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娟娟
(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福建漳州363100)
朱光潜先生在他的《诗论》一文中指出:“诗或是‘表现’内在的情感,或是‘再现’外来的印象,或是纯以艺术形象产生快感,它的起源是以人类天性为基础。”[1]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的重要代表的孟浩然,其诗便是对自己的家乡襄阳整体印象的写照,和对自己内在情感与心志的真实倾吐,那么谈其人其诗,就得首先从养育他、造就他并且形成其诗歌主要内容与风格的襄阳地域说起。
盛唐时期襄阳城南的涧南园便是孟浩然成长和生活的地方。襄阳山幽水清,风光秀美,孟浩然一生的大多数时光都是在自己的家乡襄阳度过的,同时他对自己家乡的热爱也洋溢在其诗歌的字里行间,让每一个解读其人其诗的读者感同身受。岘山、鹿门山、万山潭、万山、习家池、北涧、幌山、望楚山、汉江水……这些襄阳地域内的名山胜水都被诗人在作品中反复讴歌。荆楚之地的山水吸引了诗人的目光,也塑造了诗人的山水田园清新自然的诗风与情怀,而荆楚的文化对孟浩然及其诗篇有着更为深层的影响,更是构成其诗歌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
盛唐时期的襄阳,居汉水中游,秦岭大巴山余脉,交通发达,自古即为交通要道。素有“南襄隘道”、“南船北马”、“七省通衢”之称。自然环境的优越,加之交通的便利,必然带来文化的昌盛,这些都是孟浩然的诗歌创作的有利条件。而当时的荆楚之地,隐逸之风盛行,加之地域内的隐逸名士形象,如楚狂接舆、老莱子、漆园傲吏、《楚辞·渔父》中的渔父、庞德公、山简、孟嘉、远公等,都对孟浩然向往山林隐逸、追求清高淡远思想性格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这些名士形象本身也多次在孟诗中提及,构成了孟诗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或寄予深深的敬慕、或致以人格品性的褒嘉,或以“幽人”形象自我慰藉。总之,荆楚地域内的这一深厚隐逸思想,对孟浩然其人的成长及其朴野淡然的性格形成,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襄阳的地域文化造就了孟浩然的性格,襄阳独特的地理位置,也使孟浩然在襄阳山水中,得以寄托自己的性情与志趣,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言:“历史的庞德公给了他启示,地理的鹿门山给了他方便,这两项重要条件具备了,隐居的事实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实在,鹿门山的家园早己使隐居成为即成事实,只要念头一转,承认自己是庞公的继承人,此身便俨然是《高士传》中的人物了。”[2]
孟诗中数次提到的襄阳地理中岘山、鹿门山、习家池还有颇具襄阳本土特色的槎头鳊鱼,都饱含着孟浩然对家乡事物的深切热爱,由这种对家园的热爱,在襄阳的独特风物人情与渔船棹歌中,才衍生出了孟诗中的山水田园与淡然情趣,这在地域性对其诗歌创作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主要有以下几个重要的自然景物:
襄阳城南不远的岘山上有西晋名将羊祜的碑及祠。登临者看到石碑,想起他的功德,莫不流泪,杜预因此名之曰“坠泪碑”。孟浩然钦慕羊祜,常来此登临凭吊,其关于岘山的诗作达17首之多,并写下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与诸子登岘山》)[3]“石潭傍隈隩,沙岸晓夤缘。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岘山作》)[3]“贵贱平生隔,轩车是日来。青阳一觏止,云路豁然开。祖道衣冠列,分亭驿骑催。方期九日聚,还待二星回。”(《岘山饯房琯崔宗之》)[3]等脍炙人口的诗歌名句。
在孟浩然处处可见荆楚隐逸高士形象的诗作中,庞德公的形象出现的次数最多,而庞德公曾隐居鹿门山,那么最吸引孟浩然的也当数鹿门山。据晋代史学家习凿齿《襄阳耆旧传》记载的关于庞德公隐于岘山之南,夫妻相敬如宾,躬耕垄亩,琴书自娱,谢绝刘表数次拜请,后采药于此终不复返的典故,孟浩然对其不为凡俗名利纷争所扰的高洁清逸,充满了仰慕之情,并对这位乡辈前贤由仰慕进而效仿,甚至某种程度上将自己也幻化成庞公,自己也隐于鹿门山,在诗歌《夜归鹿门寺》中他写到“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樵径非遥长寂寥,唯有幽人夜来去。”[3]表达了诗人淡然宁静的心境,在高士曾栖隐的地方,诗人自己似乎都搞不清楚,幽居之人是古时的庞公,还是此时的自己。这正是自我内心对林园归隐生活的热爱,并以“幽人”自居的心灵写照。除此外还写有《题鹿门山》、《登鹿门山》、《夜归鹿门歌》等大量关于鹿门山的诗歌。
