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剑龙
2012年10月11日,诺贝尔文学奖名单揭晓,中国作家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位获得该奖的中国籍作家,举国欢庆鼓舞。委员会授奖词称:“他的魔幻现实作品融合了民间传说、历史与当下。”
在新时期以后的文坛,莫言是一位有创见有影响且风格独特的作家,“莫言的创作大多以其故乡山东高密乡农村为背景,受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的影响,在写实的基础上,融入了奇异的想象、神奇的幻觉、独特的感觉,使其创作呈现出一种痴迷于感觉的独特风格”①参见杨剑龙主编《中国现当代文学简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9、270页。,“莫言的创作受到民间故事或传说的影响,在汲取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营养中,注重强烈的感觉与体验、融入放纵的想象与幻想、营构诸多感官意象与象征意味,构成了其小说斑驳绚烂的创作风格和感觉世界”②参见杨剑龙主编《中国现当代文学简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9、270页。。莫言是一位十分勤奋的作家,他已创作出版11部长篇小说、30部中篇小说、80多篇短篇小说和5部散文集,莫言曾经获得大家文学奖、鼎钧双年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福冈亚洲文化大奖、红楼梦奖、茅盾文学奖等。
莫言文学创作的成就在于:首先,莫言的创作生动展现了中国乡村的历史变迁。莫言的小说具有独特的史诗色彩,在他的小说中,中国社会百年来的历史变迁得到了生动的展现:从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殖民者的入侵等,展现清末山东半岛的民间反殖民的斗争(《檀香刑》);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改革开放等,展现中国社会的发展变化(《丰乳肥臀》);从乡村女医生姑姑的人生经历,反映新中国半个多世纪的农村生育史(《蛙》);从农民与土地的纠葛,揭示出中国乡村生存与死亡、苦难与希望的轨迹(《生死疲劳》);从农村改革初期的矛盾冲突,呈现出人性的复杂和纠葛(《四十一炮》);从闯入现代化都市的渔家姑娘视角,揭示当代社会权欲、钱欲、情欲的陷阱(《红树林》);从响应号召大量种植蒜苔导致滞销,揭示政府官员的不闻不问麻木不仁(《天堂蒜苔之歌》);从酒国市的狂吃海喝的描绘,揭露当代官场的腐化堕落(《酒国》)。
其次,莫言的创作呈现出对于外国文学的借鉴。莫言曾坦言:“魔幻现实主义对我的小说产生的影响非常巨大,我们这一代作家谁能说他没有受到过马尔克斯的影响?我的小说在86、87、88年这几年里面,甚至可以明显看出对马尔克斯小说的模仿。”①《著名作家莫言作客新浪访谈实录》,新浪网2003年8月6日。魔幻现实主义是20世纪50年代前后在拉丁美洲兴盛起来的一种文学流派,执意把现实置于虚幻的氛围中,使现实罩上光怪陆离的魔幻外衣,在创作方法上运用欧美现代派的手法,插入许多神奇、怪诞的幻景,把现实与幻景溶为一体。如莫言在《十三步》中,以极为荒诞的手法描写中学物理教师方富贵累死后离奇地复活了,殡仪馆特级美容师李玉蝉把方富贵易容成其丈夫张赤球,让他代替自己的丈夫登上讲台授课,却让真正的张赤球去做生意赚钱。《生死疲劳》中被枪毙的地主西门闹投胎转世,他变驴、变牛、变猪、变狗、变猴、又变人,从而展现出新中国建立后的社会现实与种种矛盾。莫言小说的魔幻色彩更多体现在作品中奇特的想象、怪异的感觉、夸张的表达、绚丽的色彩等,使莫言的小说充满着独特的艺术张力和艺术个性。
再次,莫言的创作呈现出对于民间艺术的传承。莫言以一种民间的姿态和立场进行创作,他的小说受到了民间艺术的滋养,虽然他借鉴了外国文学的叙事方式,但是在文学根底上,莫言是深受民间艺术影响的,无论是语言的运用,还是作品的构思,都可窥出民间艺术的影响。长篇小说《檀香刑》引入了俗文学的说唱艺术为叙述语言,讲述了领导反殖民斗争的民间艺人孙丙最终被施以“檀香刑”的悲剧故事。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以章回体的形式讲述地主西门闹投胎转世的故事,本身就沿用了民间的叙事逻辑。《酒国》以省人民检察院特级侦察员丁钩儿到酒国市调查特殊案子的结构,具有传统探案小说的影子。《红高粱家族》中一系列抗日英雄的塑造,带有正义与邪恶较量的意味。莫言的小说创作传承了民间艺术的传统,或在叙事结构上,或在人物塑造上,或在语言表述上,或在情感表达上,都可见出其对于民间艺术的传承。
莫言以其执著的追求与探索,书写与表现中国农村的历史与农民的命运,在其丰富与瑰丽的创作中,获得了世界的认同与声誉。
