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红又专”与“腐化变质”——从文坛看毛泽东对“红色知识分子”培养的焦虑

2013-04-12 16:20陈元峰
关键词:知识分子文艺作家

陈元峰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毛泽东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也是与知识分子斗争的一生。出于对传统知识分子的不信任,建国后,他寄希望于培养无产阶级自己的“红色知识分子”,希望他们能够做到“又红又专”,可是实际情况却往往大大出乎毛泽东的意料,那些掌握了一定知识的青年人,哪怕是刚刚上到中学的学生,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而不再适应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需要,他们“腐化变质”了。于是毛泽东陷入了对知识分子改造——培养——再改造的无限焦虑之中,他甚至认为每隔七八年就要来一次思想文化上的“大革命”。本文将以建国后的文坛为例,简论毛泽东培养“红色知识分子”的前前后后。

一 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原罪”

与马克思、恩格斯不同,毛泽东从一开始即把知识分子归入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阵营。①《共产党宣言》指出:“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敬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他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显然,马克思和恩格斯把从事脑力劳动的知识分子看成了与体力劳动者一样的受资本家雇佣的被剥削者。恩格斯甚至提出了“脑力劳动无产阶级”的概念(见恩格斯《致国际社会主义者大学生代表大会》,《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487页)。毛泽东对于知识分子的认识如果不是独创,或许来源于列宁和斯大林。1925年他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即初步涉及了知识分子的社会属性问题,认为知识阶层分属反动阶级、中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应该分别对待。1939年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文中,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社会属性有了更清晰的阐释:“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并不是一个阶级或阶层。但是从他们的家庭出身看,从他们的生活条件看,从他们的政治立场看,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的多数是可以归入小资产阶级范畴的。”[1]641

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作为统战对象,中国共产党早期对之采取的是“争取”、“团结”的友好态度。尤其是毛泽东更是中国共产党内在知识分子问题上有远见卓识的领袖,他不止一次地指出知识分子对革命胜利的重要作用。1939年12月1日,他为中共中央起草了文件《大量吸收知识分子》,文件指出:“共产党必须善于吸收知识分子……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一切战区的党和一切党的军队,应该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加入我们的军队,加入我们的学校,加入政府工作。”要求各地方和军队要切实改变过去对知识分子的不正确态度。[1]618以后他又反复强调:“革命力量的组织和革命事业的建设,离开革命的知识分子的参加,是不能成功的。”[1]641“工人阶级应欢迎革命的知识分子帮助自己,决不可拒绝他们的帮助。因为没有他们的帮助,自己就不能进步,革命也不能成功。”[1]7281940年在《论政策》的中共中央指示中他再一次提出了知识分子问题:“应吸收一切较有抗日积极性的知识分子进我们办的学校,加以短期训练,令其参加军队工作、政府工作和社会工作;应该放手地吸收、放手地任用和放手地提拔他们。”[1]768这些20世纪40年代前后一年多时间内集束式的文件和指示,对中国共产党意义深远,它开始改变中国革命农民武装的特点,而借助知识分子的文化建设中国共产党也渐渐取得现代政党执政的合法性,也只有此时,中国共产党才有了和国民党一较高下的真正资本。所以,知识分子政策可以说是中国共产党对国民党博弈的“胜负手”,而祭出这一杀招的毛泽东对中国共产党来说无疑是“伟大”的。

中国共产党对待投奔解放区知识分子的待遇也充分显示了“争取”、“团结”的诚意。1936年10月,丁玲作为第一个投奔解放区的文化名人,受到了几乎是最高规格的欢迎,中共于党中央所在地保安专门为她举行了欢迎晚会,中共最高领导层毛泽东、周恩来、洛甫、博古都参加了欢迎仪式,事后毛泽东还为丁玲赋《临江仙》词一首:“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词中既抒发了对知识分子欢迎的热情,也表达了对知识分子作用的高度评价,对国统区知识分子的感召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此后,奔向延安的知识分子源源不断,仅以文人为例,到1942年延安整风前即有艾青、周扬、艾思奇、李初梨、周立波、田间、郭小川、成仿吾、萧军、刘白羽、何其芳、严文井、陈荒煤、沙汀、卞之琳、徐懋庸、光未然、钟惦棐、王实味、杨朔、周而复、贺绿汀、贺敬之、华君武、高长虹、王朝闻等等,甚至茅盾、朱光潜都表达了投奔之意。

