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城市文学的困境及其批判

2013-04-12 15:22林嘉新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底层道德文学

林嘉新

若以“城市文学”的名义来关照当下中国文学,就会发现这仅仅是一片浅耕之地。兼之,中国城市化的大肆扩张和“现代性”的涌入几乎是同时进行。因此,中国在短短数十年的时间里便接受了西方几百年间形成的对现代性和城市化的研究成果。对这种“舶来品”的混乱接受也让中国对自身城市化发展的审视变得更加困难。最为重要的是,中国现代城市的形成发展并不像西方那样完成了一个完整的“现代性”构建过程,并远未“逾越前现代的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的历史阶段”①。在中国现代城市里,呈现出了东西混杂、古今交错的复杂局面,我们迄今仍找不到合适的概念来对这一现象进行命名。因此,面对这个动态流动、此起彼伏的状态,城市文学能做的只是寻求最可能的微妙平衡。从主题学的角度来看,中国城市文学主题可以大致分为四个类别:底层苦难、道德理想主义、切身性叙事和理性缺失。本文试图从主题学的角度出发,以四种不同的文学主题为维度,对当下中国城市文学现状与困境加以批判与阐释。

一、底层苦难

苦难,作为当代中国城市文学的重要一面,始终在这个主题中占据着重要位置。这个传统可谓源远流长。城市化的书写和命名是伴随着全球化资本的兴起而逐步扩散的,因此世界各国都出现过此类作品。而这些作品,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哈代等人的文学名著等,也都在文学史上留有浓墨重彩的一笔。此类书写往往将关注点投向被城市化进程所遗弃的人物,将这种遗弃以讲故事的方式重新召唤回来。此类写作主题对“底层”的理解本身就意味深长,它涵盖的是那些在城市化进程中难以获益或者是直接被牺牲掉的一类人,对他们的书写本身就具有浓厚的伦理特征。在这里需要特别指明的一点是,这里的“底层”特指的是随城市化兴起而生的那批人。

21世纪以来,底层书写成为了当代文坛颇具影响力的文学现象,随着资本的涌入、市场化的逐步推广和城市化的扩张,现当代中国文学的城乡对立题材慢慢被城市化内部更为复杂的对立所替代,并结合着我们越来越熟悉的城市化生活经验,逐渐受到作者和读者的欢迎。特别是2004年以来,随着曹征路的《那儿》、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的面世,关于底层的创作与研讨更是让“底层文学”的概念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读者和研究者面前。相较于之前的主题,这里的“底层”并非如先前一样落到某类“乡村”等抽象概念上,而是呈现出下放到具体人物的趋势。在这一趋势的影响下,描写底层生活的作家相继出现,如罗伟章、陈应松、尤凤伟、刘庆邦、王祥夫等,甚至一些早已成名的作家贾平凹、迟子建等也将笔触伸向底层。每一个书写底层的人都有自己对底层的命名和描述,因此在作家的代言、媒体的宣扬与底层读者的期待视野中出现了不同的底层形象。相同的是,底层总与苦难相连。作为城市化的牺牲品,这些匿名的底层人蜷缩在高楼大厦和GDP数字阴影之中,他们与现代化所鼓吹的日新月异的发展和越来越高端的文明显得格格不入。

在这里,底层的苦难和现代化的迅猛发展构成了与现实生活截然相反但却同时存在的两极,只有将之作整体化处理,才能看清二者间张力的复杂性。但当代城市文学许多以“苦难”为主题的作品,却往往仅停留在情绪控诉的层面上,底层生活对他们而言是一道血淋淋的景观,写作者所做的只是按照一些既定的外国模式将这些景观用故事的形式演绎出来,而非去直面中国底层更多的特殊性,这就造成了这些作品处理问题的模式化和单维化,以至于读者在阅读它们时往往会对城市底层生活感到茫然、有时甚至难以接受。例如,曹征路的《霓虹》,作者的思维方式仍然停留在外部环境上,并且不惜借用各种极端的不幸事件来阐释倪红梅之所以成为“霓虹灯下的哨兵”的原因:丈夫因公横死却得不到赔偿、婆婆病瘫在床、女儿身体不好又要读书、自己又下岗失业、好不容易爱上的那个人又偏偏是个无赖等等②。在展现出生活无尽的苦难之后,作者让这个来自社会底层的受难者踏上卖淫道路。“但是,从倪红梅生前的大量日记中,我们看到她不仅有相当的文化知识(如常将自己与老舍笔下的“月牙儿”比照),而且人也长得不错。”③在这部作品中,主人公倪红梅在人性纠葛终结之后,表现出一种道德沦陷与精神操守冲突消失的消极情绪。在这些作品中不难看出中西各类城市化书写的影响,这无非是之前控诉小说的再版,阅读它们,宛若返古。然而除了控诉之外,这些书写却无法提供给我们以生动的信息,其人物无非是现代版的月牙儿或中国版的芳汀而已。

