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语言文字及其应用研究
论中文句型之句读本体,功能格局,事理铺排
——兼论汉语句型研究中西方概念的消解
申小龙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汉语的“句子”概念,是一个翻译的概念,来自欧洲语言理论。它的基本观点是:在句子的多种功能的使用中,存在着一个抽象的句子结构,即“主语+谓语”。这样一个抽象的句子框架,并不能解释汉语的句型。汉语的句型系统建立在三个要素的基础上:句读本体、功能格局、事理铺排,以这三要素为基础,才有可能在欧洲语法之外,开辟汉语语法句型研究的新路径。
句子;句读;句型
在汉语历史语法的分析中,分析的术语、亦即现代语言学研究中汉语的语法概念,大都来自欧洲语言的语法。这些概念,和汉语语法的传统理解,存在着内涵深刻的对话关系。
例如什么是“句子”?中国古代语言学没有“句子”的概念,但有“句”的概念。“句”和“句子”,最大的不同在于“句子”是一个以动词为中心组织起来的切割性和自组织性很强的单位,而“句”是一个以语言声气为依托的节律单位。从切割性来说,欧洲语言的句子依恃核心动词的强大聚焦能力,使全句结构纲举目张,边界清晰,具有识别度很高的句界。从自组织性来说,欧洲语言的句子语法关系完整,用各种形式标记凸显结构关系的种种内涵,具有很强的自足性。这样的“句子”结构,汉语也可以通过欧化来表现,但汉语的这种“句子”表现并不是随汉民族的思维方式一同成长起来的。换句话说,“切割性”的思维,汉语可以在结构上模仿,但它不是汉民族的思维方式。从本源上说,汉民族的思维首先是一种有机整体的思维,因此汉语最为“随性”的表现不是“句子”,而是“句”。
“句”的概念,在中国文化中是和“声气”浑然一体的。也就是说,“句”的结构之度,本质上是声气之度。古人这样说“句”:“发一字未足舒怀,至于二音,殆成句矣……不至九字十言者,声长气缓,难合雅章。”(成伯瑜《毛诗指说·文体》)“句”的长短声气关乎“雅章”。清代语言学家王念孙在语文分析中也指出,“此本作谷子云之笔札,楼君卿之唇舌。后人删去两之字,则句法局促不伸”(王念孙《读书杂志》六)。在汉语的“句”的分析中,古人关心的是节律的顺畅。用“局促不伸”来评析和理解句法,正说明汉语“句”的本质不在形式逻辑,而在辞气畅达。
“句”在汉语中又音“勾”,是个文句声气止息的符号。古人云:“凡经书成文语绝处谓之句;语未绝而点分之,以便讽咏,谓之读。”(黄公绍、熊忠《古今韵会举要》)所谓“语绝”,即指语气随文义的完备而终止。所以近代学者指出:“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刘大櫆《论文偶记》)“句”作为一个辞气完整的单位,它有很大的松散性。就“句”的内部来说,各句读段(传统语文的“读”)的接连没有一个逻辑中心,而只是一个事理过程;就“句”的外部来说,“句”与“句”的间隔没有一个绝对的切割,只是在语义和语气上相对地完整,上下文之间欲断还连。
“句子”和“句”,作为中西语言各自的基本交际单位,有如此不同的文化差异,这就使得两种语言的句法理论显现出深刻的对话关系。但自我国现代语言学第一部语法学著作《马氏文通》以来,中西文化在语言的基本交际单位上的对话,长期处在一种“句子”独白的状态。
首先看《马氏文通》对“句”的界说:“凡所以达意,莫要于起词(即主语——引者)与语词(即谓语——引者)耳。语词而为外动字者,概有止词(即宾语——引者)以续之。语词而为表词(即表语——引者)者,则静字(即形容词——引者)其常,而名代诸字亦可用焉。至句读中所有介字(即介词——引者),盖足实字(即实词——引者)之意焉尔。介字与其司词(即介词宾语——引者),统曰加词,所以加于句读以足起语诸词之意。要之起词、语词两者备而辞意已全者,曰句。”[1](P.28)《马氏文通》把主语加谓语作为汉语句子的基本构件,认为“欲知句读之所以成,当先知起词、语词之为何”[1](P.385)。这样的欧式语法思维,在分析汉语句子时立刻捉襟见肘。例如:“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马建忠的分析是“四单句,皆无起词。盖泛论治国,起词即治国之人也”[1](P.387)。这一分析强说并不存在的“主语”,表现出很强的欧洲语法视角。换一个中文视角,我们可以看到:“道”是治理,“道千乘之国”是全句的主题语,后面三个短语都是对主题语的评论。
