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秋天来临的时候,我开始写一部关于婚外恋的小说。说婚外恋,其实并不准确,对于男主角可以这样说,但对女主人公而言却有点牵强,因为在我写作这部作品之前,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这部小说写得异常缓慢,倒不是说情节有多复杂,相反,故事很简单,也许,所有这类题材的作品都是简单的,情节也是老套的,因为人的欲望其实就是简单和老套的。写得缓慢,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给这部作品取个恰当的名字。最初,小说的名字叫《忙碌的李想》,显然这个题目太空泛。我改成《生活在别处》,意思很明显,婚外恋是另一种生活。但是这个题目缺少力度。然后又改成《物质爱情》。可是后来又发觉,物质与爱情是矛盾的,为物质所困的爱情是真实的吗?最后,将小说命名为《套中人》。可是不管怎么看,这个题目没有新意,味同嚼蜡。我不知道别的作家是不是很看重作品的题目,对我来说,题目非常重要,要是没有一个恰当的题目,我就很难找到写作的感觉。我是在初秋开始动笔的,但到了初冬,我仍然还在故事的开头部分踯躅。我信奉那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决定写这部东西,那么我肯定要硬着头皮完成它。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好一个好题目——谁来给我的小说取个名字呢?
我写的所有故事都发生在夏天。炎热的夏天很容易让人的情欲像合欢花那样盛开,而故事的纹理就暴露在花朵的皱褶上。这部作品也不例外,它发生在夏天的开头,而夏天结尾的时候,它还没有结束,它的尾巴注定要伸到秋天里去了。这个尾巴所扑打的夏天的泥尘注定要弥漫到秋天里去了。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七月的一天晚上,李想的电视机突然坏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说李想的汽车或手机突然坏了,而要说他的电视机坏了。这多少让我诧异。后来我才知道,我是要让李想和与电视机有关的女人发生联系。这个女人应该是商场电视机柜上漂亮的女营业员。
李想头一次知道电视机原来是这样坏的:屏幕上的人影仿佛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急速朝后退去,藏身到某个隐匿处。随后,一片雪花从天而降,掩盖了那些人的足迹。最后是一束刺眼的亮光,就像回光返照,伴随一阵类似骨头断裂的嘎嘣声,屏幕随之陷入一片黑暗。
电视机无可救药地坏了,专业修理家电的师傅上门察看了一番,认为这台TCL彩电已经到了年限,无法起死回生了。李想这才想起,这台电视机还是在十几年前买的,它已然付出了全部的光和热,应该寿终正寝了。第二天上午,李想开着他的别克车去建民商场买一台新彩电。那是个燠热的上午,街上热浪绵延,树叶似被阳光点燃,发出焦黄颜色。李想在商场家电柜琳琅满目彩电前徘徊许久,最后看中一台47寸的夏普彩电。这时,那个漂亮的女营业员应该出现了,李想也会以他的方式与之发生关系。可是,接待他的却是个男营业员。故事似乎进入了死胡同,它还没有发生就要结束了。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按照商场售货流程,客人选定了商品后,商场会将货物免费送上门安装。如果是这样,故事真的是结束了,犹如那台坏了的TCL彩电,不能起死回生了。所幸的是,因为人手少,最近几天买空调的人又特别多,所以李想买下的夏普彩电要等两天才能送达。李想是那种离不开电视的人,便自己去仓库取。
建民商场的仓库在掘城西郊,是由一个大厂房改建的,摆满了冰箱彩电洗衣机等各种电器。李想将车停在外面,只身踱进去。他发现这个仓库太大了,而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有种漂泊无着落的感觉,甚至感到一丝恐慌。于是他大声地问了一句,有人吗?他的声音也是空洞的,飘落在四周那些形形色色的家电上,又反射回来,在虚空里回荡。这时,仓库的发货员从一堆家电背后闪出来了。让我欣慰的是,发货员是一个女人。而且是李想喜欢的那种女人,年轻,妩媚,清纯。尤其是清纯,这一点很重要。掘城街上有很多靓丽的女人,但都是俗艳的。对于这类女人,李想是视若无睹的。像李想这样有知识有品位的男人,只有清纯才能打动他。所以李想乍一看到这个女人,心动了一下。他将发票递给女人,说我是来提货的。女人接过发票看了看,轻声说,顾客亲自来提货真是少见,就那么急着看啊。又觉得有点多嘴,脸就兀自红了。
大彩电一个人搬不过来,女人帮忙搭手。女人毫不顾惜自己的干净衣裳,将沾满灰尘的包装箱抱在怀里。两个人从仓库深处,一步步将彩电搬出来,装进别克的后备箱里。车盖盖不上,只好让它像鸟嘴那样张着。
晚上,李想像以往那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不像以往那样专心致志地看了,而是有点恍惚,就像什么东西松动了,有了缝隙,他从这个缝隙里看到了下午那个女发货员的身影。这时,电话响了,是妻子瑶琴打回来的。
还是和往常一样,两个人说话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似乎婚姻到了一定时候,就变成有一搭没一搭的了。瑶琴说,她最近在上海的招商工作有点忙,另外在手大项目在洽谈,一时半刻回不来,要他自己照顾好自己。瑶琴告诉他,她已经给他买了手风琴。这个消息让李想感动。去年或者是前年,他和瑶琴闲谈,说想学手风琴,这其实是他年轻时的一个梦想。他喜欢手风琴舒朗、坦荡的声音。节假日,背手风琴去郊外,坐在青香草地上,拉一曲旧时代的歌曲,让音符像蝴蝶那样飞满天,这该是多么别有风味的诗意生活。当时也就是即兴说说的,可是瑶琴却记住了。
跟瑶琴打完电话,李想又给在武汉上大一的儿子打了个电话。然后,他再无心于电视,起身下楼散步。
外面很凉爽,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抬头望天,月亮透过成千羽毛似的云,像天空中出现了银色的鳞片。李想突然想起来,这是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作品里的句子。信步往西,听到轰然的迪斯科音乐,一群女人在昆仑市场门口广场上跳舞。他一直往西走,就像一匹老马,将自己完全交给了脚步。一匹老马的行走显然是有目的,这一点李想后来才知道。走到最后,李想突然发现,自己竟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建民商场的仓库门口。这个发现让他吃了一惊。高大的仓库将如水的月光挡住了,四周晦暗,在一片静谧中,恍若听到淅淅沥沥之音,像是月光之水从房檐滴落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敲了敲卷帘门。卷帘门发出一阵空响,宛若他内心的苍白回音。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李想到广隆超市购物。去收银台结账时,意外地遇到了建民仓库里的那个女人。她买了一大堆东西,用购物车盛着。付款时,她因为忘了带钱包,突然显出了慌乱。李想见状,找也自己的信用卡递给她。
女人的电瓶车停在商场外面,李想说,这么多东西电瓶车不好放,我送你回家吧。女人说,不用,不用,我有办法。又说,今天多亏了你,我明天就把钱还给你。李想笑起来,多大的事啊,你不必放在心上的。女人说,我怎么联系你啊?李想拿出手机,我打到你手机上吧。女人说可以啊。女人说,我叫周小惠。
第二天,李想一直在等周小惠的电话。以前,他是惧怕等待的,如果他是流浪汉狄狄,他才不会等待什么戈多呢。可是现在,他觉得等待其实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情。等待,可以让你感觉到时间是有长度的,而你等待的东西会突然出现在这个长度的某一点上。这会让你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而紧张又能让你把自己像发条那样绷紧。而一只绷紧了发条的钟,会走得铿锵有力。这么一想,他觉得戈多是值得等待的,道理很简单,等待戈多就是等待希望。
然而,整整一个上午,李想并没有等到戈多。但李想并不着急,还有下午呢,下午过去了,还有明日呢,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到了下午,周小惠终于打电话来了。周小惠说,你把银行卡号告诉我吧,我打到你卡上。李想不想放弃一个机会,便说,用得着那么麻烦吗?我到你仓库里去取吧。
李想到那儿时,小惠正在绣十字绣,她穿了一件农妇的夏衣,显得素朴可亲。看到李想进来,小惠站起来,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她削了个水蜜桃给李想,说是自家桃树长的。李想从没吃过这么甜,果汁又多的水蜜桃,便又让她削了一只。
钱也收了,桃子也吃了,天色也晚了,李想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小惠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李想往门外走,可是有只手又把他推回来。他挣脱这只手,又往外走。但这只手又推他回来。小惠已经在门外了,一边用铁钩子去钩卷闸门,让李想快出来。
李想苦恼地说,我出不来了。声音里有种绝望的味道。
你怎么了?小惠紧张起来,不知道李想发生了什么。
李想一把抱住小惠。小惠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住了,时间在那一刻出现了停滞。可是很快,小惠就用力挣脱。李想抱得太紧了,小惠挣不开,想喊叫,又怕外面过路的人听到,便压着嗓子说,放开,你快放开。李想央求道,你别拒绝我,我只是想抱抱你。小惠说,你快放开我,你不可以这样。李想更紧地抱住小惠。他已经豁出去了,有孤注一掷的意思。小惠还是拼命挣扎。她腾出一只手来,从兜里摸出水果刀来,刚才她就是用它削水蜜桃的。小惠说,你再不放开我,我会杀了你。李想有点无赖地说,你杀吧,我愿意你杀我,我愿意死在你身上。小惠一翻手,将刀尖对准自己,说,我不杀你,我杀我自己。李想只好松开手,有点羞愧难当。小惠却并不责怪他,给他整整衣服,像母亲哄孩子似的说,天都黑了,快回家吧。
过了几天,李想又去仓库找小惠。他看到小惠穿了一件样式过时的白底碎花的连衣裙,腰身往里收,把她的窈窕身段秀出来了。李想还看到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办公桌前玩电脑,举止神情像极了小惠。不知为什么,李想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他伸手去摩挲小女孩的辫子,小女孩一歪脑袋,躲开了。
小惠让小女孩叫李想叔叔。孩子害羞,跳下椅子,跑到门外去玩了。
说到女儿,小惠神情变得忧郁起来。小惠告诉李想,女儿在农场小学读五年级,成绩不好,以后考初中不知道怎么办,让人愁死了。李想这才知道小惠住在离掘城十来里路的农场。
知道了这个情况,李想觉得这是老天给他的一个极好机会。他马上建议小惠,下学期把孩子转到县城实验小学上六年级,这样就有可能考上县实验中学,而考上县实验中学,就有可能考上掘城高级中学。掘城高级中学是省重点高中,这意味着就有可能考上好大学。
听到李想这样说,小惠叹了口气,好是好,可是听说要有县城户口或在县城有房子才能转呢,这两个条件我一个都没有。
李想说,县实验小学的刘校长是我中学的老同学,我去找他,谅他不会驳我这个老同学的面子。
第二天,李想就去实验小学找刘校长。李想经常在路上遇到刘校长,碰到了,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也没想到问刘校长要个电话,所以李想只能到学校去找刘校长。
到学校一看,校园里闹哄哄的,原来县里有好几个教研活动同时在此举办。既然有活动,刘校长肯定在学校里。李想找到校长室,但门是关着的。李想抬手敲门,一边敲一边高声说,刘校长,我是李想。敲了半天,里面也没动静。旁边有个人说,别敲了,刘校长不在里面。李想回身一看,走廊里站着好几个人,都是来找刘校长的。那个人说,我一大早就来找他了,到现在也没看到他的影子。
没有刘校长的电话,也不知道刘校长的住址,李想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几天,他整天都守在刘校长办公室门口,可是并没有等到刘校长。
一天晚上,李想在家里闷得受不了,上街闲逛。走到丁棚桥上时,看到前面有个背影像极了刘校长,不禁喜出望外,大声喊着“刘校长”,狂奔过去。刘校长听到喊声,如惊弓之鸟,拔脚就跑。李想在后面拼命追。刘校长瘦弱,没力气,到底跑不过李想,被李想一把抓住。李想把全身的劲都用在手上,疼得刘校长直叫,放开,你快放开,疼死我了。李想还是死死抓住。我不能放开你,你要是再跑了,我到哪儿去找你。
刘校长还是很帮忙的,事情终于办成了。李想揣着户口簿,跑到仓库去禀告小惠。这么难办的事,突然办成了,小惠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拿着户口簿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提出了一个问题,户口簿上多出个人,你老婆知道了怎么办?
