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乔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长沙 41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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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代诗人的传统士子精神*
林平乔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长沙 410002)
具有文化根性特征的传统士子精神对第三代诗人的人格建构和审美情趣产生了重要影响,培养了他们忧患超卓的志士情怀、冲淡沉思的隐士心态、叛逆率性的狂士风度。士志于道的承担意识与虚静淡泊的超脱态度、悲悯救赎的社会情怀与自由狂狷的个体人格构成了他们的二难心理。
第三代诗人;传统士子;志士情怀;隐士心态;狂士风度
从表面看,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出现的第三代诗人,是以决绝的姿态告别了旧有的传统,尤其是传统知识分子传统。他们的创作似乎割断了与民族文化血脉的联系,缺少 “兼济天下”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他们以一种极端偏激的态度,提出了诗歌创作的 “非文化、非崇高、非诗歌”的原则,并要求诗歌创作“逃避知识、逃避思想、逃避意义”。正如有批评家所指出的:对于他们来说,“写作只是个人的私事,一个偶发的动机,一次没有目的的短暂的词语快乐。”[1]6正因为这样,不少的诗评家都认为第三代诗人的诗歌创作失去了对民族精神和传统文化中优秀成分的继承和发扬。不可否认,1980年代是中国社会急剧转型的时代,传统的精英文化受到商业文化的强烈冲击,道德失范、精神没落的现象触目惊心,传统知识分子所尊崇的价值理性,遭遇到市场经济时代实用理性的严峻挑战。“感性个体的独特的内在的东西,被统治一切的物化、标准化、平均化所掩盖。”[2]253一部分知识分子在市场文化的解构、侵袭下,放弃了自古以来的士子精神,逐渐从国家主流话语和知识分子精英文化中分裂出来,拼命追逐 “此岸世界”中的物质享受和感观刺激,与庸俗为伍,与世俗狂欢。但也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尽管在巨大的社会变革中有一种贵族降格为平民的无奈与感伤,但厚重的传统知识分子精神在他们头脑中烙下的深深印痕,使他们无法摆脱强大的历史惯性的影响,他们仍顽强地坚守传统知识分子的贵族精神和 “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许多钟情于传统的第三代诗人就是这样。对于他们来说,虽然20世纪80年代的学院教育让他们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但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也深深融入了他们的意识深处,成为影响他们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生活习惯、审美眼光的 “集体无意识”。他们希望以永恒的人类精神拯救市场经济时代的灵魂沉落和人性异化,纠正市场经济带来的道德失范、精神缺失的现实,以潜心于对人类精神乌托邦的重构作为自己崇高的历史使命。他们追问永恒,言说神圣,重访古典,以各种方式保特着同传统丈化的密切联系,正如余英时所说的:“‘五四’以后,中国现代化的知识人一方面取代了传统的 ‘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承继了 ‘士’的优良传统,他们成为中国的 ‘脊梁’和社会的 ‘良心’。”[3]8本文意在探讨传统士子精神在第三代诗人潜意识层面的深刻沉积和对他们的人格建构和审美情趣产生的深刻影响,借以管窥具有文化根性特征的传统士子的人格品德对深受西方话语影响的8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雕塑与文学创作的重要作用。
传统意义上的 “士”主要指儒家化的读书人,也就是知识分子。他们既是政治的依附者,也是政权的构成者,因而中国封建时代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士大夫政治”。著名史学家吴晗就认为:“照我的看法,官僚、士大夫、绅士、知识分子,这四者实在是一种东西,虽然在不同的场合,同一个人可能有几种身份,然而在本质上,到底还是一个。”[4]66由于深受儒家的影响,中国士子关心国事,关爱苍生,关注社会利益,关怀人类文明,立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有着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和严格的道德自律,形成了 “士志于道”(《论语·里仁》)的崇高胸襟。