为底层弱者呐喊、写出草根心声以祈求引起全社会的关注与重视原本是城市文学书写的基本伦理和准则。然而,在苦心孤诣地将城市底层苦难加以夸张式地揭露之后,作家却往往会落入套路化讲述故事的陷阱。故事化的套路让他们只能流连于控诉所获得的道德快感之中,却无法对底层的现状产生更为清晰的理解。这种局限性的存在,使得他们的义举仅止于揭露与抨击苦难,却缺少对于受难者的安抚与宽慰。而另一方面,抚慰力量的缺失,也使得他们的抨击只流于表层而缺乏鞭辟入里、入木三分的冲击力。要考察这一现象,就不能忽视作家的人格背景。这类作家,要么出身农村,要么有过上山下乡体验,都受过正统的革命思想教育,对文学的现实批判意识最为浓烈,对自身与写作对象的关系思考也常常归置于人道主义关怀之中。只是这份关怀,依仗着固有的道德定位而丧失亲身体验,便难免会显得浮于表面。一旦形成叙事,便难以避免落入到既定的圈套之中。

二、道德理想主义

文学作为一种具有审美本质特征的艺术生产,是一种以形象和形式传达审美体验与创造的掌握世界的方式,从作品题材的选择、形象的构思到情感的抒写,它一方面体现了生活本身所特有的真善美,另一方面融入了作家的审美体验。马克思的表达颇为饶舌,但有一点是明晰的,即文学是传达个人感受世界的一种方式,在这种方式中已经蕴含了其理想与愿望在内。所谓审美,即个体通过文学这个载体对其所在世界进行想象的现象所进行的描述。因而,在某种意义上,一部作品中所描述的现实和其所承载的理想是密不可分的,我们往往按照理想来裁定现实,我们的选择决定了我们的审美。

但上述论述却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随意在现实中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作出裁剪,文学艺术中的道德理想标准与现实社会生活中的道德理想标准关系还是非常密切的,毕竟我们不是生活在抽象之中,现实的境遇决定了我们在作品中理解道德标准的路径。简言之,没有现实社会生活中的道德理想,也就不可能有文学艺术的道德理想,这是生活对文学的决定性意义。文学中用“应然”所营造出的“更好”的理想,但不同的境遇会滋生出不同的对“更好”的想象。不同个人总是处于世界某一区域鲜活的存在之中,这就注定了他每一时刻总是与不同的人和物交往。交往过程即是个人获得承认的过程,意义总是要在相互确认中产生。因此,一种自我的满足感总是作为一种过程而呈现,而非在于某点结论,这种满足的愉悦感总是与某种超越性相连——人不甘心只是成为现实生活中的人,他更希望成为理想中的人。这种超越性的理想在个体存在中遭遇龃龉时,总会激发出更加绚丽的风景。因此,文学创造总会掺杂着复杂的自我实现、对未来世界的独特想象、对特定现实事件的褒贬以及其背后所包含的一个巨大时代背景等多重的因素。因此,文学的存在是一个复数,即便在运用特定的词语写作时,它也暗含了我们对这套词语所蕴含的评价标准的继承和参与的过程。这些蕴含在文学之中的诸多想象性的因子,其实都构成了对未来应当如何许下的承诺。对现实的描述之中蕴含着对未来如何建构的意见。这些意见与所裁取的现实问题放在了一起,就构成了一种实践的可能。

