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思赵树理文学中的“国民性”问题

2013-04-13 00:38
关键词:金桂福贵国民性

刘 旭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241)

从鲁迅开创的现代乡土文学传统的追随者来看,赵树理是左翼作家中成就较高的一个,从对农民命运思考的深刻性来看,赵树理在左翼作家中当无出其右者。与鲁迅对农民的思考集中于“国民性”批判相比,赵树理的思考是具体化的,他从具体的革命实践中来思考农民的命运。而且,赵树理思考的大环境发生了变化,这也是他与鲁迅对农民的思考大相径庭的原因之一。如代表“赵树理方向”的第一篇小说《小二黑结婚》,就是解放区的“问题小说”,[1]这篇小说即借青年农民的爱情叙事,揭露混进基层干部队伍的流氓恶霸,以维护农民的利益。首先,小说与五四启蒙精神一脉相承,描写农民青年追求现代意义上的自由爱情;其次又与鲁迅影响下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左翼乡土小说的问题小说相承,直接关注封建与现代转换之际农民的命运问题。第三,赵树理描写的又是在共产党掌握政权的情况下,切实地进行农民解放的实践。对于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马克思主义认为是比资本主义更高层次的现代方式,赵树理的小说以社会主义式的革命为背景,以农民为主体,描写了农民的解放及现代主体性的初步获得,形成了竹内好1953年所说的“新颖的赵树理文学”。[2]

一 赵树理文学产生的简要社会理论背景

赵树理的时代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现代性角度来看,可以说鲁迅的时代要面对的是现代主体性建立的第一层任务①对于鲁迅的“国民性”改造与建立现代主体性的问题,此处限于篇幅,不能展开,将另以专文论述。,即从封建社会获得现代意识,抛弃封建的、与现代相悖的落后意识,类似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发现“人”。与鲁迅倾向于“期待”不同,赵树理要解决的,则是在红色政府的控制下,在社会主义现代想象及相关的现实政治、经济制度的前提下,如何让农民获得主体性——这应该是居于现代性建立的第二或第三层次的任务,即如何在一个初步具有现代社会特征的大环境中获得私人意识和公共意识。②此处的私人意识/空间及公共意识/空间与西方学者如哈贝马斯、阿伦特等所说和同概念有较大的差别。当时中国农民的私人意识和公共意识与中国的传统伦理及社会主义特征多有纠结,本文暂借这个概念以方便进行表述,详细的区分另有专文探讨。

在与革命实践直接相对应的文学实践中,赵树理面对的是以“公”为特征的主体性,即社会主义性质的主体性。共产党的土地革命,并不是打破了小农经济,而是首先巩固小农的所有,然后再灌输他们一种现代的“公共”观念,即社会主义式的公共——为自己,也为大家,从而在保证农民物质利益的基础上,增强小农的向心力。

这种现代主体性能否移植到中国人的意识之中,是颇有争议的。一些国内外学者分析说,中国没有西方意义上的“公”的观念,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像公的行为或团体,如宗族和村庄,也是“群私”的集合体,行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小农的家庭利益。如李泽厚就认为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传统,缺乏资本主义的现代洗礼,所以一直无法获得西方意义上的现代主体性。[3]黄宗智在对中国华北农村的研究中发现,尽管中国从明末开始就已经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但直到清末也未真正形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人口压力也是中国农村无法形成资本主义化农业的重要原因。[4](PP.15-16)对此,梁漱溟也有不同角度的论述,他认为中国的小农社会有“伦理本位、职业分立之交相为用”的特点:“中国既为伦理本位,又为职业分立的社会,其间交相为用,互有助益之处甚多……无论为士、为农、为工、为商,各有前途可求,贫富、贵贱升沉无定;由是有家世门祚盛衰等观念,或追念祖先,或期望儿孙,父诏其子,兄勉其弟,使人倍笃于伦理而益勤于其业。大抵阶级关系太强,则伦理观念掩没不著;反之,阶级分化不著,则职业自营乃大有助于伦理也。”[5](PP.172-173)