曾参就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尤其是儒家的忧患意识,更成为他们世代相传的社会自觉。这种忧患意识,既体现为一种崇高的道德责任感,更表现为一种神圣的时代使命感,它具有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故进亦忧,退亦忧”的特点。在盛世或人生进取之时表现为亢奋刚烈的情绪,散发出 “大济苍生”的理想光芒;在乱世或人生失意之时则表现为郁愤悲悯的情怀,体现为对社会理想与个人希冀无法调和的忧虑。自孔子以来所形成的这种关怀天下兴亡与重视自身价值的忧患意识,在中国士子的内心深处已内化为一种生活态度,并成为他们的精神旨归。它养就了中国知识分子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自觉观念,培养了他们怀抱高尚理想、关切现实民生、拒斥庸俗风尚、高扬坚贞气节、重视个人价值的人格品德。
如果从整体和表面来看,1980年代中后期出现的第三代诗人确实有着嬉皮笑脸的对传统进行解构的特征。启蒙中心话语的解体,商业对文学的腐蚀,文学对政治的疏远,在他们的诗作中都有清晰的表征。但如果透过语言的表层,深入领悟其思想意蕴,便不难发现:他们中的许多诗人其实很像严肃的传统知识分子,或者说很像具有思辨色彩的哲学家气质的知识分子。理想主义、使命感、激情、浪漫、精英等这些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内涵,在他们许多人的诗歌中仍然可以找到清晰的痕迹。他们仍然像传统知识精英一样坚守理想,以自我拯救的姿态与媚俗的的大众文化、商业文化进行顽强抗争。如于坚、海子、骆一禾、西川、柏桦、张枣、雪迪、陈东东、梁晓明、孟浪、欧阳江河等诗人就是这样。他们虽则在社会转型中不免表现出失意文人的零余者心态,但仍严肃地考量生存质量,理性地审视生存困境,冷静地思考文学意义,深情地呼唤崇高人性。即使在诗歌中表现世俗生活,也努力将日常生活经验提升为审美体验,用终极关怀代替世俗关怀。例如于坚的诗歌就表现出对人的生存困境的极大关注,海子的诗歌就充满了对乌托邦精神的追求,西川的诗歌就表现出对神性光辉的仰望,柏桦、张枣、雪迪、陈东东的诗歌就充满了对历史、文化的独特思考,梁晓明的诗歌就表现出对崇高生命意义的热情讴歌,孟浪的作品表现出对现代都市文明的反思。即使在 “他们”、“莽汉主义”、“非非主义”、“撒娇派”等诗人的诙谐与冷抒情中,也可以窥探到他们关注生存质量、追问人生价值、揪心道德沦丧的精神内核。可以说,他们的骨子里仍残存着浪漫主义的理想与超越,传统知识精英的担承意识和悲悯情怀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延续。
尤为可贵的是,标举 “神性写作”的海子、骆一禾、戈麦和标举 “知识分子写作”的西川、欧阳江河、陈东东、张枣等诗人虽置身于鄙俗的物欲时代,但仍能自觉地将灵魂的卓立和精神品质的高洁放在思考和追求的首位。不可否认,转型时代固然是一个开始进入物质富裕的时代,但同时也是一个文化失范、价值混乱的时代。面对外在世界的裂变、传统道德的沉沦,他们仍然坚守着知识分子应有的心灵洁净,始终保持着对神圣和纯净的追求,自觉地肩起对沉落灵魂的 “救赎”重负。正如陈旭光所评价的:“他们追求深度的精神幻象和形而上的超现实诗境,致力于在一个转型之后的‘机械复制’时代,为感性、灵魂、精神等保留最后的地盘。”[5]164尤其是海子,在传统价值崩解导致终极关怀失落的 1980年代,他仍执着地高唱着理想主义的赞歌,极力拯救时代的精神危机。从《四姐妹》、《在昌平的孤独》、《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鄙视喧嚣浮华的都市景致,热切追取崇高人格,执意追寻“彼在”的终极世界。正如他在 《祖国,或以梦为马》中所写的:“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独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刘小枫曾深刻指出:“真正的诗人,应该是在神性离去之时,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在众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贪娱求乐之时,踏遍异国的大地,去追寻神灵隐去的路径,追寻人失掉的灵性。这正是贫乏时代 (丧失人灵、神灵隐循的时代)中诗人的天命。”[6]41海子就正是这样自觉践行这种使命的诗人。但不幸的是,年仅25岁的他在1989年以自杀的方式告别了绝望的世界。他是继王国维、朱湘、顾城等之后因为形而上的原因而自杀的中国抒情诗人。或者说,他是属于中国现当代文学中自王国维以来的一个边缘而光辉的谱系,并很可能是已成为绝响的谱系。他们都是传统文化的僧侣,始终缅怀、坚守着传统文化的根祗。而海子的 “迂腐”和 “不合时宜”就在于:在洪水一样不可逆转的商品经济大潮中,他仍执拗地坚守着 “洪水”中央的的古文化圣殿,并认为这远比衣食住行等物质需求更为重要。他的坚守像一团爝火,在传统士子精神的罹难之夜闪烁摇曳。他远比他的同时代诗人孤独,他以一脸的忧伤,在众声喧哗的商业大潮的背面,以一种朴素然而执着的信念,低低地倾诉着对传统的热爱,一如热恋中的王子对公主的激情。他的声音可能在无数人的记忆中行将消亡或正在消亡,但在历史的长河中,却已成为传统士子精神永在的确证。正如陈东东所说:“他的歌唱不属于时间,而属于元素,他的嗓子不打算为某一个时代歌唱。他歌唱永恒、或者站在永恒的立场上歌唱生命。海子的悲哀可能是,他必须在某一个时代,在时间里歌唱他的元素。”[7]37
