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性对主体性的侵入
——卡夫卡与福楼拜比较论

2013-04-11 18:49
关键词:福楼拜客观性卡夫卡

吴 金 涛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客观性,这里是指客观世界,特别是物质世界的自在性。在西方文学史和西方美学史上,客观性与真实性是互为表里的重要范畴,艺术通过客观描写,可以达到不证自明的真实,这是包括卡夫卡和福楼拜在内的西方作家普遍的共识。在福楼拜之前,西方小说以叙述见长,描写只起辅助作用。福楼拜以其特有的科学精神,深入细致地观察生活,发现了隐藏在林林总总的细节中的资本主义社会真相。福楼拜感到,仅仅用叙述手法、用历时性的故事难以揭示这种真相。于是,他有意识地削弱了叙述,同时加强了描写的职能,这就使得他的小说更具散文特质。很明显,卡夫卡的小说艺术对福楼拜是有继承性的。卡夫卡十分注重细节描写,其故事的历时性特征与福楼拜一样被弱化,细节的串联胜过动态的叙述,与情节不相干的描写使故事横向膨胀,这一切都危及到小说的主体——人物、情节、主题等等。这些问题极其复杂,在有些方面,卡夫卡与福楼拜类似,而在另外一些方面,他们又大不相同。本文拟选择两位作家都很看重的“客观性”与“细节描写”问题加以探讨。

在小说创作中,作者对人物、情节、环境持什么样的立场,怎样确定叙述与描写的主次轻重,艺术描写应该达到怎样的效果,这些问题直接关乎一个作家的艺术风格和美学追求。作者隐身于事物背后,尽量通过客观中立的艺术描写,揭示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本真状态,这是卡夫卡和福楼拜相似的艺术追求,同时,这也铸成了他们客观、冷峻、简朴的艺术风格。不过,由于各人艺术经验和审美观念的不同,他们对“客观性”的理解与选择又有着很大的差异。

福楼拜以其客观而无动于衷的艺术风格著称于世,他反对作者介入事件当中,他认为作家应当严格恪守中立,应当冷峻地看待自己笔下的人物而不是为其唏嘘感叹。在福楼拜看来,作家越不介入事物,尽量摒除主观见解,就表示对事实越尊重,对读者越是信任,其结果会让读者觉得作家具有无所不能的力量。福楼拜认为,作家的力量是在冷峻客观的艺术描写中显现出来的,当作者完全排除自我,“钻进”人物的行为和言语中去,读者就不觉得是人为地安排和指使,因此就极大地认同人物并受其感染,同时也认同作者的艺术调度。可见,客观性既是福楼拜的审美观,又是他的艺术手段,“客观性实际上是给作家的热情戴上一副假面具,是作家俘虏读者的一条无形的锁链”[1]。由此,可以引导读者进入作家为其预设的情境当中,准确认识和把握生活的真相。

关于卡夫卡的艺术风格,人们谈论最多的恐怕就是他的冷峻和客观,在这一点上,卡夫卡比福楼拜有过之而无不及。纳博科夫说:“对卡夫卡影响最大的是福楼拜的文学创作。福楼拜厌恶过分讲究词藻的散文,因此肯定会赞赏卡夫卡的创作态度。卡夫卡喜欢运用法律和科学方面的术语,给这些词汇以讽刺性的精确,而且从不介入作者个人的感情;这正是福楼拜的手法,福楼拜运用此法达到了一个纯粹的诗的效果。”[2]344纳博科夫指出了卡夫卡的精确性与客观性,而这与福楼拜的科学性与中立化的艺术精神是异曲同工的。卡夫卡认为,应当严格限定叙述者的角色定位,作者应尽量避免对故事说三道四,否则,小说就会因为有太多的“消遣性”和“侦探特色”而远离生活真相。在卡夫卡的小说里,无论故事多么让人惊悚,其叙述都是不动声色、不容置辩的。这些都让人联想到福楼拜的叙事特点,正如伯尔特·那格尔所指出的,卡夫卡的小说在叙述角度的一致性,自然而然地展开故事,对细节描写的重视,尽量精确地再现事物的真实性等方面都学习了福楼拜[3]302-307。也就是说,卡夫卡从福楼拜那里继承了“客观性”的叙事美学原则,并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福楼拜细节描写的经验。

下面通过几个例子来看看二人的相似性。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以不动声色的语调,对地主鲁道尔弗、药剂师郝麦、见习生赖昂等资产阶级人士引诱、迫害爱玛的行径徐徐道来,不作评判,其态度是冷峻、中立、客观的。《情感教育》中的毛漏分明有着作者自己的影子,但福楼拜却对他进行冷酷无情的刻画,“很难设想,如果作家不持客观的态度,能对自己的影子人物作如此冷峻的描绘”[1]。同样,我们仅从卡夫卡的几个小说开头就能发现,他的平铺直叙和客观冷静的叙述风格与福楼拜如出一辙。如《变形记》:“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4]107《判决》:“在最美好的春季里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年轻的商人格奥尔格·本德曼正坐在二层楼自己的房间里,……”[4]35。《饥饿艺术家》:“近几十年来,人们对饥饿表演的兴趣大为淡薄了。”[4]223正像有的论者指出的:“卡夫卡与福楼拜的最大共性在于他们气质和生活经历的相似。”[5]313因此,两位作家审美态度的相似也就不足为奇。