日本学者沟口雄三对此有较深入的论述,他从辛亥革命的成功及中国走向社会主义道路入手,反观中国小农社会与西方的不同:“中国的近代过程,就思想史层面而论,是‘公’之革命的过程。这个‘公’又以清初以来的‘均’、‘平’为主要内容,因此革命并不待马克思主义的来临,它原本就带有社会主义的色彩(例如太平天国运动,就是佐证)。”[6]沟口强调了中国小农社会的“公共性”,梁漱溟从东方伦理出发,更强调了中国人是以公为私的群体,与西方小农传统有很大差别,中国传统中无论是精神层面还是物质层面,至少部分有“公”的意识存在。或许,这就是沟口雄三论述的中国小农社会的“公”的因素的表现,所以中国能走向社会主义,而日本没有。

中国的小农社会虽然有中国特色的“公”的意识,即天下大同,由于它是基于一种儒家和道家的“和谐”意识,要产生“革命”是比较困难的,如何激起群体化的仇恨是非常必要的。这就涉及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个体化的小农明白了各自的阶级归属,才会对各阶级财富占有、资源分配上产生不公平的意识,然后才有革命的需求。与此同时,也只有阶级归属才是保证革命的现代性的根本,一个跨越村落、宗族的共同体的存在,才能建立真正的现代公共意识。但是,从梁漱溟的观点来看,既然中国是伦理社会,中国是不会有阶级分化的,而社会主义正是强调阶级斗争和阶级联合的,社会主义革命是如何克服这一点的呢?

关于中国农村的阶级问题,梁漱溟与毛泽东之间的争论很有典型意义:“毛泽东认为改良主义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中国的社会需要彻底的革命,其中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是阶级和阶级斗争”,梁漱溟认为“中国社会贫富贵贱不鲜明、不强烈、不固定,因此阶级分化和对立也就不鲜明、不强烈、不固定”。[7]对阶级问题的看法,革命家和社会学家的看法大相径庭,毛泽东强调一个变数,梁漱溟强调的是传统之静,要顺应传统。其实,尽管在中国这种有“大同”传统的小农社会里不易产生阶级分化,但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阶级存在的土壤,黄宗智在分析华北农村的变化时指出了资本主义方式产生后阶级分化的可能,他认为在保持封建性的前提下,市场激化了阶级矛盾,即雇佣劳动造成的不是资本主义农场的发展,而是贫农的半无产化。[4](P.212)这也正符合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革命的需要。其实,毛泽东在1925年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中就已经用阶级分析方法分析了中国社会的结构,把各个群体分归不同的阶级,并把农民和工人当成两个最革命的阶级,[8]他在《论十大关系》中评论《阿Q正传》时说:“鲁迅在这篇小说里面,主要是写一个落后的不觉悟的农民。”[9]说阿Q“不觉悟”,而不说什么“国民精神”之类,就代表着毛泽东比鲁迅乐观,毛泽东相信阶级观念能唤起农民的“觉悟”。毛泽东用他的阶级分析方法来领导湖南农民运动,取得了较大的成功。之后的社会主义革命中,中国共产党一直用阶级分析方法来动员群众加入革命。

二 革命的乡村“娜拉”

《李家庄的变迁》是赵树理小说中描写阶级斗争较为尖锐的一篇,地主李如珍杀害多名本村要“翻身”的穷人,“庙里的血都跟水道流出去了”,这在赵树理小说中是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其他的阶级斗争场面,如《地板》,是以诉苦、批斗等动员群众的策略完成的,那种靠土地收租的行为,在党的启蒙下,变成一种剥削他人劳动的阶级压迫行为,而且起到了很好的效果,阶级仇恨随着“剥削”一词而不断积聚,把更多的农民动员起来,地主被从物质上和精神上双重打倒,从而交出土地,让穷人们得到了物质利益,并积极地为革命出力,大批加入革命军队。

