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步青,龙肖冶
(1.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41;2.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1968年,美国科学社会学家默顿(R.K.Merton)在《Science》第159 卷第3810 期上发表了题为《科学界的马太效应》一文,指出了在科学的奖励过程中经常存在的一种不公正的分配现象:非常有名望的科学家更有可能被认定取得了特定的科学贡献,并且这种可能性会不断增加,而对于那些尚未成名的科学家,这种承认就会受到抑制。[1]614这就使得获得科学荣誉的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甚至被完全剥夺而成为在知识生产过程中默默无闻的“无产者”。[2]
这就是默顿所说的科学共同体中的“马太效应(The Matthew Effect)”,也被称之为“优势积累效应”。“马太效应”这一概念源于《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5 章里的一段话:“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而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事实上我们知道,“马太效应”是一个极为普遍的社会现象,它不只存在于科学领域,也广泛地存在于人类社会的其他各个领域之中。
对于科学领域的这一现象,除了默顿,还有其他许多学者也发现并深入研究了这一问题。例如,美国科学社会学家哈格斯特龙(W.O.Hagstrom)在《科学共同体》一书中写道:“那些在过去做出过优秀成果的人好像在将来更容易因工作良好而得到报偿(即使别人已先于他而完成该项工作);而那些不出名的,大约仍然不会出名。”[3]美国科学社会学家加斯顿(J.Gaston)指出:“科学家在某一时间点做出某些成就,他用这种贡献而获得的承认将影响其第二时间点的产出量。”[4]美国科学社会学家科尔兄弟(Jonathan Cole And Steven Cole)在《科学界的分层结构》[5]中指出,在科学共同体内部存在明显的不平等,威望、权力、资源、设备集中在很少数的“富有者”手中,穷者则愈穷。[6]美国社会学家朱克曼(H.Zuckerman)在《科学界的精英——美国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7]一书中以大量的统计事实说明了这一点。例如,美国物理学家康普顿(A.H.Compton)在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又得到了24 个名誉学位和其他10 种奖励。一旦成为诺贝尔奖获得者,其他科学荣誉便会随之而来;其论文也得到人们超乎寻常的重视,他们的论文被引用的次数几乎等于一般作者的40 倍。在获奖之后,获奖者会更经常地被人约请为各种书籍、学报、专题论文集等撰稿,大大增加了他们发表论文的机会。他们的职位和研究条件也会相应地提高。他们进入科学界的精英行列,占据了一些权威性的岗位,享有巨大的威望,掌握有力的话语权。
由上文可以看出,在科学领域,“马太效应”是普遍存在的,而“马太效应”具体表现在以下的一些方面。
首先,资源分配方面。著名科学家和著名科研机构由于其往日的成功而具有良好的信誉,因此,他们获得科研立项和各种资助的可能性与数额远远大于那些没有名气的科学家和科研机构,形成了资源方面的优势积累。这种资源的优势积累极大程度地保证了他们的科研水平,并会形成一个良性循环发展态势。而另一方面,没有名气的科学家和科研机构就会因资源匮乏而困难重重,举步维艰,经常会陷入一种恶性循环的泥潭之中。
其次,人才流动方面。有声望、实力雄厚的大学和科研机构拥有着一流的导师和科研条件,所以更容易罗致杰出的人才,并会使他们有机会从事出色的工作而获得成功。一旦他们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获得了荣誉,反过来又会进一步提高该科研机构在科学共同体中的地位,并促使人才进一步向那里集中。另一方面,没有名气、实力较差的大学和科研机构则会因为科研条件的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导致他们本来拥有的人才思迁心切,另谋他就,面临人才流失的巨大压力。
