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成”为动物
——德勒兹差异论的文学关照

2013-04-12 17:33
关键词:麦尔维尔高尔德勒

宋 涛

(贵州民族大学 旅游与航空服务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论“生成”为动物
——德勒兹差异论的文学关照

宋 涛

(贵州民族大学 旅游与航空服务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虽然德勒兹没有写过文学作品,也从未直接提出一套文学的系统化“理论”,但从他各式各样的文学研究中,我们能随处可见他对于文学的关注和引用。德勒兹关于文学的论述大抵都是对文学作品的平行思考,如对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与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变形记》的解读。

德勒兹指出:“写作是一种生成,写作之中渗透着异样的生成,它们不是生成为作家,而是生成——老鼠,生成——昆虫,生成——狼。”[1]338同时,“生成(becoming)不是关系之间的一种对应性,也不是一种相似性和模仿,从根本上,它不是一种同一化”[1]334。德勒兹强调写作的生成性变革,这暗示文学活动必须彻底抛弃原型和范例,抛弃宏大叙事和同一命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德勒兹正是从文艺活动中看到了解构同一,建构差异的可能性。正如他所言:“写作即逃匿、背叛、生成等。”[2]261

德勒兹在《千高原》中将丹尼埃尔·曼1972年拍摄的电影《维亚尔》解读为人生成为动物的影视作品代表。《维亚尔》讲述了维亚尔与老鼠本(Ben)的故事:年轻人维亚尔和母亲相依为命,一次,维亚尔违背母亲的要求,救下老鼠本,从此和鼠群关系密切,鼠群成为维亚尔唯一的朋友,这暗示了维亚尔在渐进地蜕变成老鼠的可能性,但是由于一次意外,这种蜕变被阻止,最后维亚尔被鼠群吃掉,象征着维亚尔生成为老鼠。维亚尔蜕变为老鼠意味着主体从生活常规的制约中逃逸出来,成为他者。这一生成并不是同一或类似的再现,而是在人与动物的二元关系中寻求一条通道:“存在着一种生成——动物,它不满足于通过相似性而进行,相反,对它来说,相似性毋宁是构成了障碍和停滞。”[1]328

值得注意的是,德勒兹强调生成为动物(女人和儿童),但他从未提到过生成为男人,显然,德勒兹是将生成为少数(minor)看成文学创作的目的所在,因为动物、女人和儿童意味着少数和服从,男性意味着多数和权威,后者正是德勒兹哲学努力消解的对象。此外,德勒兹的生成与进化论无关:“生成不是一种进化,至少不是一种通过血统或血缘关系而实现的进化……它(生成)不再是退化——发展,它不再是繁衍,不再繁衍出一个家系。”[1]335-336

事实上,德勒兹用生成为动物回答了同一如何走向差异的问题,并在文学作品中找到了实现这一可能的案例。虽然德勒兹难以用晦涩的哲学术语论证文艺作品中的差异性问题,但是,从亚哈船长与格里高尔身上,德勒兹仍旧找到了隐藏在故事后面的生成性模式。

德勒兹认为霍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正是成为他者的例证。“整部《白鲸》就是关于生成的那部最伟大的杰作之一;亚哈船长拥有一种难以抗拒的生成—白鲸,不过,准确说来,此种生成避开了群体或集群,它直接通过与独一者(I’Unique)、与列维坦(莫比·迪克)之间的可怕的联盟而实现”[1]342-343。成为白鲸,是德勒兹从亚哈船长与白鲸的一系列殊死搏斗中读出的隐喻,虽然,德勒兹一再坚称,成为他者并不是一种隐喻。就像别的生成物一样,生成为动物并不是说变成动物,不是成为一只鸟,或一头鲸,成为他者是指某种转换。

神秘的“莫比·迪克”究竟代表什么?麦尔维尔试图把它写成一种超自然的“力”的代表,它是力,是神,是人类残杀手段的反抗者,它的形象正是大自然伟大的化身,也是神秘和邪恶的代表。“人们对白鲸的迷信:莫比·迪克是无处不在的……莫比·迪克不只是无处不在的,而且是不朽的”[3]。莫比·迪克的白色在小说一开始就引人注意,正是这白色,让它与别的鲸鱼区别开来。在德勒兹看来,白鲸是反常的个体,是具有特别功能的个体:“反常通常总是位于边缘,位于多样性或群体的边界;它是其中一员,但通常指向另一种多样,他使这生成,它追溯这两者之间的线。”[4]54

亚哈船长又代表什么?“船长亚哈的名字是《旧约·列王记上》中的同名的以色列王的名字……麦尔维尔以亚哈命名其主人公,意在刻画一个反叛上帝的艺术形象”[5]。亚哈是一个捕鲸老手,白鲸的死对头,他顽强、刚愎自用,他的一切行为只是为了达到个人复仇的目的,他与大自然为敌,最后又作为大自然的敌人结束了一生,代表“恶”的正是他,他既是英雄,又是恶人。

