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健,钱韧韧
(1.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2;2.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诗歌是最富于个人化的语言艺术。一个诗人努力以语言来表露他自己内心的个人情感与生命体验,但往往语言也精巧地把他自己掩藏起来。在很大意义上,诗歌语言不是用来揭示一个世界,而是用来掩饰一个世界。高明的诗人在于怎样巧妙地掩饰内心的情感冲突与个人的趣味喜好,而聪明的读者则在于能够经由诗歌语言揭示诗人在语言中掩藏起来的那些话语缝隙,以及诗人安放在这些缝隙中的时代精神及诗人对世界、存在、生活、历史的经验与思考。一句话,诗人在诗中掩饰自己,读者在作品中展露诗人。阅读安石榴的诗歌之前我们就应先需要具备这样的觉知。
安石榴是中国70后诗歌运动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是70后诗人群体中较具个性的一位诗人。安石榴在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写诗,著有诗文集《不安》、《我的深圳地理》、《泡》、《宋庄艺术家村的庸俗日常》、《莲花塘》等多部。他曾经在国内十多个城市辗转生活工作,具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这些都融进了他的诗歌文本与理论识见。因此,本文试图通过对安石榴诗歌文本的深入解读,一方面从一个侧面帮助我们探触70后诗歌书写的一些美学特征与主题呈现,另一方面对我们深入把握新世纪诗歌发展的趋势也不无裨益。
安石榴在二十岁左右就走出农村,毅然决然地走进城市去打拼去生活。在多年的城市流徙生活中,诗人安石榴切身地感受到了城市所给予的各种馈赠:焦虑不安、奔波漂泊、身心疲惫。这种丰富和丰富的感受停留在他的笔下,真实地揭示出个体内心的冲突与时代的变迁。
诗歌作品中的城市书写,在波德莱尔的诗歌中就开始了。波德莱尔以“恶之花”的姿态对城市的幽暗角落进行以丑为美的思考,进而以此触及工业化或都市现代化进程中涌现的诸多问题。城市作为诗歌书写主题第一次进入诗歌这个神圣的书写领域,给诗歌的历史发展带来了一场巨大的革命。前波德莱尔的浪漫主义时代的诗歌精神旨在描写大自然美好,乡村田园生活风光,人与人之间的淳朴民风。但是在波德莱尔及后波德莱尔时代,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遥远或者难以企及,这一罪魁祸首正是资本主义工业化机器大生产。工业化程度的加剧,有效地促进了都市化的进程。土地的流失,大量的农民无家可归,他们只好涌入城市,这无疑使得现代化城市急剧臃肿膨胀。现代化城市从而变成一个鱼龙混杂的大熔炉,汇聚了大千世界的“恶之花”。波德莱尔诗歌笔下的游手好闲者、拾垃圾者、收藏者、人群中的人、妓女、酒徒、赌徒、文人、政客、职业密谋家、警察、侦探、商业巨贾等等现代都市人的形象得到了最鲜活的描写。随着中国经济与城市的发展,这些西方城市中的人物形象也不时地出现在当下的诗歌作品当中,他们共同见证了社会发展的足迹以及现代化所带来的各种问题。
在城市这个大的空间中,因为活动场所不同,还存在着诸多复杂暧昧的公共小空间,比如商店、超市、拱廊街、电梯、橱窗、图书馆、博物馆、展览会、股票交易所、地下墓穴、咖啡厅、广场、地铁、街区等等,每一个公共空间承载着各具差异的城市功能,也容纳着不同的城市人物形象与诡异的事件。这些公共空间,这些人与这些事,一起活跃了城市的氛围。生活在其中的人,犹如霓虹灯一样,在不停地晃动,给人带来一种晕眩感与现代性的震惊体验。这些当初出现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里的芜杂现象,如今随着中国消费社会的到来,也一一在各大都市上得以出色呈现。
在安石榴的诗歌文本中,有很多首诗歌都真切地写到了自己对城市的细微感受与真实体验。如在《文化大楼前的广场》一诗,诗人描写了现代都市生活中的广场。“‘广场’一词,在中国新诗史上早已经成为一个内涵丰富的政治寄寓甚至是理想寄托。”[1]对广场这一特殊的公共空间的书写,在当代诗歌作品中时有出现,如北岛《履历》、欧阳江河《傍晚穿过广场》等,但如杨克的《天河城广场》所彰显的:
在我的记忆里,“广场”
从来是政治集会的地方
露天的开阔地,万众狂欢
臃肿的集体,满眼标语和旗帜,口号着火
上演喜剧或悲剧,有时变成闹剧
夹在其中的一个人,是盲目的
就像一片叶子,在大风里
跟着整座森林喧哗,激动乃至颤抖
广场在人们的记忆里,它只是一个万众狂欢、政治集会的公共性地方。人们在广场上集会,举行各种政治的、宗教的等公共活动,或者是喜庆的,或者是血腥的,在广场上总会要发生一些“仪式性的事件”。那些经历过文革的人们恐怕对此有深刻的人生体会。诗歌通过今昔对比的书写,融入诗人鲜明的历史反思意识与现代感,给人深刻的启发。然而,现代城市的广场,它的传统功能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二十世纪末,蛰动萌发
事物的本质在急剧变化
进入广场的都是些情散平和的人
没大出息的人,像我一样
生活惬意或者囊中羞涩
——杨克《天河城广场》
在此,广场所承载的历史意义已经被商业的文化逻辑与实用主义消解或解构了,政治的宏大性与严肃性已经被祛魅了,相反却是日常化、平面化、零碎化,其中隐喻着当下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危机以及面对时代的无力感,反讽意义昭然若揭。诚如安石榴自己所言:“广场多么像一列无法开走的火车,承载着形容枯槁的人群、岁月和事件,却又隐匿着车祸一般颠覆的危险。广场是城市最后的场景和废墟,人们丢下大量语言的果皮、思想的纸屑、演说的排泄物、不吐不快的唾液……然后像被驱散的苍蝇一样到处寻找赖以依附的场所和气味!广场是无所遁形的现场,广场上幽灵出没、精灵显现,最终只剩下空旷的漆黑。”①安石榴《钟表的成长之歌》,银川:阳光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119页。文中所引安石榴诗歌文本,除特别说明外,均自此书,恕不另一一注明。
宽阔的广场。走在上面总想要小跑
这众目睽睽的地方
空旷得只有我走在上面
——安石榴《文化大楼前的广场》对此,我们可以想象,在宽阔的广场上,在这众目睽睽的地方,应该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然而,它却是空旷的,空旷得只有“我”走在上面。这写出了都市人内在的一种孤独与隔膜,因为广场上的人专注于各自的事情,谁都没有精力去关心他人的情感起伏。广场上的人再多,但内心也是显得空旷的,寂寥孤独的。
除了当众滋事的念头
我对广场没有什么想法
——安石榴《文化大楼前的广场》
当众滋事是一种暴力的举动,是一种破坏与中断和谐的行为,是社会不安全的一大隐患。然而,可悲的是,这也仅仅是一种“念头”,一种没有付诸行动的想法而已。在日益理性化的社会里,一切都如无形的牢笼笼罩在人们的周围,你对广场能够有什么新鲜的想法,有想法又能怎么样?这里透露了诗人对生活、城市的一种无可奈何感。最后的两句:“我听到内心坍塌的声音/像挖广场的墙角”,则深入到人们的内心精神。这不仅坐实了城市人们之间的隔膜带来的孤独与寂寥,更深刻地揭示了人们面对芜杂的城市生活所表现出来的无力感与晕眩感。安石榴的其他诗歌如《文化艺术馆》、《深南大道》、《下梅林》、《一辆捐血车开过》等都对此做了不同层面的表现,都旨在描写现代化工业城市给人带来高度文明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给人们的日常生活与精神空间置入了诸多的非文化、非诗意,甚至平庸化、日常化、碎片化的东西。这些都体现了诗人安石榴对当下城市空间的深刻思考与真切隐忧。