张世禄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把“主谓结构就是句子”即“把具有主语和谓语两部分的句子才认为是意思‘完整’的句子”视为汉语语法学中根深蒂固的“洋框框”。它造成了汉语语法学上一系列烦琐的术语和分类,例如“单句”、“复句”、“无主句”、“主谓句”、“非主谓句”、“句子形式”、“子句”、“分句”、“包孕句”、“单部句”、“双部句”等。主谓结构组成句子和词分九类、动词联系谓语一起,“捆着本世纪的汉语语法学,使它不从正常健康的方面发展,而向复杂畸形的方面发展”。[2]张世禄的这一思想,在20世纪50年代高名凯的《汉语语法论》一书中已有端倪。高名凯指出:我所说的“句子”和英语的sentence、拉丁语的sentencia都不一样。sentence、sentencia“必是表达一个完整的思想,而其句子必得有主语和谓语”[3](P.276);而在他的研究中,哪怕一个词也可以是一个句子,只要它能够代表一个完整的意思,只是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中西语言在“句”的概念上的文化差异。
现代语言学对汉语句子的理解,完全依循sentence的抽象理论建构,用传统语文的“句”翻译欧洲语法学的术语sentence,将后者的切割性和自组织性植入“句子”,清空了汉语“句”的声气内涵,使来自欧洲语法的这个外来词以汉语原有的句法范畴的面目登堂入室,造成一个世纪汉语句子分析理论的极大困惑。现代语言学家陆志韦在20世纪60年代就指出:“汉语和英语的语法系统是那样的貌合神离”,这个“貌合”就是我们在现代中国语言的分析中使用了欧洲语法的一整套基本范畴,它们像“句子”这个词那样,用看似无可争辩的“普遍语法”概念将中西语言的文化差异同质化,让中国现代语言学孜孜求解“汉语的词类问题”、“汉语的主宾语问题”而不可得解;而“神离”,如陆志韦所说:“我以为,中国语法学者这几十年来有意无意地受了一些印欧语法的牵累,有的人几乎忘记了汉语语法的‘精神面貌’。”[4]
汉语的句型问题,是和汉语的句子理论联系在一起的。一个句子的出现,既有功能的实现,又有结构的组成,两者缺一不可。然而汉语的句型研究,大多是离开功能而只谈抽象的主谓结构。据我们的梳理,有这样七种情况:
(一)功能分置而结构统摄
例如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1942)清晰地将汉语句子依功能分为叙事句、表态句、判断句、有无句。然而在抽象的“造句关系”上,吕叔湘认为“凡是主语和谓语的结合,不论独立与否,可以总称为‘词结’。句子是独立的词结”。以“鸟飞”和“飞鸟”为例:“倘若我说‘飞鸟’(飞着的鸟),你不会觉得满足,一定等着我说下去,如果我就此不说下去,你一定说‘你这个人怎么的?话只说半句!那飞鸟到底怎么样啊’?我一定要说‘飞鸟尽’,或‘飞鸟归林’,才能让你满意。如果我一开头就说‘鸟飞’(鸟飞了),你就觉得我的这句话完了,不会有悬在半空中的感觉。这就是句和非句的区别。”[5](P.23)其实“飞鸟”本身并不会给人非句的感觉,而“鸟飞”倒有可能给人非句的感觉。话语都是在语言环境中生成的。如高名凯所说:“一个最小的语言结构是不是成句,要看它在上下文的环境里是不是有所谓,是不是可以让人家懂得”,“比如,早晨你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看见窗外有太阳,就说了一声‘太阳’。这就已经是一个句子了,虽然你也可以说‘太阳出来了’”。[3](PP.374-375)
以结构来统摄,吕叔湘认为汉语的句型分为主谓句和非主谓句。主谓句下再分为动词谓语句、形容词谓语句、名词谓语句、主谓谓语句;非主谓句下再分为无主句、存在句、名词句。
高名凯的《汉语语法论》在句型问题上区分“造句法”和“句型结构法”。前者指句法关系,即词与词组合的关系,其实是词组关系,与“句子”的格局无关,除非认为词组独立就是句子;后者指语气功能句型。高名凯认为前者是“最基本的句子的结构”,[3](P.275)是“理性的语法”、“平面的结构”、“平面的直陈型”,但语言还可以有对命题的否定、询问、命令、传疑等各种其他的“型”。为什么前者即抽象的句法关系是“最基本的句子结构”呢?高名凯的解释是语气、功能不同的各种句子“所用的词语和平面的造句法所用的完全一样,只是加些成分,或变更方式,而用另一种‘型’来说而已”。[3](P.429)如此则高名凯的“句型”是指句子的“非理性”、“非平面”的运用类型,换句话说,在他的语法意识中,依然存在着一种统摄性的、抽象的(理性的、平面的)结构类型,这种结构是和“直陈型”的句子联系在一起的。