第三,科研环境方面。科学研究是一项非常精巧的艺术,一位科学巨匠会在潜移默化中将一种研究风格、规范和价值观念及其洞察力、鉴赏力、捕捉重大问题的能力传播给周围的合作者们。默顿说道:“像弗洛伊德(S.Freud)、费米(E.Fermi)和德尔布吕克(M.Delbrück)那样的人在科学中扮演着富有超凡魅力的角色。他们会激发那些认为他们有超凡品质的人的学术热情。他们不仅自己获得了优异成就,他们还有能力唤起其他人的优异品质。……这些科学巨匠不仅把他们的技术、方法、信息和理论传授给和他们一起工作的新手。更重要的是,他们把指导重要研究的规范和价值观传给了其同事。……超凡魅力在思想学派和研究团体中变得制度化了。”[1]623-624年轻科学家从大师那里效仿掌握一种富有创造性的研究方法,从而在大师周围形成一种富有创造性的工作环境,形成一种适合于训练高素质人才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中,人们更容易做出贡献而获得嘉奖,多次的获奖又能反过来加强这种氛围,巩固这种优越的学术环境。朱克曼做过一个统计,1972年以前在美国进行其获奖研究的92 位获奖人当中,有一半以上(48 位)的人曾在前辈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手下当过学生、博士后研究员或低级合作者。许多学者都注意到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家谱”现象。[8]
其四,在科研成果进入科学交流体系的过程方面。“马太效应”表现得尤为明显。越有名望的科学家越容易使他们的科研成果在刊物上发表,而且可以发表在一些权威的、能见度很高的刊物上,并迅速引起同行的广泛注意。而没有名气科学家的研究成果则经常地遭到冷落,难以发表,即使发表了也常常难以得到人们足够的重视。例如,奥地利遗传学家孟德尔(G.J.Mendel)在提出他的遗传定律时,由于在当时的学术界没有名气,他的论文屡遭拒绝,最后发表在一个不出名的杂志上,没有多少人去注意他的见解,孟德尔的科学贡献因而被埋没了30年。又比如说,英国著名科学家瑞利爵士(Third Baron Rayleigh)在寄交一篇论文时,原稿上的名字被偶然弄掉了,这篇论文被编辑认为是“自相矛盾”而被退了稿。但是当瑞利重新署上名字后,编辑则马上采纳,改口说:“论文毕竟是有价值的。”[1]629与此同时,随着科学出版物的数量呈指数增长,“马太效应”的交流功能在频度和强度方面都增加了,这就使得科学家越来越难以跟上其领域工作的发展。据统计,每隔10年,科学杂志的数量就会翻一番。[1]619鉴于此,要想在浩如烟海的论文中选择出有价值的东西,对编辑和读者来说绝非易事。较为简便的方法便是阅读和采纳那些具有专业声望的科学家的论文,这就会导致科学家的声望和能见度之间存在一种正相关的联系。同时,在科学交流体系中,还存在一种很明显的现象,那就是当著名科学家与别人共同署名发表论文时,不论他的名字出现在前面还是后面,不论他在研究中实际起到的作用如何,人们总是会首先注意到他而忽视其他的作者。[1]611-615
最后,“马太效应”还表现在科学共同体的社会分层方面。事实上,在科学共同体内部,科学家们处于非常不平等的地位。科学共同体具有一种金字塔形的分层结构,居于塔顶端的是少数的科学精英,如诺贝尔奖获得者和国家级科学院院士,他们是权威和“富有者”,而位于金字塔最下层的则是广大的一般科学工作者,他们是科研资源的“无产者”。与一般社会中以权力或财富作为社会分层的标准不同,科学共同体以它本身赋予科学家的承认和荣誉所带来的声望作为分层的标准。正是因为在科学奖励过程中存在的“马太效应”,才促成了科学共同体中权威阶层的形成,并形成了等级森严的分层制度。
“马太效应”对科学发展的积极影响和消极影响是很难一概而论的。因为无论从哪一方面讲,我们在发现它的积极作用的同时,也发现它的消极影响,其超量的赠与同时也意味着无情的漠视与剥夺。而且,在不同的情况下,其作用可以有很多的差异;从不同的视角和立场,我们又可以对同一现象得出极不相同的结论。
首先,在科学资源的配置方面,根据科研能力的大小来分配科学资源是较为合理有效的。而科研能力的大小较为现实的评价标准是科学家已有的获奖记录和知名度,这反映了科学家在过去的研究中能够有效地利用资源,并取得成就。因此,有理由根据一位科学家的获奖记录和知名度而将新的资源分配给他。