李想说,这你不用担心,我老婆是忙大事的人,大凡忙大事的人是不注重细节的,她连户口簿放在哪儿都不懂。
开学前两天,李想帮着办好了孩子的转学手续。小惠跟李想商量,农场距学校有十来里,孩子不可能走读,她想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
小惠的要求很低,房子不能大,十来个平米,能搁一张床一张桌子就行了,至于每月的房租,不能超过200来块。李想说,大点的不行吗。小惠说,我只能租200来块的,多了租不起。
李想跑遍了掘城大大小小三十家中介公司,却没找到符合小惠条件的房子。李想又到离实验小学最近的明霞小区去打听,还真打听到了200来块的房子,不过那房子是车库,里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李想打算放弃。小惠看了却很满意,连声说,就是它了,就是它了。
明霞小区与实验小学一河之隔,只要过一座关西桥就到了,孩子可以自己走着去上学,放学再走回来。李想到建材商店买来材料,又请来匠人,在车库里安了个水池子,从房东的水管上接自来水过来。然后又去旧家具店,淘来旧床旧桌旧椅。小惠从家里拿来旧煤气灶,锅碗瓢盆等一应生活用品。等到一切安顿好,车库里竟有了家的气息。
从门和墙开始,然后是桌,椅,床,杯子,碗筷,小惠一样样摸过去,最后把水龙头拧开来,让水哗哗流着。你说这是不是真的,小惠恍然问李想,我怎么觉得是在梦里呢。
李想说,我掐你一下吧,要是你觉得疼,就不是在梦里。
好啊,你掐我吧,你掐我哪儿呢,掐我胳膊吧。要不,你掐我大腿。
李想不掐小惠的胳膊,也不掐她的大腿,却掐了一下她的奶子。
两个人一起收拾。收拾的时候,小惠告诉李想,她丈夫是泥水匠,长期在南京建筑工地打工。两年前,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句话没说就断了气。
开学的那几天,李想有点忙,便发信息问小惠住在车库里感觉怎样。小惠回复道,还好,只是怕老鼠,搞不明白为什么仓库里会有老鼠。李想说,老鼠有什么,又不是鬼。小惠却说,鬼我倒不怕,我就怕老鼠。李想又问孩子适不适应。小惠说英语跟不上,农场小学四年级才开始学英语,实验小学从一年级就开始学了。
有天晚上,李想去明霞小区找小惠。孩子正趴在小桌上做作业。李想拿凳子在小桌边上坐下来,说,叔叔今天来帮你补英语。小惠在一旁说,你也会英语?
李想一边比较农场小学的英语教材和实验小学的英语教材,一边说,你太小看我了,凭我现在的英语水平,到中学当个英语教师没问题。
农场小学的英语教材很简单,还停留在最简单的句型。“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你多大了?”“你在干什么?”实验小学的就难得多了,不仅句型复杂,还出现了从句。这就好比让孩子一口吞下块饼,难怪孩子跟不上。
李想找出几个单词让孩子读。孩子不好意思,开不了口。李想再三鼓励,孩子才怯怯的读起来。李想摆了摆手,让孩子停下来。你的读音不准,李想对孩子说。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几个元音,几个辅音,让孩子跟着他读。开始孩子怎么也读不准,不是口形不对,就是舌位有问题。李想很有耐心地纠正着。李想对孩子说,学语文要多读书,读书百遍,其义自现。英语也要多读,多读才得记得住。学英语没有什么诀窍,就是要记,往死里记。
小惠到小区门口瓜摊买了个西瓜回来,切成两半,又将其中一半切成几片,她和孩子吃。另一半,插个匙子,递给李想,让李想挖着吃。李想接过来,看着瓜,却不吃。小惠问他,你怎么不吃?李想说,小时候,母亲买回西瓜,都是这么让我用匙子挖着吃。
那天晚上,李想回到家已经11点多了。洗好澡躺下,已经过了12点。正想关手机睡,小惠发来信息,老鼠又出来了。
李想打电话过去,电话里竟传来小惠哭泣的声音。小惠说,我害怕得睡不着,你能过来陪陪我吗?李想赶到车库,看到小惠开着灯,坐在床上,孩子却在酣睡。电风扇因为老旧了,声音粗糙得像发电机似的。仓库没有窗户,燠热难当,但小惠却冷汗涟涟。李想一进门,小惠就让他坐到床上。她像抱救命稻草那样死死抱住李想。明晃晃的灯光下哪里有老鼠的影子。李想说,老鼠呢?我怎么没看到老鼠?
灯开着它不敢出来,关了灯就出来了,不信你试试。
李想拉灭灯。果然,灯灭了一小会儿,墙角落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蛇在草丛中游动的声音。李想也不免一惊。小惠整个人躲在李想怀里,哆嗦着说,来了,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好像有很多蛇在游过来,间或响起“啾”的一声。李想不由自主拉亮灯。一群老鼠四处逃散,李想只能看清它们闪动的尾巴。
李想陪着小惠坐到天亮。从明霞小区出来后,他直奔掘城中心市场,从卖老鼠药的摊子上买了一大堆“毒鼠强”。
车库的边边角角,床底下,桌椅间,凡是有空间的地方,李想都撒上了“毒鼠强”。李想对小惠说,今晚你能睡个安生觉了。
那天晚上,李想又去给孩子补习英语,回家后,小惠发来短信,说“毒鼠强”根本不管用,老鼠又出来了。
如果“毒鼠强”不管用,那真的就没辙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李想又去小惠那儿辅导孩子英语。他带去一叠画。孩子打开看,喊起来,妈妈,快来看叔叔画的猫。李想画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猫。他画得并不多好,但他知道突出局部重点。他没有画猫的腿和毛,而是着力画猫的脸和眼睛。因为运用了漫画的笔法,这些猫的脸和眼睛显出奇异的狰狞神情,给人骇然之感。他还突出了猫的胡子,把胡子画成了锋利的钢针。
屋子里到处都贴上猫,各种各样的猫从四面八方注视着李想,小惠,和孩子。那些钢针闪烁着凛然的光芒。李想说,如果我们都是老鼠,我们被这些猫包围着,我们会怎么想?