吕叔湘和高名凯在句型问题上的功能分置是值得肯定的;但在功能分置之上,认定汉语有一个抽象的句子框架,这是难以自圆其说的,因为功能和结构是一个统一体。做出这样的认定,只能说是受到了欧洲语法句子框架的影响。在这一点上,高名凯把抽象的句子框架与直陈功能的句子联系在一起,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句子结构类型和功能联系的统一,只是他很快就忽视了其他功能的句型的结构特点,认为这些形式变化不足为道。
(二)不论功能而单论结构关系
《马氏文通》开启了汉语语法分析的结构视角,由于这个视角的分析范畴是欧洲语法范畴,因此汉语分析的结构视角展示的不是汉族人对句子的语感,而是欧洲人对句子的理解。其最为关键的就是动词中心论。由于欧洲语法的影响,动词在汉语语法分析中被赋予“成句”的特别作用。只要句子中出现动词,不论功能如何,立刻视为句法的核心,它周围的成分立刻边缘化,形成对中心的“挂靠”和附庸的作用,建构起以动词为中心的紧致的句法组织。以《马氏文通》的分析为例:“此二人者,实弑寡君”(《左传·隐公四年》)和“亡邓国者,必此人也”(《左传·庄公六年》),马建忠分析前句“此二人者”是一“顿”(声气单位),后句“亡邓国者”是一“读”(子句)。同样的功能单位,作不同的结构分析,原因在于前者没有动词,后者有动词。这就用纯粹的结构视角肢解了不同结构的功能本质,而这种结构视角,正是以动词为中心的。
不论功能而单论结构关系,在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的指导下,成为汉语句型研究的一种潮流。例如胡裕树主编的《现代汉语》只讨论句法关系,以结构定句型,而在其“语气和口气”一节,对句子语气的讨论,几乎是只谈语气词而不涉及句型的。张斌的《汉语语法学》对句型的认定排除了一些很重要的句型要素,如排除“非句法成分”(如插说语),其实所谓的“非句法成分”往往是句型功能的要素。一句话如果有诸如“我看”这样的“插说语”,它往往就是句子的名词性功能的重要提示。又如排除“修饰性成分”,在“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句话中,如果排除句中的“别”,句子的类型无论在结构上还是功能上都变了。张斌之所以要排除这些重要的句型要素,是因为他认为句法结构和句子并不相等,这样做维护了欧式句法的纯洁性,同时也就隔断了句子功能和结构的统一性,将句子的结构和功能彻底分了开来。
(三)功能句型和结构句型分论
在丁声树等的《现代汉语语法讲话》中,句子的基本类型以谓语的性质为标准,就是“体词谓语句”、“形容词谓语句”、“动词谓语句”、“主谓谓语句”;同时作者又讨论了“否定”、“问句”、“语气”(含疑问、祈使禁止、测度、陈述、停顿),但并没有说明两者的关系。作者用一个例子来说明四种句型:“今天十月一日,天气很好,我们上街游行。天安门人多极了。”第一段是体词谓语句,第二段是形容词谓语句,第三段是动词谓语句,第四段是主谓谓语句。但这个例子是四个句子吗?作者没有说。可见,作者的句型分析,并没有“句”的意识,而只有主谓关系的意识。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单词句是不必分析也是不能分析的。无主句分析的手续跟谓语的分析手续一样,因此我们可以拿主语谓语齐备的句子(简称主谓句)做句子的代表来分析”。[6](P.19)
张志公主编的《现代汉语》将句子的用途和构成分开讨论句型。从用途即功能说,句型分为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从结构说,句型分为词组构成的单句、单词构成的单句、复句。这两个句型系统的分类最大的问题是看不出它们之间的联系。任何一个句子都是功能和结构相联系的统一体,即特定的表达功能是通过相应的形式建构实现的。
从用途句型看,我们看不到哪些句型是得到它相应的结构形式的肯定的。如果没有相应的结构特征,句型的功能是难以在语法上成立的。而且,离开了形式特征,句型的功能不容易条理。例如在“陈述句”中,为什么肯定和否定成为下位分类,而不是强调或委婉?而在“祈使句”中,为什么又没有肯定和否定的下位分类?在“感叹句”中,为什么厌烦和轻视是一类?汉语句子的一个重要功能——判断,为什么没有作为句型?