阶级意识的唤起是共产党非常成功的一面。新的问题在于,唤起革命意识并初步成功之后应该如何?所以,丁玲、周立波和赵树理等作家需要处理的,不仅是农民如何获得解放的问题,而且还有农民“解放”之后怎么办的问题。由于直接关系到未来的社会主义新社会,这一问题就具有了某种隐喻性结构,与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同属于“解放之后”的母题。鲁迅担忧的是妇女下一步如何维持自己的现代自由状态,赵树理和其他解放区作家担忧的是,农民得到土地之后,如何巩固自己的当前成果,并要为更远的社会主义未来建立一种主体性。反映在文学上,从鲁迅对国民性改造的一贯绝望来看,他的思路更像一个社会学家,强调稳定和不变;而解放区的作家正相反,革命对“变动性”的强调及现代时间的线性发展观使他们相信环境变化之后,农民的意识也会发生变化。从赵树理笔下的一个农村妇女的变化可以看出,相对于鲁迅的阿金与子君,社会主义革命下的农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天地。

鲁迅笔下的子君(《伤逝》),由追求个人爱情而反出封建家庭进入现代个人的小家庭,最终成为由失败而重回封建家庭的娜拉;阿金(《阿金》)由一个农村妇女进入城市,成为一个女性流氓无产者式的人物,可以算是由农村进入现代城市的娜拉,由于鲁迅的局限,他未能给出这种城乡对立间的娜拉以出路。③对于鲁迅笔下的几种娜拉的详细分析,本人有专文论述。解放区的妇女,却是另外一种状态,赵树理的时代,由于是以比资本主义更高级的社会主义为蓝本,这种现代社会对公共意识更加强调,把家庭从私人空间中公共化的趋势更加强烈。赵树理小说正反映了这种状况。《传家宝》中,婆婆交出家庭财产的管理权,而接受新式家庭管理方式的儿媳金桂,则在政府的号召下,不但不断把家庭事务公共化,而且更在社会主义未来的号召下,开始把自己的私人行为打上为党为民的公共色彩,而不是像小农社会那样以家族和血缘为中心。下面具体看一下封建社会的妇女在革命时代的变化。

首先,囿于家族的农村妇女金桂开始走出家庭,而且结婚不要彩礼,已经有了现代婚姻的雏形。特别是“劳动英雄”这一称号,从根本上把金桂这个农村妇女从封建小农群体中区别开来,“劳动”是个现代概念,“英雄”更有一种为大众的“公共意识”的象征意义。“劳动”也能成为“英雄”,实际是社会主义化的现代公共意识的象征。这种象征,正说明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农村革命的初步成功,在妇女解放方面也是一个相当伟大的创举。因为,劳动在小农社会向来是被鄙视的,中国向来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轻视体力劳动的传统,社会主义的统治观念其实意味着肯定大多数穷人存在的价值,这种“承认的政治”与阶级意识一起,形成底层动员结构的精神支柱。另一方面,从小农传统来说,这种“劳动英雄”对于传统社会是个全新的形象,必然受到传统力量的压制。金桂的婆婆,作为一个实际上的“封建家长”,对金桂极为不满。由于“婆婆”的身份首先代表她是个女人,是男权社会的从属者,所以她会更强调传统的女性身份的合法性,婆婆对金桂的第一大罪状就是“不像女人”。金桂很能劳动,提一满桶水只要一只手,而婆婆提个空桶还力不从心,何况她还成了“劳动英雄”,所以愈发“不像个女人”,其实是不像男人眼中柔弱贤惠的女人。不合“妇道”的指责,是对一个女性的道德合法性的严重否定,如果这种指责被广泛接受,金桂要么屈从,在家中被压制;要么反抗,走出家庭,变成一个农村版的“娜拉走后怎样”的故事。婆婆对金桂不满意的第二点是认为她违反了小农社会生存伦理的“节俭”原则,这个也可以理解,但细看却是婆婆在找借口,因为传统社会中女人主内,挑水备饭多是女人的事,女人力气小也就少担水,从而少用水,而金桂力气大,不在乎那点力气,自然不用省水,而且,多用水清洗食物及用具更符合了现代社会的“卫生”原则。至于节约水资源是中国20世纪末期才引起普遍关注的社会问题,在革命之初自然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所以,婆婆从传统角度对金桂的指责并没有起到作用,革命消除了娜拉产生的可能。这让那个女性“封建”家长只能寻找其他的“合法性”证据来证明金桂的不合“妇道”。水的节约与否无关紧要,因为在农村中日常用水不涉及钱的问题,食用油的消费却是与家庭经济状态直接相关的,她向作为区干部的女婿告状:“我一年也吃不了一斤油,我这节约媳妇来了是一月吃一斤。”

