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新 贤
(常熟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历史和文化系,江苏 常熟 215500)
劳动是人维持自我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手段,不同历史时期的劳动状况反映了不同社会时期的经济形态、政治特征和文化背景。文艺复兴时期是西方社会从中世纪向近代社会转型的重要阶段之一,这个时期的劳作问题是中外学者探讨的重点内容。如,法国学者罗贝尔·福西耶的《中世纪劳动史》(陈青瑶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勒纳尔和乌勒西的《近代欧洲的生活与劳作(从 15—18世纪)》(杨军译,上海三联书店 2008年版)。随着妇女史的兴起和发展,很多学者致力于对女性劳作问题的研究。这些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妇女劳动状况以及劳动领域内的性别关系。本文拟在国内外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妇女劳作状况进行分析,以探求女性群体在社会转型大背景下是如何应变社会的发展和变化的。
一
在传统的农业文明社会中,女性在家庭劳作领域内扮演着重要角色。资本主义工商业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已有很大发展,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到雇佣劳动领域,但对女性而言,家庭仍是她们的主要活动场所。一些人文主义学者从社会生活的参与以及劳动分工的角度强调女性的家庭角色。科卢乔·萨卢塔蒂鼓励人们积极参加社会生活,但他明确指出积极生活的理想只是针对男性而言,不包括女性[1]。阿尔贝蒂在《论家庭》中借人物雷奥那多之口说道:“既然女人因看守孩子和管理家产,她就不适合外出置理所需之物[2]102。”书中另一人物贾诺佐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明确了男女的分工形式:“我认为应该分工做事,我负责在外面与人交往、挣钱和采购,家里其他不太重要的事情让我的女人来管理[2]226。”在诸如此类观念的影响下,女孩从小没有太多的机会接受学校教育,多在家中跟随母亲学习家务,为以后成为一名好妻子和好母亲打下基础。所以,这就意味着女性基本上被排除在公共社会生活领域之外。
除了上层社会的妇女,其他社会阶层的妇女一般都要进行家庭劳动。由于乡村和城镇之间生产和生活方式的不同,城乡妇女家庭劳动的内容也有很大差异。在农村,劳动分工具有明显的性别差异。男性主要进行田间劳动,负责犁地、播种和照看大牲畜,妇女主要是在家中照顾孩子、做饭、制作与缝补衣服、打扫房间、烤制面包、酿造啤酒等家务劳动,还料理园子、照管家畜、挤奶和制作乳制品等[3]。女性有时也会参加农田劳动,如锄草、耙干草、施肥、捡落穗等。其实,在不同地区和时期内,乡村妇女所从事的劳动情况存在着不同。近来有学者指出,放牧这一职业只适合“强壮的和野蛮的男性”,但根据法庭犯罪记录,在 15世纪早期的佛罗伦萨乡村公社中,有些女孩在从事护卫畜群转战于夏季和冬季牧场的路途中遭到性侵犯[4]109。这反映出当时也有一些女性从事放牧活动。在文艺复兴时代后期,乡村生产日益受到城市商品经济发展的影响,新的农作物品种开始出现,农业生产专门化程度提高,在这种情况下乡村妇女的田间劳作也发生了相应变化。一些地区的妇女不仅负责采摘橄榄和葡萄,还从事养蚕等一系列与丝绸制作相关的工作。有时,一些无地或贫穷家庭的妇女,与男性一样外出作雇工,出卖自己的劳动力[5]。