莫言是中国当代作家中作品被翻译成外语语种最多的作家,他的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日文、西班牙文、希伯来文、瑞典文、挪威文、荷兰文、韩文、越南文、波兰文、葡萄牙文、塞尔维亚文等。由莫言的中篇小说《红高粱家族》改编的电影《红高粱》,曾获1988年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由其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改编的电影《暖》,曾获第十六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麒麟奖。莫言创作的丰富与个性,在国内外获得的奖项,作品的被翻译和被改编为电影等,都为莫言获得国际声誉与影响奠定了基础,都成为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基础。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与中国日益强大相关,与世界关注中国相关,从文学发展的角度看,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其一,莫言的获奖奠定了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的声誉与影响。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文坛也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在引进与接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下,中国当代作家将当代文学逐渐推向繁荣、推向世界,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走向寻根文学、新写实文学、新现实主义文学,等等。至20世纪90年代后,在商品经济、市场经济的迅速发展中,文学呈现出多元化的倾向,以作家出生年代命名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学现象,“60后”、“70后”、“80后”文学,成为区分不同文学追求和倾向的关键词,文学在走向市场的语境中更加世俗化、生活化。在媒体的夸张表述中,顾彬提出的“美女作家的创作都是垃圾”的观点,提出的“中国当代文学不如现代文学”的观点,被夸大为“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引起了中国文坛文人们的恍惚与忐忑,中国当代文学的声誉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贬低。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中国当代文学被世界所认可的代表,让中国当代文学进入了世界文学经典的行列,极大地提高了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文坛的声誉和影响,“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的传言便不攻自破了。
其二,莫言的获奖拓展了中国作家走向世界的自信和勇气。由于中国社会长期以来的闭关锁国,中国社会与世界长期处于隔绝的状态,中国文学也长期与世界文学隔绝。改革开放后,我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西方文学的大量译介与引进,使中国作家有了创作的导师和摹本,在追求文学创新的潮流中,当代作家从亦步亦趋的模仿,到逐渐融汇东西方文学传统,从而创建自己独特的风格。在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过程中,我们潜在与显在地形成了“西方中心主义”的观念,我们往往以西方文学作为评价中国当代文学的唯一标准,我们往往以西方文学大师的作品作为当代文学创作的摹本,与西方文学相比,中国当代文学低人一等的自卑成为一种不言而喻的心态,文化的缺乏自信与文学的自卑成为一种共性,以至于也影响了中国文学批评界,西方文学批评家的只言片语会在中国文坛引起轰动,而中国文学批评家遭冷落已成为一种事实,在“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的语境中,中国当代文学、中国当代作家缺乏文学的自信,虽然中国当代文学在不断发展与繁荣中,中国作家不断鼓起走向世界的勇气,但是长期以来中国作家冲击诺贝尔文学奖的渴望,从某一角度也蕴含着希望被世界承认肯定的期盼。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极大地拓展了中国作家走向世界的自信和勇气,中国当代文学、中国当代作家已可以与世界文学、西方作家处于比肩的地位,中国当代文学已不逊于西方文学,中国当代作家已不逊于西方作家,莫言的获奖,是中国当代文学、当代作家走向世界的明证。