说来也怪,那天夜里,老鼠再也没有出来。
李想的妻子瑶琴托人将手风琴捎给李想。
李想喜欢手风琴跟一个女老师有关系。那是他上高中的时候,音乐课上,女老师演奏手风琴让他心醉神迷。他每个星期都盼着音乐课早点到来,而当音乐课真的到来时,他又沮丧起来,因为这意味着他又要等待难熬的一个星期。音乐课上,每当他的视线与女老师美丽的眼睛偶尔相触,他都会心慌意乱。而手风琴激越的声音,就像鼓点,把他的少年情怀敲得百孔千疮。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女老师男朋友的到来。然而,手风琴的美妙声音却一直栖居在他心里。
李想每天晚上背着手风琴去文化馆上课。有空就对着镜子练推拉音箱。手风琴是簧片乐器,靠推拉风箱产生压力冲击簧片发音,因此,风箱是手风琴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手风琴的风箱运用如同弦乐器的弓法、歌唱的气息一样,会直接影响到手风琴的发声、音质、音色、音量、力度以及音乐作品风格的表现。只有严格的风箱控制才能演奏出美好的声音,音乐表现才能充分、准确。
现在,李想把每天晚上分成两半,一半给手风琴,一半给孩子,或者说,一半给圣洁的音乐,一半给天使般的生命。这两样东西,李想都乐意奉献。每天晚上,他开着车,奔波在文化馆和明霞小区之间。生活就这样流动起来了。李想觉得,流动才是生活的常态。流动才能让你感觉到,这个世界还是有所期待的。
有天晚上,辅导完孩子的英语,李想准备回去。小惠留他坐了会儿。等孩子睡了,小惠劈头就说,你不是男人。
李想笑起来。李想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是男人,难道我是女人?
小惠说,你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你是头猪!
哎,你怎么骂人?
我不光骂人,我还要打人!
小惠扑到李想身上,又撕又咬。
李想拼命挣脱。可是哪里挣脱得开,小惠就像根藤紧紧缠在他身上。她抓着李想的手,朝怀里拉,死死按在自己奶子上。小惠说,你把手放在这儿别动。
乍一触摸到小惠的奶子,李想身体一激灵,然后就急剧膨胀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小惠催促他,你快要我,你快要我吧。
可是,床太小了,李想刚上去,床就摇动起来了,还伴有嘎嘎的声音。孩子好像醒过来了,手在床上摸索着,一下摸着了李想的手。李想屏气敛息,一动都不敢动。等到孩子重新睡实了,小惠就解李想的裤子。李想帮着小惠,将自己的外裤内裤一起褪下来了。李想又给小惠脱,摸过去,却摸到小惠光溜溜的屁股,原来小惠早就脱得光光的等他了。
两个人都猴急起来,床又像摇篮摇动起来。李想说,还是站在地上做吧。小惠说,站地上怎么做啊。李想说我有办法。他让小惠站在地上,俯身抓住床沿,他就从后面进入。
小惠从没这样做过,她觉得又新鲜又刺激。她喘着气对身后的李想说,我受不了了,我想喊了。
李想怂恿她,你喊吧,你喊得越高越好。
要是喊,肯定会吵醒了孩子,小惠便压抑着,将喊叫变成了母兽的呜咽。这呜咽是一种感人的力量,注入李想体内,使他全力加速着进程。最后,两个人同时飞翔起来。他们在苍茫的空中注视着夜幕下的掘城,寻找着明霞小区的位置,寻找那间被改做房间的车库,寻找自己赤身裸体的模样。最后,两个人都同时坠落下来了,相拥着瘫坐在地上。
老站着做也不是个事,再说小惠还是喜欢传统体位。因为站着从后面进入,会使她联想起动物的交配,这让她恶心。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小惠从家里拿来一床垫被,在地上铺上一张塑料薄膜,再把垫被铺在塑料薄膜上,挺好的一张地铺。在床上做,床会摇,在地铺上做,再怎么用劲,都不会晃悠。
有时,李想做累了,就不回家,和小惠睡在地铺上,天亮时分再回家。
明霞小区有不少像小惠这样陪读的女人,早上孩子上学去了,没事干,就去体育馆舞厅跳一阵子舞。一来二去,小惠跟那些女人混熟了,也想跟着去体育馆舞厅玩。
晚上,小惠对李想说,我想去体育馆学跳舞。
李想说,去吧,跳舞可是很好的健身活动,我认识跳国标的老顾,他每天早上都在体育馆教舞。我明天打电话给他,你后天早上去找他。
到了后天早上,孩子去上学后,小惠就到体育馆去找老顾学跳舞。
老顾正在舞池西北角教人跳舞,他还自制了一面巨大的镜子,竖在墙角落里。他是从镜子里看到小惠的。他从镜子里看到小惠忸怩不安地朝他走来。他转身热情招呼小惠,他说,你就是小惠吧,李想已经打电话给我了,他还给你缴了学费。老顾教一个舞收一百元,因为认识李想,算得上是朋友,便打了半折。老顾想教小惠三步、四步、快三和吉特巴,总共4个舞,就收下了二百元。
那天晚上,李想从小惠那儿回到家,发现裤兜里有二百元。显然,这是小惠偷偷塞到他裤兜里的。第二天晚上,他去小惠那儿,悄悄将这二百元藏在小惠枕头底下。然而,第三天晚上回家,那二百元又出现在他裤兜里。
李想以前也在体育馆跳过舞,知道那些去跳舞的女人,既是为了健身,也为了炫耀衣裳。小惠的衣着过于寒伧,也没有专门跳舞的舞鞋,李想便开车去南通,给小惠买了舞裙和舞鞋。两样东西都是挑最好的买,花了2千元。
晚上,李想将舞裙和舞鞋放在车里带给小惠。李想说,我专程到南通去买的呢,你穿上一定很漂亮。可是小惠不穿。小惠问道,谁让你买的?
小惠重复着,谁让你买的,谁让你买的?
李想说,我有个同学,他花200万给女朋友买了一栋别墅。我没有200万给你买房子,可是2千元我还是花得起的。
小惠的态度很坚决,东西既然买了,她就收下,但钱她一定还给李想。可是她一下子拿不出2千元来,所以她要李想等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她也不去跳舞了,等还上了钱,她再穿上舞裙和舞鞋去跳舞。
有一天,李想去仓库看小惠,发现她在织手套。她身边放了两个竹筐,一只竹筐盛着纱线,一只竹筐放着织好的手套。李想拿起一只手套打量,织得还真不错。小惠是给隔壁的恒发手套厂织的,如果验收合格,一只手套可以赚4元钱。如果要还上李想的2千元,小惠必须织500只手套。
为了赶工期,小惠晚上把手套带回去织。李想还是每晚都去辅导孩子,他已经将辅导内容从英语延伸到语文和数学。幸亏他还有点老底子,一般题目都能对付。碰到实在不会做的,他就抄下来带回家琢磨。
两个人还是等到孩子睡熟了才做爱。表面上看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小惠还是感觉出不同。李想不再空着手来了,不是拎着苹果来,就是抱着柚子来,或者是一提香蕉,一网兜桔子,一纸箱鲜枣。
小惠问他,你怎么老是买东西来?然而每次做完爱后,李想都有种歉疚的神情。李想说,我想帮你做点什么,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做的?这样吧,我帮你做饭。
小惠每天的三餐饭是这样安排的:早上给孩子买早点的时候多买点,留给自己做早餐。中午,一般叫快餐,或者到仓库附近的面馆吃碗面条了事。下午下班,到菜市场买菜,做晚饭,和孩子一起吃。李想说的给小惠做饭,就是将小惠的午饭和晚饭包揽下来,不仅要让小惠吃个现成的,而且要让小惠吃得有营养。做两顿饭其实并不轻松,小惠不想给李想增加负担。但李想铁了心要干,小惠只好让步,不过,她不能白吃,她每月要给李想伙食费。李想答应了。他知道,如果不答应,这事就办不成。
以前,李想中午都是在单位吃免费午餐,晚上回家随便吃点东西,一个人好打发。现在他天天一大早就起床,到市场买菜,回来洗、择、焯,做前期准备工作。然后到单位点个卯,10点不到就回家烧菜做饭。做好了,用保温桶盛了,送到仓库去,和小惠一起吃。李想带去的饭菜,量很多,除了他和小惠午餐,还另准备了小惠和孩子的晚餐。
500只手套终于织好了。小惠把2千元还给了李想,接下来她就会心安理得穿上舞裙舞鞋去跳舞了。然而,还没等到穿上舞裙舞鞋,小惠却突然下岗了。
好久以来,建民商厦生意清淡,老板认为与其像现在这样耗着,还不如将店面和仓库租出去划算,而且可以将职工工资及保险费用省下来老板给每个职工3000元补偿金,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就像突然挨了一棍子,小惠头晕目眩,在床上躺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她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了。她伸出两只手问李想,你说这是什么?
李想老老实实回答,这是两只手啊。
小惠笑了起来,你错了,这哪里是两只手,这分明是两座山,两座青山呢,只要青山在,还愁没柴烧吗?她对李想说,我想自己开个店。
李想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掘城有好多店都是乡下人开的,而且,看样子经营得都不错。
接下来的几天,李想在掘城的街道上转悠。开始,他觉得小惠应该开个服装店,很多女人开服装店都发了财。找个小门面,投入也不必多少,一个月到常熟去进一次货就行了。可是,他发现街上的服装店多如牛毛,很多服装店都关着门,上面贴着本店转让的字条。看来开服装店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有一天,他在江海路上转悠,看到一家花店门口停着一长溜轿车,几个女人在手忙脚乱地往车上装饰花朵。而不远处的另一家花店,正忙着扎花篮,那些扎好的花篮排着队,站立在门面两旁。掘城总共有20家花店,他一家一家跑过去,发现所有花店的生意都不错。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随着生活水平和文化品位的不断提高,人们对鲜花的需求不断加大,花卉业发展空间巨大。
他又获悉,花卉行业是有淡旺季之分的,通常情况,每年的9月到次年的5月为鲜花销售旺季,因为这期间有教师节、中秋节、国庆节、圣诞节、元旦、春节、元宵节、情人节、妇女节、母亲节,护士节,等等。这些节日都是要由鲜花来点缀的,而6月至8月,只有儿童节,父亲节和建军节,这些节日,人们是很少想到买花的。当然,还有个七夕情人节,但这个情人节的热情已经被2月里的那个情人节夺走了。
了解了这个情况后,李想又进一步考虑花店的选址。经过研究,他又得出这样的结论:花店的地址与生意的好坏是密切相关的,如果选址选得好,淡季也能赚到钱。比如,最好能在医院附近开花店,鲜花的销售有淡旺季,可是到医院住院的病人才不管你什么淡旺季呢,哪怕再淡,该住院还是要住院的。而在掘城,给住院病人送花,早已成了时尚。掘城有掘城人民医院、中医院和掘城镇卫生院三家医院,这三家医院附近都开有花店。
有一天,当李想在人民医院附近的一家花店门口转悠时,看到了玻璃上贴的店铺转让告示。原来这家花店的老板要到南方去做生意,所以急于想将店面盘出去。
一方急着出手,一方急着接过来,差不多是一顿饭的工夫,就谈妥了。一年的门面租金,加上店里的存货,总共3万。这个数字也是李想私房钱的数字。
又过了两天,李想对小惠说,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小惠跟在李想后面往人民医院方向跑。人民医院大门口,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小惠说,你不会是让我来陪你看病的吧。李想不答言,又继续往前走。走过人民医院,是一家沐浴休闲中心。那家花店就在休闲中心隔壁。
花店四面的墙壁都是落地窗,所以从外面能看到里头各种娇艳的花卉。小惠趴在落地窗上往里看,她再次问李想,你是不是想买花?你买花干嘛呢?