亚哈与白鲸之间的生成的确具有某种可能性。首先,亚哈早已失去肉体的统一性,他的一条腿被白鲸吃掉,亚哈用一条鲸鱼骨做了假腿,就好像是莫比·迪克的骨头一样。在这场可怕的交换中,亚哈与白鲸被紧密联系起来,在故事开始前,亚哈和莫比·迪克似乎已经浑然一体,是可怕的联盟。其次,德勒兹认为,亚哈变成白鲸是在逃逸中实现的。亚哈穿过并进入相邻区域,并再也不能区别自我与白鲸。随着幻想的不断吞噬,亚哈逐渐超越了对白鲸的仇恨,走向生成为白鲸的过程。

德勒兹在《千高原》中提出了三种抽象的路线概念:“严格区分的克分子路线,轻快切割的分子路线和逃逸路线(lines of flight)。”[6]文本的叙述通常在结构上遵循克分子路线,即遵循传统结构模式。但在路线上经常形成微观的断裂,裂隙裂解路线。有时这些裂缝使路线向未知的未来展开,这些逃逸路线形成发明与创造路线。简而言之,德勒兹晦涩的逃逸路线概念主张写作就是发明与创新,写作的意义是非图式化的生成。德勒兹从麦尔维尔的作品中读到的文学概念正是逃逸路线,它通常是跨越地平线逃亡到另一世界,构成了人类世界的反命题,充满了非人类的生活。逃逸的路径是一条开放的通道,是通往未知的漫长人生旅途,其目标只是旅行的过程。德勒兹看到,亚哈的逃逸是穿过“墙”实现的:亚哈认为,白鲸代表一道隔断认识与事情本身的“墙”。虽然他承认,墙外是空空荡荡的,但是他仍然发誓继续进行他的探索,不管鲸鱼将来是什么样的角色。亚哈坚信,只有把墙穿透,人才能从他无知的牢狱里自由地走出来。从创作上讲,麦尔维尔正在接近一种强烈的反抗姿态。莫比·迪克,一条“约伯的鲸”,是和那些原始的传说中的恶龙和海怪同属一类的,是那些肆虐于创世之际的混沌力量的象征,而亚哈船长则是圣乔治、柏修斯之类的人物,自愿担当起救世的重任,去实现《以赛亚书》中的预言。当麦尔维尔在《白鲸》中谈到生成为鲸鱼时,德勒兹并不是说,亚哈船长和鲸鱼具有某种相似性,相反,这是说,由于亚哈对这头独特的鲸着了魔,亚哈在不断地滑动中,竭尽全力地进入那种状态,当然,这不是一时兴起,而是难以抵御的驱动力,是压倒一切的生成之力。

德勒兹经常以“路线”讨论写作以及整体生活。“逃逸路线”最终是“蜕化成他者”(becoming-other)的过程轨迹,是一条总是“通过其间”的路程[2]35。逃逸路线是海平面上模糊的点连成的线,导向地平线的另一端。麦尔维尔笔下的亚哈对莫比·迪克的追逐正是在追溯逃逸路线,这一追逐过程成就了白鲸的模糊结尾,逃离追溯到了一个未知的异域,偏离了传统的观念与既有的符码。

逃逸是新的生成——生成为女人、生成为小孩、生成为动物、生成不可感知(becoming-imperceptible),在生成中,某物通过两物之间,生成他者。当然,逃逸性生成并不是让两者互换,或是在两者间找到某种相似性,使逃逸成为可能。相反,这是让其中一物变成另一物,而另一物再变成别的物,最后两者都消失。麦尔维尔的水手变成信天翁,信天翁本身变成独特的白,独一无二的白。生成为白鲸的亚哈船长,也变成了一道纯白的墙。生成抹去一切固定的身份,因此生成就是不可感知和不确定,这正是写作的意义所在:写作的最终目标就是“蜕化(生成为)成不可感知。”[4]41