现在的城市建设越来越朝着巨大化方向发展,追求“大”但不是“好”是眼下中国城市发展的重要病症所在。城市的街道、社区等物理空间的无限拓展,无疑会加剧了人们在情感与空间上的疏离感。在很大意义上,一个街区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区隔,还是主体内心情感之间的隔离与区分。安石榴在《二十六区》一诗中就对此有着独到的思考与把捉。在此诗中,诗人通过出色的诗篇构思,运用巧妙的修辞,深刻地呈现了现代城市人的生活的奔波与漂泊。诗中的“我”从二区出发,经过二十多个区的奔波忙碌,来到了二十六区的一个小店,只为与朋友喝几瓶啤酒,然后动身返回二区。诗歌描写的事件很简单明了,但是在诗歌的语言与结构上则饱含反讽的巨大张力。这种“我从二区出发/经过三区……”到二十六区与朋友喝酒,“然后动身回二区/经过二十五区”,到“终于回到了二区”。这出发与返回的过程中间,诗人机巧地用“数字+区”加以罗列表达,一方面在诗歌形式上给人的视觉以一种强大的冲击力,这来与回形成了一个回环往复的结构;另一方面又内在地体现了一种距离,既包括城市物理空间上的距离,也包括精神情感意义上的距离。在诗歌思想上,这首诗歌独到地发抒了现代人在都市生活中的漂泊感与疲惫感,也暴露了都市人们情感世界里的焦虑与危机。在诗歌形式上,它通过“我从二区出发”到“终于回到了二区”这样一个回环接合的结构,并且以流畅自然、简洁有力的诗歌语言来呈现,营造了一种以少总多,“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醖藉,达到了“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审美效果。这首诗歌出色地体现了安石榴自己在1996年提出的“日常诗歌”的诗学主张,即“用没有诗意的语言写出最富有诗意的诗歌”。安石榴笔下的日常生活不是琐碎不堪的日常碎片,而是经过诗人去芜存菁的把握,直接抵达日常的本质,并且以一种富于张力的语言修辞加以言述刻写,从而使得诗歌以最简洁的文字与形式包孕着最丰富意义与价值。这首诗歌虽然在形式上具有很大的实验性,但它是不可复制不可模仿的,它只是安石榴的《二十六区》,而不是别个人的。也正因为此,这首诗歌成为了70后诗歌作品中的经典之作。在很大意义上,《二十六区》可以说是诗人安石榴的一张名片或代名词。
在安石榴众多描写城市空间的诗作中,除了对广场与街区的出色书写外,还有独到的刻画公共汽车、电梯、书城(《在书城》)等等这些常见的城市空间的诗作。如描写公共汽车的有《在公共汽车上》与《公共汽车》两首诗歌。尤其是《公共汽车》描写了“我从前门上车”到“我从后门下车”这一段特殊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我”从前门进入打着饱嗝的公共汽车,就像一枚硬币被投进币箱。接下来的情形是乘坐公共汽车常见的情形:上车投币、一只手被吊环侵占、另一只手被公文包套住、拥挤、到站下车等。然而这首诗巧妙的地方在于诗人在诗行适当的地方插入了公共汽车的喇叭广播声音,它犹如诗歌内在的画外音。比如在“无论以什么身份上车/都要遵守公共规则”后面插入“上车的人多,请乘客们往里靠拢,多谢合作”;在“我在遐想中晃动着身体/在生活中打着趔趄”后面插入“车子起动,请乘客坐稳扶好”;在“城市是一座巨大的造梦场/公共汽车是梦中的马车/我是梦游者/在梦境中接受美德的教育”后面插入“尊老爱幼,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请乘客主动给老、幼、病、残、孕妇、抱婴者让座。”“请不要在车厢内吸烟,不要随地吐痰,不要乱丢果皮垃圾,做文明乘客。”在“候车亭的人们像一只只企鹅/生活布满出口和入口/在合理的吞吐和提醒中/我确认着方向机地点”后面插入“前面站是xxx,下车的乘客请准备”;在“谁可以为我指定一扇门/在我消失和出现的街口/有谁像我一样/暗暗注意我的行踪”后面插入“xxx站到了,请乘客按指定的车门下车。”这些在公共汽车上司空见惯的话语,被安石榴用在诗歌中可谓别出心裁,收到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这些前后的诗行与插入的画外音精巧地构成一种互文性的语义张力,犹如前后互相勾连的应和与叠合。但实际情况是,在画外音能够给予车上乘客一种确切答案的同时,它往往又不能给城市生活中的个人现实提供一种确切的方向,这不仅深刻地隐喻了城市人的一种无根漂泊与不断游走的宿命,而且在艺术效果上给整首诗歌带来了一种现场鲜活并且带有反讽的审美意味。在这一点上,《文化大楼的电梯》一诗描写电梯的情形则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石榴的《公共汽车》与《二十六区》都具有强烈的实验性质,它们是成功的,并且又是独一无二的。这些成功的诗作一方面来自于诗人切身丰富的城市体验以及敏锐的捕捉能力,另一方面源于诗人自觉的诗歌实验探索精神。这些诗歌语言干净简洁、自然优美、爽朗清脱、耐人寻味,它们源自日常生活却又不粘滞于日常生活琐碎的叙事与个人的抒情,而且恰切地写出了都市生活的人群中的孤独与震惊体验,从而使得诗歌释放出人性关怀的温情,给人鲜活的当代感。从这个意义上,安石榴的诗歌在当下的诗歌写作中能够占有重要的地位。