李想用掏出钥匙的动作回答了小惠。这个动作让小惠大惑不解,她跟着李想走进花店。李想按了一下墙上的电灯开关,头顶上各种射灯一起亮了起来,强烈的灯光打在无数朵玫瑰上。小惠看到一行用玫瑰花拼成的文字:
献给周小惠的礼物
小惠脸上现出迷茫的神情,恍恍惚惚地问李想,今天又不是情人节,你干嘛要送玫瑰给我?
李想说,这个花店我给你盘下来了,以后我不再叫你小惠了,我要叫你周老板了。
小惠惊讶万分。她最关心的是花了多少钱。李想告诉她花了三万。小惠连连摇着头,太多了,我不要,我不能要。
李想说,店面他已经盘下来了,该付的钱都付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而且,在他看来,她开花店比开任何店都适合。
你也许是对的,我适合开花店,可是钱太多了,我真的不要。
不就是3万块钱吗?在你眼里,3万块钱是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
是的,在我眼里,3万块钱就是一座山。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3万块钱呢?我不知道3万块钱叠在一起是多高呢。
李想笑了起来,3万块钱叠在一起没多高,200万叠在一起那才高呢。
最后,小惠和李想达成了一条协议,这3万钱算小惠借李想的,等花店赚钱了,再还给李想。小惠是个认真的人,当即就写了借条,交给李想保存。
以前,这个店是专门经营鲜花的,李想认为,除了经营鲜花以外,还可以经营盆花、干花、工艺绢花,等等,业务上应该朝婚庆和丧葬服务上发展。以后还可以设电话预约送花、上门插花服务、鲜花租摆和网上花店。
李想又很严肃地问小惠,你能不能在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亏损的情况下,还可以照常进货打理而不灰心丧气?能不能冷静地面对那些你进的鲜花随时凋谢腐败而需要不停地扔掉的现实?别人休息,你会忙,别人过节你却拼命工作,从来没有在过节时和家人团聚的机会,这个现实你能面对吗?
小惠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想郑重地将店门钥匙给了小惠,既然这样,这个花店你笃定能开。当然,还有些细节问题,比如要对鲜花的用途和含义了如指掌,具备插花的技巧,精通花篮、花圈的制作,不过,这些都很简单,只要有一本专业书籍就行了。
小惠上街买回来花剪、剑桶、包装资材等花店常备的东西。去银行将仅有的1千元积蓄取出来,到花卉市场批发了石竹、君子兰、康乃馨、唐昌蒲、月季、牡丹、石斛红、一品红回来。又去书店买了花束、花蓝的艺术图画,和一本叫做《花卉艺术》的书。那些艺术图画贴在花店墙上,被四周的鲜花遮掩着,乍一看,好似真花一样,有种层层叠叠的效果。她按照《花卉艺术》里的图示,将店面布置了一番。
原先的花店叫夜来香鲜花店,李想觉得这个名字太俗,改成“1+1鲜花店”。小惠问他“1+1”何意。李想说,去医院探视病人的人,除了买鲜花,还会买水果,所以,以后花店还可以经营水果,这就叫“1+1”。小惠说,这个店你来开吧,你脑瓜子太灵了。
店面招牌都是送到广告公司去做,李想不想用电脑里的字,他想自己写。李想曾经下苦功临过米芾的《蜀素贴》,虽然后来不练了,但底子还在。广告公司将他写的“1+1鲜花店”几个字做得特别大,白底红字,格外醒目。“鲜花店”,虽然只有寥寥三个字,却写得飘逸超迈,骏快飞扬,极富米芾的神韵。
开业的日子定在11月8号。小惠没有人送花篮过来庆贺,李想那头倒是有不少亲戚朋友,但这种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于是小惠便自己动手做花篮。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照着书上的图示做,竟将花篮做成了。她做了很多花篮,准备到8号那天摆满店门前的通道。李想则买回来很多鞭炮,这些鞭炮将会在早上8点准时燃放。
11月8号很快就来临了。那天早上,小惠很早就来到了花店,她将店堂内外打扫得光光亮亮,将花篮摆出来。两排花篮从店门朝外延伸,形成了一个很长的甬道。然后,她就沿着这条甬道一步步走向店门。她觉得她在走向她的命运之路。
纸鞭和炮竹,她是不敢燃放的,当然由李想来完成。可是,李想并没有在约好的七点钟出现。她给李想发了个短信,一个“?”。但是李想没有回复。她又发了两个“?”,还是没有回复。在7:30时,她发了三个“?”,如她所料的那样,李想仍然没有回复过来。
这时,小惠突然想起来,李想昨天晚上没到她那儿去辅导孩子英语。她猜测,是李想的老婆回来了。
小惠猜得没错,昨天晚上,确实是瑶琴回来了。那时,李想吃好晚餐,准备下楼到小惠那儿去。刚要开门,门却被打开了,瑶琴的脸从门外面露出来。李想吓了一跳,他很不高兴地问瑶琴,你怎么回来了?这让瑶琴感到奇怪,她反问李想,怎么,你不欢迎我回来?
瑶琴是陪浙江客商到南通办事的,南通离掘城不远也不近,本来不打算回家,但是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本来想在路上打个电话告诉李想一声,但想想没必要,便没打。
瑶琴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进卫生间洗头洗澡。李想在书房里上网。他发现自己心神不宁,他对自己如此排斥瑶琴感到非常惊讶。而且,他还发现,他是为上网而上网,其实是在磨蹭。后来,他听到卫生间的门响了一下,知道瑶琴洗好出来了。然后,他又听到卧室的门响了一声,知道瑶琴进了卧室。瑶琴一定是躺在床上等他。他心里一阵慌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他听到瑶琴喊他,你怎么还不洗澡,你快洗澡吧。
在卫生间里,李想又磨蹭了好久。他希望瑶琴睡着了。瑶琴奔波了一天,肯定很疲惫,应该是能很快入睡的。可是瑶琴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酣然入梦。她在卧室里再次喊他,你怎么还没洗好?你快点呀。李想没想到,瑶琴会从卧室走出来,敲卫生间的门。她敲着卫生间的门,用怀疑的语气问,李想,你在里面干嘛?李想回答说,还能干嘛,洗澡呗。瑶琴推了推门,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她更重地敲着门,你干嘛要锁上门,你到底在里面干嘛?李想把门打开来。李想有点生气。李想说,我在洗澡,你说除了洗澡,我还能干嘛?瑶琴并没接李想的话茬,她看到李想洗好了澡,却穿上了内裤,而以前她回家时,李想洗好澡,都是全身光着上床。
后来,两个人都躺到床上了。瑶琴不咸不淡地说着工作上的烦恼。瑶琴一边说着,一边等李想。可是李想却倚在床背看电视。瑶琴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明天一早她还要回南通。她坐起来主动抱住李想。被瑶琴抱住的李想这才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再次给他带来了慌乱,为了消弭慌乱,他用力去抱瑶琴。他佯装着热情,为了增强拥抱的效果,他还去吻瑶琴的脖颈。怕痒的瑶琴咯咯笑着。可是,在瑶琴的笑声中,李想发现自己对瑶琴的拥抱,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截木头。
更让李想慌乱的是,他不能进入瑶琴的身体了。到后来,慌乱演变成了绝望。瑶琴耐心地鼓励他,帮助他。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了,可是李想一点起色都没有。瑶琴便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有了问题?李想知道瑶琴说的“问题”指什么。他反问,什么问题?瑶琴说,什么问题只有你自己知道。李想怀着天大的委屈说,我有什么问题?说完这句话,李想对虚伪的自己充满了鄙夷和憎恨。
后来,两个人都沉默了。最后,瑶琴说,你知道吗,我们已经三个月没做了。说完就侧过身子去睡。李想被一种巨大的歉疚感和失败感笼罩着。他试图将瑶琴的身子扳过来,可是瑶琴不让他扳。
早晨到来的时候,李想怀着一种决绝的心情再次爬到瑶琴身上去。但情况并未像他期待那样的有所好转,他不得不面对他的身体彻底背弃了他心灵的事实。
瑶琴先下床洗漱,她走的时候并没有跟他告别。
当李想沮丧着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他完全将今天花店开业的事忘记了。他赶到花店时,看到门口站立着的那些花篮,而店里有了不少顾客,小惠正在眉飞色舞地介绍着刚从批发市场进回来的夜秋香,她的面庞被艳丽的花朵映得绯红。李想不禁想到唐朝崔护的诗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纸鞭和炮竹是在10点整燃放的,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的次第响起,空中飞扬着花朵般的彩色纸屑。
开业当天,情况很不错,有很多人是冲着女老板来的。女老板本来就漂亮,而站在花丛中更显得美不胜收。美丽的鲜花让人愉悦,美丽的女人也让人愉悦,李想后来说,这是1+1鲜花店的另一种含义。
可是那天晚上,小惠并不高兴。那天晚上,李想依旧去她那儿辅导孩子。看到李想进来,小惠便起身走出去。李想问她去哪儿。她回答说去花店做花篮。
一直到很晚,小惠才回来。那时,孩子已经睡了,李想坐在小凳上看一本叫做《浮生六记》的书。他想等小惠回来他再回家。可是小惠回来了,他却改变了主意。他起身抱住小惠,可是小惠挣开了,她跑到小床那儿,坐在床沿上,眼睛冷冷地看着李想。李想走过去,坐在小惠身边,再次勾住她。小惠又一次挣脱开。李想诧异地问她,你怎么了?小惠一直冷冷地盯着他,最后才说,我不开心。
头一天的生意就这样好,你怎么会不开心?李想不甘心,又去抱小惠。这次小惠没有反对,但也没像往日那样热烈地回应着,只是被动地让李想抱着。你早上没来,是不是你老婆回来了?