城镇妇女同样也要从事家庭劳动,不过,她们的这类劳动通常根据其丈夫所属的阶层而有所不同。许多匠师的妻女通常到作坊里做些辅助性的工作,如为包括整个作坊成员的大家庭烧饭洗衣等,商人的妻子们当其丈夫不在时则承担管理家庭的责任。托斯坎纳商人弗朗切斯科·达提尼的妻子玛格赫丽塔因丈夫长期在外经商而掌管起家庭所有的事务,如监管房舍、地窖、菜园、马厩和磨房等。每天清晨,在大门打开之前,她必须起床,并且是家中最晚休息的人[6]160。《论家庭》中也有这样的对话。贾诺佐在教导妻子如何管理家政说:“亲爱的妻子,你要把确保家庭井井有条、无人偷懒当作自己的职责。你要按每个人的能力分配任务。当你看到忠诚尽责的行为,就要给他以重任。然后你要经常查看每人的工作,以便让干得出色的人知道你是了解他的贡献的[2]240。”商人之妻不仅要管理家中所有事务,而且还要全心守护丈夫在外积累的财富。贾诺佐领着新婚的妻子观看了家庭的财物之后教导妻子说:“亲爱的妻子,对我重要和宝贵的东西,对你也同样珍贵。如果由于我们的疏忽而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那会给你带来危害和严重的不利,所以你要像我一样勤恳地管理它们。你已经看到了我们所有的财物,感谢上帝它们还算丰富,能让我们满足。假如我们懂得保存,这些东西会让你、让我、让我们的孩子们受用。所以亲爱的妻子,你要像我一样勤勉地管理它们[2]231。”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妻子掌管家庭事务,不过,丈夫在世时她们并不能代表家庭。通常是在丈夫死后,同时她在家庭之外又无法参加其他工作时,她们才可能成为户主。根据佛罗伦萨的税收记录,1427年 90%的女性户主是寡妇,到 1480年,这一比例上升到 96%。在维罗纳,99%的女性户主是寡妇[4]111。
女性在家庭内的日常劳作对于家庭和整个社会的发展是必不可少的,但这也往往使她们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家庭领域。而且,当时的社会舆论在把女性置于家庭领域内的同时,极力渲染她们守护家庭的职责,进一步强化她们的家庭角色。如 15世纪威尼斯人文主义者埃尔莫拉奥·巴尔巴罗谈到,妻子管理着家庭用品、仆人以及教导孩子,她细心谨慎地照顾和分配丈夫让她管理的任何东西……并且使之发展和提高,这是她的责任[7]209。著名教士圣伯尔纳迪诺在佛罗伦萨布道时讲道:“没有妻子的家将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那么,整个房间将破败不堪和脏乱。你的妻子为你生育孩子,抚育他们,并在他们生病的时候照顾他们。养育孩子的责任完全落在妻子的身上。如果你生病了,你的妻子将怀着对你身体和灵魂的信任、爱与仁慈全心全意地来照顾你……在你外出谋生时,她在家里打理所有事情……如果你去挣钱,但没有人替你保管,这个家仍会支离破碎。没有妻子,你的钱财将会消耗殆尽[8]182。”
二
就当时整个欧洲而言,在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的城市中,尽管当时的社会对女性进入到男性占主导地位的雇佣劳动领域持不欢迎态度,但社会的发展仍为她们提供了一些契机。正如法国学者让-路易·弗兰德林在研究的基础上指出的那样,若没有妇女的贡献,欧洲近代前期的社会经济将会崩溃[9]98。就意大利而言,14世纪,意大利北部的佛罗伦萨、威尼斯、热那亚等城市的手工业、商业和银行业发展迅速,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手工工场,原先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自给自足式的生产方式逐渐瓦解。生产方式的结构性转变给妇女参与社会经济生产的方式带来了一定的变化:在固守传统的家庭劳动领域的同时,一部分妇女进入到雇佣劳动领域,以多种形式参与了当时的经济活动,为社会经济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从在商品劳动领域所扮演的职业角色来看,这个时期的意大利妇女在家政服务业和商业活动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家庭服务业是女性所从事的最常见的职业之一,她们多在雇主家担任仆人、奶妈等。