在《钟表的成长之歌》诗集中,有一组专门描写疾病的诗作显得格外耀眼夺目、吸人眼球,即《日常病症或诗歌的咳嗽》(七首)。安石榴不仅以此勾连了城市空间发展给人带来的病态表现,还以此发抒了自己对诗歌艺术本身独到的诊断与看法,因此这组诗歌被认为是以诗论诗的作品。诗歌批评界目前还没有认真探讨过它们在安石榴的诗歌写作中的独特价值与意义,因而在此我们有必要对此展开深入的挖掘。
在破碎的时代里,还有什么完整可言,人被异化/物化了,人死了。或者,人们面对世界这个庞然大物,能够表现的只犹如波德莱尔所描写的忧郁、痛苦与病态。这种现代震惊的体验与晕眩的感觉,在现代化的大都市中就有集中的表现,但这些感受却最先最强烈地反映在“抒情诗人”身上。本雅明在论述“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波德莱尔的时候,曾认为文人与妓女在本质都是一样的:“他们像游手好闲之徒一样逛进市场,似乎只为四处瞧瞧,实际上却是想找一个买主。”[2]面对强大的商业文化逻辑,人们的精神空间受到了无尽的挤压,他们一方面努力保持艺术精神的高贵性与纯洁性,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世俗现实,正是在这种紧张的颉颃挣扎中,文人原本所带有的敏感、孤傲等沦为时代的忧郁、痛苦与病态。安石榴由于自身的丰富经验,他是诗歌对此有着精细的捕捉与深刻的思考。
安石榴在诗歌中不仅给我们提供了都市生活中感冒、胃疼、发烧、咳嗽等几种常见的身体疾病的诗歌书写,而且在这些诗歌中融入了自觉反思诗歌书写本身的时代病症。这些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身体病症在诗人的笔下则呈现出别样的隐喻意义。在《感冒诊断》中,诗人说道:“我确信自己患上了感冒/生活进入我的身体/引发内部的隐痛/我确信感冒的传染力/大面积渗透生活/播下不健康的种子”。疾病往往都是从身体内部引发,但是它又与身体外部的生活及生活环境密切相关,因而才会有“生活进入我的身体/引发内部的隐痛”。从身体内部往外看,不是身体患上了隐痛的疾病,而是外部的生活,正是它大面积地播下了不健康的种子,从而使得“我的身体成为/生活和病症的载体/我是病例之一/我是用自身来做实验的/久病成医的人”。在此,身体、病症与生活三者互为勾连,这种独特的书写视角为诗人深入观察它们提供了最恰当的角度,使其能够洞悉事物的内核,揭示出令人发醒的事实。面对感冒就像面对生活,感冒与生活一样都能使人手足无措,但是诗人清醒地知道,“我在生活中患上感冒/在感冒中不放弃生活”,诗人在此恰切地表现了感冒与生活之间的暧昧关系。此诗若到此停止也是一首不错的诗,但是诗人继续推进,深入到诗歌书写本身:“这首诗多像饶舌的游戏/像一场设定的感冒/在操作中开出病历和/药方。诊断的结果/写在遗嘱或悼文上/我是写这首诗的安/一个不成功的感冒/患者。诗歌的病号/我把感冒传染到诗中/我在写这首诗的时候/一点感冒的迹象也没有”。诗人巧妙地把感冒的身体疾病从身体、生活推衍到诗歌生活本身,使得写诗与(不成功)感冒两个不相干的行为联系到一起,蕴含了丰富的隐喻意义。在诗人看来,写诗与生活一样,就是一场感冒、一次鼻塞或者一起偶然事件,诗歌的神圣性与高贵性被消解掉了。在《胃的描述》中,作者描述了现代生活中诸多的“胃的状态”,这些不同的“胃的状态”折射出不同的生活现状与人生态度。胃与欲望、生活等密切相关,但是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胃的结果却越来越坏,因为它超重负荷地为生活处理残骸与废品。