李想没料到,早上的事,小惠还耿耿于怀。是的,是她回来了。他如实回答,他不想欺骗小惠。
但接下来的问题,他却感到有点棘手。小惠这样问他,你和她做了吗?看样子,小惠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这样一句,但李想知道,她肯定已经被这个问题纠缠一天了。现在,她正焦虑地等待他回答。如果如实回答,这无疑会给小惠一个刺激。如果否认,又违背了他真诚做人的原则。结果,他还是牺牲了他的原则。他对小惠这样说,不可能做,我们现在就像亲戚一样,对那种事已经没有兴趣了。
小惠以前和丈夫也有这种情况,所以她相信了李想。她松了一口气,然后紧紧抱住李想,贴在他耳朵边上说,不许你跟她做,有我你还不够吗?你不管什么时候想做,我都会给你。
李想的判断没错,很多来医院探视病人的顾客,在花店买了鲜花后,又到附近的水果店去买水果。于是李想到人民路上的果品批发市场批发了各种时令水果,让小惠做成水果花篮,这样,利润会比零卖高很多。
花店最大的生意其实是租摆业务。开业的那天,有些顾客并没有买花,只是来看看,但过后就纷纷打电话来,要求将盆花送到单位上,供会议上用。这就是花店的租摆业务了。
因为不想让人知道和小惠的关系,所以李想很少来花店,即使来,也是很快走掉,所以花店的生意他帮不上忙,完全靠小惠一个人打理。单是照顾门面,一个人就够了,但要对外租摆,显然需要一个帮手。李想让小惠在《掘城日报》做了个求聘女工广告。广告在报纸上登出来后,好几个女人来应聘,但小惠都不满意。
有一天,小惠从落地窗里看到一辆黄包车停在了花店门口,从黄包车里下来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人。这个女人长相俏丽,衣着入时,胳膊上挎着一只银灰色坤包。掘城街上有很多好看的女人,但这么养眼的女人,小惠还是头一次见到。女人刚推开门,小惠就迎上去,问她买什么花。
女人笑了起来,她并没有回答小惠的问题,而是说我认识你。
小惠说,不会吧。她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可能认识她呢?
女人继续说,你就住在我家楼后面的车库里,对不对?我天天看见你出来进去呢。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她的邻居,住在车库前面的一栋楼上,从那栋楼上任何一个角度往后俯视,都会将车库尽收眼底。
小惠热情地说,你想买什么花?我免费送给你。
女人又笑起来,打量着琳琅满目的花朵,说,我不是来买花的,你店里不是要招人吗,我是来应聘的。
小惠愕然,她看着这个漂亮女人,连连摇着头,别开玩笑了,你怎么会来应聘呢。
女人认真地说,不开玩笑,我真的是来应聘的,你觉得我还行吗?
小惠拍了一下巴掌说,看你说的,像你这样的女人,打灯笼也难寻呢。
这个叫杨虹的女人说,几天前,她去国清寺烧香,顺便到寺门前的算命摊子上算命,看看她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虽然去医院做了检查,B超告诉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千金,但她还是想从算命先生这儿得到证实。很多女人都喜欢男孩,但杨虹却喜欢女孩。
算命先生只是瞄了一眼她微微凸起的肚子,就一口断定是女孩。这让杨虹十分高兴,接下来,她又问怎么才能让女儿漂亮。大凡女儿生下来都像父亲,而女儿的父亲却是个很丑的男人,所以杨虹才会这样问。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是算命先生却胸有成竹,他对杨虹说,从现在起,你就要经常置身在鲜花丛里,让你女儿从一开始就氤氲在美丽鲜花的气场里,日后说不定比你还漂亮呢。于是杨虹就想到花店来做事。
杨虹对小惠说,你能接受我,我很高兴,不过,有话在先,我大概只能在这儿待八个月,八个月以后,我就要回家生孩子了。
小惠笑着说,你就是在我这儿待八天,我也很满足了。我每个月给你开一千块工资。
这几天,小惠已经打听清楚了,在花店打临工的,一个月的工资是八百块。她想多给杨虹二百块。
杨虹再次笑了起来,杨虹说,无所谓,我不是为钱到你这儿来的。一千块算什么呢?一千块还不够我进一次护肤店的呢。
杨虹一手漂亮的插花活儿,招来了更多的顾客。杨虹似乎天生就会插花,她插得比小惠还要好。插花其实是一门艺术,小惠插花有将各种花材拼凑的意思,比较随意,看上去只是各种花材的组合,只有形而无神。杨虹就不一样,她善于根据一定的构思来选材,借以表达某种主题,以形传神,达到形神兼备的效果。比如,典礼、开业等隆重场合用牡丹、月季、一品红做插花,外形突出简洁、庄重。婚庆插花选用百合、红掌、蝴蝶兰、满天星、天堂鸟、情人草、毋忘我,再配以巴西木叶、龟背竹、蓬来松、天门冬,突出热烈喜庆的色彩。说到底,那些形态颜色各异的花朵就是一堆散乱的文字,看你怎么造出美妙的句子。
小惠让杨虹负责店面上的事情,自己负责出门租摆业务,捎带着进货。但杨虹每天下午要去驾校两小时,她已经顺利通过了桩考,现在正准备路考。
李想与杨虹相遇,是在杨虹来花店上班的第三天。尽管小惠已经告诉他杨虹如何漂亮,但见面时,杨虹的美貌还是让他吃惊。李想一进门,就装作买花者,打量着满屋的花卉。小惠也佯装不认识他,问他想买什么花。站在一旁的杨虹笑了起来。小惠问她,你笑什么?
杨虹已经笑弯了腰,如果再笑下去,就会将腰折断了,于是她只好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她还是笑。她一边说一边说,我想向张艺谋推荐你俩去当演员。
演员?什么演员?李想问道。
杨虹说,我经常在早上从后窗看到你从车库里出来。
李想和小惠听杨虹这么说,觉得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等到李想走后,杨虹问小惠,处了多久了?
小惠老老实实回答,不长,也就三个多月。
他是干什么的?
他在机关上班。
他有钱吗?
他是上班簇,哪有什么钱啊。
说到这里,杨虹打住话头,奇怪地看着小惠,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稀有动物。小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问道,你干吗这么看我?
杨虹蹙着眉头说,他没钱,你怎么还和他相处?
小惠又是老老实实回答,我们处的是感情。
一听小惠这话,杨虹又笑起来了。这次她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她脸上布满了泪水,看上去就像刚刚哭过。感情?你告诉我,什么叫感情?
以前,小惠是知道什么叫感情的,可是现在杨虹这么问,突然就糊涂了。是啊,什么叫感情呢?感情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呢?
杨虹说,说到感情,其实我比你懂。感情能当饭吃吗?要是米缸里没米了,说一句我爱你,就有米了吗?我以前处过一个教师,是个大学生,要文化有文化,要人品有人品,可他的零花钱还要我给他,你说这有意思吗?
接下来,杨虹说了一句粗话。小惠想不到杨虹这么文静漂亮的女人,竟说出这么粗的话。杨虹说,那么,你让他白白日了三个多月?