根据学者克里斯提亚娜·克拉皮什—祖伯对 15世纪佛罗伦萨服务业的调查分析,在1400—1450年和1450—1500年,女仆人数占仆人总数的65%和78%[10]61。1552年,佛罗伦萨的人口调查显示,在8 890名仆人中,女仆占2/3[11]73。又据16世纪末期威尼斯的一项记录,在 11 901名仆人当中,有 5 877位是女性。其中,单身妇女(未婚或寡居)有5 772名[12]222。虽然从事这一职业的女性人数众多,不过,她们也要经受来自各方面的挑战。首先,该行业竞争激烈。一方面是受移民浪潮的影响。16世纪时,受宗教迫害、经济困难和政治混乱等因素的影响,大批民众涌入到意大利半岛、北欧和巴尔干半岛等地区,出现了几次移民浪潮[12]220。在这些移民中有很多是女性,她们在城市中多从事家庭服务行业,因此使得该行业的市场竞争增大。另一方面是男仆愈来愈受到青睐。例如,在 16世纪威尼斯一些富有家庭中,人们考虑到家庭荣誉问题而多雇佣男性。其次,待遇差。尽管女仆在数量上比男仆占优势,但她们的报酬却大大低于男仆,通常是他们的一半。根据祖伯对佛罗伦萨 1300—1530年非熟练劳工与女仆工资的研究来看,在这 200多年中女仆的工资一直低于非熟练劳工的工资:女仆的月平均工资为 50索尔多①,而非熟练劳工的月平均工资为 100索尔多[10]64。据有关学者估算,在 15世纪的佛罗伦萨,1蒲式耳②小麦价值10索尔多,租一间最小的房屋一年需375索尔多,而女仆的月平均工资在 50索尔多左右[13]360。这说明,女仆的工资在当时社会的购买力非常低,她们一年的工资只够一个人的食宿之需。另外,除了行业竞争大和待遇低,女仆的人身安全有时得不到保障。年轻的女仆有时会遭到雇主的性侵犯或虐待。尽管 16世纪的威尼斯颁布了相关法令,规定雇主对受到性侵犯的女仆支付所有的工资以及“符合她们身份和地位”的嫁妆[12]224。但实际情况有时并非如此。威尼斯贵族彼得罗·里佐引诱年轻的女仆贾科贝拉并与之私奔到费拉拉,后来,他在母亲的劝诱下把贾科贝拉作为妓女打发掉了[14]41。
此外,还有一些妇女在城市中从事奶妈和助产士等工作。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雇佣奶妈蔚然成风。很多社会上层和贵族妇女通常不自己喂养孩子,而把这一任务交给奶妈。在意大利,这一现象更为普遍。1466年,佛罗伦萨的育婴堂就有 456名奶妈[9]93。而且,该城市对奶妈的管理已成为立法的重要内容。早在 13世纪末,佛罗伦萨的城市法令就规定了奶妈喂养细则。在 14世纪中期时,该城市的反奢侈法对奶妈的服装做了规定[9]93。担任奶妈的妇女主要来自农村或城市的社会底层。大部分乡村的奶妈是农民的妻子,城市中的很多是工人的妻子。在当时人们对奶妈的要求非常高。在人们看来,奶妈的人品是包含在奶水中的,并会灌输到孩子身上。所以,人们要求奶妈不仅要有健康的体格,还要具备良好的品德。从整体上来说,这些家政服务行业多是女性家庭角色的延伸,人们对女性的传统认识也影响到了对她们工作的态度。
除了从事服务行业以外,妇女在商品交换领域同样活跃。在意大利北部一些城市中,商品经济的发展为妇女提供了生存之道。与其他城市的社会上层妇女相比,威尼斯贵族妇女在财产处置方面拥有较多的权力,这也使得她们在经济领域比较活跃。一些贵族妇女和男性一样从事放债行业。在 1591年,在整个贵族阶层所放的债款中,妇女借出的钱占一半[15]28。而对于其他社会阶层的妇女来说,她们更多的是从事小商品的销售活动。一些妇女在大街上兜售食品和其他商品,不过,她们销售的通常是价格低廉的小商品。如,根据威尼斯教区人口调查的记录显示,一些单身妇女和寡妇多是从事出售二手衣物、制作亚麻布、烘烤面包和卖水果等商业活动[12]222。人们生活急需的大件商品的买卖活动仍操纵在男性手中。在从事商业活动的女性中,寡妇相对于其他群体的妇女来说更加活跃。一些妇女独立经营丈夫生前的行业,还有一些开拓了新的行业来增加生活收入。例如,威尼斯寡妇安佐拉·马费伊把嫁妆投资在当时重要的商业区域里亚托桥下的一处房子。这是一份重要的资产,主要包括一间商铺和用于安佐拉·马费伊和孩子们居住的一间小房子。这一房子的 1/3是属于安佐拉·马费伊的,因此,她把它称为“昂贵的投资”[15]45-46。
