相通相继,如果把两家看作整个社会的缩影,那么家中的男性则代表着父权社会。如果说前文是从女性的人物形象来论述两部小说中的个体之间的同异性,那么,从燕西到沈凌,则可以发现由他们身上所折射出整个社会的精神状态。

在《金粉世家》中燕西是金铨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正值青春年少,却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在女人堆里总学着宝二爷”[6]449。金铨生前,燕西为追求冷清秋则不惜重金,自认为家宅荫厚,面对冷清秋担忧以后生活时,总会认为“我金某人虽不能干什么大事业,我想我一份祖业,总可以保守得住。就靠我这一分家产,就可以维持我们一生的衣食。”说这话时,燕西也就十八、九岁,正是品性成形时期,他虽似宝二爷玩乐于女人堆中,却没有宝玉为荣宁二府前途担忧的心性。然而金铨的离世并没有给这位少爷带来痛定思痛重整家业的决心,而是将分得的家产挥霍于两个女戏子身上,最后在一场大火中几乎烧尽全部家业,只剩得一片残垣颓垸。在此并非要对燕西这一人物形象进行申讨或者问责,而是通过燕西来观照整个社会的风气。金燕西的吃喝玩乐的思想是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而家庭环境的形成则是由社会制度的支撑。范伯群教授认为,所谓的“豪门之豪”,其根源仍然在社会,“在这一点上,张恨水在客观上是谈的社会制度问题”[6]451。由此可以推断民国时期“金燕西”那个阶层的年轻人普遍的精神面貌,整日纵情于声色中,往返吃喝与玩乐之间,不关心国事,亦不心系民生,终日生活在虚假的狂欢中。而以他们所代表的精英社会,却呈现着少年情怀不在、精神疲软的景象。正如前文所提到,他们“会具有现在青年的意识,那是不可想象的”,于是在这末日的狂欢中将整个社会一步一步的推向不复的深渊。

张恨水作《金粉世家》之后,在全国的范围内掀起了“张恨水热”,自然张爱玲也不能忽视对他的关注。张爱玲推崇张恨水,对通俗文学也甚是喜爱,同样被评为“红楼梦民国版”的《雷峰塔》如同《金粉世家》的续集一般诉说着金粉散落之后的豪门后世继续颓塌。如果燕西在小说的结尾处没有出国而是留在北平,那么沈榆溪则是他独居后的真实写照。而整部小说真正给人以无希望之感的是沈榆溪(也是金燕西)的下辈,沈陵的生活。整部小说从头至尾都有他的出场,但是他的整场人生几乎没有只言片语。沈凌自幼多病,“吃饭的时候常常有些菜……不能碰”,总是活在老妈子怜悯的佑护中。自姨太太进门后,陵便围着父亲和姨太太的烟铺前转,喝着姨太太给的治肺结核的药,一切都是逆来顺受,不似琵琶般会反抗。而母亲对陵也只是教导:“陵,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自己该知道。……药不能随便吃,你大可不必吃”,却没有为他做出任何的维护。琵琶从家里逃出后不久,便传来陵的噩耗,死于肺结核,足岁十七。尽管《雷峰塔》是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但是书中的沈凌却于弟弟张子静相差甚远。可见沈凌只是借了张子静的外壳,而其本身却暗喻着社会的命运。王德威曾评到:“她的写作其实是以一种‘否定的辩证法’(negative dialectic)方式体现历史的复杂面。”[5]此处王宇评将“negative dialectic”译为“否定的辩证法”,而在此,我更想将其称为“消极的辩证法”。张爱玲在晚年以消极、悲观的观念来点评社会未来之走向。沈陵是中国之少年,却没有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中所谓的自强气息。他代表着社会的希望,民族的未来,却死于年少之时,死于遗老遗少的病毒之中。在《雷峰塔》中,可以发现于张爱玲以往小说中“囚禁女性”为主的不同的一面。她无端的虚构弟弟的死亡,用死亡这种毫无生机、消极的方式去论述着病入膏肓的社会。因为当年社会就如同弟弟一样,深受封建残余、社会体制的毒害,才会导致在后半部的《易经》中,上海成为世界的战场,此后的反抗也好,革命也好则是时间发展的必然结果。对于共产党是否救中国,张爱玲在小说中并没有给出立场,她只是借着弟弟特有的少年身份来体现历史的发展状态。而只有在一点点的剥离了小说中的女性主义之后,才能看到其中所存在的作者担忧。也许因为时代的相继,《雷峰塔》比《金粉世家》显得更深远,如果燕西的出国是张恨水理想化的安排,那么弟弟的死亡则是张爱玲誓要将悲剧进行到底,将民国时的腐烂揭示开来。两部小说一个在梦里,一个在梦外,留下的却是梦里梦外道不尽的繁华与苍凉。

[1]陈平原.假如没有“文学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246.

[2]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7.

[3]转引自谢昭新,张宝明.中国现当代文学论集[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

[4]张爱玲.雷峰塔[M].赵丕慧译.北京: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5]王德威.雷峰塔下的张爱玲: <雷峰塔>,<易经>与“回旋”和“衍生”的美学[J].王宇评,译.现代中文学刊,2010,(6).

[6]范伯群.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 插图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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