胃作为“消化”处理器也因此病变为身体内的蛀虫,并且以溃烂或穿孔的姿态告诫我们拒绝生活的馈赠。“胃”面对日常生活大量的残或废品,不堪重负,它已经没有时间进行自我思考,丧失了“像牛一样快乐地吃草”的优美姿态,因而诗人呼吁人们珍惜“胃”:“请允许我避开胃/将胃口减小或维持在/仅供自我反刍的/需要”。在当下物欲横行的时代,人们的胃口与欲望无限膨胀,肆意地对外进行无休止的追逐,但是他们恰恰忽略了“胃”——自我消化处理器的承受能力,如此以往,它也终将自掘坟墓,自己把自己掩埋。这首诗不仅告诫人们要舍弃忘乎所以地追逐的生存姿态,而且更在于倡扬诗歌创作所必备的一种“自我反刍”姿态,一种“慢”的诗歌精神,因为诗歌缺乏自我反思的时间、空间与意识,它也不可避免地走进另外的一条死胡同。正因为此,我更愿意把安石榴这些诗歌理解为以诗论诗的诗,即“元诗”。
都市空间的挤压导致了人的身体与精神的病症,以及随之而来的危险的激情、自己模糊的形象、自甘堕落寻求的快感。这些芜杂的生存状态都被安石榴纳入自己诗歌书写的对象。在《低烧状态》中,诗人描写了低烧这种身体病症给精神带来的异样体验。“低烧使我忍不住冲动/热爱一下不太正当的勾当/我把低烧当作一种低空的/飞行。”理想和愿望像一只发烧的大鸟,在低空中飞行,它也不可避免地遭到各种障碍物,“在梦幻的诱导中一头撞在/现代规则的大屏幕上”,这里诗人形象地道出了现代生活中人们的理想高远而天空低矮的悖论。因而人们只好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进行自我的嬉戏,一方面他希图成为生活中的绝缘体,另一方面又想去体验触电的快感。在这种危险的低烧状态中生活与工作,人会变得病态与神经质,连自己的形象都变得模糊可疑。在《呈现咳嗽》中,诗人集中呈现咳嗽的病症给人与生活、社会带来的破坏、中断与不和谐,深入主体的内部去探触人类精神需要面对的孤独、叫喊、沙哑、不安、抑制、退却、消失等各种歇斯底里,从而以“我需要呈现什么/我咳嗽”(《呈现咳嗽》)这样的姿态来抵抗现实生活的残忍与无奈。在《再写咳嗽》中,诗人自己认为咳嗽是我冬眠的症状,是我身体部位的抵抗,是我生活的一段节奏,是我忍不住去想的往事片段。咳嗽有时候在公共场所被视为打断或插入,是一种不雅的表现;而咳嗽的这个人也顺应地被视为是个破坏分子,他扰乱了沉默与安静的秩序,污染了环境,甚至冒犯了社会公德与风气。因为“任何一种被视作神秘之物加以对待并确实令人大感恐怖的疾病,即使事实上不具有传染性,也会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传染性。”[3]但是,咳嗽在诗人看来成为了一种生活态度或生活方式,它以它的不和谐对抗着外在残酷的现实。“咳嗽是一种/体质堕落的快感/是我的一种吸毒行为/是我吸引人注意或回避的/一种方式。是我不想被遗弃/而自我遗弃的一种手段/是我对生存与死亡的理解/是我众多愿望中/唯一得以实现的/一种”。也就是说,咳嗽这种人类日常病症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不想被遗弃而自我遗弃的存在手段,也是现实生活中唯一得以实现的一种愿望。这中间透露出诗人对残酷现实深深的无奈与自足。这种诗写视角及其思想深度是令人震惊的。面对无尽惨烈的残酷现实,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生存悖论,诗人在口语化的诗歌节奏语感中,轻松地把这些巨大的生命压力、情绪纠结与内心痛楚朗朗呈现出来,营构出一种举重若轻的审美效果。安石榴对当下口语诗歌书写与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处理能力,在中国当下的诗坛中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与意义。
忧郁、痛苦与敏感的诗人面对无奈的现实,只好在尼古丁与酒精中寻求梦幻般的刺激与快感。在安石榴看来,这个世界不过是一席之地,“在大地铺设的梦境之上/到处都是惊醒和破碎/世界不过是/一席之地”(《梦境》)。我们对生活、世界又能如何?这种姿态虽然不无虚无意味,但实实在在地反映了一种存在姿态以及处理世界的情绪或经验。