从近代中国国情的角度看,国内普遍认为国外的先进科技,尤其是坚船利炮是富国的途径,但却将其文化与生活方式与对未知的猜忌结合。城市化的进程就是在这种“羡怨”情结中推广的,它身上既承载了富国强兵的想象,却也更多时候被当做压抑与堕落的来源。对城市化的批判首先是道德的批判。沈从文的笔落在湘西世界显得诗情画意,落在城市里却就尖酸刻薄了。中国当代的许多乡土作家,诸如艾芜、台静农等等,在为逝去世界哀婉的同时总是不约而同地将矛头对准了急剧扩张的城市生活。蕴含于城市化中的现代性给中国带来了苦难与罪恶,通货膨胀、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坑蒙拐骗,这些便构成了在近代以来中国社会难以消化的道德“他者”。

这种对城市化的否定在现当代文学写作中被当做一个母题?延续了下来,伴随着市场化的逐步进行而一再成为了被书写的对象。这种书写母题侵染着中国文人面对城市话题时的惶恐与自卑:贾平凹会一再地书写自己初进西安时的彷徨与不知所措;阎连科也会在《受活》中让竹枝婆化身摩西,引领全体的残疾村民离开罪恶的城市返回乡村故土。作为对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城市物化欲望产生的最强硬的反应,一些道德理想主义的秉持者们往往视城市为“罪恶”的渊薮,并在内涵和外延上,将其等同于“腐朽”和“堕落”。更有甚者,认为人文精神繁衍困局的症结正源于此。这样的说法似乎也有足够权威的证据加以维系:“……社会秩序的混乱程度在加剧,精神文明建设大大滞后,社会道德价值观的整合程度未见提高,‘拜金主义’、唯利是图以及伴生的各种道德败坏现象还在蔓延。”④诸如此类的言论还有很多,这种对城市的羡怨也源远流长。诚如上文所言,中国城市化、现代化和资本的兴起是猛然间同时进行的,这让很多书写者迷惘于既有的母题之中,以致面对现实的城市时显得那么的无所适从。

在这种社会背景下,许多作家的写作态度不自觉被固定了下来,形成了“背对城市写作”的传统。从表面上看,这类作品证明作家在心灵深处仍坚守着道德理想主义的标杆,此外,此类作品也通过重构以自由与生态为标志的精神家园,展现出作家对民族历史与人类命运的哲理式批判。然而赞美理想的道德境界并非解决当代城市文学的途径。这类文学的问题往往在于,写作者批判与仇恨的往往是被自己局部的挫败经验滋养的“城市”概念,而却又在想象中去营造另外的概念去对付它,却忽略了我们生活世界的生动性和多维性。概念之争和对母题的盲从很容易把我们从这种生动性中隔离出来并束缚我们对复杂现实的感触,以致写作者不敢直面现实以寻求解决方案,相反,胆怯地退缩到那片相对纯洁、美丽的“山林田园”中去,殊不知这片所谓的“山林田园”也不过仅仅建立在写作者的自我想象与对过去辉煌的怀念中。这种写作会显得贫瘠,因为它指出了“应然”,却没有正视我们所生活的现实,远离我们生活世界的“应然”塑造像是空中楼阁,这也会让作家的想象世界变得单一。

城市化在全球范围内愈来愈快地发展,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我们就生活在这种变迁之中。这种进程很复杂,我们无法以单纯的某类东西去概括,因为它与我们的经验与生活息息相关且无法割裂,就像我们在为某一车祸忧心的时候却早已享受到了现代交通工具的便利一般。遗憾的是,城乡二元僵化的对立却依旧是当代文学的主旋律,无论是张炜在《九月寓言》中展示的城市与乡村两种文明的对抗性,《刺猬歌》对城市商业拥趸者贪婪姿态的抨击,还是张承志《心灵史》对道德理想的坚守,直至最后的呼告:“宁愿落伍时代千百年,也要坚守心中的伊玛尼(信仰)。”⑤这些城市文学都以其饱满的情绪触动读者,并借助这种触动去反思城市之中所蕴含的常新的道德困境,使阅读者明白对城市文明的道德反抗便是背离各个阶层的目光。然而,这种在场感不仅没有建立起相应的批评意义——因为它无法提供给我们更为丰富的信息,无法以自身的切身性指出更多的“应然”想象和实践之道,反而让原本已经在现实和文学等各类作品中处于城乡转型的人们陷入了一团团更深的道德理想迷雾中,无法自拔。