其三,莫言的获奖促进了中国当代文学进一步发展和繁荣。改革开放后,在破除了“政治第一、艺术第二”的观念后,在大量引进西方文学的背景中,中国新时期文学得到了长足的发展,20世纪80年代成为中国文学兴盛的时期,中国当代文学缩短了与世界文学的距离,中国当代作家加快了走向世界文坛的脚步。20世纪90年代后,由于市场经济商品经济的发展,由于大众文化的兴盛与流行,中国当代文学逐渐淡化了形式实验文学探索,先锋作家集体逃亡走向写实成为一种事实。进入新世纪后,文学处于一种众声喧哗的境地,纸面文学与网络文学的共生,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共存,典雅文学与快餐文学的共萌,文学走向类型化时尚化成为一种倾向,受到影视文学的制约与影响,小说向影视靠拢又往往消弭了小说的特性,中国新世纪文学在整体上处于某种转折与困境之中。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中国当代文学进一步发展与繁荣的标志,在拓展了中国作家走向世界的自信和勇气中,刺激了中国作家创作的激情,中国当代文学将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与繁荣。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奠定了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的声誉与影响,拓展了中国作家走向世界的自信和勇气,促进了中国当代文学进一步发展和繁荣,同时我对于莫言获奖也存在着某些隐忧:
其一,对于莫言未来创作的隐忧。在中国作家与诺贝尔文学奖的关联中,林语堂、沈从文曾经被列入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名单中,最后却未获得该奖项。20世纪20年代,鲁迅曾经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鲁迅在给台静农的信中说:“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奖赏金的人,瑞典最好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的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以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倘这事成功而从此不再动笔,对不起人;倘再写,也许变了翰林文学,一无可观了。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罢。”(《鲁迅致台静农的信·1927年9月25日》)莫言的获奖使其声誉鹊起,无论是文学声誉,还是经济效益,莫言都有了巨大的获益。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已不仅是莫言个人的事,也不仅是文学界的事,更上升到国家的声誉、政府的荣耀。各种类型的庆功会,各种层次的研讨会,莫言被请去各地演讲,记者纷纷跟踪莫言采访,在一段时间内莫言难以有宁静的心绪进行创作。莫言的小说创作在整体上既有建构、也有批判,他对于抗日精神的弘扬,对于非人道现象的批判,都使其创作具有善与美的礼赞,具有对于丑与恶的批判。获奖后的莫言,今后的创作是否会成为鲁迅所说的“一无可观”的“翰林文学”,是否莫言会被众多热热闹闹的演讲研讨所淹没?是否莫言会没有宁静的心态创作出更有力度与厚度的作品?这成为我的一种隐忧。
其二,对于中国当代作家创作的隐忧。诺贝尔文学奖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奖项,长期以来中国作家有着一种诺贝尔情结,渴望获得诺贝尔奖从而获得世界的认同。201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中国作家莫言,已经不是莫言个人的事情,而已经成为中国文坛的大事、中国国家的大事,鼓舞了中国文坛和中国人。在中国当代作家对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渴望中,有着不少已有相当成就和声誉的作家们。莫言此次获奖,大概让有些渴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的梦想幻灭了,诺贝尔文学奖在一定时期内大概不会给同一个国家的作家,期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希望破灭了,是否会使有些作家创作热情和动力锐减?
其三,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隐忧。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评语为“他的魔幻现实作品融合了民间传说、历史与当下”。由于莫言的获奖,有可能会导致中国当代作家对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某种揣摩与猜度,在细致研读莫言作品的过程中,了解把握莫言创作的追求和特点,想方设法去迎合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的阅读趣味,莫言就往往会成为某些作家遵循和模仿的对象,这是否会让作家们的创作更多具有共性而缺乏了个性,甚至让文学创作成为一种拷贝,成为一种演绎?
其实,我们并不要过于抬高诺贝尔文学奖,它也仅仅是一种文学奖项而已,诺贝尔文学奖评出的作品也是有高有低,甚至可以说是良莠不齐的,真正有价值的是作家能创作出能够流传下去的经典作品,能够真正创作出具有人性人情内涵融合真善美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