从结构句型看,避免了以动词性谓语为中心的分类,则是这本《现代汉语》的长处;但离开了表达功能,单纯从结构的繁简划分句型,这样的句型失去了划分的意义——结构的繁简能够说明什么本质性的问题呢?由此我们想到:与之相比,原来以动词性谓语为中心的句型划分尚显得有一定价值,因为动词性谓语在结构上往往是实现叙述功能的。也就是说,汉语句型分析以动词性谓语为中心,在功能上主要是叙述句的分类。这一点高名凯的《汉语语法论》已经说得很清楚。
(四)功能句型和结构句型杂糅
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的《现代汉语》在句型的划分上杂糅了功能的标准和结构的标准,因此这本书的句型讲解不分层次,所划分的主谓谓语句、双宾句、连谓句、兼语句、“把”字句都是从结构特点考虑的,所划分的存现句、“被”字句、疑问句则兼顾了功能和相应的结构表现。吕叔湘主编的《现代汉语八百词》也有这样的特点。它的主谓句含动词谓语句、名词谓语句、“是”字句、小句谓语句。它的动词谓语句在结构划分(如及物动词句、不及物动词句、双宾语句、动词作宾语句、小句做宾语句、补语句等)之外,还有功能特殊的被动句和存在句。田申瑛的《语法述要》则干脆把主谓句和非主谓句称为基本句型,把“把”字句、“被”字句、“使”字句和变式句(口语中的倒装、省略句)称为特殊句型。其实“把”字句、“被”字句、“使”字句之所以在结构上“特殊”,都是因为它们在功能上“特殊”,即它们都有一定的话题功能,而口语中的倒装和省略则完全不是句型的问题。作者之所以把这四类放在一个平面,就是不论功能,单纯从结构看句子的结果;而所谓“特殊句型”,反映的也是以主谓结构为句型框架的欧洲视角。
功能句型和结构句型的杂糅,在各本涉及句型的书中程度不同,但究其实质,是在用结构划分句型的欧洲语法框架中,不得不面对一些在功能上和结构上都很有特点的汉语句型,例如被动句和存在句,因此做一些局部的妥协,在分类上不再采用单一的结构标准,也因此不再考虑句型的系统性(尤其是层次性)。这一做法的极致是1981年郭德润的《汉语常见句型的用法》,它选取现代汉语中最常见的9种句型做详细的比较分析:“把”字句、“被”字句、“对”字句、“在”字句、存在句、兼语句、祈使句、谓语宾语句、“是”字句。作者写这本书的目的是指导句型分析的实际运用。从实用出发,就必须考虑汉语句子的各种重要的功能,因此作者划分的句型大都是有相应结构特点的功能句型。
(五)在既定结构关系中讨论句法语义
例如李临定的《现代汉语句型》不讨论句型划分的标准,只就既定句型的结构作句法语义关系的探讨,通过描写与句子的核心动词相关的名词性成分的施事、受事、数量以及隐含介词的情况,讨论一般动词句型的语法特征。在具体的句型分析中,通过句子成分的特征、实词的类别、句法语义关系、句子变换关系、代表字的作用来划分句型的层次。既定结构排除了句子功能的问题,这样做实际上只是在假定所有句子的叙事功能(“被”字句除外)的前提下展开结构分析,因此对汉语句型的认识是非常狭隘的。值得指出的是,在深入语义分析的时候,相应的句法特征也能显示出来,因此这本书的一些小句型是按动词的语义小类来划分的。
由于不从功能出发,李临定的研究自由地讨论了各种句子结构之间的变换关系。李临定把语序的变化作为确定句型的标准之一,他认为有些句子成分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移动位置,但移动后只是语气侧重上有些不同,其性质没有什么变化。因此移位只是同一句型的不同变体,不能作为确立句型的标准。但确定句型中可以利用语序变化的各种可能性来区别有些从表面上看来相同,实际上并不是一类的句子。例如同是被动句:“小狗被他捉住锁起来了”可以变换为“他捉住小狗锁起来了”,所以是连动句;“我被他逼着把胡子刮了”可以变换为“他逼着我把胡子刮了”,所以是兼语句;“这个球队被大家公认是全区第一”可以变换为“大家公认这个球队是全区第一”,所以是主谓宾句。*李临定《句型划分》,“句型和动词学术讨论会议”论文,1985。然而殊不知结构问题是和功能相联系的,不同的句子结构实现不同的表达功能。表面上可以互换的句法单位,实质上可能是不同的功能单位。“小狗”在“小狗被他捉住锁起来了”中是句子中接受评论的主题,在“他捉住小狗锁起来了”中是动作语中的词组成分。这两个句子功能不同,不能妄谈结构变换。