“岘山南八百步,西下道百步,有习家鱼池。汉侍中习郁,依范蠡养鱼法,中筑一钓台。将亡,敕其儿曰:‘必葬我近鱼池。’池边有高堤,皆种竹及长楸,芙蓉覆水,是游宴名处。山季伦每游此,未尝不大醉而还,恒曰:‘此我高阳池也。’”[4]这段文字正是《襄阳耆旧记》中对习家池的记载和描写,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习家池早在春秋时期便已是风景名胜之处。这一地理景致在孟浩然的笔下也多有表现,如“停杯问山简,何似习池边。”(《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传闻骑马醉,还向习池看。”(《卢明府九日宴袁使君张郎中崔员外》)等。诗文最终都落笔在习家池,可见习家池作为襄阳当地风景名胜之一,在诗人心目中所占地位。后来习家池也成为襄阳重要的地理景观之一,这不能不说是习家池的清波荡漾陶冶了孟浩然,而孟浩然的诗歌最终也成就了习家池。
“岘山下汉水中,鳊鱼,肥美。尝禁人采捕,以槎头断水,谓之“槎头鳊”。[4]作为颇有襄阳物产特色的代表之一,槎头鳊也是在孟诗中多有提及的物象之一,这也成为后来文人提及襄阳和孟浩然时,多津津乐道的对象之一。如杜甫在其诗(《解闷》其六)中就有提及:“复忆裹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这一物象在孟诗中多有提到:“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岘潭作》);“鸟泊随阳雁,鱼藏缩项鳊”(《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土毛无缟纻,乡味有查头”(《送王昌龄之岭南》)。[3]而杜甫在对孟诗接受的同时提到“槎头鳊”也在有形无形中让孟诗的这一物象被后世广为接受,并把它与孟浩然的清士形象相关联,便有了“漫钓襄阳缩项鳊”之美谈,而除了杜甫诗中提到外,后世也多有提及,如宋代诗人、书法家黄庭坚在《过襄阳题孟浩然画像》中写道:“先生一往经几秋,后来谁复钓槎头。”[5]清代诗人王士祯在《万山》诗中也追忆:“新钓槎头缩项鳊,楚姬玉手烩红鲜。万山潭水清如昨,只忆襄阳孟浩然。”[6]杜甫对这个物象的选择绝非随意,而是用心良苦。其一,槎头鳊是襄阳特产之物。《襄阳志》载:“汉江出鳊鱼。土人以槎断水,鳊多依槎,因号槎头鳊。”[7]正如孟浩然为襄阳独有之人,二者皆为襄阳的标志。其二,作为垂钓者的孟浩然,与其“清”的气质品格正相吻合:“垂钓坐磐石,水清心益闲”,悠闲适意,怡然自得。通过槎头鳊,从杜甫开始,将孟浩然的诗之清与人之清完美统一。而自此之后,槎头缩项鳊也就被赋予了浓厚的文化内涵,并与孟浩然的形象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荆楚之地的隐逸之风和历代的逸人高士,对孟浩然的成长与后期的经历以及人生态度的选择都产生很大影响,在读孟诗时,更能深刻体会到。孟浩然平生交游的大多数对象都是襄阳地域内的,他们诗歌中的襄阳明府、主簿、司户、僧道禅师和山野逸人,甚至渡头船夫、歌妓等,都有涉及,极富地域文化特色。襄阳造就了孟浩然及其诗歌,孟浩然也以其声名和诗作成就了襄阳。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晚泊浔阳望庐山》),“平生慕真隐,累日求灵异。……愿言投此山,身世两相弃。”(《寻香山湛上人》)[3]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孟诗中出现概率相当高的荆楚隐逸高士庞德公。凡提及庞公的诗作俯拾即是,如:《题鹿门山》、《夜归鹿门寺》、《忆张野人》、《寻张五回夜于园作》、《彭蠡湖中望庐山》等,而由此引出的孟诗中寄托了隐逸高士情怀的“逸人”、“幽人”、“上人”、“处士”、僧道等人物形象也比比皆是,很明确地道出了自己内心对逸人高洁之士的尊崇,并与这类人相结交的理想,而在他的山野游历生活中,真正结识并交往的人,也正属此类。在读孟诗的时候,不难发现,孟浩然本人不仅多与荆楚之地的僧人道士,山间清幽之地的高士野人来往,而且在其漫游时期也多是寻访道观寺庙,拜访结识域外方士,这在其诗中多有反映,如《寻香山湛上人》、《云门兰若寺与友人同游》、《宿天台桐柏观》、《寻白鹤岩张子容颜处士》、《宿业师山房待丁公不至》等等。从而表达自己内心深处“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的隐逸情怀,更向往“愿言解缨络,从此无烦恼”的心灵世界。
孟浩然在此类诗中更多地道出了自己渴望弃世烦扰,以致清静之道的通脱之味,而与盛唐时期,士人渴求经国治世怜苍生的“务实”思想不同。有悖盛唐时期的世情与士人精神风貌,但也更让我们读出了孟诗中这种渴望域外清静超脱,与当时之世普遍存在的昂扬热情的政治抱负之间的矛盾。