小惠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杨虹以一种怒其不争的语气说,你怎么可以让他白白日了三个多月呢?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我们女人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小惠被杨虹的那种语气激怒了,高声大嗓起来,东西是长在我身上的,我爱给谁给谁,用不着你管。小惠说,我的看法跟你不同,我不是因为图他钱才跟他好的,我是看他人好才跟他好的,只要他对我好,这比什么都重要。别说他还有工资拿,就是他成了叫花子,我也爱他。
吵归吵,两个女人还是相处甚欢。两个人其实就是隔得很近的邻居,一抬腿就能到,可是小惠从来没去过杨虹家。她也从来没有问过杨虹的家庭情况。经常,在傍晚的时候,杨虹会站在后窗,脑袋微微探出来朝楼下喊,小惠,快带孩子上来一起吃饭。
每次杨虹这么喊时,小惠都在忙着给孩子准备晚餐,她快步从车库里走出来,仰起身朝杨虹摇着手,又迅速缩回了车库。
在一个周末的傍晚,小惠从花店回到住处。因为回来得晚了,孩子一直吵着要吃饭,可是饭和菜都还是生的,小惠便拿出手机,翻快餐店的电话。这时杨虹跑过来了。以往她都是站在楼上喊小惠过去吃饭,现在她亲自上门来请了。
小惠带着孩子一进杨虹的家门就愣住了。她没想到客厅那么大,简直就像个小操场。客厅里的那些家具都是欧式的,每一件都金碧辉煌,咄咄逼人。小惠看到一个黑不溜秋却很壮实的矮个子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个男人看到小惠进来便起身相迎,笑着说,欢迎周老板。
杨虹向小惠介绍,这是胡哥。
小惠第一个感觉,是为杨虹打抱不平,她不明白杨虹怎么会嫁给这么丑陋的男人。第二个感觉,是胡哥很有钱。胡哥的衬衫领子里闪烁着一根金项链,它硕大得跟一条镣铐差不多。
胡哥虽然其貌不扬,却很有绅士风度,他不停地为两个女人和孩子夹菜。他已经从杨虹那儿知道了小惠是单身,所以他开玩笑地跟小惠说,我给你介绍个老公吧,保准让你吃香喝辣。杨虹碰碰他的手肘,说,你别管闲事了,人家已经有了。
啊,有了?胡哥看着小惠,能让你小惠看中的,一定是个出色男人,什么时候让我见识见识。杨虹在一旁吃吃地笑,不能见阳光的,是露水夫妻。
小惠看了一眼边上的孩子,脸色变了。胡哥和杨虹见状,就不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在花店里,小惠跟杨虹谈起胡哥。她问小惠,你怎么叫你老公胡哥呢?
杨虹笑起来,胡哥不是我老公,他是我男友。
啊,你也有相好的?
看你这种大惊小怪的样子,只许你有相好的,就不许我有相好的啊?
我以为,像你这么漂亮高贵的女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呢。
又说起了杨虹的房子。小惠问,你哪来的钱买那么大的房子,那该花多少钱啊?
是胡哥送给我的啊。
胡哥送给你的?
看着小惠张着嘴惊愕的样子,杨虹再次笑起来。
杨虹告诉小惠,胡哥是个养殖老板,在东凌海边养对虾,生意做得很大。因为忙,平时不怎么回来。胡哥的家也在掘城,孩子大学毕业后回来跟着他一起干。胡哥是两年前认识的杨虹,认识了杨虹不久就给她买了房子,他从养殖场回来就住在杨虹这儿。胡哥的老婆知道了胡哥和杨虹的事后,跟胡哥闹过几次。可是胡哥不跟她闹。胡哥说,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拗不过我下面的那个东西,你让我怎么办?我教它朝西,它偏要朝东,我教它向南,它偏要向北,我真的没办法。胡哥这么说,她也没办法,要是把胡哥逼急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当身上生了疖子吧。疖子这个东西,只要你不去注意,就感觉不到肿痛,到时候它就会自生自灭。
谈到这儿,小惠沉默了。一股巨大的委屈感潮水般涌过来,彻底将她淹没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喊叫,怎么这种好事我就摊不上呢?我哪儿比不上杨虹了?长相,人品,哪一样都不输给她,可我怎么就摊不上这种好事呢?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给李想打电话。她是很少打电话给李想的,她喜欢发短信给李想。发短信显然比打电话慢,而她喜欢的就是这个慢。可是那天她却迫不及待给李想打电话,而且是当着杨虹的面。
李想也是习惯和小惠发短信,所以乍一接到小惠的电话,便忙不迭的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惠大声说,你给我手机上充1000元话费。
其实,她手机卡上还有钱,根本不需要现在充值,即使要充值,她也从来没让李想充。以前有好几次,李想主动提出来要给她充话费,她都拒绝了。
终于能给小惠充话费了,李想是高兴的,可是他没想到小惠要她充1000元话费。他问,干嘛要充这么多。听到李想这么问,小惠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你别管,叫你充多少你就充多少!
那天晚上,李想仍旧来给孩子补英语,补完了,小惠说,你回家吧,今晚不做了。李想就像被一口水呛住了,过了会儿才说,你怎么了,我们已经有好几天没做了。
小惠说,我们在哪儿做?
李想说,不是有地铺吗,我们不都是一直在地铺上做的吗?
小惠有点气急败坏地说,现在什么时候了,我们还能在地铺上做吗?
李想这才如梦初醒,夏天在地铺上做是可以的,现在已经11月份了,地上一片冰凉,确实是不能再在地铺上做了。
小惠说,你去给我租个像样的房子,以后我们就在床上做。
李想觉得小惠的话很有道理,确实有必要租个像样点的房子,这有利于性生活,也有利于小惠的日常起居。
考虑到孩子上学方便,房子最好还是要租在靠近实验小学的明霞小区,李想整整打听了三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不过是个小套,一房一厨一卫,外加一个很小的餐厅。小惠去看了,不满意。小惠说,只有一个房间,这跟车库有什么区别,难不成我们在餐厅里做?
小惠显然是对的,李想继续打听,既跑中介公司,也挨家挨户问。终于在紧邻明霞小区的三元小区找到一家,是两室一厅的中套。这个中套房子还是新的,房东只是草草装修了一下,里面什么也没有。对这个中套,李想是满意的,两个房间,小惠和孩子各住一个房间,这样,做爱的场所问题就解决了。小惠的意思是想租个大套,但她拿这个中套与车库相比,确实是有了天壤之别,就不再说什么。
搬家的那天,胡哥让他的几个小兄弟过来帮忙。那几个小兄弟都是着黑衣,光头,留着胡子,身上刺青。叫来一辆卡车,小惠所有的东西搬到卡车上,只占了一个角落。这些东西搬进中套房里,占的地方更小,两个房间显得落寞空旷。小惠写了个购物单给李想,让李想赶快去买东西。杨虹知道了,主动提出陪李想去买。
在掘城,最大的商场就是文峰大世界。杨虹坐着李想的别克直奔文峰。购物目标很明确,床,衣橱,餐桌,写字台,沙发,彩电,洗衣机,热水器。小惠原先的那套锅碗瓢盆,被杨虹扔了,所以还需要买一套新的吃饭家伙。李想带了一张可透支2万元的银行卡,他估摸买下这些东西,2万元足够了。杨虹喜欢名牌,所以她专挑名牌买。这样,2万元就不够了,还要再添上5千元。李想厚着脸皮问杨虹,你身上有5千元吗?我想借一下,两三天就还你。杨虹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就笑起来。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很大的紫色皮夹,拉开拉链,拿出一叠钞票,捻了5千给李想。
该买的都买了,小惠似乎觉得还有一样东西没有买,可是又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东西没有买,直到拿起手机打电话才恍然大悟。小惠的手机还是好几年前买的直板诺基亚,已经陈旧不堪,键盘上的数字都已模糊不清了。而杨虹的手机却是触摸屏的,刚刚上市的iphone。小惠让李想也给她买个苹果手机。李想知道苹果手机很贵,便想说服小惠买个别的牌子的,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到移动营业厅,挑了一款很女人气的iphone,一问价钱,要5000。李想查了查工资卡,上面恰好还剩下5000,便咬着牙买下来了。
现在,李想的家底已经告罄,真正意义上的山穷水尽。给小惠租的这个中套房,年租金1万元,房东要求一次性付清,这个钱还是他向父母借的。眼下,当务之急是还掉杨虹的5000千和银行卡上透支的2万元。杨虹的5千元绝对不能拖。银行卡上透支的2万元,可以有一个月的还款期。他给一个当老板的朋友打电话。可是老板朋友没有2万5借给他,只能借给他5千。
告别了车库,其实也告别了属于车库的温暖的夜晚。现在,每天晚上,小惠都带着孩子到杨虹那儿去吃晚餐。杨虹很会忙菜,但她怕油烟味。她吃的菜都是到饭店去拿的,在那儿记个账,到时由胡哥去结。在杨虹那儿吃好晚饭,小惠就把孩子送到杨虹介绍的英语老师家辅导。那个老师专门租了间大房子,晚上,很多家长都把孩子送过去“吃小灶”。把孩子送到那儿后,小惠会去花店。花店的租摆生意越来越好了,小惠必须每天晚上提前做好花篮。到九点半的时候,她再去接回孩子。开始的几天,李想晚上到花店去陪小惠,可是杨虹晚上也去花店,他就不再去了。他待在家里,打开电脑上的钱龙软件。他买的股票老板电器被深套,他试图从那些弯弯曲曲的K线找到起死回生的奥秘。他有12万元在股票上,这12万元是他和瑶琴的积蓄。当然,一开始是30万,因为亏了18万,现在只剩下12万了,如果老板电器仍然下挫,这个数字也会消失。
小惠接孩子到家一般是10点左右。孩子吃点东西,洗好上床,已经是10点半以后了。这时李想会去小惠那儿。搬到新居后,他和小惠在床上做了几次。在床上做,确实比在地铺上做感觉好,可是小惠似乎没有了兴致,她在李想身子底下不断地问,好了吗?你好了吗?这种消极的情绪也影响了李想,所以李想也兴趣大减。后来,小惠一点也不想做爱了。她对李想说,你给我买个房子吧,老是住着租来的房子,我心里不踏实,你说心里不踏实还会有兴致做爱吗?