“吃油”是穷人衡量生活质量的重要标志之一。油属于奢侈品,它要经过再加工,和肉蛋鱼一样,都需要较高的生产成本,因而价格也较高,一般的农村家庭尽可能节省。由吃油多少的问题也可以明显看得出,社会主义革命到来之后农民的生活大为提高,不但能吃饱,而且还前所未有地有信心来提高生活质量,要吃更多的油,穿更好的衣服。这种对未来的信心,对于几千年来封建小农社会是非常难得的,即使家中较为殷实的地主富农之类其实也多是省吃俭用,④对于地主富农的生活状态,对旧中国河北农村的调查显示,地主中穷奢极侈者极少,地主家的伙食,除了家长稍好外,其他成员与普通农民区别不大。见李金铮《土地改革中的农民心态——以一年的华北乡村为中心》,《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4期。不敢如此奢侈,因为生活中有许多事需要考虑,还有众多的家庭成员的生存问题,由于没有外来的收入和其他的支持,一切全是向内的,只能节省以备不测。在他们内心深处,正是小农生存伦理背后一个基本的、又牢不可破的判断:他们的未来充满着变数。但是从《传家宝》看,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突然那么大方,一个月吃的油比往日一年都多?金桂和婆婆争论时说的一句话点明了关键所在:“你到村里打听一下,不论哪家一年还不吃一二十斤油?”——就是因为“解放”带来的整体翻身感和实际利益。不但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敢于如此“奢侈”,而且解放了的农民多数如此。《传家宝》的经典争论中姐夫的一段话或许也道出了人们对社会主义的希望:“将来用机器种起地来,打下的粮食能抵住如今两三倍,不说一月吃一斤油,一天还得吃顿肉哩!”

“革命”与“将来”相联系,意味着妇女也有了社会主义未来意识,这正是较为典型的社会主义特色的现代主体性。金桂则是社会主义新女性的典型,而且这种典型不是虚假的,而是可操作性很强。在共产党控制下的农村,这样的妇女不在少数,因为,新式劳动妇女给农村家庭带了光明的未来,她们成为新型的家庭管理者。反映在《传家宝》中,对于经济权的问题,在“管家”一事上,是新旧两代农村妇女的有决定性意义的争论,代表着新老观念的终极“对决”。对于婆婆的整天出去做集体劳动、不在家纺棉织布、耽误了劳动时间的责难,金桂胸有成竹:“自己缝一身衣服得两天,裁缝铺用机器缝,只要五升米的工钱,比咱缝的还好。自己做一对鞋得七天,还得用自己的材料,到鞋铺买现成的才用斗半米,比咱做的还好。我九天卖九趟煤,五九赚四斗五;缝一身衣服买一对鞋,一共才花二斗米,我为什么自己要做?”

金桂的“算账”,包括自己做鞋花多少,运煤赚多少,哪个才不费工多挣钱,正是现代经济社会运作的一个基本原理,就是效率问题,即花最少的成本,取得最高的经济效益。最后的家庭管理权的放弃,意味着李成娘最终的惨败,金桂的密密麻麻却有条不紊的账本让老一代家庭主妇彻底放弃了家庭的主内角色。在中国的农村,这个最让鲁迅绝望的地方,妇女居然不但解放了,而且有着男人一样的理想和经济能力。不论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式的现代,经济都是基础和核心,一个妇女,在“解放后”不久就能完全掌握,而且把家庭及相关的社会关系都运作得井井有条,实属中国小农社会的奇迹。

简言之,在当时的准社会主义式的管理下,不但要改造前现代的小农意识,而且还要同时建立起近似西方的个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准现代空间。只从小说来看就能发现,在共产党管理下的解放区,一方面以家庭和个人为中心的私人领域开始建立,另一方面在社会主义性质的政策引导下,他们又在同时建立“公”的观念:在为家庭取得经济利益的同时,金桂们会有另一种自豪感,即她同时还认为自己在为全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贡献力量。这也是共产党的动员策略很成功的地方之一。