1940年1月4-12日,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召开了第一次代表大会,与会知名文化人123名,文化团体107个,共计五六百人,可谓盛况空前。毛泽东、洛甫以及吴玉章分别题词,其中,洛甫以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部长的身份作了《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的报告,表达了对知识分子理解和宽容的态度,为各抗日根据地制定文艺政策确立了原则基调。报告强调文化工作要针对“文化的特点”和“文化人的特点”去做,统一战线内部的意见的某种不一致、意气之争、门户之见,一般是不可避免,应经过民主的方式来解决各种争论;应当提倡自由辩论与讨论的风气;争论一时不能解决也不要紧,不必过早作结论;对某个文化人缺点的提出,也要经过适当的方式,“要善于尊重文化人,其人格、其事业、其创作与意见。要同他们建立真诚恳切的交谊,要有大气量,要谦逊、要能求大同而弃小异”。[2]

1940年10月,中共中央宣传部、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下发指示强调指出:“应该用一切方法在精神上、物质上保障文化人写作的必要条件,使他们的才力能够充分的使用,使他们写作的积极性能够最大的发挥。”“党的领导机关除一般地给予他们写作上的任务与方向外,力求避免对于他们写作上人工的限制与干涉。我们应该在实际上保证他们写作的充分自由。”“对于文化人生活习惯上的过高的、苛刻的要求,是不适当的。”“(文化)团体内部不必有很严格的组织生活与很多会议,以保证文化人有充分研究的自由与写作的时间。”[3]

这些针对文人知识分子的政策,使他们离开大城市来到解放区以后不但没有不适应,反而有重获自由的兴奋,他们可以“安心”和“自由”地创作,这对于文化人无疑是最重要的。正如艾青写于延安时期的文章《了解作家,尊重作家》所言:“作家除了自由写作之外,不要求其他的特权。他们用生命去拥护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就因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们的艺术创作的独立的精神。因为只有给艺术创作以自由独立的精神,艺术才能对社会改革的事业起推进的作用。”[4]除此之外,在物质条件极为窘迫的延安,这些知识分子所获得的生活待遇与普通官兵相较也可谓优厚,典型的事例是“延安文化俱乐部”的建成。为了给延安文化人提供一个交流聚会的场所,延安方面与1939年冬至1940年春用了近半年的时间建成“延安文化俱乐部”,俱乐部为三间大的窑洞,“屋子里有沙发,有地毯,有挂灯,有漂亮的木器什具,有古色古香的瓶、壶、碗,有绷着薄纱的门窗,还有调剂着室内光线的涂了颜色的墙壁”,“俱乐部除了设备着扑克、象棋、军棋、骨牌、留声机、杂志刊物等,以供娱乐及阅览之外,还决定了今后把自己作为延安文化界一个经常召集会议的场所”。[5]俱乐部设置的豪华在当时的延安绝无仅有,沙发、地毯、留声机这些奢侈品恐怕连党的最高领导人也无福享受。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中共招揽、迎合知识分子的决心和渴望,也可看出知识分子1942年以前在延安如鱼得水的生活和创作状态。

如果照此发展下去,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天下真可谓知识分子的天堂,那样的社会将是怎样一种情形真是难以想象,生活在这样社会里的知识分子夫复何求?可惜知识分子和中国共产党的这种蜜月期并没有维持多久,知识分子就被戴上了小资产阶级“原罪”的紧箍咒,噩梦也从此开始。

归结起来,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原罪”大概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个人主义;二是追求自由民主的启蒙精神。