同样,坚持 “知识分子写作”的西川也重视对精神生命的打造,注重对生命意义和真谛的揭示,使其诗歌充满着古典知识分子的贵族气息。他始终以庄严纯净的诗作回应着时代的变化,以对广阔的传统文化背景的认同,和对高贵的诗歌理念的坚守,在同时代的诗人中显得卓尔不群。在物欲横流、世风日下、传统道德和人文精神低迷、古典艺术精神陨落的商品经济时代,他以深沉的镇定,对人类命运表现出倾心的关注和深入的思考,使其诗歌创作具有触及历史、时代和知识分子公众情感的巨大感染力。在他的《广场上的落日》、《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杜甫》、《暮色》、《秋天十四行》、《午夜的钢琴曲》、《远游》等作品中,都隐藏着他对终极价值的沉思,对“神秘力量”的洞彻,对精神圣像的膜拜。程光炜就认为:西川的诗歌以“过去”的文化精神拒绝了 “现在”的存在,对现实保持着有操守的、批判性的距离,在现代社会担当了图书馆和文化传统的 “收藏者”、“守望者”的角色。[8]2
此外,“海上诗群”中的王寅的诗歌也保持了传统士子在社会变迁中的悲壮的英雄激情和殉道者式的崇高感。他虽常以远离喧嚣、遗世独立的姿态在诗中出现,但作为八十年代的 “在场者”,知识分子那种与生俱来的难以舍弃的道义感、责任感、焦虑感,使他对时代 “风暴”的感应依然十分强烈。虽然商品经济大潮造成了知识分子的主体移位,但王寅仍以先知般的热情为焦灼于物欲时代的人们寻找精神突围的出路,以圣言传播和悲壮情怀体现对社会的关怀,保持了知识分子难能可贵的主体性与人格操守。在《迷雾》、《我又一次说到风暴》、《炎热的冬天》、《今天不是历史》、《白痴之歌》、《恐惧的尊敬》等诗歌中,他都以传统士子的良知与风骨,担负了延续自八十年代前期以来的启蒙使命。
从表象上看,“他们”、“莽汉主义”、“非非主义”、“撒娇派”等坚持俗世情怀的诗人,和坚持“神性写作”与“知识分子写作”的形而上诗人,在1980年代的中国诗坛上表现出雅与俗、坚守与反叛的两极形态,但如果从本质上看,他们的写作都以执著于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思考和对崇高的理想境界的憧憬而体现出厚重而悲壮的忧患意识。正如有论者指出的:“第三代诗人并未真正世俗化,他们更像是穿着市民外套的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9]131如果说,在第三代诗人中,李亚伟与伊蕾等诗人是貌似踏着商业大潮的鼓点舞蹈的泼皮浪女,从社会转型一开始就脱下文化长衫,从俗众中冲出,走上时代的舞台,以玩世不恭的口吻,表达着俗众和市民的欲望,唱着 “平民的胜利”之歌的话;那么海子、骆一禾、戈麦、西川、王寅等坚持 “神性写作”和 “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就像五四狂潮中的林纾、章士钊与 “学衡派”诸人,充满着对传统文化的自觉坚守、护持,以 “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咽,唱着传统文化的挽歌。如果说,李亚伟与伊蕾们是沉溺于 “此在”的市民世界里的狂歌欢吟者,那么海子们则像是站在市民世界的边缘,以忧郁的面孔,“面朝大海”,眺望“彼岸”的文化逸民,他们就像尼采所称的 “喧嚣闹市里的持灯者”,抑或是像余光中所称的“文化守夜人”。如果说,第三代诗人中的 “他们”、“非非主义”诗人是社会转型之际的冷眼旁观者,“莽汉主义”、“撒娇派”诗人是社会转型之际的欲望狂欢者,那么,崇尚 “神性写作”、“知识分子写作”的海子、西川、王寅等诗人则是社会转型之际的掩面哀戚者,对于传统士子精神的沦丧,他们真的如丧考妣,形似自喻为 “丧家之犬”的孔子。正如陈寅恪先生在 《寒柳堂集》中指出的:“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亦愈甚。”[10]53但不管怎么说,当经济成为这个时代的巨型话语,他们在文学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 “入世”情怀和“载道”热忱,他们忧世忧民、担当道义的忧患意识,他们对社会巨变所致的道德沦丧与知识分子精神沉沦的孤愤与忧郁,都成为了在商品经济大潮泛滥的 1980年代传统士子精神潜行永在的有力证明。尤其是他们在社会转型中所表现出的幽深激情与历史救世主的志士角色,以及他们的创作中所飘散出的难以泯灭的拯救、使命、信仰等精神质素,使中国文人的价值追求、千秋情怀得到了极大的光大发扬。