孟浩然跟盛唐诸公一样,“俱怀鹡鸰志”“所思在建业,欲往大江深”的济世之志。但一生不仕,心有不甘,此情多发之于诗,令其诗每有寒俭处。孟浩然早期诗风凄苦为大家所熟知,例如孟浩然早年具有代表性的诗作《岳阳楼》:“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3]极言自己渴望举荐的心情。还有《岁暮归南山》“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3]这首诗歌大约写于开元十六年(公元728),四十岁的孟浩然来长安应进士举落第之时,自责之情溢于言表,骨子里却是挥之不去的怨天尤人,说的是自己一无是处之言,怨的是才不为世用之情。如“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穷通若有命,欲向论中推。”(《晚春卧病寄张八》)[3]鬓发已白,功名未就,求仕情切,不得汲引,宦途渺茫,焦急忧虑,不可排解。此时的孟浩然与之“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晚泊浔阳望庐山》)[3]的隐逸高士形象,形成了相互交织的矛盾。并且此时在孟诗中也多出现了夕阳、薄暮、阴雨、天涯、凉风这些意象,尤其是“暮”这一意象,“愁因薄暮起”(《秋登万山寄张五》)[3]“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宿建德江》)[3]“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送杜十四之江南》)[3]夕阳斜照,千愁万绪,纷至沓来。“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自洛之越》)[3]茫茫四野,悠悠江水,团团新愁,俨然一个望断金门而诏书不至的“吁嗟命不通”之悲哀文儒形象。
孟浩然的诗风至晚期不变,诗人移情于田园,例如孟浩然晚年具有代表性的诗作《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3]绿树、青山、村舍、场圃、桑麻等原始意象和谐融洽地勾勒出一幅恬静柔和的田园风景画,其中饱含了清新质朴的泥土气息。这里“淡到看不见诗”(闻一多《孟浩然》),但是融化在整首诗的意蕴中,却不乏恬淡的艺术美,更不乏淳朴的田园美。孟浩然的心灵在诗里仿佛得到到了皈依,襄阳山青水秀的田园风光,让诗人似乎也忘掉了仕途中所遇到的挫折,看淡了名利得失甚至连那隐居中的孤独抑郁也彻底淡然了。诗人此刻不仅思绪恣意汪洋,甚至连举止也都变得飘逸洒脱了,田园在这里显示出了它自然的无穷力量。自此,诗中的孟浩然才真正有了几分风流与淡然。
但孟浩然晚年还写了《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一诗:“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3]仍然表达了对功名济世的渴望之情用“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来委婉地请张丞相给予援引,让人不禁为白头霜鬓的孟浩然心生怜悯。《唐才子传校笺》一书中也说:“古称祢衡不遇,赵壹无禄。观浩然磬拆谦退,才名日高,竟沦明代,终身白衣,良可悲夫!”[8]
不可否认的是其诗歌的“清”的艺术风格,他的诗中出现最多的就是“清”字,“清风”、“清泉”、“清溪”、“清波”、“清流”等,晨为“清晓”、“清旦”,暮则为“清夜”,甚至连思都称为“清思”。在他笔下创造出来的“清”的境界也是成就其诗歌高度的重要筹码。其友王士源也在《孟浩然集序》[3]中载他在秘省赋诗中唱出了“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名句时,“满座嗟其清绝。”杜甫的“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以最终在唐代给孟诗定下较高的格调与评价。
孟浩然虽然几经赴长安求仕,却最终未遂,一生基本上没有离开过襄阳,因此襄阳的地理风貌,地域文化对其诗歌的影响及其自身性情的塑造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关联。其诗歌中饱含大量对襄阳地理景致的描写和讴歌,襄阳的山水孕育了诗人,而诗人的诗歌也最终成就了襄阳的山水;襄阳不仅自然优越,同时不乏历史隐逸名人,例如乡贤庞德公高隐的历史形象在诗人心目中一直历久而弥新,诗人的成长阅历与心性也在仕与隐之间而纠结矛盾。至其晚期寄情于家乡的山水田园,一生未仕的心结方渐渐淡然,吐陈于其诗之中,多了几分洒脱超然。诗人“清”的艺术风格,也在此时彰显出来,正如襄阳清幽的山水一样,孟浩然便与襄阳山水的清,一起为后人世代铭记。
[1] 朱光潜.诗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9.
[2] 闻一多.唐诗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29.
[3] 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5.
[4] 习凿齿,舒 焚,张林川,标校.襄阳耆旧记校注[M].荆楚书社,1986:12.
[5] 黄庭坚.山谷集[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 [清]王士祯,集释.渔阳精华录[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7] 襄阳府志[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1.
[8] 傅璇琮.唐才子评校笺[M].上海:中华书局,2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