提到个人主义,在这里必须首先厘清这一概念本身,我们通常把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社会主义相对立,代表以自我利益为中心的自私自利的自我主义,其实大谬不然。从哲学认识论上讲,个人主义即个体主义,是指认识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最终归宿都应该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人,它否认一切脱离个体的社会存在,任何集体的、社会的利益都不能凌驾于个体利益之上。从个人主义出发引出了西方社会的人的意识和人权观念。中国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左翼知识分子有多少人是彻底的个人主义者不好说,但与纪律严明的军队相比,无疑他们的该种意识是更为强烈的,他们具有更多的自主意识,更要求人的尊严,更认同平等自由的理想。所有这一些,对于一个渴望在军事上取得胜利的军事集团来说,几乎是不能容忍的,它们被从意识形态上归入资产阶级思想,以致在《整顿党的作风》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毛泽东都毫不客气地表达了对于知识分子的鄙薄:“但是我们晓得,有许多知识分子,他们自以为很有知识,大摆其知识架子,而不知道这种架子是不好的,是有害的,是阻碍他们前进的。他们应该知道一个真理,就是许多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地最无知识的,工农分子的知识有时倒比他们多一点。”[6]813“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6]847这里已经开始从根本上取消知识分子存在的价值(“最无知识”),从人格上矮化知识分子(“不干净”)。1943年11月中央宣传部下发的《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指出:“小资产阶级出身并在地主阶级教养下长成的文艺工作者,在其走向人民群众结合的过程中,发生各种程度的脱离群众并妨害群众斗争的偏向,是有历史的必然性的。这些偏向,不经过深刻的检讨、反省与长期的实际斗争,不可能彻底克服,也是有历史必然性的。这个真理已为各根据地的无数事实所证实。”[7]在这里,文艺工作者的“原罪”已经被提到“历史必然性”的高度,已经与“真理”取同一面目,其绝对性无可辩驳;而且这些论述向来都是全称判断,知识分子不是作为每一个个体而是作为一个群体具有了“原罪”。

知识分子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他们天然地具有倾向于自由、民主、平等的思想,即使这种倾向受到极权主义的百般压制,它们也会在可能的情况下于石缝里伸出嫩芽。当年投奔延安的文人绝大部分即是因为厌弃了国民党的专制统治而把延安当成了“自由主义的天地”。恰恰是因为文人知识分子的这种“恶习”不改,从1940年到1942年春天,在延安形成了一股带有强烈启蒙精神和批判意识的干预生活的文学艺术热潮。1941年,丁玲、罗烽、萧军等分别发表文章,呼吁“还是杂文时代”,要求利用杂文“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特点“割离”延安的“疮瘤”。1942年3月,丁玲在自己主编的《解放日报》副刊文艺专栏上先后发表丁玲的《三八节有感》,萧军的《纪念鲁迅:要用真正的业绩》、《论终身大事》、《论同志之“爱”与“耐”》,王实味的《野百合花》,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等一系列批判性质的文章。另外,延安文抗会刊《谷雨》、延安文艺月会会刊《文艺月报》、中共中央青年工作委员会的墙报《轻骑队》、中央研究院的墙报《矢与的》、军直文艺室的板报《蒺藜》等,也都积极参与到这场揭批延安不正之风的热潮之中。在这场揭批运动中,人们把矛头指向了延安的特权思想、官僚作风、自私自利、虐待妇女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等,这些在延安实际存在的社会问题是否需要揭批,今人看来自然见仁见智,毕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取得了胜利,他们的一切做法都可以假设为正确,但从知识分子的角度考察,这些问题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随时揭批而不能姑息,因为它们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大敌。

对于这股延安文人知识分子刮起的“歪风”,毛泽东如临大敌,视为洪水猛兽。从现有的文字来看,毛泽东的言辞虽然还算温和,但态度却十分坚定——知识分子必须改造,而内心的盛怒也时有流露,例如胡乔木曾回忆道,毛泽东在看了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以后曾反应强烈:“曾猛拍办公桌上的报纸,厉声问道:‘这是王实味挂帅,还是马克思挂帅?’他当即打电话,要求报社作出深刻检查。”[8]虽然迫于当时的情势,不便对知识分子公开发火,但内心的愤怒是难以抑制的,以至到1945年他回顾当年的整风时还说:“如果不整风党就变了性质,无产阶级其名,小资产阶级其实,延安就不得下地,王实味、‘轻骑队’、‘西北风’占了统治地位,只有经过整风才把无产阶级的领导挽救了。”[6]284可见毛泽东对于1942年春那场与知识分子斗争的严重性的认识。1958年1月26、27日,《文艺报》和《人民日报》对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在医院中》、萧军的《论同志之“爱”与“耐”》、罗烽的《还是杂文时代》、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进行再批判,其《编者按》即为毛泽东亲笔所写,这种“秋后算账”时的言行也许恰恰告诉了我们毛泽东当年隐忍未发的真实情感,其中写道:“丁玲、陈企霞、罗烽、艾青是党员。丁玲在南京写过自首书,向蒋介石出卖了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她隐瞒起来,骗得了党的信任,她当了延安《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的主编,陈企霞是她的助手。”“这些文章是反党反人民的。一九四二年,抗日战争处于艰苦的时期,国民党又起劲地反党反人民。丁玲、王实味等人的文章,帮助了日本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我们把这些东西搜集起来全部重读一遍,果然有些奇处,奇就奇在以革命者的姿态写反革命的文章。”“谢谢丁玲、王实味等人的劳作,毒草成了肥料。他们成了我国广大人民的教员。他们确能教育人民懂得我们的敌人是如何工作的。”[9]在毛泽东的心目中,知识分子对党的批评都是不怀好意,它本来就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反党反人民的敌我斗争。