先看尼古丁的刺激。在《写写烟蒂》中,诗人把吸烟与生活勾连起来,它们都只是一种游戏而已。现在的情形是,香烟被一根根地点燃,“我在对烟蒂的叙述中/暴露了吸烟的秘密/我借助一种游戏/打发生活中的游戏”,接下来是把烟蒂摁在烟缸里,再点燃了一根香烟,如此往复。游戏具有无目的性,它的乐趣与刺激在于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或许倍感失望或许充满期待,而现实生活的荒诞性也在于此。诗人接着写道:“生活像一个大烟缸/我的生活由一个个烟蒂/组成。我不断更换香烟的牌子/把生活弄得凌乱不堪/我抽好烟的机会不多/劣质烟并不影响我生活的热情/我保持随时随地吸烟的/习惯。”在诗人看来,吸烟与生活是一体两面的事情,它们的意义可以互相置换。香烟中的尼古丁一方面刺激了人们对梦幻世界的追求与向往,另一方面也影响了人们对现实世界的看法与行动。香烟中的尼古丁会使人上瘾或产生依赖性,吸烟的人在这种烟瘾或依赖性中找到现实生活中没有的刺激与快感,找到自己得以存在的空间。然而“我不值得抛弃现在的生活/去过另一种梦想的生活”,诗人清醒地不满于尼古丁所提供的这种瞬间刺激的生活,因此“我对抽烟从不上瘾/听从‘吸烟有害健康’的忠告/因此我只能不负责任地/将这支烟吸完”。对抽烟不上瘾,也可以说是对生活不上瘾即对生活若即若离不远不近,他既彰显出对现实生活的无奈与依赖性,又表现出对现实生活的逃离与超越,在这种微妙的距离中,诗人保持着一种桀骜不驯的姿态。
再看酒精的作用。如果说西方的文人对咖啡具有极大的喜好,那么中国的文人则对酒情有独钟。自古以来,酒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诗人的生活,它既可以以酒会诗友,加深兄弟般的情谊,又可以在失意不得志的时候借酒消愁,更可以在酒精的刺激中使诗人保持鲜活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安石榴在《酒徒夜话》一诗中对此有着现代的书写,“我在自己的身体内喝酒/我在生活的浴缸中/将四肢泡得发软/我把脑袋靠近水龙头/指尖拈住玻璃叫喊/我与交通灯互不相让/在垃圾桶中确认事件的/真相”。这里描写的是喝酒过后,有醉意的诗人的当下状态与思想状态,清醒平常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夜晚、酒精与诗人,这种情况本身就让人觉得是疯狂的事情。“我是夜晚的酒徒/我发现酒精的度数/比生活更快使人进入角色/我把白天不敢做的事情/在夜里反复演习。”(《酒徒夜话》)如果说白天属于理性、规范、严肃的诗人时间,那么晚上由于它的幽暗,以及霓虹的闪烁,酒精的作用,它使诗人能够找回自己,回到自己的内心,尽情地释放自我,释放被压抑的存在的本真与原初的激情。对于诗人来说,活在夜晚才使自己真正像一个人,他可以做白天不敢做的事情,生活成另一个样子,甚至可以是一个坏人。诗人对此说道:“我承认我是夜晚的/酒徒。生活在我们面前/一直显得暧昧不清/我让自己的优点/暴露在生活的暗处/我用喝酒来加深或消除/内疚。我发誓要利用/夜晚的时间/做一件最值得后悔的事”。其实,酒精在诗人身上的作用,虽然能够令其生理身体呈现醉晕晕的状态,但是却不能麻痹诗人内心冲突的敏感情绪,更不能窒息诗人精神世界中放荡不羁自由精灵。因此诗人接着清醒地写道:“我在夜晚的腹中取酒/我躲入夜晚的腹部/用酒精清洗白天的阴影/我从伤口往外呕吐/以狼藉来对照自己的生活/随着夜的深入以及/凌晨光亮的提示/我又像一个清洁工/将夜晚的所作所为/装上道德的垃圾车”。在这首诗歌中,安石榴精彩地道出了现代生活中酒徒内心真实的想法。在安石榴的诗集中,还有如《又一个夜晚在饮酒中度过》、《酒是有品德的》等几首,都可以看作是诗人对酒与生活在不同层面上的思索与展开。与古代李白式的斗酒诗百篇完全不同,也与习见的那种文人在喝酒中寻求创作的灵感存在巨大差异,安石榴这首诗歌揭示的酒徒带着自觉的内省意识以及对生活若即若离的张力立场,因而使得这首诗歌既对接了传统文人关于酒的认识,又注入了当下时代的新气质与精神。这种气质与精神主要体现在诗人对酒精、诗歌、生活的暧昧模糊的态度上,而这都与安石榴的诗歌口语艺术与叙事艺术的美学追求息息相关,或者说它们两者互为表里,共同塑造了“这一个”安石榴。