仕与隐自古就是士大夫生活的两极。中国传统士子一方面受儒家“士志于道”的深刻影响,有着强烈的责任意识与忧患意识;另一方面又深受道家的熏染,追求 “自然”之道,求取 “逍遥”之境,因而隐遁与逃世也一直是中国士子人生观的重要内容。正如郭象在注《庄子·逍遥游》中指出的:“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在社会巨变或人生失意之时,他们往往希望从纷纭扰攘的价值世界中解脱出来,遁迹山林,徜徉山水,置身于大自然之中,追求最大限度的个体精神的自由。在老庄哲学的长期浸淫下,中国传统士子逐渐养成了清高淡远的生命情调,平和恬适的生活方式,淡泊清空的审美情趣,超然洒脱的人生境界。第三代诗人中的许多诗人,如海子、西川、石光华、宋渠和宋炜、柏桦、陈东东、韩东、大仙、吕德安、张枣、尚仲敏、老木、黑大春等就都遗传了传统士子这种远离尘嚣、追求内心宁静祥和的审美情趣和疏离人群、向往田园的寂寞意识。在喧嚣的商业时代,他们安然地站立于 “鄙俗”的世界之外,安静地保持着对现实的审视,对历史与传统的瞻顾。规避当下,“回归自然”、“回到过去”、“向往远方”成了他们共同的抉择,表现出孤高超世的人格气度。
例如海子就是一个注重在幽静的角隅对心灵和生活进行静悟的诗人。他拒绝源自尘世的一切,在喧嚣的尘世背面,冷静地保持着对真理、星空、时间、死亡、人类等这些 “大词”的沉思。他的思绪似乎总是沉浸于遥远的精神王国中,充满了某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空旷气息。他的诗歌创作充满着对世俗生活与物质享受的远离、排斥,始终洋溢着一种走离人间、漂浮于神圣的天空的纯洁气息。在他早期的抒情短诗中,他着意于将年少时代的乡村生活经验,凝结成质朴单纯的乌托邦世界,表达着对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渐趋走失的农耕文明的固守。在他的后期创作中,他则把目光转向远离尘嚣的高原、西部、祁连山、大雪山,表达对那个虚幻的 “远方”的期许、向往。在他的《海子小夜曲》中,他用平淡朴实的文字,塑造了这样一个温柔平静而带着忧伤的海子形象:“以前的夜里我们静静的坐着/我们双膝如木/我们支起了耳朵/我们听得见平原上的水和诗歌/这是我们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诗歌”。淡然的语流中有一种中国传统诗歌的平和含蓄和一种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寥落心境。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轻柔而清淡的言说的背后隐藏着一颗崇高、孤傲的心,和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的纠结与忧伤。他的《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在一种外在的空旷和内在的寂静混合的氛围中,流露出一种超脱的智者气息。他的 《日记》在节制的诗情背后则表露出沉静孤独、满怀愁绪的思想内涵。他的 《活在珍贵的人间》以一种纯粹本真的语言、单纯明净的意象,表露出对一尘不染的高洁灵魂的守望。可以说,他的许多诗歌在钟情于对美丽的东方之静的抒写的同时,表现出虽置身于浑浊的世俗而向往澄明的 “天地精神”的渴求,有着深邃悠远的审美指向和恬静的艺术风格。
西川的诗歌也大多有一种东方隐士式的静谧安宁,闪现着 “至虚极,守静笃”的道家光芒,体现出对东方型的凝神观照作风的继承。他一直追求寂静的境界,坚持 “在面对生活时采取一种既投入又远离的独立姿态”。[11]271在他的诗歌世界里,满布着对“星”、“云”、“雨”、“雪”、“风”、“光”等远离尘俗的纯净的自然之物的歌吟,如《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大雪十四行》、《光》、《星》、《雨》、《起风》、《秋天十四行》等。这些洁净之物,体现出他的“精神家园”的高洁、纯粹,映现的是他超然自得的人生态度和宁静淡泊的心绪。在创作中,他总是以泰然、淡泊、虚静的心态尽力地展现着观照对象内在圣洁的精神光芒,有着 “处独蹈虚”的特征。如他的 《广场上的落日》就抓住黄昏巨大的太阳铺展在广场上这一瞬间,细腻地展示了东方型的沉静庄重之美;《起风》于幽静的氛围中洋溢着深邃而透明的哲思;《读1926年的旧杂志》散发出一种生存飘忽的感伤,有一种与天地并行的沉默;《夕光中的蝙蝠》、《秋天十四行》、《旷野一日》则体现出 “游心于物”的道家色彩,有着对人生与生命的孤独体验、深度沉思的特征;《聂鲁达肖像》通篇弥漫着肃穆而又高雅的情调,表现的是学院派知识分子孤独而沉静的精神状况;《午夜的钢琴曲》对传统知识分子高洁纯明的思想境界进行了歌吟。这些诗歌在平和徐缓的语气中充满了知识分子自我矜持的高贵气息,在远避喧嚣的沉静的边缘式言说里体现了知识分子独立不倚的崇高情操,但孤寂的自言自语里又绝少偏激与愤怒,而是满蕴对生命的关爱,对世俗的体谅。正如谢冕指出的:“在布满喧嚣、怪异、失落、裂痛的现代作品之中,西川居然不分裂也不混乱,居然显示出和谐、沉思和光明的某些特质”。[12]179杨远宏也认为西川“像一个宁静致远的现代隐士和高士。”[13]85
