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 莹 图/黄煜博
文/石新荣 图/康永君
无法喊出的爸
文/周 莹 图/黄煜博
有一次,我去外地出差。一上火车,我的座位上居然坐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男人,闭着双眼,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孩子已经熟睡了,丝毫没有受到车厢内嘈杂和喧闹的影响。
过了一会儿,男人把怀里的孩子放平,让她睡在座位上,然后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孩子瘦弱的身上。他站起来,甩甩胳膊,扭扭脖子,在过道上来回走动。
男人隔一会儿回来看看孩子,并用手摸摸孩子的额头。大约一个小时后,孩子醒了。男人眼尖,很快抽身回来。孩子没有吭声,只用眼睛看着男人,又长又黑的睫毛一闪一闪。男人什么也没有说,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包,从包里拿出一桶方便面,轻声细语地对孩子说:“我去接点开水。”孩子点点头笑了,还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这孩子长得挺可爱的,从她的笑容中我发现她是个小女孩,还是个哑巴。
很快,男人手捧一碗泡面回来了。小女孩拿起筷子要吃,他小声地说:“烫,等泡一会儿再吃。”小女孩望着男人,停下了伸出来的手。大概是想着小女孩饿了,男人用筷子挑起一点面,放到嘴巴前,使劲地吹着。吹凉后,男人把筷子上的面喂进了小女孩的嘴里。小女孩眼含笑意,张开嘴巴吃了起来……
一会儿,小女孩用手掐了掐男人的手。男人说:“吃饱了?”小女孩微笑着点头。男人又说:“那我吃了?”小女孩再次微笑着点头。男人将嘴唇靠近方便面的碗沿,三下五除二就把面吃完了。等他扔掉方便面碗回来时,小女孩却坐立不安,焦急地用手抓着上衣。他抱起小女孩,朝厕所走去。原来,小女孩的所需和所求,全都是靠眼神传达给男人的。
对面座位上一个四川口音的中年女人说:“那女娃是他在医院门口捡的,出生没几天,就被亲生父母扔掉了。他看见了,就抱回家自己养着。因为这个女娃,他快30岁了还没有结婚,他到哪里打工,就把女娃带到哪里。”接着,中年女人告诉我,她是男人的工友,工友们都劝他放弃,但他坚决不干。
“那他这是要去哪里呢?”我问。中年女人说:“要去武汉打工。”
中年女人看出了我的疑惑,接着说:“别人说武汉有家医院可以治这种病,他就决定去武汉打工。”
听她这么一说,我的心顿时一沉。一个农民工带着一个病孩子,一边打工一边寻医,其艰难可想而知。正说着,男人抱着小女孩回来了。
后来,有人推着车子卖水果。我买了两份西瓜、两份草莓,一份递给男人:“给孩子吃吧!”小女孩摇着头,用她那黑亮的眼睛望着我,仿佛在说:“谢谢您,阿姨,我不吃。”男人笑了一下,用手挠了挠头顶,不好意思地说:“我姑娘她只吃泡面,从不吃这些……”他们父女委婉地拒绝了我。
下了火车后,我看着他背着一个大包,把小女孩架在脖子上,小女孩用双手环绕着抱住他的额头。我忍不住跑前几步,踮起脚拉住小女孩的手,在她粉嫩的脸上摸了一下。肩上的小女孩回头冲着我笑了一下,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忽闪忽闪地,好像对我说:“您不用担心我,我有爸爸照顾。”
我站在出站口,望着那个黑不溜秋的男人瘦弱的背影,感慨万千:平凡普通的外表下面,却隐藏着善良高贵的灵魂。
(张 杰摘自《青春岁月》)
文/石新荣 图/康永君
六爷是记忆里最令我思念的人。
我小时候生活在新疆,7岁时,我家迁往河南,途经甘肃老家时,全家在老家住了半年。
老家地处黄河上游洮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村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沙塄古城”。远远看去,村庄掩映在一片浓密的树林中。印象深刻的是村头有几棵老榆树,树干高大遒劲,枝叶繁茂,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离老榆树不远,就是生产队的饲养场。我的六爷就住在饲养场里,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
爷爷家住不下,我就跟六爷住。六爷戴一顶瓜皮帽,长一撮山羊胡子,慈眉善目。每天,我跟着六爷给牲口喂料,看牲口在院子里晒太阳,快乐得像一只小狗。我喜欢和六爷到老井边饮牲口,骡、马、驴、牛排成长队,甩着尾巴从大榆树下走过,我拿根棍子跟在后面,乐颠颠的。一次,我想骑驴,六爷就挑了一头老实的母驴让我骑。驴一跑,我从驴背上摔了下来,把六爷吓坏了。
晚上,听六爷讲故事,是一天里最盼望的事。六爷的大土炕用牛粪烧,格外热。晚上,我趴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六爷吸着旱烟,津津有味地讲他的故事。六爷年轻时做过马帮,到过很远的地方。那时,英俊的六爷骑着骡子,神气活现地走南闯北。每讲起这些,六爷就眉飞色舞。每晚,我都在浓浓的炕烟和旱烟中,听着六爷的故事进入梦乡。
早晨,六爷早早起床,生上炉子,煮上罐罐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叫醒我。喝着浓酽的苦茶,吃完一块锅盔,我背上书包去上学。正是冬天,到了学校天还没有亮。有一次天已大亮,校门还没开。我拿石头敲铁门,半天,睡眼惺忪的看门老头出来对我吼:“今天是礼拜天!”