其次,在科学人才的培养和选拔方面,“马太效应”对科学界中的无名之辈而言无疑是非常严酷的。但是,从另一方面讲,那些精英科学家也并非生来就占据他们现在的位置,这无一不是努力奋斗的结果。科学界这种严酷的培养和选拔手段虽然存在不公正性,但是能激励竞争,淘汰弱者,使能够脱颖而出的强者更快更多地得到承认,进而得到进一步发展的条件。这从整体上保证了科学共同体的质量和活力。
第三,在科学的信息交流体系方面,“马太效应”也有积极的影响。例如,“马太效应”可以加速信息的流通,减少重复发现,节省科学家获取有效信息所花费的时间等等。在这样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科学家们根本无暇读完即使是一个狭小专业范围内的最新科学论文,因此而面临着选择的困难。统计信息显示,一位化学家大概只能读完0.5%的化学杂志上发表的文章。[1]617如果没有一种有效的阅读筛选机制,就可能造成无序和混乱:重要的信息得不到科学共同体中同行的注意,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大量的重复研究,浪费宝贵的科学资源,影响科学交流体系的正常运转。“马太效应”可以使重要科学家的研究成果引起人们的迅速关注,而那些科学家的名望一般是建立在它们优异的研究水平基础之上的,他们的研究成果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科学的前沿水平。虽然基于科学家的声望来筛选阅读有可能遗漏一些重要的信息,但对繁忙的科学家们来说却可以节省大量的时间,提高阅读的效率。
除此之外,“马太效应”还有利于人才的流动,有利于高水平研究团队的成长壮大;并且在客观上有利于科学权威的迅速形成,这是科学共同体得以维系的重要保证。[9]
在另一方面,大量的事实表明,“马太效应”对科学发展有着许多不利的影响。
首先,在科学资源方面,科学研究需要一定的投入,但是“马太效应”的存在,使得科学资源的投入分配失衡,资源积压浪费甚至滥用等现象时有发生。少数科学权威可以凭借其优势不断占有科学资源,继而赢得各种奖励。但是实际上真正投入到科学研究中的时间、精力、经费往往难以保证,造成资源积压与浪费甚至滥用。而另一方面,没有名气的科学家们往往难以获得足够的科研经费和科学资源,使得科学研究阻力重重。
其次,在人才培养方面,对于年轻科学家而言,“马太效应”是非常无情的。通常情况下,年轻科学家需要付出比已有名气的科学家多得多的努力才有可能获得承认。“马太效应”经常会造成年轻科学家人微言轻的现象,这就有可能延迟许多新的发现、新的理论获得科学共同体的承认,从而对科学发展造成损害。比如说法国数学家伽罗华(E.Galois)的群论、孟德尔的豌豆杂交实验都曾因不为当时的科学权威所理解而遭受冷落。[1]629不止如此,许多具有才华的科学家甚至会被终生埋没。
第三,在科学交流体系方面,“马太效应”容易加强流行理论的传播,会增强该理论的权威性,而这样就会不可避免地损害科学自身发展所内在的创新性和怀疑精神,甚至会造成假权威的长期横行。其中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便是前苏联的李森科事件。李森科(T.D.Lysenko)坚持自己的“春化作用”理论,利用自己的全苏联列宁农业科学院院长职务,长期打压异己,给前苏联生物学界造成了巨大的灾难。
第四,在科学评价过程中,“马太效应”经常会使科学成果的鉴定不依据其成果本身的优劣,而仅仅是根据鉴定专家的个人特征、喜好等来评价,这就使得科学奖励系统的公正性受到损害。如果科学规范自身的约束力不强,那么“马太效应”便容易恶性发展,会对科学共同体自身产生强大的破坏作用。
由此可见,“马太效应”的消极影响在科学共同体中是广泛存在的。
从前文中可以看出,“马太效应”的存在对科学的发展同时存在着积极与消极的影响。这就要求我们在科学政策的制定和实际操作过程中对“马太效应”予以充分的重视,根据其发生的规律,运用道德、行政和法律手段对它采取合理的控制,兴利除弊;其中最重要的是,尽可能地减少“马太效应”在科学发展过程中的不良影响。
“马太效应”促进了科学共同体中学术权威的形成,而学术权威一旦形成,一方面可以不断带领和指导广大研究者继续向这一领域的广度和深度进行探索,促进科学的发展;然而另一方面,如果学术权威本身道德失衡,缺乏学术民主,压制不同观点,则可能造成科学共同体内部多数默默无闻者特别是青年人才难以顺利成长。
所以,科学共同体内部要不断强化科学道德意识,倡导自由的学术氛围,尊重不同的学术观点。与此同时,学术权威与学术前辈应当以身作则,虚怀若谷;善于发现人才、举荐人才,带动和吸引更多的优秀人才,并担负起培养新一代优秀人才的重要使命。