加缪认为,《变形记》是人在发现自己一下子变成动物时所经验的那种骇异感的产物。这是自然性与非常性之间、个性与普遍性之间、个悲剧性与日常性之间、荒诞性与逻辑性之间的持续不断的抵销作用。“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烦躁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甲虫”[7]。这是卡夫卡《变形记》的开场白。格里高尔在惊愕之际,仍旧像从前一样思考,但由于变形后行动不便,最终彻底进入了甲虫的生存状态之中。在格里高尔变形的同时,他的家人也相继变形:已退休在家的父亲为了生计不得不重新工作,他穿上银行职员的制服,恢复了作为家长的权力,格里高尔的妹妹,从前和哥哥很和睦,此后竟把变形的哥哥称为“畜生”,并坚决主张把甲虫从家里撵出去,最后,格里高尔虚脱而死,而他的家人们则重新回到了从前的生活轨道上去,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蜕变成昆虫的格里高尔由此从家庭与工作奴隶中解脱出来。格里高尔再也不用穿上制服上班,相反,他的父亲,曾经总是疲倦不堪地蒙头躺在床上的老人,在格里高尔蜕变后再次穿上工作制服,他与格里高尔在维系家庭生计的角色上的置换,意味着家长地位和权威的重塑。此外,格里高尔看到墙上有一幅他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画,格里高尔爬上去,粘在上面,这样会使自己的肚子舒服些。那是一位戴着毛皮帽子,围毛皮围巾的贵妇,把一只“厚重的皮手筒”伸过来,这个一身“皮”的贵妇人形象来自马佐赫的《穿裘皮的维纳斯》的女主人公范德·冯·德内弗,德内弗通过“皮毛”裹身变成野兽,格里高尔通过“变形”成为甲虫,被剥掉衣服。两者的蜕变意味着对社会符码的解码。沿此路径,受到工作和家庭双重压迫的格里高尔从此进入生成为动物(becoming-animal)的过程。这一蜕变过程具有典型的实际意义:格里高尔厌恶忙忙碌碌的旅行推销员工作,但是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整日在单调、乏味的旅程安排中打发时日。《变形记》描写格里高尔逃离了压迫,至少他可以不再面对协理和董事之类的压迫者。

“生成为昆虫”不是一个隐喻,也非字面上的指称物,或字面指称的延伸隐喻,相反,在人与他者之间出现一个通道,一个强度状态的连续体,生成为动物,消解了一切界限,意味着内在与外在的同化趋向,这里存在发生某种功能变化的契机,“我的身体”暗示了蜕变成他者的种种可能性,蜕变为动物和昆虫是把世界和自我自然而然地连接在了一起。

写作是让作家在不可感知与外部之间开启一条通道,德勒兹认为生命是个人的,而文学作品,理当找到自身的目的,不管是整部作品还是写作的过程,这正是使逃逸中的生成成为现实的原因所在,因为逃逸是“制造真实、创造生命”[4]49。事实上,“写作本身无目的,正因为生活并非个人的。或者说,写作的目标是要将生活带到非个人的权力状态”[4]50。

德勒兹坚称,通过变形与蜕化,将当前难以忍受的状态转化成一个无法预测的将来。变形的路线总是以解辖域化的形式在真实中显现。解辖域化是德勒兹对历史进程的看法,他认为,一般意义的历史进程是一个解辖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的过程。解辖域化定义了社会制度更替的总趋势,如资本主义出现在封建历史的终结处,这是历史的普遍真理。解辖域化意味着从编码(coding)到解码(decoding)的转换,这里的编码不是指一种语言操作,而是指某一社会体系下的生产方式,是那些特定社会系统中稳定、成形、规约的事物和意识,解辖域化是对符码的再次撼动、变形及解码,使变形的路线实际化。按照《反俄狄浦斯》的观点,蜕化成他者的流量导致脱离疆域,它解消符码,弱化表达与内容,沿曲折、破碎的逃逸路线前进。这穿越脱离疆域的纯粹物质的生活乃是非个人的与非有机的,是从个人、有机物及其他所有稳定实体中抽取出来的一条生机勃勃的通道。显然,德勒兹差异哲学视域中的写作意味着解辖域化即脱离疆域和创造,而这种创造来自对传统思维图式和逻辑表达的解码,德勒兹明确指出:“写作即脱离疆域——但最重要的是追溯逃逸路线,因为逃逸路线是创造及‘生命实验’的路线。”[4]47

格里高尔蜕变成甲虫是为了从经理、商店、官僚那里逃走,为了到达仅仅发出叽喳声音的领域。因为,存在于“经理、商店、官僚”的这些外部领域与卡夫卡的“变形”情况稍有不同,它是不间断地“产生”意义、赋予“意义”和继续“解释”的“辖域”。与其相对,卡夫卡的“变形”即生成,在于否定“意义”,在于“救赎”。格里高尔的“变形”是从人类变成昆虫,这背离了达尔文进化论有关“种”的进化趋向,不是进化,也不是退化,格里高尔的出路,最初在“变形”中实现,最后在“死亡”中获得。

这样,从蜕变成他者,德勒兹解读了卡夫卡文学作品中的裂变性符码及其批判功能,他既不想模仿世界,也不想解释世界,而是力求以足够的丰富性来重新创造它。

[1]吉尔·德勒兹,菲利克斯·加塔里.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

[2]雷诺·博格.德勒兹论文学[M].李育林,译.台北: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

[3]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M].曹庸,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255-256.

[4]Gilles Deleuze,Claire Parnet. Dialogues[M].Paris: Flammarion,1977.

[5]常耀信.美国文学史:上[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294.

[6]Gilles Deleuze,Félix Guattari.A Thousand Platea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7:205.

[7]卡夫卡.变形记[M].叶廷芳,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12.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西部和边疆地区项目(12XJC751003);贵州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项目(11QN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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