确实,李想是应该给小惠买一套房子的,哪怕面积小一点。现在掘城开发了很多住宅小区,完全能买到一套满意的房子。这当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现在掘城的房价高得怕人,三年前一平米是4千左右,现在已经飙升到每平米8千元。买一套100平米的房子就要80万,还不算装修。80万对李想肯定是个天文数字,李想是绝对拿不出的,除非去偷去抢。他的3万元私房钱已经用掉了,中套的年租金加上老板朋友的5千元,他有1万5千元的债务。而他每月的工资除了交房贷,水电费,电话费,以及养车,也就所剩无几了。
所以,每当晚上到小惠这儿来,听到小惠要他买房,他就沉默了。他绞着手,在沙发上尴尬地坐一会儿,就起身回家了。有时也会说上几句,不外乎是“让我想想办法”之类的话。
杨虹早上仍然是坐黄包车到花店去。黄包车是包月的,每天早上八点,它会准时停在杨虹的楼下,等待杨虹下楼。黄包车的包月费是150元,杨虹告诉小惠,这点小钱也是胡哥给的。然而有天早上,杨虹没有坐黄包车,而是开着一辆崭新的红色小轿车去花店。那时,小惠已经在花店忙活了,她看到锃亮的红色轿车在店门口停下,还以为是来买花的顾客。等到杨虹从车里出来,她大吃一惊。
你买车了?她问杨虹。
杨虹炫耀般说,我哪有钱买车啊,是胡哥送给我的。
小惠放下手上的活计,跑出去看车。杨虹的车红得像桃花那么妖娆,比镜子还要明亮。两边的后视镜上还系着红丝带,在风中肆意飞舞。小惠小心翼翼摸了摸车,问杨虹,这车有十万吧。杨虹笑了起来,一个车轮就是10万呢。
小惠想了想,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啊,40万?杨虹,你不是开的一辆车,你是开的一座房子啊。
那天晚上,李想又到小惠这儿来。他已经几天没来了。他一进门就想和小惠做爱。他对小惠说,做一次吧,要不我会憋死的。可是小惠推开了他。小惠说,你明天就给我买房子。胡哥给杨虹买了那么大的房子,现在又给杨虹买了40万的车。我不要求你买那么大的房子,也不要求你给我买车,我只想你给我买一套普通的房子,哪怕是一个小套。
第二天,杨虹告诉小惠,浅水湾开盘了。杨虹说,浅水湾的房子好,那儿傍湖,幽静,空气也好,你应该在那儿买一套。小惠当即就开着电瓶车直奔浅水湾。杨虹说得没错,浅水湾的环境确实好,不仅环境好,房子也盖得很洋气。她一栋栋看过去,心情好到极点,就仿佛其中的某一套已经是她的了。她给李想打电话,让李想快来。可是李想不接电话。她一连打了5次,李想都没接。
李想正在证券公司看盘,他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老板电器到底不争气,一路下滑,又创下了新低。他怀着决绝的心情,把股票全部抛掉了。他看了看账户,只剩下8万元。一年前,他拿着30万进入股市,一年后,他亏掉了22万。他又转出2万,还到透支的银行卡上。
这时,他看到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小惠的,连忙打过去。小惠问他,你死到哪儿去了?这句很冲的话让李想愣住了。小惠说,你快到浅水湾来,我在这儿等你。李想不想去,他去干什么呢?他买不起房子,他手上只有6万元了。6万元连个卫生间都买不到。但是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杨虹看中的那栋楼,与别的楼群远远隔开,有种遗弃而立的味道。它周围的空间很大,房前是一片草坪,房后是大片的龟背竹,西山墙紧临人工湖,碧水蓝天。因为环境好,这栋楼的价格也特别高,一平米超过了9千。杨虹领着李想参观了三楼的一个大套。这个大套,无论是采光还是结构,都堪称完美。小惠不停地对李想说,买吧,买下来吧,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李想只是傻笑。小惠问他什么意思,到底买不买。他仍是冲着小惠傻笑。
售楼处的大厅中央摆着一个很大的微型楼盘,小惠看中的那栋楼也在里面。售楼小姐说,这栋楼最近又涨价了,一平米涨到了1万。看样子,还会往上涨,要买就赶快买,首付只要30万就行了。杨虹要了购房合同,让李想看。可是李想不看购房合同,李想只是傻笑着盯着微型楼盘看。
小惠急了。小惠再一次歇斯底里起来。小惠几乎是在吼叫,你到底买不买?
李想就像个木桩楔在微型楼盘前傻笑。到后来,他看不到小惠了,也看不到售楼小姐了,更让他发慌的是,他也看不到微型楼盘了,他看到的是一片虚空。
后来的几天,李想打电话给小惠,她不接。发短信,她也不回。小惠显然是生气了。老这么僵着也不是回事,有天晚上,李想又去小惠那儿。他希望小惠能理解他,再给他点时间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想到办法的,比如从现在起就天天购买体育彩票,别人能得大奖,我为什么就不能得呢?要是得个500万的大奖,我肯定会给你买幢别墅,还会给你买一辆名贵的女车。
李想到了小惠楼下,已经11点了,孩子肯定已经进入梦乡了。他看到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宝马车,像头巨兽蹲在那儿,车牌号也很牛,998。他羡慕地上前摸了摸车身,同时想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开这样的好车了。离开宝马,他进入门洞,开始爬楼。爬到小惠租房所在的楼层时,抬手按门铃。就在手指快要接触按钮的时候,他听到屋内传出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怔住了。他不明白小惠的屋里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他下意识将耳朵贴在门板上。有个男人在说着什么,但是声音含混,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然后他又听到了小惠的声音。小惠并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吃吃地笑,小惠的笑里面明显有着轻佻的意味。
写到这里,我忽然拿不定注意了,我不知道李想会有什么反应。他的反应不外乎两种,一种是血脉贲张,破门而入。另一种是默默后退,含辱下楼。我想,后者才符合他怯懦的性格。所以我让李想转身下楼了。他的腿像灌满了铅,脚步沉重。同时,他感觉到他不是踩在坚硬的水泥台阶上,而是踩在虚浮的棉絮上。
现在,故事该如何发展下去呢?我想应该让胡哥出场了。我发现我已经好久没有提到胡哥了,我不能老是让他待在场外。我记得,在那个周末的傍晚,杨虹下楼去小惠租住的仓库,叫小惠吃饭。小惠在杨虹的住处头一次见到了胡哥。胡哥要给小惠介绍对像,杨虹在一旁说,小惠已经有了。胡哥接着话茬说,能让你小惠看中的,一定是个出色男人,什么时候让我见识见识。所以,接下来我应该让胡哥与李想见面了。可是他们以何种方式,又在哪儿见面呢?这让我颇费踌躇。后来我想,还是安排他们在餐桌上见面吧,因为杨虹路考顺利通过了,并且很快拿到了驾照。因为高兴,她想请小惠吃饭庆祝一下。她也请了李想。胡哥呢,就算作陪。
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李想开车直接去花店,在那儿几个人会合,再一起去黄海大酒店。李想到花店时,看到花店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宝马,它像头巨兽蹲在那儿,车牌号是998,这让他悚然心惊。几天前的一个夜里,这辆车就停在小惠楼下。小惠屋里男人的声音,无疑就是这辆车的主人发出来的。
李想从车里下来时,一个黑瘦却很结实的矮个男人从店里迎出来,很热情地招呼道,你就是李想吧,一看就气质不凡,难怪小惠会看上你。矮个男人跟李想握手。李想没料到这个男人的手老虎钳子似的坚硬,握得他生疼。矮个男人自我介绍道,我叫胡军,你以后就叫我胡哥吧。李想早已从小惠那儿听说了胡哥这个名字,便说我与你神交已久了。
杨虹,李想,小惠,还有小惠的孩子都坐胡哥的车去黄海大酒店。
吃饭过程在此不再赘述。需要说明的是,小惠的孩子要去老师那儿补课,花店里也有事情,所以杨虹,小惠和孩子提前走了,撂下两个男人在饭桌上聊天。
胡哥看上去是个粗人,但却能像女人那样拉家常。他笑眯眯地问李想家庭情况,老婆在哪儿上班,儿子在哪儿上大学。然后,话题就扯到小惠身上了。胡哥问李想,你真的爱小惠吗?李想觉得胡哥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便讪笑着说,这还用问吗,我当然爱她,我是出于爱才找她的。听了李想的话,胡哥笑了起来。那种笑类似听到某个笑话发出来的笑。胡哥一边笑,一边指着李想说,你他妈的放屁,这种虚伪的话我他妈的不爱听。天下的男人找女人都不是出于什么爱的需要,而是出于鸡巴的需要,难道不是吗?我找了好多女人,究竟找了多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可是没有哪个女人我是出于爱才找的,都是因为鸡巴难受才找的。如果哪一天鸡巴安分了,我就不会找女人了,我会乖乖回到老婆身边去。
李想无言以对。他知道他不是胡哥的对手。他又开始傻笑了。他傻笑地看着胡哥。对他的傻笑,胡哥显然是不满的。所以胡哥不高兴起来了。胡哥一不高兴,脸就会变得阴沉,目光就会变得狰狞。胡哥说,你不要老是笑,有什么值得你笑的?你说话,你快说话。
李想说,你让我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听说小惠要你买房子,你不给她买,你就说说你为什么不给她买?你就这么白白操了她?
胡哥,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我买不起房子。我自己的房子还在还贷款呢,至少还要还10年。
你不能给人家房子,那么,你告诉我,你能给人家什么?给她一辆车,一辆红色奔驰?
我也不能给她车。
那你他妈的能给她什么?
