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鲍尔吉·原野 图/郭德鑫
每个人理应赞美一次大地
文/鲍尔吉·原野 图/郭德鑫
每个人理应赞美一次大地,那是他们最终要去的地方。
但我们好像要想一想才能想起什么是大地。它不是水泥地(水泥是大地的禁锢),不是楼房(楼房并不是土地长出来的东西,而是政府与商人合造的商品)。大地也不是街道(地在街道底下)。哪大地是长庄稼的地吗?
长庄稼的地叫耕地,它是大地的一小部分,可以养人,古人称为田。大地并没少,耕地却越来越少。人类开始在耕地上盖楼,吃饭的问题以后再说。大地上有村庄吗?有,但那是过去。过去,村庄生长在大地上,长在河边,像大地上结的一个个葫芦。现在村庄已经荒芜。如果村庄可以衰老,如今它们正在衰老,农人的门锁了好多年,院墙倾圮。村庄的主人去了城里打工,村庄由于缺少人气而老态毕现。没有鸡鸣狗叫的村庄老得最快。而另一些村庄是被活生生消灭的,政府让乡民进城住楼,把他们腾出来的土地用作工业用地和商业用地,总称“发展”。
大地还在—其实人说出“大地还在”这话是可笑的,大地不在谁在?—但有时找不到它。想念大地时会想到遥远的地方,比如新疆和青海,似乎那里才有大地。或者在电脑的搜索引擎上录入“田园”、“庄稼”、“湿地”、“保护区”这些词语,收看大地的图片,在上面看到野花和绿草,就算见到了大地。假设我们在城里看不到大地—楼房和水泥地面掩盖了大地的表面—郊外应该是离大地最近的地方。去了之后,见到了什么?
郊外还在,大地又不在了。我去过的许多城市的郊外堆满了垃圾,可叫垃圾区而非郊区。人太能生产垃圾了,城市镶着一条垃圾的项链,城边的垃圾山中间,是失地农民住的出租房。所谓的大地被压在这些垃圾下面。一些没有垃圾的城市郊区也看不到大地,人们造出一条假的河流,水泥衬底,用水泵抽水吸水。这是像假唱一样的假河,两岸栽种着鲜花绿树,但这不是大地的样子。它们不自然因而不属于大自然。
我庆幸我见过大地,比如今的儿童幸运。大地有田但不全是田,有荒野、沙砾与河流。野草、树木、动物是大地最早的居民,落日好像点燃了一万个柴火垛,月光洒在铺着细沙的河滩上。风里有柳树的苦味、河水的腥味、野兔的粪便味和狐狸的骚味。大地上野花盛开,颜色淡,好像鲜艳会惊扰大自然的庄严。大地无所谓好不好,对草木、动物而言,从来没有不好。大自然不追求公平华美,它的规律是自然和谐。大地从来没想过它会成为最大的商品,成为被排污、被盖楼房的地方。大地原来是人的墓地,如今是它自己的墓地。
赞美大地,它包容一切又生长一切,不排斥一切好人坏人在此生活并死去,大地有办法降解一切废物并把它们变成万物更生的养料,给每一样东西赋予新意。人与动物的遗体被处理干净变成青草和土壤里的微尘。人们虽然看不清大地的脸,但一年四季,它有不同的表情。春天,草木开花分明是大地笑了。月光下,大地静谧如霜,这是大地入睡的表情。
人们爱说:“走什么样的路,到哪里去?”其实,人最终都要走向大地,这是所有人无法回避的前程,常常叫作“归宿”。那么,为什么不事先关注一下大地、赞美这最后的归宿呢?大地辽阔,冬去春来。尽管大地之上有丑陋的建筑,但大地时时都在我们的脚下,这件事毫无疑问。能够让花开放的是大地,让人得到最后安息的也是大地。大地超出人的视野,它的身影如同落日的黄金射线。
(杜启荣摘自《文汇报》2013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