三
女性除了在家庭内的日常劳作和商品劳动领域内发挥了重要作用之外,在当时比较正规的劳动组织——行会中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行会是中世纪欧洲城市中的手工业者或者商人建立的行业组织。它产生于11,12世纪,13世纪后期起获得迅速发展。随着行会的普遍建立,它逐渐成为一种正规的经济组织形式,在组织和规范生产、限制外来的手工业和行会内部的竞争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不过,该劳动组织从产生之日起主要由男性掌控,一般不接纳女性,有些妇女只是作为匠师妻女在行会中帮忙照顾行会成员,通常是在丈夫死后才获得行会成员资格。在佛罗伦萨,不允许妇女参加重要的行会,但可参加一些不重要的行会。当时有些行会完全由妇女组成,这些工作多与纺织有关。1396年,上文提到的商人弗朗切斯科·达提尼为了一次羊毛的特殊装运而雇佣了 96名纺纱女工,她们为此项活计工作了 6个月[9]98。在威尼斯,丝织行业中的络丝工序基本上完全由妇女操作。根据资历和经验的不同,女工有着不同的分工:年纪较长的妇女主要负责组织和与提供半成品的纺纱工的配合工作;成年妇女则负责大部分工作和训练其他年纪较轻的女孩,后者主要负责搬运不同操作间的物质和材料[16]138。
15,16世纪,随着商品经济在欧洲的发展,资本主义手工工场的兴起,行会开始走向衰落和解体。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行会内部和行会之间的贫富分化加剧,竞争日趋激烈。在这种情况下,行会对女性加入行会的限制进一步加强,使得在其中工作的女性越来越少。到 16世纪中期,大多数行业中的寡妇已不能雇佣任何新学徒、短工或计件工。当时,行会对劳动性别分工的规定也明显地表现出对女性的歧视。有行会条例规定,女性不适合承担玻璃切割之类的技术工作。在统治行会的男手工业者看来,只有男性才适合从事技术性的工作,女性由于笨拙和缺乏工作技巧,只能从事非技术性的工作[6]208。随着机器的使用,一些原本由妇女从事的工作,如丝袜编织,也逐渐成为男人主导的工作。当编织机引进以后,男性以妇女缺乏操作技能为由禁止妇女使用编织机。当时,妇女只能在一些小型的织布机上制作带子等小东西[13]409。以上事实说明,在行会走向解体的阶段和文艺复兴盛期,妇女从事的工作反而受到了更大的限制。
总之,在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女性以不同形式参与了社会经济活动,在家庭和社会劳动方面都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然而,女性在家庭和社会劳动领域内的劳作仍会受到诸多限制,它反映了当时意大利社会性别关系的不平等和妇女较低的社会地位。这说明,两性关系平等化的实现以及妇女地位的提高有时和社会的发展并不是同步的,这一目标的实现还需要长期的过程。
注释:
① 意大利古钱币,约等于1/20里拉。里拉(lira)是一种主要在社会下层流通的银币,4~5里拉折合1弗罗林。
② 蒲式耳是一种定量容器。在英国,1蒲式耳=36.368升(公制);在美国,1蒲式耳=35.238升(公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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