我,我,我只能给她一颗心。
哈哈,你告诉我,人的心值多少钱?我倒是知道,肉摊上,一颗猪心卖10元,一颗人心,往多里说,100元不得了了。人家把身子给了你,你就给他100元?她一个良家妇女的身子就值100元?你去找个不怎么样的婊子,一夜还四五百呢。
可我们是两情相悦,两厢情愿的。
但你也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啊,这个道理连我这个粗人都知晓,你一个有知识的人就不明白吗,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让人家白白操了,你愿意吗?就拿我来说吧,我操过很多女人,究竟操过多少,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了,可是到最后我对她们都有个交代,以后分手了,她们还都念着我的好。
说到这儿,胡哥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摁掉了。很快,手机又响了。他又摁掉。但随即又响,胡哥只好接听。李想听到手机里传出女人的声音。胡哥对着手机里的那个女人说,这几天我老忙的,现在还在跟客商谈事情呢。李想听到手机里女人的声音提高了,言词似乎很激烈。胡哥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我这就过来。
胡哥离开时对李想说,你再好好想想,过几天我到你单位去找你。
第二天,李想去花店找小惠。因为杨虹在那儿,李想把小惠叫出来坐到他车上说话。他已经下决心结束与小惠的关系,他今天来就是告诉小惠的。但他在语言表达上比较含蓄。他对小惠说,我想冷静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们就不要联系了。不过,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不管是给你买房还是买车,我总会想出个办法来的。
小惠始终一言不发。李想问她怎么不说话。小惠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过了几天,李想接到胡哥的电话。胡哥问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李想说正在想办法。胡哥笑了起来。胡哥说,但愿你能想出办法来。
胡哥打来电话的第三天,李想下班回家,远远看到他家楼后的甬道上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走近前才知道是小惠和她女儿。小惠手里拎着一个行李包,小惠的女儿则背着书包。李想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小惠说,你这个人真好玩,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
李想往门洞里走,小惠领着女儿跟在他身后。他爬楼,小惠和女儿也跟着爬楼。爬到四楼上,到了家门前。李想站住了,问小惠,你到底想干嘛?小惠爬楼累得喘不过气来,小惠的女儿说,我妈说,到你家来住。
一进家门,孩子就爬到大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孩子对妈妈说,叔叔的家真漂亮,和画里的一样呢。小惠接过孩子的话头说,你以后不要叫他叔叔了,你就叫他爸爸。小惠把行李包拎进李想的卧室,李想跟进来。李想说,别胡闹了,你怎么可以住在我家呢?我老婆这几天就要回来了,也可能今天晚上回来。小惠打开行李包,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挂到衣橱里,你老婆回来跟我有关系吗?告诉你吧,她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李想急起来,你怎么这样,她要是知道了我和你的事,她会跟我拼命的。小惠笑了起来,你害怕老婆了?你当初找我时,怎么没想到要害怕老婆呢?
李想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瑶琴已经好多天没跟他联系了,说不定今天晚上她真的会突然回来,他知道要是瑶琴在家里撞上小惠会有什么后果。瑶琴不止一次暗示过他,如果她发现了他有出轨行为,她会毫不犹豫跟他离婚。他不想离婚,在他这个年纪,家庭已经越来越显示出港湾的意义。他不想失去这个港湾。可是,现在一个叫周小惠的女人将有可能让这个港湾消失。
挂好了衣服,小惠让孩子去李想的书房做作业,她自己则去厨房行使一个家庭主妇的职责。李想一直跟在小惠屁股后头苦苦哀求,有事好商量,你先带孩子回去好吗?
有什么好商量的,我也不想跟你商量什么。我不回去了,我就住在你这儿了。我想做你老婆,我想跟你结婚,所以我不回去了。
小惠开始淘米做饭。
李想快要跪下来求小惠,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哭腔。你快带孩子回去吧,你真的不能待在我这儿。我会想出办法来的,我会对你有个交代的。
李想,我跟你说,我一不要你买房,二不要你买车,我就想做你老婆。
小惠真是巧妇,她用冰箱里的食材很快就做了几样色香味俱全的菜。小惠对孩子说,快叫你爸爸吃饭。可是李想哪有心事吃饭,他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小惠说,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怕什么?
李想像个困兽,在客厅里绝望地跑来跑去。他不时焦虑地抬头看墙上的三五牌挂钟。他想象瑶琴随时会开门进来。他无法想象如果现在瑶琴现在回来,会发生什么。他觉得不能再待在家里了,他跑下楼给胡哥打电话。他觉得现在只有胡哥能救他。他在电话里把情况告诉了胡哥。他在电话里央求胡哥,你帮帮我吧。他甚至说出了“我不会忘了你大恩大德”之类的话。可是胡哥却很认真地对李想说,我真心想帮你,可是我帮不了你,你和小惠的事,是你们自己的事,我怎么能干涉呢。就像一家子的事,外人怎么好管呢?
胡哥的话让李想心灰意冷,但他不怪胡哥,胡哥的话显然是有道理的。
写到这儿,我又恐慌起来。我不知道接下来故事该如何结尾。我终于让语言陷入了泥淖,或者说语言终于背叛了我。现在,除了寄希望于灵感的到来,我一筹莫展。我每天都在祈祷灵感出现。但是它杳无音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想,它永远不会出现了。没有谁能拯救你。你只有自己拯救自己。我突然想起一位评论家说过的话,小说有很多可能性。既然小说有很多可能性,那么小说的结尾也应该有很多可能性。那么,这部小说也应该有多种结尾的。我想,第一种结尾是不是让李想完全置身于绝境?他想尝试着能否绝处逢生。如果能够逢生,固然很好,如果不能,他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他已经想明白了,不管你选择哪一种生活,你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有付出代价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而他只愿过那种真实的生活。那天晚上,他下楼给胡哥打了电话后,就开车去上海找瑶琴了。他明白,这个时候能真正帮他的,不是胡哥,而是自己的妻子瑶琴。他相信瑶琴会出面帮他摆平这件事的。这件事情过去后,他会一心一意和瑶琴过日子,忠实于家庭,也忠实于自己的心灵。他悟出了这样的道理:你玩弄生活,生活也会玩弄你。生活其实是一面镜子,它会模仿你的一切。他开车离家是夜里11点左右,按照正常车速,他应该3小时后抵达上海。可是到第二天早晨,他才到上海。这主要是他很少开车去上海,在高速上他下错了一个口子,兜了一大圈回来就花了几个钟头。掘城驻上海的招商点设在繁华的淮海路,而瑶琴的宿舍却在莘庄。莘庄又是个偏僻的地方,他坐地铁一号线找到莘庄瑶琴的住处,太阳已经两杆子高了。瑶琴住在一幢住宅楼的三楼,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爬楼了。这时,他犹如海外游子,多想马上见到瑶琴,所以他打起精神,一口气从底楼奔上三楼。站在瑶琴的房间门口,他大喘了几口气,便举手按门铃。然而,这时他听到屋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显然是上海方言。就在那一瞬间,他浑身瘫软了,顺着门板坐在了地上。在那一刻,他突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明白,生活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顿饭的工夫,也许是一支烟的时间,门打开了。李想是倚在门上的,所以门突然打开,李想就朝后仰倒在地上了,一半身子在门内,一半身子还在门外。开门的是瑶琴,她挎着包,正准备出门去淮海路上的办公室。她看到李想时吓了一跳,惊叫着,李想,你怎么会在这儿。她俯下身,打算将李想抱起来。可是她哪里抱得动李想,而李想一点都不想起来,他多想沉睡在这冰冷的地上。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屋里走出去了,因为门被李想堵住了,他只好从李想的身上跨出去。李想只觉得眼前有影子一晃,然后看到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背影疾速消失在楼梯口。
当天,瑶琴和李想一起回来。瑶琴找了几个场面上的人,约胡哥和小惠见了一次面。瑶琴是通情达理的,她认为李想确实欠小惠的,既然欠了就要偿还。最后协议的结果是,小惠获得了2万元的赔偿。小惠按照瑶琴的要求,写了一张收条,众人都在收条上签了字,以示见证。此事便算了结了。
第二种结尾是:李想考虑再三,走了一个极端:他和小惠结婚了。他是爱小惠的,而和瑶琴已经走到了婚姻的边缘,与其徒有虚名地维持着这个貌合神离的婚姻,不如建立一种新的生活。好在李想的想法也是瑶琴的想法,可谓不约而同。如果李想不提出来,再过一段时间,瑶琴也会主动找他谈的。两人很快协议离婚,李想分得了一半财产。
第三:小惠以住进李想家作为威胁,最终使李想崩溃了。没有人可以帮他,但是他自己又帮不了自己。他既不想让瑶琴知道他的丑事,从而让家庭面临解体的风险,也不想让单位知道,使自己的形象受到毁灭性的影响。那天晚上他一直在小区大门口徘徊到深夜,他最终屈从了小惠的要求,答应在一年之内给小惠买一套房子。他将房产证以及他割掉股票剩下的6万元给了小惠,如果在一年之内他不能给小惠买房,那么小惠将把他的房子转到她的名下。第二天,小惠就领着孩子回去了。自此,李想每天都买体育彩票,成了一个十分忠实的彩民。
第四种结尾:那天晚上,小惠一直等着李想上楼。其实小惠并否非要李想给她买房不可。她和孩子住进李想家,只是想逼逼他而已,这个点子还是胡哥和杨虹给她出的。她知道李想爱她,而她也是爱李想的,她只是想要李想给她一个交代,至于如何交代,完全听凭李想的良心。她一直等到子夜时分,李想还没回来。于是她拿起手机打电话给李想。可是李想关机了。她以为李想的手机没电了,所以并没放心上,和孩子先睡了。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她爬起来到另一间房去找李想。可是床上没有李想,显然李想没有回来。她一整天都在打李想电话,而李想的电话始终关机。她去了一趟李想的单位,但李想单位的人告诉她,李想没来上班。李想消失了。她一直在等李想回来,不仅她在等,瑶琴也在等,单位也在等,可是始终没有他的消息。李想并没有开走他的别克车,他只带走了手风琴。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