二 “红色知识分子”的培养

鉴于知识分子,尤其是人文知识分子的“顽劣”性格,毛泽东对于这群人从1942年起就失去了信任,恰如丁玲在《毛主席给我们的一封信》中所说:“毛主席统率革命大军,创业维艰,需要知识分子,也需要作家。他看出这群人的弱点、缺点,从个人角度可能他并不喜欢这些人,但革命需要这些人,需要大批知识分子,需要有才华的人。他从革命需要出发,和这些人交朋友,帮助这些人靠近无产阶级,把原有的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的个人立场,自觉地彻底地转变过来,进行整风学习,召开文艺座谈会……”[10]毛泽东亦有夫子自道:“无论哪个城市的大学、中学、小学,那里的教授以及行政人员,过去都是国民党的,很少有我们的教授,很少有我们的教员,那些人都是替国民党服务的,都是亲帝国主义的。”[11]这帮人在革命和建设年代可以利用,但终究不可以完全信赖,所以毛泽东始终希望能够培养无产阶级自己的“红色知识分子”。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虽然没有直接提出“红色作家”的培养问题,但为工农兵服务的思想在实际贯彻过程中,自然就会出现让工农兵登上文艺舞台成为文艺“主人”的做法。1942年10月,《讲话》之后四个多月,《解放日报》即发表康生的文章,指出要“积极组织工农分子写文章”,“提高工农干部写文章的热情和信心,打破只有知识分子才能写文章的错误心理”。[12]1943年12月26日,《解放日报》又发表周扬的文章《一个不识字的劳动诗人——孙万福》,标志着工农兵开始登上文坛,打破了只有知识分子才能写作的神话。

如果说延安已经出现工农兵写作的萌芽,那么真正使培养工农兵作家成为一种制度还要等到解放后。

1949年7月2日至19日,新中国第一次文代会在北京举行,郭沫若作《为建设新中国的人民文艺而奋斗》的总报告,周扬代表解放区作《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报告,确立了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新中国文艺事业的总方针,“新的人民的文艺”作为新中国唯一的文艺方向被明确命名,一种大一统的新的文学规范确立了。在这一规范之下,清理文坛复杂与多元的文学传统与美学观念也就顺理成章,恰如贺桂梅指出的:“毛泽东在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初期一系列文章中阐述的历史图景和文化(文学)观念,从40年代初期延安整风提出的‘工农兵文艺’,到1949年7月北平召开的第一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上提出的‘新的人民的文艺’,终于形成了一种全国性的体制化规范力量,事实上也成为‘唯一’的规范力量。中国文学由此进入‘当代文学’时期,而中国作家也因此遭遇一次巨大的历史选择和整体性的文化更迭。”[13]对于这种意识形态色彩强烈的新的文学规范,绝大多数作家不能适应,几乎普遍出现了创作上的困惑,正如研究者所说:“1949年以后在创作上困惑最少的、成果最丰的老作家就是老舍。你看茅盾只留了一点评论、笔记这些东西。巴金奋力写过一两篇小说,但显然他不得心应手。”[14]其实虽然老舍成绩显著,他也并非完全适应,几乎他的每一篇作品都要在“上边”的指示下做反复的修改,即使如此,他自己说,他扔掉的剧本比发表的多。不仅仅是创作上的困惑,还需要对自己原有的作品进行符合新规范的修改。巴金“表示要服从共产党的领导,加强自我改造,努力跟上时代。为了表示自己的真诚,他从 1951 年开始改写自己的旧作”。[15]363曹禺也表示,“要把自己的作品在工农兵方向和X光线中照一照”,“挖去自己的创作思想的脓疮”,“并且把代表他最高水平的《雷雨》和《日出》自贬的一无是处。为了补过,他按新的见解,不断修改这些作品,结果弄得面目全非”。[15]366有一些作家虽然坚持在写,如赵树理、路翎、萧也牧等,但动辄得咎,其不适应也是显而易见的。再加上被剥夺了写作权利的沈从文、萧乾、张爱玲、梅娘、施蛰存、戴望舒、卞之琳、穆旦、郑敏、李金发等,这一解放前形成的作家群体虽然庞大,(第一次文代会与会代表640人,据“文代会”统计,当时大陆作家有二千多人),但适应新规范而有所建树者寥寥无几。新政权对于作家的表现显然是不能满意的,他们急切需要有一个作家队伍对新政权的合法性进行确证,于是一方面对旧的作家进行改造,一方面着手培养共产党自己的作家。