道德生活是文学艺术的重要描写对象之一。但这种道德生活的书写并不是机械摘录或人云亦云,它更多的是一种发问,让问题返冲到自身及所处时代之中,并尝试着以自身经验给出应对的选项。敢于提问,却不敢依据自身经验做出新的回答,只在既有的答案中寻寻觅觅,这已经丧失了文学的想象因素。作家写作的过程本身就是植根于人的社会生活进行发现、体验、思考与创造的过程。文学中道德生活的表现,决不能是道德说教,而应是对现实生活充分的参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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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切身性叙事

在当代中国文坛,存在着这样一个趋势或者可直言为弊病,即只要西方开始新近流行什么理论潮流,中国也必须紧随其后。出现这种奇特现象的原因自然是多种多样的。且不谈中国文坛是否有固有东方主义的自卑情结,还是因近百年中国现当代文学理论几乎全都来自西方而产生的“失语”焦虑,就其最浅层的原因而言,应是中国文学对自身问题命名的焦虑。在这种焦虑的驱使下,新写实小说被归类于城市写作或许最具文本剖析意义。

奉行“新写实主义”的作家池莉认为“自从封建社会消亡以后,中国便不再有贵族。贵族必须具备两方面条件:物质的和精神的。光是精神的或光是物质的都不是真正的贵族。所以,‘印加厚’是小市民,知识分子‘庄建非’也是小市民,我也是小市民。”⑥从实质上讲,这种论断阐述了一种写作意识,即池莉认为的“市民意识”。然而当仔细考察她的文本之后,不难发现她的创作实践还远未上升至“市民意识”的层面。爱德华·希尔斯在《市民社会的美德》一文中提到:“市民意识是对构成市民社会的那些机构的一种珍视或依归。它是对整个社会——包括社会的所有阶层与部分依归的态度。它是关怀整个社会福祉的态度。市民风范同时兼具个人主义、地区或集团性、整体性三种特质。它关注整体的福祉或较大的利益。更为重要的是,市民意识是个人的自我意识被他的集体性自我意识部分取代时的一种行为,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以及市民社会的机构成为他集体性自我意识的对象。”⑦

而在池莉那里,这个更大的背景却是隐匿的,她有的只是一个比较:“小市民”是在另一个概念“封建”那里依靠区别才能产生意义。由此可见,池莉所谓的城市文学的实质相对于“封建”话语的是“平民意识”,它脱胎于那个时期一系列的对“封建”话语的建构,是按照其逻辑来塑造自己的概念形象,其资源仍旧是源于继承而非是对现实体验的独特命名,因此这种书写并不会彻底摆脱传统抽象且单维的理论弊端;而希尔斯的“市民意识”不但将其命名而且将命名的参照系和背景全都和盘托出,这种视野更加宽阔,因为打开了这种“整体性”,现实生活体验和历史的维度才能够参与进来。但事实上,只要读者回归文本,不难发现池莉的文本中确实缺乏一种博大的认同精神。在她的作品中,无论是“印加厚”还是“庄建非”都仅仅执拗于自我生存空间,展现的也仅仅是某个阶层的内部,或是零散地展示这个阶层与其它阶层的交互关系。从本质上看,这些人物的价值基点仍旧是一直以来宏大叙事标准的转换与变形。纵然作者在最大程度上消隐了政治、历史等宏大主题对叙事空间的挤压,却终究无法彻底摆脱宏大主题嵌含在各处的细微面,人物也依旧只是一种呆板的话语工具与存在符号。“伪城市文学”的定义正来源于此,因为它有城市的背景却鲜有城市中更为生动的生活。

但需要指出的是,对“新写实”的批判并不意味着说中国当代城市文学一无是处。事实上,中国当代城市文学仍拥有自己的优点和独特性。这种优点首先就是古往今来的抒情传统,而作品的魅力首先便在于以情感人。很多文学作品为我们塑造了感人的英雄形象。他们不是高、大、全的光辉形象,而是充满悲情的小人物,但他们善良、正直的本性在作品中却一览无余。为工作任劳任怨、埋头苦干、操劳一生,最后却得了绝症,比如《公安局长》里的李清山,张策的小说《无花季节》里的郑一凡,他们在公安平凡的岗位默默奉献,最后积劳成疾。李清山对公安事业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虽然他也有些小脾气,例如一个细节,他动手打了用他茶杯喝水的小同事,为此还被拘留了十天。然而这件事的背景却是他隐瞒了他有肝病的事实,为了能够继续留在公安岗位,害怕因为肝病而被开除。郑一凡是公安局调研科长,写了一辈子公文,把眼睛都写坏了,最后也倒在工作岗位上。他们的共同之处,就是他们都面临着家庭的困难,李清山的家庭残破,妻子无情地离开了他,妻妹对他一往情深,独自帮他抚养未成年的孩子。郑一凡的妻子是小学教师,已经几个月没领到工资,家里母亲生病,孩子上学。这些公安小说以平实的语言,叙述了警察平凡人生,生活气息厚重,写出了他们生活的种种无奈,也展示了他们对工作奉献的无怨无悔。