又如:“这样的事情谁肯干!”变换分析认为它和“谁肯干这样的事情”存在着变换关系,其依据是“这样的事情”在两个句子中都是宾语,前句把宾语提前了。邢公畹曾指出:首先,“这样的事情谁肯干”中,“这样的事情”不出现在动词之后,就不能造成句法上的动宾结构,不能取得宾语的资格。其次,如果认为它是宾语提前,有什么外在的标志证明这一点?如果说宾语提前是为了强调,或者说因为它是受动者,所以它是宾语,这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汉语强调宾语的做法是用逻辑重音,不必把它提前。其三,如果说“钱花完了,精力也绞尽了”中“钱”、“精力”是主语,“什么事情都做”中“什么事情”是主语,那么就没有理由不承认“这样的事情”是主语。“根据我们自己的语感去体会,‘钱’‘什么事情’‘这样的事情’在以上的句子里也的确是被说明的主题事物。”[7]这里说的“根据我们自己的语感去体会”,体会的正是句子的功能。功能决定了对句型的结构理解。我们由此也可以看出脱离了句子功能的结构分析舍本求末,难以真正深入汉语句型的本质。在它们之间谈论结构变换,只是一种技术游戏,不涉及句型的根本性质。吕叔湘和朱德熙在这个问题上较为谨慎。吕叔湘认为:“变换肯定是语法研究中一种有极大潜力的方法,但是如何运用这种方法以及托付给它多大的任务,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8]朱德熙认为,一种句式变换前后意义上是否有变化,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9]
(六)对主谓结构成句做功能上和结构上的补充
陈建民的《现代汉语句型论》认为,就句子的本质而言,典型的汉语句子具有主谓两部分。但汉语的单复句系统是按照西方两极化的二分观点建立起来的,从动态的角度看,汉语的句子结构有大量的情况是处于两端之间,不是非单即复的,应采用多分的方法。“从汉语的实际出发,那种只重视对立的两端而忽视中间环节的析句观点,在汉人的心理上不容易通过的。”[10](P.6)为此,陈建民把句型分为一主一谓句、非主谓句、是字句、一主多谓句、多主谓句。在这样一个句型框架里,有功能的汉语视角,如是字句(陈建民认为汉语的“是”是“前谓语”,“是”后的成分是句子表达的中心),也有结构的汉语视角,如“一主多谓句”,即一个句子可以集结多个动词,这事实上打破了欧洲语法句子概念中的作为结构焦点的核心动词观念。但在一个句型系统中,无条理地杂糅不同的分类标准(结构的和功能的,单中心的和多中心的),这样的句型是不成系统的。
(七)从功能着眼,扣住组织的句子分类
从表面上看,陈望道在《文法简论》中承认“常见的句子往往是一个串合法式,由主语和谓语两部分组成。这种有主语和谓语的句子,是句子中典型的组织法式”。[11](P.92)但陈望道的句型分类将功能和“组织”联系起来。他认为,“尽管具体句子是无穷无尽的,但是从功能着眼,扣住组织,按照一定的标准,经过抽象概括,就可以对句子进行分类”。[11](P.94)陈望道从三条途径平衡功能和结构的关系:
1 功能统摄,下位平衡结构关系 例如根据句子表达的目的,将汉语句子分为直陈句、询问句、祈使句、感叹句。而在询问句的内部,则根据谓语的组织、所期望回答的不同情形,分为是非询问句、特指询问句、抉择询问句。
2 结构的区分显示出功能的不同 例如根据句子的“体式”(即是否是一个串合法式),把句型划分为平白句和特表句。特表句像电影中的特写镜头,把句中的某部分“特提”,而将其余部分交给情境。“对于这类句子,与其说它将其余部分省略了,不如说将某部分特表。”[11](P.97)这种特表的功能使得句子的组织不用主谓结构,而只用一个词或词组。
3 用谓语的性质统一功能和结构的关系 例如“根据谓语表现的境界”,把句子分为叙述句、描记句、诠释句、评议句。陈望道较为自觉地平衡了汉语句子结构和功能的关系,但《文法简论》的句型分类采用了四个不同的角度(体式、目的、格局、谓语性质),未能在功能和结构统一的基础上建立划一的句型系统。