最早有计划地培养“自己作家”的是文协创办的中央文学研究所。该所由丁玲主持于1950年10月创办,创办过程中得到毛泽东的大力支持,据作家徐光耀转述丁玲秘书陈淼的话:“解放不久,毛泽东找了丁玲去谈话,问她是愿意做官呢,还是愿意继续当一个作家。丁回答说‘愿意为培养新的文艺青年尽些力量’。毛泽东听力连说‘很好,很好’,很鼓励了她一番。所以,丁玲对这次文研所的创办,是有很大的决心和热情的。”[16]筹办时,毛泽东还派了自己的秘书到丁玲家商谈具体事宜,可见毛泽东对于文研所的重视和迫切心情。文研所创办之时新中国“文协”亦处于筹备阶段,说明创办文研所已经作为了“文协”未来工作的重点,其重要性可想而知。该所的主要目标便是培养青年作者,尤其是工农兵出身的作者,要求学员经过两年左右的学习,具有一定的政治素养和业务水平,能够按照毛泽东文艺思想进行文学创作,两年内每一位学员都被要求写出一部可以公开发表的作品。文研所历时六年,共培养了包括徐光耀、邓友梅、马烽、董晓华、梁斌、邢野、刘真、李纳、和谷岩、陈登科、胡万春、玛拉沁夫等在内的学员279名。其意义还在于,它掀起了“工农兵作者”创作的第一个高潮,出现了一些有影响的作家和具代表性的作品。军人出身的陈登科,用文字和符号、图画写成长篇小说《活人塘》;工人作家胡万春当年几乎家喻户晓;军队干部曲波,只上过几年私塾,却完成长篇小说《林海雪原》;贫农出身的高玉宝,由文盲成长为作家,完成了二十多万字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高玉宝》,仅在国内就发行五百多万册,并被翻译成15国文字出版。

其次是全国各种报刊对于培养“文学新人”的重视。《人民日报》、《人民文学》、《文艺报》、《长江日报》、《天津日报》等在用心培养文学新人的同时,都试图起到监督的作用。《文艺报》1951年第3卷第9期迫使《新民报》副刊部发表《关于“萌芽”退稿的检讨》,就他们忽视文学青年的稿件而深刻检讨。《文艺报》为检讨专门刊发“编者按”:“这种及时改进工作的精神是很好的,只有这样,编辑部才能更好地联系群众,刊物内容才会更充实起来。”这个自认为在培养新人方面做得不错的《文艺报》,1954年却引起了毛泽东的极大不满,原因是它转载李希凡、蓝翎的《红楼梦》研究论文时,被认为故意“压制新生力量”。为此,《文艺报》在遭受猛烈批判的同时,编委会也被迫改组。此事件一出,全国文艺界遂掀起培养新人热潮。《长江日报》年度考核编辑的一项重要指标即是该编辑发表工人作品的数量。1956年,中国作协召开了“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文艺报》刊发社论《让文学的青春力量更快更多地成长起来》称:“如同新生力量是一切革命事业明天的希望一样,培养文学的青年力量和扩大文学队伍,恰恰是繁荣文学事业的关键问题。”[17]1957年上海作协创办《萌芽》杂志,专门发表“新人”作品。据作协统计,到1956年全国涌现的“有才能的新作者”大约有一千多名,像刘绍棠、丛维熙、王蒙等文学新人都大受社会珍爱。“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之后,推出10卷本的“青年文学创作选集”,入选者188人,“70%以上是工厂、农村、部队、学校、机关的业余写作者”,而且“只是经常出现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的青年写作者的总数的十分之二”。[18]另据李红强对《人民文学》的考察,从1949——1966年的十七年间,《人民文学》的“头题小说”共有177篇,作者107人,其中82%为四五十年代开始写作的文学新人。亦可见《人民文学》对于在新中国话语下成长起来的写作者的重视。[19]