面对这一切错综复杂的场景,中国城市文学首先应探寻一套能够发现并为其自身独特性命名的概念和标准。这项工作涉及到的各种冲突和张力多如牛毛,显然无法一蹴而就。对现代都市精神的探究需要我们透过被既定建构以及我们日常习以为常的“城市经历”,经过艰难的自我反思与自我发现,去获得切身性的“城市经验”。这种经验游离于诸多的书写之外,需要我们来命名才能获得,从而完成由“经历”的感性到“经验”的理性的上升过程。这种经验是真真实实的城市生活经验,而非仅仅是以城市为背景的写作。

四、理性缺失

在当代中国文坛,70后作家群的创作往往更能符合大众对城市文学的期待。他们笔下的故事发生场所几乎都是城市,且以上海和北京这样的国际性大都会最为典型,文本里充斥着大众对城市的评判符号:摩天大楼、夜总会、毒品、安眠药、车流、小姐、酒精、性爱、名牌香水、相貌与身材俱佳的老外等等。经过百余年对城市的适应和吸收之后,“城市”呈现在文学里的面貌不再如之前那般冷峻,而是用不断丰富的新意象来填补着自身内容的贫瘠。

但需要追问的是,这些新意象改变了我们所固有的“城市书写”逻辑了吗?或许它们的出现与另外的原因有关,即生活现实往往与艺术构想偏离。因此,这样的文学常常带有“文本经典化病症”:为寻求经典效应,避免平庸,使用“极致”手段,于是便产生了以上符码。这样一来,文本中人性压抑、放逐、流浪的主题便以颓丧与沉沦的色彩展现出对城市的另类反叛与拒绝。城市依旧是作为苦难的源泉而在,之前论述的那套伦理在这些叙事中仍是行之有效的。于是我们可以看见,这些“反叛”与“拒绝”仅仅是脱离了现实生活的艺术构想,同样囿于概念之争,此类文本实在难以让读者感受到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叙事者的存在。换言之,这些主人公的文本意义只是源起于前文所述的城市话语,自身的经验性书写仍显不足,造成人物形象仍旧作为饶舌的哑巴而存在。对城市新鲜事物过多的依赖所带来的后果只能是对城市生活的反叛与拒绝的感性展现,“这样,作家表面上表现着日新月异的城市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实际上恰恰掩饰了其深处的矛盾性……他们将都市的挤压奇异地转化成一种充电方式,借此积蓄情绪宣泄的感性燃料和内在动力。尽管小说叙事中弥漫着厌倦感和围困感,曲折地回应着都市非人性化的囚禁,但这种过于感性的叛逆常常被都市疯长的诱惑发酵成欲望的添加剂。”⑧理性精神在这里无迹可寻,对城市生活的反思远未深入,对城市精神阐释更是只言片语。城市,作为人类群体文明发展的重要的经验维度,仍然是被单向性所隐匿的,读者看到的只是惨烈的罪与恶、堕落与毁灭,一刻不停炫动与浮躁,好像城市天生就缺少人性、道德与美善的特质。感官与心理的刺激在吸引最广泛的关注眼球的同时,再次失去对城市普通个体的生存境遇与精神诉求的关照,更没有对城市整体人文关怀。“漠视对城市深层超越的文化秩序与精神法则的开掘,无法与读者建立心灵的共鸣”⑨,使得文本中的人物多半处于肉体游荡在城市内部,借以肉体的抚慰来对抗抽象的“城市”之恶,最后却不得已再次把肉体所带来的恶归罪到“城市”的话语之中去。这是一种“被撕裂的”人,与现实生活显然是背道而驰的。这也是此类作品在获得瞬时轰动效应后便陷入长久沉寂的原因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这类作家自身也在渴望寻求突围。卫慧从小说《我的禅》开始,便传达出了寻找灵魂栖息地的渴望。小说中,主人公CoCo虽然依旧沉湎于大都市,但终于在“禅”意的指引之处,带有寻根意味地回归出生地普陀山。这是个远离都市的精神家园,有着枝叶繁茂的千年菩提,亦有着德高望重的老禅师。这里的一切显得清新与平和,剔除了都市的烦杂与躁动。但CoCo的心却无法随着这种外部环境的突变而做出应对,多少仍残留着烦躁心态。在小说《狗爸爸》中,一个叫魏的都市女孩在一个叫“露风禅”的狗的陪伴下,千里迢迢,由繁华的大都市上海到偏僻的川西高原丹巴苦寻恋人哲的动人历程,应该是卫慧走离突围驿站普陀山后的成功一步。这里面没有过去那种颓丧与沉沦,所拥有的是宽容、理解、坚韧、信念与正直。这些散佚的传统道德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城市写作或缺的。所以当魏“最后在川西高原,在蓝天白云之下,在美丽的高山之上,找到了离去的哲,找到了爱情,找到了亲情,并且在大都市上海真正拥有了一个充满理解与爱的家。”⑩这种尝试在强大的“城市”话语逻辑内部打起游击,还原了其内部生存的复杂状况,多少能让读者体悟到城市写作的应有的姿态,尽管这种姿态还实在太少。