“海上诗群”中的王寅的诗歌也具有浓重的隐逸倾向。他的诗歌有一种从俗世的喧嚣嘈杂走向宁静冲淡直到孤寂的干净风格,显露出传统士大夫清高潇洒、静观自得的幽忧心境。在他的《乌鸦》、《隐士》、《灰光灯》、《秋天的气味》、《园丁》、《明亮的仲夏夜》、《芬兰的诗》、《没有爱情的日子》等诗歌中,都洋溢着一种远离尘嚣的大自然的宁静氛围,优雅中显露出淡定和轻逸,表现出飘然超升的意味。他的 《和幽灵在一起的夏日》、《我已看见了上帝》、《冬天》、《夜色中的墙》等诗作都在平淡而纯洁的意象之中,隐藏着绅士一般优雅的情感和淡淡如花香的意趣,单纯的语言中可见其澄澈透明的心境。而《与诗人勃莱一夕谈》、《午后》则在洁净的环境、平静的语调和孤寂的氛围中,折射出一种超然飘逸的人格精神和闲适清雅的风度。他就像一名隐士,远远地冷眼看着世界,以隐者沉寂的姿态对待身外的一切喧嚣,冷静安然地写作。正如诗人梁晓明所指出的:“王寅的作品总有一个冷静的身影和一副沉稳的眼光处在作品的旁边,‘旁观者’的描述和态度使得王寅的诗歌显得超然而迷人。”[14]265
“整体主义”诗人石光华、宋渠和宋炜的诗歌也呈现出传统士子平和沉静、清高自赏的性格特征。例如石光华的诗歌就大都喜好营造超旷空灵的意境来暗示微妙至深的心灵境界,体现出深沉的人生态度和净化的审美趣味。他的 《梅花》、《桑》、《听冬》、《炼气士》等诗歌散发出一股慵懒、落拓的文人气息和人与自然物我相得、欣然融洽的意趣。他的 《少小离家》、《明天是旧日子》有着宁静古朴、恬静温柔的田园意境。《月墟》、《暗香》、《望秋》、《暮琴》等则着意构筑了一个 “有意无意,若淡若疏”的艺术境界,有着 “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相互融和的禅境意味。宋氏兄弟的某些诗歌也散发出一种虚空的意义氛围和 “静观”的文化选择。如他们的 《有月亮和水和女儿的诗》、《镜中的桑林和农事》、《涉过大溪地依然是水》等诗歌都表现出心志淡泊、情怀旷远的东方文化色彩;《好汉》一诗则流露出一种追慕明清士大夫式的雅致高洁。中国士子自由放逸的精神,中国诗歌冲和澹泊的趣味在他们的诗中都得到了最大强度的发扬。
“他们”诗人于坚、韩东的某些诗歌中也涵蕴着隐逸精神,体现出恬淡潇洒的出尘风度。例如于坚的表现高原和日常生活的许多诗歌就都有着一种阅尽沧桑、冷眼向阳的豁达与寂静。在他的笔下,“高原”被赋予了一派潇洒出尘的孤独和返璞归真的原在特征,而他诗中的 “自我”也常以观透人生、久浸孤独、离群索居的超脱形象出现,他似乎永远以出世的心情生活在物欲横流的滚滚红尘中。即使他的那些表现日常生活的诗歌,如 《罗家生》、《尚义街六号》、《远方的朋友》等,作为叙述主体的诗人 “自我”也始终保持着一种隔岸观火的冷静,体现出一种心平气和、超然洒脱、沉静自处的人生态度。在韩东的诗歌中,也常能看到他那种穿透庸常、烛照纷扰嘈杂的超然眼光和 “弱水三千自取一瓢饮”的闲适心态。如他的 《下午的阳光》在抒写日常的家庭气氛时,就着意营造了一种澄明宁静的氛围。诗中的 “阳光”被他赋予了一种灵魂和谐自足、心境澄澈澹泊的象征。他的 《在早晨睡去》表现出了那种超然出尘的精神气度,有一派中国古典知识分子超逸洒脱的精神气象。至于他的 《山民》、《你见过大海》、《有关大雁塔》、《你的手》等则冷漠得全然似一个局外人的超然旁观,跃动在语流中的则是他孤独的灵魂。可以说,尽管韩东标举“反传统”,但他的诗歌在思想情感上的超脱虚静,艺术追求的素淡柔和,风格上的洁净超迈,都体现出鲜明的传统文人色彩。
“圆明园诗派”中的大仙、老木、黑大春等诗人的诗歌中也鼓荡着承接于古代隐士的 “逸气”。例如大仙的 《听蝉》就是一首以 “蝉”喻 “禅”的佳作,体现出一种剔透空灵的心境。“蝉”在诗中既象征着清旷幽静的自然,也象征着澄怀观道的生活方式,更象征着赤子的心态和具有本原意义的精神家园。他的《聆听》整首诗择取了 “泡桐树立”、“风花月季”、“蓝星闪耀”、“淡月微圆”、“盈盈绿水”等众多干净疏淡的景物,来衬托内心的安静喜悦。那种清旷渺远的情趣,那种全无人间气象的恬静自然,被他牢笼于笔下,成为一种潇洒出尘的心灵气象。他的《丙寅年十月二十二日对弈遇雪》则极力渲染了一种纯净无我、恬淡无欲、冲淡澹泊的人生乐趣。老木的 《迎接秋天》将玄远悠然的虚静之心 “物化”于寥落的 “秋天”中,着力表现的是中国士子涤除玄鉴、澡雪精神的自我追求。黑大春的 《秋日咏叹》、《东方美妇人》在静观天地万物爽朗优美的同时,流露出温蔼、宁静、超脱的心境,表现出对精神与物质浩然同流的生命境界的向往。
此外,柏桦、陈东东、梁晓明、张枣、吕德安、车前子等诗人在急剧变幻的社会转型时期,基于对现实的失语,都倾向于心灵的隐逸洒脱。他们像传统的知识分子那样,逃向由传统和古典所构筑的精神象牙塔,以宁静、冷静的心态审视着外在的喧嚣,以赤子的心态过着诗意的心灵生活。如柏桦的《在清朝》、《李后主》、《望气的人》等诗作就都有着失落哀挽的情感,蕴藏着悠远的回忆和眷恋的感伤。即使像 《家居》这样描写日常生活的作品也洋溢着一派农耕文明下的古风气象,有着喧嚣尽去、恬静安谧的意境。他似乎有意在用一种轻慢的语调和安静的品质,引诱着人们在历史与传统文化中寻找生命的意义与精神家园。陈东东的诗也充满了渺远而感伤的想像,从他的诗中读到的,尽是慵懒的情怀和沉静哀伤的心绪。例如他的 《雨中的马》和 《月亮》等诗歌就体现了一个对生活敏感而稍带失落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心态;他的 《独坐载酒亭,我们该怎样去读古诗》、《柠檬——写给阿慧》、《形式主义者爱箫》、《夏日之光》等诗歌则都显出贵族式的忧郁和安闲自得;他的 《秋天看花》、《残年》、《诗章》、《更早的诗人们》蕴含着从容沉稳的古典美,有着隐逸诗歌的和平恬淡。可以说,他的诗歌大多表现出沉寂闲适而稍显抑郁的士大夫情怀。