面对身体或诗歌的病症,我们首先需要指出来,引起人们的注意,进而寻求适切的疗救。我们通过安石榴诗歌中所书写的诸多日常病症,以及对这些“疾病的隐喻”的解读,一方面揭示这些“恶之花”所生长的病态、邪恶的生存环境,另一方面反思并调校当下诗歌发展前进的方向。在安石榴的诗歌书写下,城市空间中的诗人、疾病、酒精、尼古丁等相互的混杂作用,产生了具有现代意味的诗酒文化。这既是安石榴对现实生活的深刻反思,也是其对诗歌艺术本身的自觉超越。因而这些诗歌的成功探索在安石榴以及当下诗歌发展空间中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中国的城市居民大部分都是从农村涌进去的,因此他们的气质上带有泥土的气息。当他们在城市的生活中碰到诸多的现实与精神困境的时候,他们最想退回以寻找心灵安放的地方或许就是故土了。这种城乡之间的冲突除了体现在看得见的外在物质形式,更表现在人们内心精神的纠结上。然而,从农村出走到城市的人,在后来的返回中,由于时间的距离与现实的巨变,会在主体身上投下强烈的忧伤与愁绪。安石榴在这一方面有着自己独特的书写,《还乡》(四首)、《献给石榴村的歌谣》(十首)等即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
安石榴既写城市生活中的诸多无奈与精彩,也写自己对故土、家乡复杂的情感纠结,或者是表现为一份乡愁,或者抒发为一份怀旧的忧伤。总之,由于诗人兼具故乡在场但又缺席的双重视角,故乡的过往一切在诗人的书写中都带上了淡淡的愁绪,犹如“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透露出美好的乡愁。诗人还乡的氛围在荷尔德林著名的《还乡》一诗中有着出色的呈现:
你们,连绵起伏的山峦!呵,你们,座座
阳光普照的山巅,你们还是这般模样吗?
你呵,宁静的家园!无望的日子过后,
你曾闯入远方思乡者的梦里,
你呵,我的家舍,和你们昔日的游伴——
记忆中的群山、宁静的家园、我的家舍与昔日的游伴,他们在远方思乡者的梦里一一复活,他们是否在时间的雕塑中变得面目模糊。这些情绪都是每一个还乡者脑海里必须浮现的图景。然而,在安石榴的笔下,交织着“衣锦还乡”的古老疑虑,虽然“我不用再担心穷途潦倒/生活比往事辽阔/未来是一辆开出的火车”,但是他还是告诫自己“落魄异乡的人们/打消衣锦还乡的念头”(《还乡》)。假如这个情形还是比较现实外在的,那么,诗人多年在外漂泊,“故乡已认不出我的模样”,故乡的父老乡亲,“你们有谁能够读懂我的诗/听我把多年的去向说个明白”(《献诗》)则反映出一种没有知音的寂寞与惆怅。个中滋味真乃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在诗人的笔下,石榴村显得落后,充满乡村的疼痛与内伤,透露出诗人深深的忧伤。少小离家的人,能够“听到村庄空洞的咳嗽”,“石榴村坚持乡村的疼痛/村口年迈的泥墙/还在岁月的风湿中/对每一个还乡的人/展露沟沟坎坎的笑容”(《石榴村》)。在诗人的眼里,“石榴村的雨水像泪水一样多/我写过的诗/不及我今夜的心事”(《我为什么叫做石榴》);“石榴村只剩下一个名字/我离开了石榴村/什么也没有剩下”(《最大的石榴树》)。而最能体现诗人对石榴村故乡的忧伤的,恐怕还是《村庄》一首:
榴花覆盖的村庄/屋后的水源被我弄脏//淤泥堆积的村庄/屋前土地肥沃/我不懂得如何耕种/雷声滚过的村庄/雨水浇灌无人的山冈/雨中的房屋显得荒凉
榴花覆盖的村庄显示它的美丽安详,俨然一派乐土的景象。然而,面对肥沃的土地,雨水充足,“我”却不懂得如何耕种,雨水浇灌的山冈上却空无一人,就连雨中的房屋都显得荒凉。“荒凉”准确地道出了当下农村的内伤,以及农村作为“原乡”的失落。过去自然和谐、淳朴厚实的乡村图景在工业化的进程中无形地消失了。“荒凉”的村庄最主要是缺乏人的气息,没有力量与青春朝气的存在,因为城市的现代化进行把大量的农村青年男女接纳了过去,留下了年迈的老人与孩童,只剩下农村肥沃的土地、无人的山冈与荒凉的房屋,甚至只剩下村庄这个名字。因而当我们出走再还乡,那只是“狼藉的异乡”,我们只能带着无限的忧伤,因而不是我们遗弃了村庄,而是村庄遗弃了我们。