反右运动,面对“猖狂向党进攻”的知识分子,更坚定了毛泽东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的决心,他提出:“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劳动人民要知识化,知识分子要劳动化。”[20]他一方面将知识分子作家下放劳动,一方面开展文艺界的“大跃进”运动。他一手发起了史无前例的“新民歌运动”。1958年8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加强民间文艺工作》称:“今年春天,毛泽东同志在党的会议上,反复号召大规模地搜集各地民歌。由于党中央的倡导,各地党委的积极推动,一个全国性的搜集民歌运动声势浩大地展开了。”搜集民歌最终演变成了全民创作。具体表现为对产量的极端追求和对作者数量的高度重视,这些都是通过自上而下下达指标的方式完成的。在创作方面,“呼和号特市决定搜集50万首民歌;内蒙全区要搜集1千万首;安徽肥东一个县半年创作民歌51万首;南京市50天中产生群众创作130万余篇;河南省据96个县的统计已有创作组30751个,创作量是上千万篇;许昌一个专区在几个月中就创作了作品316万件;河北省委发起了一个1000万篇的群众创作运动,结果却被保定一个地区全包了……”[21]在作者方面,“有些地方要求从七八岁的孩子到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必须完成一定的指标,有的地方提出了‘村村要有李有才,社社要有王老九’和‘县县要有郭沫若’的口号。山西省提出一年内要产生30万个‘李有才’和30万个‘郭兰英’;甘肃规划半年产生500名作家,一年出现2000名作家,三年出现10000名作家;河南商丘县委宣传部的总结中说,他们那里出现了大批作家艺术家,‘这些农村里的诗人、演员、艺术家,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有的只上过几年小学,更多的是没有进过学校的门,刚摘掉文盲的帽子。’因此,被称为‘作家’的人数迅速增长,由1957年的不足1000人,迅速增长到1958年的200000人。中国作家在这一年中增长了200 倍!”[21]87“大跃进”民歌运动是毛泽东培养“红色知识分子”乌托邦构想的一次集中爆发,他就是要把文学艺术从传统知识分子的手中彻底解放出来,让广大的“工农兵”知道,作家没有什么了不起,写作也没有什么神秘,他们也可以在文学艺术的舞台上尽情地驰骋。可惜的是,这种浪漫主义的狂想除了在文学史上留下一堆反面教材以外,一片空白!

“文革”时期的工农群众创作运动使“大跃进”亦相形见绌。在这里,工农兵已经不再是“发动”和“培养”的对象,而是要占领整个文艺阵地。“农村两条文艺路线斗争的实践证明,无产阶级要占领农村文艺阵地,实现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必须按照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依靠我们贫下中农。而决不能按照周扬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去依靠什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民间艺人’等等。”[22]在这一思路的指引下,整个国家最基层的农村、工厂、矿山都成立了业余创作组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看广东梅县地委的做法:“工农兵是文艺创作的主力军。平远、兴宁、梅县等县委把建设创作队伍的重点,放在工农兵业余作者中,放在基层。兴宁、梅县的各系统、公社和部分大队,大都建立了业余创作组。”[23]就这样,工农兵被“规定”为了写作的主力军,其实,这并非是工农兵自发自愿的行为,而是一层层落实政策的结果。“文革”中,各大队、公社、县、地区、省的主要领导人都必须亲自抓文艺创作,体现的也无非是毛泽东的“工农兵文艺路线”。用全民皆作家的方式给毛泽东的“红色知识分子”培养画上一个狂热同时又苍凉的句号,恐怕连毛泽东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培养无产阶级自己的知识分子的计划失败了,全民创作如同癌细胞的扩散,越是普及也就越缺乏对于生命的自信。

三 毛泽东的“焦虑”