梁晓明的诗歌则有一种无法融入凡俗的清冷和孤独,有着超脱名利与物欲的透明晶莹。特别是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市场经济时代,他对于澄澈心灵、温蔼人性的固守,让人感动。例如他写 “雪”的那些诗歌,就始终表现出灵魂在俗世之外的游离、飘飞,体现出精神贵族的感伤与孤独。张枣的《何人斯》、《镜中》、《深秋的故事》、《楚王梦雨》、《梁山伯与祝英台》、《吴刚的怨诉》、《娟娟》都闪现着传统士子超然优雅、纯净忧伤的精神光芒。他渴望回到古朴的历史与田园,求得内心的宁静,渴望在对“历史故园”——农耕文明的回望中找到心灵的避难所。同样,吕德安的 《献诗》、《沃角的夜和女人》、《门》都体现了传统知识分子静远虚灵的审美情趣,散发出诗意化的生命情调。这些诗歌都表现出对心灵与外在环境和谐融洽的渴望和对平和安宁、怡然自得的生活的追慕,包含着一种躲避喧嚣、异化、龌龊的现实的乌托邦理想。车前子的 《蒲团》则借助空山、石蒲团、松鼠、深渊等意象,构筑了一种远离尘嚣、空明寂静的境界和明澈自在、烛照万物的怡悦心情。即使像以 “高声部”表达对俗世欲望热烈拥抱的李亚伟,也有刻意规避政治的一面。如他的 《司马迁轶事》、《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破碎的女子》、《妖花》、《狂朋》、《怪侣》等诗作由内到外都是以悲伤的意识结尾,对时代和政治的自觉疏离和对虚静的追求的意识显而易见。在他的 《饮酒致敖哥》、《夜酌》、《酒聊》、《梦边的死》等作品中,那种惯有的狂放粗俗被驱除殆尽,那种故作轻松的“瞎折腾”像弥漫的尘埃渐渐落定。这些诗作中的“自我”文雅孤独得像一个感伤的潦倒者,甚至有些郁达夫似的“零余者”气息。
从本质上看,海子、西川、王寅、石光华、宋渠和宋炜、于坚、韩东、大仙、老木、黑大春以及柏桦、陈东东、梁晓明、张枣、吕德安、车前子、李亚伟等这些第三代诗人在精神气质上与传统士子平和冲淡、飘逸感伤、寂寥淡泊的心理气质都有着暗然相通的一面。传统士子对世俗功利的轻视,对忧郁感伤的偏爱,对空灵古朴的艺术境界的追求都对他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虽然知识分子的 “导师”身份在商品经济时代渐趋消亡,但他们和传统的关系并未因此而割断。面对渐趋消失的农耕文明和物欲横流、实利媚俗、金钱至上的世俗风尚,他们在愤激和无奈之余,都有意地对俗世采取了一种规避的姿态。正如《庄子·缮性》中对 “隐士”的评价所说的那样:“非伏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进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他们以闲适的心态对外物进行审美观照,以平和恬静、悠闲自在的心境享受超然物外的情趣。淡泊宁静的心理修养和脱俗超尘的社会态度使他们的诗作更多地表现出对 “过去”的文化精神的缅怀,对纷扰喧嚣的 “现在”的拒绝,对空寂超脱的自然环境的向往,对洁净沉静的心灵的退守。体现出静观淡泊、自然悠远的审美情趣和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的优美品性。
由于深受道家超然尘上、傲倪万物的出世思想和禅宗任情放纵、呵祖骂佛的狂禅行为的熏染,中国士子心中一直流注着一种抗争的、批判的、愤激的狂狷精神。《论语·子路》中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朱熹 《论语集注》中亦云:“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在传统士子身上,这种 “狂狷”或表现为蔑视君权,张扬民权;或表现为质疑正统,倡导异端;或表现为独往独来,超凡脱俗。从整体上说,它有着鄙弃社会秩序和伦理道德、追求适情任性和特立独行的特征,体现了中国士子独立不迁、超绝流俗的高洁品质。在中国文学史上,庄子的愤世嫉俗,屈原的愤激超拔、陶渊明的弃官归隐,阮籍的佯狂避仕,李白的傲视权贵,苏轼的豁然放达,李贽的 “非圣无法”,金圣叹的倜傥高奇,都是这种“狂狷”的绝佳证明。尤其是魏晋士人的任诞放达、超迈不羁更是为历代学人所激赏。这种叛逆狂放精神,促成了中国文化的除旧布新,也培养了中国士子奋发蹈厉、守节不移的刚烈之气。
中国传统文人的这种狂狷精神,对许多第三代诗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集中体现在他们狂放的思想话语和狂放的创作方式上。他们曾这样粗鄙而夸张地宣称:“我们天性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人给人洗脑子。”[15]176“捣碎!打破!砸烂!但绝不负责收拾破裂后的局面。”“它所有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粗暴、肤浅和胡说八道。它要反击的是:博学和高深。”[15]185“捣乱、破坏以至炸毁封闭式或假开放的文化心理结构!”[15]156他们公开打出 “第三代”的旗号来显示与传统诗歌观念的 “断裂”和与前辈诗人的决裂:“随共和国旗帜升起的为第一代,十年铸造了第二代,在大时代的广阔背景下,诞生了我们第三代人。”