在汉语句型的研究中,由于从一开始就没有认识到汉语的“句”和欧洲语言的“句子”的文化差异,用欧洲语言的句子观模铸汉语的句型体系,造成汉语句型分析的极大的偏差——无法把句型的功能和结构统一起来。欧洲语言是形态变化丰富的语言,欧洲语言的句子具有一个以核心动词为中心的抽象的形式框架。这样的语言的句型分析,是可以径由结构关系建立起来的。但汉语不是形态变化丰富的语言,汉语的句子没有一个抽象的形式框架,因此汉语词语在交际中的组合,是按照特定的表达功能组织起来的。汉语句型的划分,首先依据的是特定的表达功能,然后是与功能相应的形式格局。吕叔湘先生在看了笔者的博士论文《〈左传〉句型研究》后曾对我说,他在20世纪60年代思考过一个问题:中国传统语文的句读分析,和欧洲语法的句子分析,两者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他曾布置给范继淹和胡明扬进行研究,但由于“文革”的干扰,这个问题没有深入下去。“文革”之后,范继淹写了《汉语句段结构》,胡明扬写了《〈老乞大〉复句句式》,但都没有真正解决这个问题。笔者认为不把句型和功能结合起来,汉语句子的问题就只能一直纠缠于结构形式,既不能说明汉语的表达为什么习惯采用迥异于“主谓结构”的“流水句”格局,又不能说明汉语“流水句”究竟是按什么规律组织起来的。
张世禄为建立汉语的功能句型提出了一个转换视角的新思路。他尖锐地批评了汉语句型结构分析中欧洲视角的两个致命弱点:
其一,句子成立的形式依据在汉语中不存在。他指出:“在汉语里,句子成立的要素,不是属于词组结构的形式,各种各样的结构都可以成为句子,不像西洋语言的语法里一定要有限定动词作谓语的主谓结构才能成为句子。汉语里句子成立的要素既然不是属于语法结构的形式,那么,依据语法结构来区分句子的类型,在汉语里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在汉语语法里所谓‘单句’、‘复句’、‘子句’、‘分句’、‘句子形式’等等名目,实在是多余的,不必要的。”[2]
其二,句子分析的形式概念囿于欧洲语法。这不仅指“主谓结构”等直接套用欧洲语法的术语,更指那些面对明显与欧洲语言不同的汉语事实,以“汉语特点”自诩的形式概念。例如“连动式”,张世禄认为这个形式概念的产生是由于汉语的语法事实套不进西洋语法体系。“因为汉语的动词形式,既然没有限定和非限定的分别,所以在连续应用几个动词的结构当中,决不定哪一个是谓语部分的中心词。‘连动式’名词的设立,就是用来弥缝中西语法的矛盾。我们要建立汉语自己的语法体系,用不着再有这种调和色彩的名目。”[2]张世禄认为,汉语的联合结构有“并列式”和“顺递式”之分,无论是名词还是动词,其成分的排列都可以有一定的顺序关系,因此另立“连动式”的名目是多余的。又如“无主句”,也是根据欧洲语法主谓结构才成为句子的观念而来的具有调和色彩的形式概念。
那么,根据句子的表达功能建立的句型,在形式格局上还有没有与特定功能相应的特征呢?笔者认为还是有的。汉语句子的功能和形式处于这样一种相互制约的关系:
首先,汉语是一种注重内容表达而非形式表达的语言,汉语没有抽象的句法形式。汉语的形式在本质上都不具有自足性。它们是内容的形式,是内容的脉理,得到内容的充分肯定。因此,要理解汉语的形式,除了理解汉语的内容(它的单位的功能和语义),别无他途。确定汉语的句型,也只能从句子的功能入手。用功能来控制汉语如流水潺潺铺排无拘的句读段形式,勘定句界;用功能来识别汉语句子服务于特定功能的形式特征,确定句型。
其次,汉语是一种高语境的语言,其表述形式在于将大量信息放在上下文和语言环境中。因此对汉语句型的理解,必须充分考虑句子的上下文。同样的形式,在不同的上下文中,表达功能不同,类型不同。也因为汉语句型理解具有很强的语境依赖性,所谓“听话人负责”,确定汉语的句型,需要较为充分的语用操作。在这一操作中,不同的人对同一个形式会有基本一致的功能判断,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会产生功能理解的差异,使得句型分析产生“边际模糊”的状态。这正是离开单一的形式分析后不可避免的主观性的表现。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如果我们拿一篇汉语文章去除标点符号,请多个汉族人标点,文章中句号的位置一定标点得五花八门,难以统一。一句话真正的结束是基于一件事的结束。而对“一件事”的判断,不是结构形式的判断,完全是内容的判断,是对表达功能满足的判断。