那时,刚上小学一年级,不喜欢上学,整天盼着放学后和六爷玩。很快,我知道了许多牲口的知识,如驴骡和马骡的区别,如夜里要给怀驹的牲口加精料等。我还和六爷半夜给大牲口接过生。在羊的产羔期,我们半夜起来,抱出羊圈里刚出生的小羊羔,防止小羊羔被冻死和被大羊踩死。
老在外面疯玩,我的手冻伤了,裂着口子,肿得老高。六爷带我到洮河边,用河里的冰搓我红肿的手。起初钻心一般的痛,搓了几次,手竟神奇地好了,从此再没有冻伤过。
那时候食物匮乏,六爷总能从炕洞里变出好吃的东西。面团加了香料放进鏊子,埋到炕灰里,第二天就是喷香的锅盔。土豆放进去,过些时间拿出来往地上一摔,裂开的口子冒着热气,香味扑鼻。把蚕豆倒在热灰里,一顿饭的工夫就熟了,装在口袋里,想吃就丢一颗在嘴里,嘎嘣响。有时候抓到禽鸟,剥皮后抹上盐,用泥一裹放进坑洞去烤,泥干透时取出来摔开,肉未进嘴,口水已流了出来。
最热闹的要算过年,过年最热闹的是过正月十五。正月十五晚上,天一黑,家家院子里都燃起一堆火,男女老少从火上跳来跳去,希望烟火烧去晦气,给来年带来好运。老年人被年轻人架着,也从
六 爷火上跳过。跳完火,各家就给孩子们点燃火把,小孩们举着火把就往河滩跑。我举着六爷扎的火把,也跑向河滩。河滩里,远远看去,像一条火龙在游动。跑得越快火把越旺,引来观看者的大声喝彩。我满头大汗,连火星子掉进脖子里也不知道。
春节过完后,我们全家要回河南了,我哭得死去活来,舍不得离开六爷。六爷送我们到车站,一路上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车来了,六爷把两个锅盔和两元钱塞到我的手里,白白的山羊胡子在抖动。车开出去老远,我看见六爷还站在路边。我抱着两个锅盔,哭了一路。
到了河南焦作,我们暂时住在一家旅馆里。那些日子,我想念六爷,天天站在马路边,看着过往的马车、驴车、牛车,想六爷和饲养场里的那些牲口。
上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我终于可以回老家了!坐在火车上,我兴奋得睡不着觉,20多个小时一直睁着眼睛看窗外。见到六爷的一刹那,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六爷抚摸着我的头,慈祥的眼神犹如当年。六爷已不再饲养牲口,生产队的牲口分给了各家各户,饲养场也荒废了,堆着麦秸和玉米秆。六爷也没有闲着,他在自己的土地里劳作。六爷没有儿子,只有几个闺女,他和她们一直分开过。那次回老家,我总爱往六爷的院子里跑。
后来我上高中时,去老家县城的中学读了不到一年的书。寒假见到六爷,心里很难过。六爷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他自己种地,自己做饭。天下着雪,他弓着身子拉上架子车,去到很远的洮河边取水。
在他空落落、阴暗的屋子一角,放着一口棺材。六爷指着还未上油漆的棺材,高兴地对我说:“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我听后鼻子酸酸的,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让六爷坐在炕上,打开带来的罐头,夹给他吃。六爷没吃两口,就叫屋里玩耍的两个外孙吃。他夹罐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临别时,我跪下来给六爷磕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了地上。
不久我回到了河南,十分想念六爷。在繁忙的功课之余,我写出了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魂兮归来》,讲述了一个孩子想念他故乡的爷爷的故事。
不久,六爷去世了。
我知道六爷去世的消息时,他去世已经有半年时间了。
工作后的第一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六爷已经不在了,我爬到高高的坪上去看六爷。在小小的黄土堆里,躺着我的六爷。我给六爷敬酒、点烟、上点心,我点燃纸钱,跪下来给六爷磕了头。山风吹过,燃烧后的纸灰满坡飞。我想六爷一定看到我了,他收下了我给他的祭品。
以后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去给六爷烧纸。最后一次是2002年的清明节,适逢我去兰州出差,就拐到老家的坪上给六爷烧了纸。
2002年秋,我出了车祸,这以后再没有回过老家。前年,我父母带我儿子回去。儿子是第一次回老家,临行前,我给他讲了我和六爷的故事,嘱咐他给太爷、太奶烧纸的时候,一定替爸爸到六太爷的坟上烧些纸钱。儿子照办了。
六爷的坟上没有立碑,我在想,自己要能给六爷立块石碑该多好啊!父亲计划明年清明节回老家,我想让他代我给六爷立石碑。可我不知道六爷的女儿们的意见,我不知道我的这个愿望能否实现。
(姜书媒摘自人民日报出版社《从心站起:我的行走笔记》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