①四川省东方文化研究学会、整体主义研究学会主办.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1985,第1页。他们以 “愤青”、 “嬉皮”、“跨掉”的姿态出现,反抗秩序,嘲弄权威,消解神圣,对既有文化、道德、价值观念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背叛与疏离。他们以无所顾忌的姿态,成立社团,创办刊物,发表“新”论,写作 “新”诗,从不同层面、不同立场进行先锋 “突围”。他们以原生态的口语,冷漠地陈述着凡人琐事,政治、文化、使命、崇高、英雄等传统 “大词”统统被他们逐出诗歌的 “理想国”。他们崇尚世俗,拒绝崇高,宣称自己不是“理想主义者”,只是“站在餐桌旁的一代”。正如有论者指出的:“它以大胆的反叛和颠覆行为,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成为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启者”。[16]94“通过语言在 50年代以来第一次建立了真正的个人写作”。[17]4
在具体的创作中,他们也表现出强烈的革新渴望和异端色彩。他们试图反叛和超越 1980年代前期出现的朦胧诗,重树一种具有俗世情怀的诗歌精神,以此重建对个体生命的关注和尊重。所以他们描绘的尽是不胜烦恼的人间琐事、平凡无奇的世间万物和无可奈何的卑微心态。在他们的笔下,传统诗歌的优美和谐被粗俗混乱代替,宁静崇高被喧哗琐碎掩盖,到处充满了 “种种炽烈的人欲,琐碎的日常经验,迫在眉睫的生存障碍,到处是粗浊的叹息和低姿态的祈望”[18]56在他们看来,“诗人不再是上帝、牧师、人格典范一类的角色。”[19]86他们甚至反感并蔑视任何的贵族气息与权威面孔,所以他们在诗中大胆地解构、颠覆 “伟人”形象,驱除笼罩在 “伟人”身上的光晕。这只要看李亚伟的 《苏东坡和他的朋友》、梁晓明的 《读鲁迅书》、尚仲敏的 《卡尔·马克思》等作品就可窥见一斑。他们希望把诗歌从政治、哲学等因素中救赎出来,变成独立的个体。周伦佑在其创作的 《第三代诗人》中就公开宣称:“一群斯文的暴徒,在词语的专政之下/孤立得太久,终于在这一年揭杆而起/占据不利的位置,往温柔敦厚的诗人脸上/撒一泡尿,使分行排列的中国/陷入持久的混乱。这便是第三代诗人/自吹自擂的一代,把自己宣布为一次革命/自下而上的暴动;在词语的界限之内/砸碎旧世界,捏造出许多稀有的名词和动词/往自己脸上抹黑或贴金”。
尤其是在李亚伟等 “莽汉主义”诗人的诗歌中,这种傲立于世的 “狂狷”精神表现得极为明显。他们的诗歌充满了浪漫主义诗人的力比多冲动和游吟色彩,语言铺张,抒情亢奋热烈,诗歌中充满了酒与肉、漫游和歌唱的气息和做硬汉的渴望。如李亚伟的 《古代朋友》、《我和你》、《中文系》、《硬汉》,万夏的 《莽汉》,胡冬的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等作品在戏谑调侃中极力展现着男性的阳刚之气,表现出对膨胀的男性之音的张扬。按照李亚伟的说法:“这些毛头小伙个个都像当好汉的料,大吃大喝和打架斗殴起来如同是在梁山泊周围,毛手毛脚和不通人情世故更像是春秋战国的人,使人觉得汉、唐、宋三朝以后逐渐衰败和堕落的汉人到如今似乎大有复辟当初那种高大、勇猛的可能。”[20]作为诗中的抒情主体,他们讽诽古今,恃才傲物,放浪形骸,自我亵渎,以文化二流子自居,并公然宣称是 “腰间挂着诗篇的豪猪”。他们像陶渊明、刘伶、李白、苏轼、金圣叹等狂放的古代诗人一样,保持对酒的本然尊重,有着借酒狂放的浪漫主义精神。例如李亚伟的 《夜酌》、《酒聊》、《酒眠》、《酒店》、《深杯》等,就都表现出醉生梦死的浪子文人情怀。他们像“硬汉”、“流氓”一样用野蛮强悍的行动争取爱情:“我们曾用屈原、用骈文、散文/用玫瑰、十四行诗向女人劈头盖脸打去/用不明飞行物向一两个校长教授/砸下威胁砸下山誓海盟/强迫她们掏出藏得死死的爱情”(《硬汉》)。在他们的诗中,“充满了精彩的封建主义糟粕、文盲的豪气和无产阶级不问青红皂白的热情以及中国百姓人情味十足的幽默和亲热。”[20]224可以说,“莽汉主义”诗人都表现出疏离主流、率性任真的传统名士的狂放遗风。
从本质上说,第三代诗人的这种狂狷精神并非现代意义上的简单的孤傲超世、洒脱不羁,而是一种进取精神和革新精神的表现,它的核心是对于传统诗歌的抗争与批判和对自由人格的标举。
从总体上看,中国传统士子的社会角色,或表现为“士志于道”的志士,或表现为“恬淡寂寞”的隐士,或表现为“言论放荡,非毁典谟”的狂士。虽然从表面上看三者是互相对立的,但实则互补,统摄于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格理想。一方面,由于深受儒家的影响,他们怀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另一方面,由于深受道家和禅宗影响,一旦遭逢昏君乱世,人生失意,他们便退居社会边缘,寻求自由自在的人生,以任情适性、全身远害为目标,恬静淡泊,与世无争,自得其乐,追求孤独的闲适之趣;甚至脱略形迹,不拘礼法,体现出适性洒脱、傲达任率、纵情放荡的狂狷色彩。在他们身上,经国济民的宏大抱负、清高洁净的脱俗品质、激诡凌厉的昂扬之气就那么不和谐又那么真实地统一在一起。