其三,根据特定表达功能划分出来的句型,由于形式和内容的相对统一性,一定会在结构上呈现出服务于特定表达功能的形式特征。不同表达功能的句型,其句子格局有不同的功能模块(句子成分)和组合模式。这里的功能模块,指的就是作为句子组织基本活动单位的句读段。吕叔湘曾说,汉语的句子有时候哩哩啦啦的,不那么严密,可以考虑分成“句段”来分析。[12]“哩哩啦啦”,正是汉语句子以句读段(句段)延展的一种常态。汉语的语法,如果以“严密”为常态,则无法涵摄富有汉语特点的“哩哩啦啦”的流水句,也难以走出欧洲语法的句型框架;如果以“哩哩啦啦”即松散为常态,不仅能够涵摄“严密”的欧化句子,而且才有可能在欧洲语法之外,开辟汉语语法句型研究的新路径。
由此汉语的句型系统,建立在三个要素的基础上:
句读本体——以流动的短语(句读段)为句型组织的基本单位。
功能格局——以特定的表达功能统摄句子的格局,确定句界。
事理铺排——以句读段服务于不同表达功能的事理铺排律为句子的基本格局。
以这三要素为基础,通过大型语料库建设,汉语的句型系统和与句型有关的汉语历史语法研究将会在20世纪的寻寻觅觅之后,翻开新的一页。
[1]马建忠.马氏文通[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2]张世禄.关于汉语的语法体系问题[J].复旦学报,1980,(语言文字学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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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ChineseSentencePatternsCharacters:JuduBasedOntology,FunctionalPatternandLogicalArrangement
SHEN Xiao-l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The concept of “句子”(sentence), as a loanword, is from European linguistics. It means that there is an abstract structure above the multiple functional use of sentences, namely “subject+predicate” which fails to match up Chinese sentence patterns. In opposition of “sentence”, there is a concept of “Judu” (句读) in Chinese linguistic tradition. This paper deals with Chinese based theory of sentence pattern: Judu based ontology, functional pattern and logical arrangement. The author advances to clear up the western concepts and rebuild Chinese concepts in Chinese modern linguistics.
sentence; Judu; sentence pattern
2012-07-16
申小龙(1952-),男,浙江杭州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语言学理论、语言学史和文化语言学研究。
H146.3
A
1674-2338(2013)03-0072-07
(责任编辑山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