关注人的生存,是文学乃至一切社会科学的旨归。世纪末中国文学的困境其实正是中国当代人生活的困境。社会转型并未到此为止,文学理应以理性审视去把握转型期的各种精神困惑。现代化情绪曾让人兴奋,但现代文明又像一个切割机,创造物质的同时又把人的精神割成碎片,世纪末中国人面临着深刻的精神危机。我们活在此在的世界,却不得已要在既定的话语体系或者是抽象概念中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我们割裂了现代性的文明,一方面对它的一系列成果崇拜不已,另一方面却对它的灾难咬牙切齿,而事实上,这两者都活生生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世界之中。

世纪末中国文学再也不会对现代文明进行礼赞了。遗憾的是文学并未尽到寻找精神家园的职责,我们总是远离生活的切身性,从而一直承担不了或者寻找不到修复碎裂的精神世界的责任。但值得庆贺的是,人作为价值理性主体,肯定不会安居于物质化的现实,在这种历史处境中,文学的意义才可能彻底发挥出来。理想的文学应是具有无穷形而上意味的文学。

五、结 语

可见,当下文学作品对城市各阶层文化的观察视角和理解阐释多少存在困境:或绝然对立、无以沟通;或浮于浅层、未入实质;亦或一知半解、固执己见。这些问题严重影响着当代中国城市文学的良性发展。如今,在越来越浓烈的全球化语境中,这个问题显得尤为急迫。如果不能抓紧时机,在全球化浪潮彻底席卷我们的生活之后,中国城市文学应有的民族性与国家性就会遭受侵袭,因为我们无法书写自身,为自身的特殊性正名。失去了这种对自身特殊性的审视,我们就无法为自身的存在找到牢固的根基,其自我性也会在跟随各类意识形态随波逐流中丧失殆尽。从宏观上看,民族之所以为民族,国家之所以为国家的决定性因素就要不复存在。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中国作家和文学理论家缺乏足够的真知灼见,而在于如何通过立足自身来挖掘经验,通过自己切身的方式与道路去参与到写作和理论之中来,而非一味地借鉴他国。我们需要的是对话和补充而非一味的鹦鹉学舌。只有树立起中国本土意识,努力运用本土的认识和实践,才能把握住文化的大潮流,在全球化的洪流中紧紧抓住民族的根。

注释:

①丁帆:《“城市异乡者”的梦想与现实——关于文明冲突中的乡土描写的转型》,《文学评论》2008年第4期。②③洪治纲:《底层写作与苦难焦虑症》,《文艺争鸣》2007年第10期。

④江流等:《1993-1994年中国:社会形势分析与预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14页。

⑤张承志:《荒芜英雄路》,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79页。

⑥池莉:《池莉文集——真实的日子》,江苏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23页。

⑦刘绍峰:《论新文学功能的形成演变及其影响》,《求索》2012年第2期。

⑧⑨黄发有:《90年代小说的城市焦虑》,《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⑩周雪花:《城市中的性与爱——“70后”作家的身体突围与伦理重构》,《当代文坛》200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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