目前,世界各国的科研经费基本都在逐年增加。然而如何保证科研资源的合理配置,实现资源投入的效益最大化依然是个难题。国家和政府从政策体制方面应当采取必要的措施,优化资源配置,在保障优势学科、重点学科以及急需学科的资源配置之外,应当不断向弱势学科以及青年人才倾斜。
例如,我国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除了设立了重大项目、重点项目之外,还设立了地区科学基金项目和青年科学基金项目等。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也同样如此,除了设立重大项目、重点项目、一般项目之外,也设立了西部项目和青年项目。全国各省市、部委、高校设立的科研基金,一般也都包括了青年项目,这体现了我国在减少“马太效应”,优化资源配置方面所做的努力。
与此同时,特别要引起重视的是,国家与社会应当创造鼓励创新、允许失败的宽松环境,建立学术平等机制以及良好的交流机制等,为科学共同体中的弱势学科以及青年人才创造良好的成长氛围。通过学术梯队建设、团队吸纳、项目资助等方式,加大对弱势学科以及青年人才发展的支持力度,合理配置科研资源,提供制度上的保证。
由于各种因素(包括“马太效应”)所造成的学术不端与腐败行为屡禁不止,其原因之一就在于人们习惯于用批评或道德谴责代替行政或法律的惩处,缺乏惩罚学术不端行为相应的制度与法律。由于诱惑和利益相当可观,而损失与惩罚并不严重,那么一些人心存侥幸、违规操作则在所难免。因此在加强科学工作者自身学术修养的同时,还需通过健全相应的管理机制以及法律法规对少数人利用自身所取得的权威和声望,对课题申报、成果评审等诸多方面表现出的学术不端和腐败行为予以约束和惩治。
这就要求国家和社会一方面应当加强制度建设,建立一套更为公正合理、规范有效的课题申报、成果评审的制度和程序;并进一步完善专家评审资格的认证,加强专家评审过程中的公开度与透明度;同时建立相应的监督与管理机制。另一方面,在完善制度建设的基础上还应当健全学术惩戒机制,进一步加强法制建设,以法律的形式约束“马太效应”可能引起的消极影响,惩戒其中的学术不端与腐败行为,促进科学事业的不断发展。[10]
“马太效应”在科学发展过程中必将长期存在,而我们对科学的真理与价值、公平与自由的追求也依然任重而道远。
[1]R.K.默顿.科学社会学[M].鲁旭东,林聚任,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2]李国秀.科学的社会视角[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0:110.
[3]W.O.Hagstrom.The Scientific Community[M].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65:24.
[4]杰里·加斯顿.科学的社会运行[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200.
[5]乔纳森·科尔,斯蒂芬·科尔.科学界的分层结构[M].赵佳苓,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
[6]高建明.科学社会学新论[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145.
[7]哈里特·朱克曼.科学界的精英——美国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M].周叶谦,冯世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8]约翰·齐曼.知识的力量——科学的社会范畴[M].上海:上海科技出版社,1985:123-124.
[9]康贝贝.“马太效应”对科学技术发展的影响[J].沈阳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2):252-254.
[10]康贝贝.抑制“马太效应”对科学技术消极影响的对策[J].沈阳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4):638-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