建国后,毛泽东对于培养无产阶级自己的知识分子总是满怀着希望,他甚至希望十年就可以把这支庞大的队伍建立起来,他说:“无产阶级没有自己的庞大的技术队伍和理论队伍,社会主义是不能建成的。我们要在这十年内(科学规划也是十二年,还有十年),建立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队伍。我们的党员和党外积极分子都要努力争取变成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各级特别是省、地、县这三级要有培养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计划,不然,时间过去了,人还没有培养出来。中国有句古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树人,减少九十年,十年树人。十年树木是不对的,在南方要二十五年,在北方要更多的时间。十年树人倒是可以的。我们已经过了八年,加上十年,是十八年,估计可能基本上造成工人阶级的有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专家队伍。十年以后就扩大这个队伍,提高这个队伍。”[24]472毛泽东还为无产阶级知识分子提出了自己的标准——又红又专,而且“红”与否是首要问题:“政治和业务是对立统一的,政治是主要的,是第一位的,一定要反对不问政治的倾向;但是,专搞政治,不懂技术,不懂业务,也不行。我们的同志,无论搞工业的,搞农业的,搞商业的,搞文教的,都要学一点技术和业务。我看也要搞一个十年规划。我们各行各业的干部都要努力精通技术和业务,使自己成为内行,又红又专。”按照毛泽东的想法,必须先“红”后“专”,先“专”后“红”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样就是走了“白专道路”,“那种人实在想白下去,后红不过是一句空话”,[24]473恰如那些屡教不改的旧知识分子,虽然党用尽了千方百计,但想让他们从根本上变“红”的愿望却总是不能很好地实现。“红”人怎么培养呢?应该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用掏心挖肺式的自我解剖和苦行僧般的自我拒绝来达到彻底否定‘小我’(即个人存在)的目的”,[25]因为真正符合要求的知识分子,只需要在党的思想指导下准确无误地听令运动已经足够,而不需要自己有任何与指导思想不同的意见,既不需要有独立思考,更不需要有自我意识;就文学创作而言,只需要考虑技巧问题,而不需要考虑主题思想问题,因为那已经是被权威话语规定好了的东西。

然而,这个“红色”知识分子的培养过程并不像毛泽东想象得那样顺利,原因在于这些共产党苦心孤诣培养的“新人”不自觉地对已经被判定为“过时”的“五四”批判精神心向往之。这突出表现在“百花文学”时期。“‘百家齐放’运动表明,尽管党进行了多年的思想灌输——有些灌输还可追溯到四十年代,但党员和党外知识分子中的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人,却没有抛弃几十年前所接受的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更重要的是,年青的知识分子和学生尽管是在红旗下长大的,还是受了西方思想的影响。不管是通过苏联的渠道,还是通过自己先辈的著作,这些青年知识分子和学生还是继承了‘五四’时代的传统。”[26]270毛泽东自己恐怕也不能相信,经过多年改造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共产党下大力气培养的自己的知识分子,一旦限制取消,居然向党“猖狂进攻”。“新人”的变质似乎更不能容忍,于是,很多“新人”(刘绍棠、蓝翎、刘宾雁等)被批评为“忘恩负义”,打为“右派”。在全国各大学中,学生“右派”的比例也远远超过教职工“右派”,以北大、清华为例,北大共划“右派”699人,其中学生右派就有589人,清华共划“右派”571人,学生右派349人。可见,对当时青年人的“错误”,采取的是“绝不姑息”的态度,因为毛泽东认为,“新人”已经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乱说乱动”,只“专”不“红”,难再寄予厚望。毛泽东“把知识分子当作中国现代化建设关键力量的希望破灭了”,[26]472他开始把他们下放到农村、工厂、部队,让他们“永远地深入到工农群众里扎下根去”。[27]