正如林语堂所指出的:“道家及儒家是中国人灵魂的两面”。[21]114进入现代社会后,传统士子变身而成为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虽然 “士”的传统由此而消失了,但 “士”的精神并没有与时俱灭,仍然以多种形式附丽于现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身上。198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社会的转型,知识分子在承传西方现代话语,建构现代性的同时,其心态始终摇摆在现代与传统之间。士志于道的承担意识与虚静淡泊的超脱态度、悲悯救赎的社会情怀与自由狂狷的个体人格构成了他们的二难心理。
从本质上说,很多第三代诗人具有传统知识分子的显著特征。他们对传统士子的人格理想、价值观念、思维方式、行为模式表现出强烈的认同与归依,在他们身上仍集结了传统的志士、隐士、狂士特征。置身于社会转型、新旧文化交替的时代,他们的心态是非常复杂、极为矛盾的。他们虽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高举 “反传统”、“反文化”的大旗,在其诗歌创作中表现出消解意义、颠覆价值、蔑视理想、躲避崇高的强烈倾向,但传统文化在他们精神上的顽强保存,使他们依然在人格修养上遗传了传统的士子精神,保留了很深的传统文人气质。他们虽然无法摆脱时代带给他们的人生失落感和挫败感,但仍执着地表达对人类生存境况的关切和对不幸生命的悲悯,极力地拒绝市场或大众对自己的融汇,高傲而孤独地保持着学院知识分子的身份,努力地护持传统文化和伟大的“诗歌精神”,诗意地表达自己的理想,“以精神王者、精神圣徒或精神流放者的方式混淆于人群并高踞于人群”。[22]65“圆明园诗人”雪迪的 《星》就曾这样称颂道:“你独自闪着光芒/在你自己的轨道上孤独地照耀/没有谁知道你星宿的名字/那些穿过黑暗的云/会记住你冰凉、璀灿的目光。”而当他们被无奈地裹挟进商业文化和消费主义文化盛行的时代,无法再代表公共理性说话,并无奈地退居政治边缘和社会边缘后,他们在迷茫、失落、焦虑之际,又试图重新寻找自身的定位和新的价值确认。他们或在传统中寻找温蔼的精神避难所,或以傲倪的姿态,孤独地再建诗歌的独立、怀疑、批判精神。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尽管现代性总是试图以新的开始来取代旧的结束,但是现代性内部的一种悖谬就是它在反抗传统的同时也不断对自身进行反向的穿透和回溯,甚至以回望传统的方式来消解现代性造成的压抑。”[23]31传统士子的良知、责任感和内在的人格秉性在他们精神血脉的沉积,使他们一方面反传统,另一方面又承担、延续传统,也使他们对现实世界始终保持着一种出而不离、入而不合的精神姿态。正如许纪霖所指出的:“在灵魂的深处,他们总是漂浮的,自由地漂浮着。传统知识分子死亡了,但知识分子的精神却是不死的,只要这种自由的、批判的超越精神不死,知识分子就将获得永恒,尽管其存在方式会一代一代地发生蜕变。”[2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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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raditional Spirits of the Third Generation Poets
LIN Ping-qiao
(Department of Chinese,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02,Hunan,China)
The spirits of Chinese intellectual tradition had greatly influenced the personality and aesthetic interest of the third generation poets,cultivating in them the hermitmentality ofmeditation,rebellious demeanor,and crazy behaviors.The redeeming social feelings and free individual personality constitute the reorientations of their psychology.
the third generation poets;traditional intellectuals;hermitmentality;crazy behavior
A
1009-055X(2013)06-0055-09
(责任编辑:邓泽辉)
2013-07-04
湖南省教育厅重点课题:中国传统文化视野中的第三代诗歌研究 (10A020)
林平乔(1964-),男,湖南湘乡人,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新诗及中国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