相对于鲁迅笔下的子君和阿金的失败,社会主义革命下金桂的成功背后就是一个“变”的问题——整个大环境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个“变”之所以成功,还在于这种变化的根本性,连老一代妇女也从中得到了巨大的利益:“李成爹死后,共产党来了,自己也分得了地,不多几年定媳妇也不要钱了,李成没有花钱就和金桂结了婚,李成娘在这时候,高兴得面朝西给毛主席磕过好几个头。”所以,李成娘对金桂的厌恶,在革命带来的利益面前,被釜底抽薪地取消了矛盾激化的根基,因此,金桂不但在家庭成功,在社会上也成了人人敬仰的“劳动英雄”。

金桂这一文学形象的产生喻示了切实的底层/妇女的“解放”之路,她这样的女劳动英雄的产生及被广泛认同,意味着随着环境的变化,一种准社会主义式的主体性已经基本建立,这是动员结构发挥作用的完美结果。由此,或者我们可以说,鲁迅的国民性魔咒至少已经松动了——阿金这样一个女无产者形象,如果有了土地,有了安身之所,也可能变成一个有自我和自尊的现代人。

三 解放了的阿Q

金桂还只是女性,而且作为解放区的“劳动英雄”,表面上似乎较少有阿Q的那种“国民性”,赵树理笔下还有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改造好了的阿Q形象——这就是《福贵》。

对于农村中的流氓无产者,赵树理一直非常关注,在谈到《邪不压正》的写作动机时,他说:“我写那篇东西的意图是想写出当时当地土改全部过程中的各种经验教训,使土改中的干部和群众读了知所趋避。……在土改之前,封建势力占统治地位,流氓甘作地主之爪牙,狐假虎威欺压群众。贫雇农固然直接受其任制,中农也常被波及。”[10]赵树理不仅写出了《邪不压正》中的小旦等农村二流子残害农民的问题,《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和《三里湾》都有这种投机革命的二流子和流氓恶霸形象。另外,他还写出了福贵式的二流子形象。福贵也算其中的流氓无产者之一,偷骗抢赌无恶不作,但赵树理此篇的想法有些不同,福贵是二流子,但未进入权力层,也未迫害过其他农民,赵树理更强调的是福贵“堕落”的原因。

《福贵》和《阿Q正传》相似,以主人公名字为小说篇名,而且身份都是农民。一开始,福贵就是一个农村的“比狗屎还臭”的无赖兼二流子的形象,福贵似乎比阿Q作恶还多,但是,和阿Q一样,福贵也能劳动,甚至比阿Q的劳动技能更强,赵树理用传统叙事的白描手法非常简单而形象地写出了福贵的劳动品质:“一个人能抵一个半”,“经他补过的壑,很不容易再塌了”。看来,福贵在赵树理心中不是单纯的“坏人”,这种劳动技能,不是经过辛苦的漫长的劳动是不可能掌握的,这给下文留下了一个伏笔:福贵这样一个劳动天才,为什么会堕落的?

我们在鲁迅的《阿Q正传》里看到的是中年阿Q形象,而福贵也是28岁之后开始“堕落”的,从当时人的寿命来看,也该算是中年了。那么,年轻漂亮且能干的福贵是不是正是青年阿Q当年的形象?再看,福贵这样一个优秀的青年农民,为什么会堕落?原来是娶亲之后,母亲生了重病,向本村的地主老万借了30块钱,从此便背上了还不完的债。给老万做了几年长工,反而又赔上仅有的四亩田,还抵不了那30块钱,从此,这债就让福贵走向了堕落。偷、赌、骗,都是为了能活着,一个农民的生存机会,便被30块的债剥夺了,随着堕落的加深,连做人的资格也被剥夺了。地主老万还不断地压迫他,让他没一点翻身的机会,这个老万还是乡村伦理权威的代表者和惩罚的执行者,他对穷人的压迫,是乡村伦理默许及支持的。所以,大家都恨福贵的不争气和堕落,却无人同情他的遭遇。