对于文坛而言,由于大量作家的下放劳动,使得文坛几近荒芜,①据《人民日报》报道,中国作协下放劳动人员将达到总数的45%—50%,参见1957年11月12日《人民日报》的文章《贯彻党的文艺路线,批判修正主义思想、作协大整大改》。领导者怎能不焦虑。为了填补“反右”所带来的文坛空白,掩盖可能出现的“死寂”的尴尬局面,毛泽东高瞻远瞩地发出了“收集民歌”的号召,在全国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民歌运动。文坛热闹了,创作丰富了,中国一夜之间冒出了成千上万的工农作家和难以计数的作品。作品出来了,顺理成章地,需要专业作家出来承认它们的价值。于是,我们看到,著名诗人冯至出来说话了:“近来读了许多从大跃进中产生的民歌,那种豪迈的气魄,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密切结合,有力地反映出解放了的人民是有多么雄厚的力量。回过头来,再看一看我自己写的一些诗,真是苍白无力,暗淡无光。它们是干巴巴的,没有血肉,缺乏又远又大又切实的理想。”[28]臧克家也说话了:“大跃进以来,产生了数以万计的大量民歌,工人同志也写了许多诗,这些诗歌,气魄雄伟,热情奔放,朴素爽朗,新鲜生动……我们专业搞诗搞了几十年,还不如他们。我们要快马加鞭,有意识地向工人、农民学习。”[29]《人民日报》的口气更是不容置疑:“试看那些气吞山河,壮志凌云的亿万首民歌,有哪个象牙塔里的‘专家’们能写出来的呢?”(《人民日报》1958年5月8日)

工农作家涌现了,文坛繁荣了,赞美之声不绝于耳,毛泽东似乎看到了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景象,他那根培养无产阶级自己的知识分子作家的焦渴神经得到了暂时的缓解,他又变得踌躇满志了。

事实证明,大跃进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毛泽东被迫退出领导一线,全国进入全面调整。“右派”在摘帽,文艺在调整,1961年的“文艺十条”(全称《关于当前文学艺术工作的意见(草案)》)提出尊重艺术规律、避免瞎指挥的问题;1962年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0周年,《人民日报》刊发社论《为最广大的人民服务》。这一些做法,都意在纠正毛泽东的“以斗争求团结”的知识分子政策和“为工农兵服务”的文艺政策,自然引起了毛泽东的焦虑和不满。1963年和1964年,他开始用“两个批示”进行反击:“各种艺术形式——戏剧、曲艺、音乐、美术、舞蹈、电影、诗和文学等等,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在许多部门中,至今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岂非咄咄怪事。”[30]“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31]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全盘否定“十七年”文艺路线为“十七年文艺黑线”。“黑”在哪里?黑就黑在文坛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把持,“工农兵”没有成为社会主义文艺的真正主人和领导力量,没有实现毛泽东培养无产阶级自己的文人知识分子的理想,归根结蒂,是文艺上的批判意识、个人主义和人性论思想还没有完全肃清,文艺还没有完全成为无产阶级政治和权威意识形态的传声筒。“文化大革命”就是要解构文学艺术的“专业”门槛,彻底解除文艺的一切束缚,实现毛泽东“工农兵文艺”的方向,从而进一步缓解了毛泽东对知识分子问题的焦虑。

综上所述,毛泽东在社会主义“新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培养问题上是煞费苦心的。他本来寄希望于旧有知识分子的改造,希望通过驱除他们的“小资产阶级”本性可以使之直接变成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但实践证明是失败的,知识分子总是不失时机地表现他们的独立思考和社会干预意识。毛泽东又把希望寄托在无产阶级自己的“红色知识分子”的培养上,奇怪的是,这些成品或者半成品的“红色知识分子”很快就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同流合污”,成了社会主义道路上的“绊脚石”。最后,只有统统把他们“踩在脚下”,让“工农兵”亲自搞文艺,结果是文艺园地百花凋零,沙漠之中唯有“样板戏”仙人掌般挺立。

毛泽东对于知识分子的这种焦虑绝不是杞人忧天,相反,它显示了毛泽东敏锐的洞察力。对于专制统治来说,知识分子确实是他们最大的“心痛”,他们往往坚持自己独立的价值标准和一套自己的话语系统,统治者可以在身体上摧残他们,却不太可能在思想上压服他们。更让毛泽东感到苦恼的是,那些政治上完全过硬的革命战士和工农子弟,一旦掌握了知识,就“腐化变质”,成了“资产阶级”的继承人。这恰恰是毛泽东遇到的永远也无法解决的矛盾,因为“无论政治上多么坚定的革命分子,只要成为知识的信徒,只要成为艺术的崇拜者,就不可避免地被知识分子的价值体系所改造”。[32]其实,要想解决这种矛盾也不难,那就是变专制思想为现代思想,承认人的思想的多元化,切实尊重宪法赋予每一个人的自由平等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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