虽然卡夫卡与福楼拜在叙述基调上都采取了客观和中性的立场,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在“客观性”上完全一致,事实上,他们的艺术诉求还是有着很大差异的。福楼拜的心理秉性、父亲的医学背景,以及19世纪科学主义思潮,这些因素决定了他的世界观和艺术观,使他形成了注重观察的实验主义倾向。福楼拜的兴趣更多地表现为对事物外部形态进行分析和研究,“这种自然科学家型的思维方式,用于对事物的研究,特别是对社会和人的研究,通常是由外而内、由表及里地进行的,并且偏重于对外部形态的研究与分析”[6]175。福楼拜的“医生头脑”使他更擅长于冷峻观察和理性分析,体现在艺术方法上,就是在描绘事物时做到准确、客观、冷静,而尽量不作浪漫主义式的情感宣泄。可见,福楼拜的“客观性”偏重于事物的本真性,艺术描写的主要任务是客观地呈示对象,作品的倾向性应当由客观对象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这正是福楼拜作为现实主义作家最主要的特征。

与福楼拜相比,卡夫卡同样具有客观理性地观察事物的态度,这从他1910年发表在《波希米亚》日报上的五个短篇小说的总标题“观察”就可见出端倪[7]。卡夫卡与福楼拜最接近的地方就是他那平铺直叙和不动声色的叙述语调,“其冷峻的内容,完全是通过平铺直叙的、冷漠的、而又略带幽默的笔调来叙述”[8]。但是,卡夫卡反对亦步亦趋地模仿现实,在他看来,整个世界都是由谎言构成的,所以,像现实主义者那样“复制”这个世界是没有必要的。因此,作家应当“不看事物的表面现象,凭内心体验来洞察事物的真谛”[9],“要认识现实的真实就需要‘给人另一副眼光’,这副‘眼光’要能做到透过或撇开蒙在现实表面的‘覆盖层’,以窥见它底下的真实。”[10]98显然,卡夫卡的客观性叙述所关注的并非客观事物的本来面目,而是由客观事物所引发的主观感受的真实性,是主体真实的生存状态。所以说,福楼拜的艺术风格是精确地呈现,卡夫卡则是深刻地透视;福楼拜的目光紧盯着事物,卡夫卡则逼近内心世界;福楼拜冷峻而又镇静,卡夫卡冷静却又略带幽默;福楼拜偏爱客观事物,而卡夫卡侧重表现主体性……二人叙事美学上的相似而又不同的选择,必然使他们的叙述和描写既相近似又大异其趣。

卡夫卡和福楼拜都十分重视细节描写,因为这是落实客观性和真实性的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途径。然而,由于艺术观与审美观的差异,两位作家的细节描写又采用了不同的手法,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貌。具体而言,福楼拜对待描写是严谨的,一丝不苟的,似乎描写就是他的目的;而卡夫卡的描写在严谨、细致之外,往往会对事物进行一些变形,其目的是表现某种主观感受,正如卡夫卡说的,创作就是他个人的“象形文字”。下面主要从三个方面谈谈他们的异同。

首先,关于描写的具体性问题。卡夫卡和福楼拜都会不厌其烦地进行细节描写,但两个人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福楼拜描写的特点主要是精细,包括事物的形状、大小、数量、方位等等,他都要进行细致入微的描写。如《萨朗波》:“阿米尔卡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一座高塔,这塔有三层,构成三个巨大的圆柱体:第一层是石头垒的,第二层是砖砌的,第三层全部由雪松木筑成;顶上一个铜的圆屋顶由二十四根刺柏柱子支住,一些交织着的青铜小链条,从屋顶上垂下来,象花环一样。”[11]149再如《包法利夫人》:赖昂“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一扇蓝玻璃窗,上面画了一些提筐携篮的船夫。他集中注意力,望了许久,计算鱼鳞和小领紧身短袄的钮孔的数目,思想却漫无目的,四下寻找爱玛。”[12]205前一段的特点是像几何学一样精确,后一段的重点跟数量有关,也体现了精确性的特点。

卡夫卡的小说中同样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细节描写,就具体性和细致的程度而言,与福楼拜如出一辙。如《变形记》:格里高尔“稍稍一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在肚子尖上几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完全滑落下来。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的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4]107《地洞》:“离这个洞口约千把步远的地方,有一处上面覆盖着一层可移动的苔藓,那才是通往洞内的真正入口处。”[4]476虽然卡夫卡与福楼拜如此相似,但细究起来,他们之间还是有着根本的不同。卡夫卡固然重视细节描写,他也醉心于细节描写,不过,卡夫卡的小说细节的真实性是颇为令人怀疑的,因为这些细节往往很夸张,并不都是符合生活原貌的。例如,格里高尔怎么会由人变成虫,身上还长出许多小腿;卡尔看到的洗澡的莲蓬头比脸盆还大;法院法庭设在阁楼上;K和弗里达婚礼后在酒吧间的啤酒瓶堆上“圆房”;一群妓女被赶进马厩里过夜,等等。与福楼拜相比,在具体性和细致性之外,卡夫卡对细节作了变形处理是显而易见的。