是社会主义革命挽救了福贵,让他有机会重新回归正常人的位置。最后那段长长的“诉苦”,代表着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阿Q的彻底觉醒,他不像小农社会的典型农民一样安于“命运”,而是寻找自己有如此堕落的命运的根源——阶级和阶级压迫,这也是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成功的根源之一。农民就这样被纳入革命的动员结构之中,和利益重新分配相合,这一结构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农民完全接受了。福贵这样的流氓无产者不但自己“翻身”,还能用诉苦来动员更多的穷人起来革命。正如他在诉苦中说的“解放区早就没有王八制度了,咱这里虽是新解放区,将来也一样”,未来是美好的而且只会更美好,或者,这种神奇的力量就来自精神启蒙与物质利益的完美结合。即使是这种召唤和动员的发出者是一个昔日的阿Q,我们也不能不说,他已经初步具有了社会主义主体性。如果在当前利益能够保证的前提下,新阿Q当能发挥更大的作用,那个社会主义“明天”也并不难实现。

可以说,《福贵》中赵树理讲述了一个解放区“男版”的“娜拉走后怎样”的故事。革命前先是像阿Q一样堕落,成为一个人见人嫌的无赖,革命来临之后,福贵借社会主义的力量,一下子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且积极地由家庭走入社会,投入到解放其他穷人的运动中。即是说,社会主义革命,给了阿Q们真正的出路,让他们有机会真的走向现代意义的解放,并渐渐获得现代主体性。赵树理的小说中的福贵形象在解放区文学中并非少见,众多的文学叙述,与现实的革命实践相结合,就代表了一个阿Q的新时代,同时也是娜拉的新时代。

结语 赵树理的新农民形象与“国民性”

赵树理的“国民性”是隐含的,他并未直接提起过。在他的思考里,也没鲁迅的那么抽象,他一直从利益入手,要把农民从奴隶一步步地变成国家和社会的主人。这比资本主义以个体为中心获得主体性更进一步,即更强调私人领域之上的公共领域。

在小说《福贵》中,福贵最后向老万一笔笔地算账,此时他的目的是要地主说出他“究竟是好人是坏人”。这时,“算账”的意义在于取得个人存在意义的重新认可,有直接的私人目的;另一方面,这个“算账”本身也是向其他农民“诉苦”的主要内容,也是阶级压迫的重要证据,因此,“算账”就又了公共的含义,即唤醒农民的阶级意识,灌输地主何以是压迫阶级的根本道理。正是通过同时包含私人与公共两重现代含义的“算账”,赵树理一方面让农民明白,新社会“有可能”带给他们多少利益,另一方面,展示了地主和农民之间的阶级归属,唤醒了农民的仇恨,建立了最初的基于阶级的公共意识,与全国其他的、从未谋面的农民一起初步形成阶级想象的共同体。它显示了赵树理对未来社会模式的期待,它较完美地体现在对“堕落”农民的改造结果上。旧社会是制造流氓、无赖和二流子的社会,《李家庄变迁》中有一段让人触目惊心的发言,显示了新社会改造二流子的巨大能力:“再说坏人的转变吧:从前村里有多少烟鬼?多少赌棍?多少二流子、懒汉、小偷、破鞋?咱们也不是自己夸,这一类人,现在谁还能在咱们李家庄找出一个来?”

总之,社会主义革命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建立现代主体性的大环境,那些几乎已经被传统社会否定了全部存在意义的个体,也能在新社会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价值。所以赵树理的金桂、李有才和福贵们都成功地突破了鲁迅的国民性阴影,首先建立了初步的现代主体性。