安石榴对村庄内伤的这种洞察,以及这种书写视角是深刻而独到的。正因为如此,诗人在多首诗歌中感慨道,“出走的人无法还乡”(《一截树桩》);“前程与家乡同样遥远/我就这样随处居留”(《车辙》);“梦境和田园都不辽阔/他乡与故乡/一一退出我的守望/”(《幸福田园》);“故乡是不能回去的”(《祈祷》)等等。在诗人看来,故乡不仅是不能回去的,而且是回不去的。因为从一个人出走故乡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再难以“返回心灵和愿望的故乡”,他就永远地失去了故乡,或者说故乡只活在你的梦境里。这与古训的“衣锦还乡”,或者与荷尔德林的“我会回到故乡的 /假如我所收获的多如我所失落的”都又迥然差异,不仅因为时代语境不同,还因为还乡的对象与内容有别。而这都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
安石榴不仅洞悉有故乡但回不去的难堪,而且还体认到在异乡漂泊的忧愁。我们从故乡出走,走进他乡或异乡,这就注定了我们的漂泊性与无根性。在《边缘客栈》中,虽然安石榴提出:“诗意地栖居。在异乡/我像主人一样活着”,但是在异乡诗意地栖居,并且像主人一样活着,这仅仅是一种梦想而已,因为它已经永远无法改变流浪者的身份属性。这种属性与诗人自身的身份认同联系在一起,更能体现出流浪漂泊的宿命感,“我不知道今天会成为诗人/注定在漂泊中长成、衰老及歌唱”(《献诗》)。在现代情境中,人们从故乡出走到他乡或异乡(城市与乡村)生活,他的一头系挂着回不去的故乡出走地,另一头又系挂着无法真正进入的异乡,这种悬挂的生活与精神姿态正是当下人们的真实写照,这种忧伤与乡愁折射出当下社会发展遗留下来的两难困境。安石榴的诗歌对这种困境的独特洞悉,以及在歌谣式的诗歌艺术世界加以书写,不仅在诗歌精神上而且在艺术追求上都具有别样的意义。
故乡往事在时间的发酵下,越发飘散出浓浓的醇香。安石榴虽然写下了一批怀念故乡与呈现乡愁忧伤的优秀诗歌作品,但是它们都比不上一次特殊的还乡经历。在安石榴的无数次返乡经历中,恐怕这一次是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那就是由黄礼孩的《诗歌与人》诗刊发起的“诗人出生地之旅”。①详细的还乡过程以及诗人对乡愁忧伤的触感书写,参见安石榴《“诗人出生地之旅”石榴村纪行》一文。(安石榴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b11eee40100s62r.html)这一次诗人出生地——石榴村之旅,对于安石榴而言,其间的复杂情感纠葛,比前述的所有诗歌书写及美学诉求还要来得深刻。
安石榴的诗歌,不仅通过对广场与街区等城市空间的独特呈现,以及对疾病、酒精、生活与诗歌等深入的反思,还有对乡愁、漂泊与忧伤的家园的书写,在诗歌书写主题与诗歌美学诉求上都为70后诗歌及当下诗坛提供了足资借鉴的重要经验。因此,通过对安石榴诗歌主题及其口语化诗歌语言张力的深入把握,对烛照70后诗歌的美学旨趣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整体而言,安石榴的诗歌蕴含着独特的个人气质,如对诗歌语言的口语语感与语词张力的精到把握,对日常生活的物象与细节的出色书写,对当下诗歌发展道路的实验与探索精神,对时代发展给个人生存空间的挤压的反省与追问,在在体现了安石榴特立独行的诗歌写作姿态与精神风标。由于其诗歌语言质地干净、清脱、自然优美,其诗写姿态的节制隐忍、内敛沉实,安石榴的诗歌在当下70后诗歌群体及中国当下诗坛中能够另辟蹊径,独标一格。安石榴诗歌的出现与存在有力地丰富了现代汉诗创作的美学面貌。安石榴的诗歌与他的《七十年代:诗人身份的退隐与诗歌的出场》这篇为70后诗人出场摇旗呐喊的著名文章一样,已然在70后诗歌群落的上空迎风飘扬。
[1]霍俊明.广场诗学与“饥饿”之歌:“70后”诗歌的一个考察[N].文艺报,2011-11-09.
[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51.
[3]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