国民性与国民意识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鲁迅那里,国民性成为一个永远绝望的魔咒,而在赵树理那里,“国民性”随着物质利益的重新分配而发生变化,底层大众在物质条件改善之后,成功地克服了小农品格中的弊端。秋生与福贵两个人的转变就是很好的例子:《田寡妇看瓜》中的秋生一旦有了地,不用饿肚子,就再不偷别人的东西,成为一个“好人”。福贵更有进步性,这个小农时代的阿Q在革命到来后不仅能有社会主义觉悟,还能分析他自己之所以成为阿Q的原因,表现出相当强的阶级意识。那么,是不是可以说,鲁迅的国民性魔咒并非不能打破,而更多的是他自己心灵的投射?而他那不变的大环境,正是他自己心理阴影的静止之所?赵树理所提供的,正是传统小农伦理被社会主义现代改造之后的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从鲁迅期待的那种现代“国民性”来讲,赵树理完全打破了鲁迅的“铁屋子”寓言,从历史事实到文学实践都完成了对农民的初步改造,即在保留了中国小农社会的优秀部分的基础上,不但让农民有了现代个人意识,还成功地培养起他们的现代公共意识,初步形成一种“类现代”的公共空间。

从文学史来看,赵树理从《小二黑结婚》发表之时就倍受争议,其作品首先不被大多数文化界知识分子认同为“文学”⑤《小二黑结婚》当初出版时困难重重,在彭德怀的严厉干预下才得以出版,而彭德怀自己也将其定义为“通俗故事”。。20世纪80年代之后,赵树理文学更被认为是缺乏现代洗礼的守旧之作⑥如戴光宗《关于“赵树理方向”的再认识》《上海文论》,1988年第4期;郑波光《接受美学与“赵树理方向”——赵树理艺术迁就的悲剧》,《文学评论》1988年第6期。,即使是怀有善良期待的评论也多重在赵树理文学的传统部分⑦如王长中《老舍与赵树理小说叙事模式比较分析》,《南都学坛》2001年1月;赵勇《可说性本文的成败得失》,《通俗文学评论》1996年第4期。较早的黄修己先生等人的研究也多在此列。或革命色彩,真正从竹内

好的角度去发现赵树理文学的双重超越性的学术研究,20世纪末才开始出现。尽管比竹内好晚了40多年,但这种新思路一旦出现,就给中国学者提供了很有生产力的研究方法,出现了一批较有创见性的学术成果。⑧如贺桂梅《赵树理:传统与现代》,收入贺桂梅《转折的时代——40—50年代作家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90页;董之林《关于“十七年”文学研究的历史反思——以赵树理小说为例》,《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蔡翔《〈地板〉:政治辩论和法令的“情理”化》,《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年第5期;倪文尖《如何着手研读赵树理》,《文学评论》,2009年5期等。本文从中国的传统乡村伦理及社会主义思想角度初步分析了赵树理文学的新颖性和超越性产生的动因,也是这种原因让赵树理的农民形象突破了鲁迅的国民性藩篱,并对赵树理的叙事方式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如以农民作为叙事受众决定了其向传统形式的回归,社会主义思想带来的底层解放观直接影响了赵树理的叙事视点定于农民群体,隐含的对国家民族前途的整体思考造成赵树理语言虽然简单但几乎不用方言土语,而是一种规范的现代汉语,东方乡村伦理及儒道思想的影响造成赵树理文学对现代个体的排斥,表现在作品中就是缺乏风景描写、极少人物外貌描写,作为外来者的党的代表常常处于次要位置甚至无名状态,体现了东方化的自在自足的乡村生存状态。⑨关于赵树理文学的叙事模式分析,本人在《赵树理的东方化“现代”叙事》中有详细论述。即是说,赵树理文学叙事结构、叙事视点、人物塑造方式等叙事策略的改变都意味着赵树理以农民的“生存伦理”为本位,形成了另一种理想化的“底层心灵解放式”叙事模式。这不但对于赵树理和解放区文学及社会主义文学实践,而且对于当前包括底层写作、三农文学、打工文学在内的当代文学的叙事模式都有较大的启示意义。

[1]赵树理.当前创作中的几个问题[M]//赵树理论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186.

[2]竹内好.新颖的赵树理文学[M]//赵树理研究会.外国学者论赵树理.晓浩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68.

[3]李泽厚.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M]//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4]黄宗智.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2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

[6]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M].林右崇译.台北:台湾“国立编译馆”,1999.44-45.

[7]汪东林.梁漱溟问答录[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63.

[8]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M]//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6-8.

[9]毛泽东.论十大关系[M]//毛泽东选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283-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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