其次,关于描写与叙述的关系问题。卡夫卡和福楼拜都把描写提升到美学高度,并在创作实践中加以系统运用。福楼拜的描写是系统化和全方位的,即是说,他的描写与叙述并驾齐驱,描写有时甚至会替代叙述。这是一个关系到小说美学的重大问题(笔者在此无意对这个问题展开讨论),萨特、热奈特、福尔考纳,还有国内的冯汉津、王钦峰等人先后作过论述。[13]比如,冯汉津认为:“在福楼拜小说中,叙述与描写是紧密结合,相辅相成的,描写渗透到叙述中间去,对景物、场面、人物的描写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时断时续,反复出现,并且不依附于人物和情节,具有自我显现的特征。”[1]福楼拜的描写数量之多、比重之大,在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中实属凤毛麟角。福楼拜喜欢描写,以致于会影响到叙述的进程,这一点他意识到了,他在谈到《包法利夫人》创作时说:“我已经写了260页,但它们仅仅是行动的铺垫,仅仅是一些多少由人物性格、风景和地点伪装起来的叙述。”[14]就是说,描写已经危及到叙述,导致故事性降低到次要地位。

从某种程度上讲,没有细节,卡夫卡的故事就难以成立,正如卢卡契所说:“卡夫卡作品的整体上的荒谬和荒诞是以细节描写的现实主义基础为前提的。”[15]卡夫卡的荒诞与悖谬依靠细节的真实而显得深刻和富于哲理。人变虫本不可信,但由于人物的言行、客观的环境等细节描写非常逼真,所以人变虫的故事就显得真实可信。荒诞悖理的情节叙述与真实合理的细节描写融合起来,这是卡夫卡的最大特点。“不可思议的事时常出现在用现实主义手法描写的环境和心态中,悖理的事发生得那么正常合理,它和真实交织在一起。”[16]而描写与叙述的交融,也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卡夫卡小说艺术的表现力,“卡夫卡善于把虚妄的离奇荒诞的现象与现实的本质真实结合起来,……表现了人生和社会的某种境遇,传达出一种痛彻心脾的人生况味”[17]。大量的细节描写不但填补了叙述所留下的空白,而且最大限度地支撑了叙述结构,使故事变得真实可靠,令人信服。

再次,关于描写的视角问题。使用限制性视角,也就是人物视角,描写人物所看、所想,在人物的视角之外,读者无法看到更多、更广,这是卡夫卡和福楼拜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也充分体现了他们的客观性美学追求。例如,《包法利夫人》开头描写学生在课堂上哄闹,《情感教育》描写街上车水马龙,《萨朗波》描写战争场面,采用的都是人物视角。《变形记》把视角完全限定在主人公的视野之内,《诉讼》、《城堡》亦是如此。《城堡》开头叙述主人公K刚刚来到村子,他看到:“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18]1使用限制性视角的后果是凸显了客观对象而使人物的主体性地位下降,仿佛人物开始向后退去,而对象特别是物质正一步步走向前台,就像福楼拜笔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或如卡夫卡笔下那神秘的城堡。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鳞次栉比的街道建筑物,毛漏和罗莎妮逐渐被淹没;在神秘而又强势的城堡和混乱的人群中,K的自尊心和人格力量也被一点点的蚕食掉。

如上所述,无论卡夫卡,还是福楼拜,他们都刻意追求叙述基调上的客观性,刻意进行繁复的细节描写。虽然其用意各不相同,具体手法也有差异,艺术趣味各有所好;但是,必须看到,两位作家在有一点上十分神似,那就是在他们笔下,客观事物或者描写对象往往具有很大的自主性。这种自主性改变了事物自身的性质,事物因此可以独立存在,可以很突兀地横亘在人们面前,让人意志模糊,让人步步退却,让人的主体性丧失殆尽,这就是客观事物对人的挤压,就是客观性对主体性的侵入,就是物对人的异化。

主体性是一个现代命题,在福楼拜所处的资本主义年代,人们还沉浸在对物质的无餍无足的追求当中,他们根本未曾意识到自己的人性正在被物质一点点地蚕食,作为人的主体性还不曾被他们领悟到。只有像福楼拜这样极少数特别敏感的人,他们在与人无法沟通的情况下,敏锐地感受到人在物质面前的无奈的退却,感受到生命的痛苦与虚无,陀思妥耶夫斯基、哈代、马克·吐温,叔本华、尼采、克尔凯郭尔莫不如是。福楼拜看惯了疾病、肉欲、物质对人性的摧残,从而形成一套悲观厌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应当看到,这也是他追寻生命意义之所得。“福楼拜的悲观厌世思想,是从物质的和肉身的人的非永恒性以及人的本质的虚无中得出的,这是他对人的生命本体意义的追寻。”[6]78人追求物质,却不期然地为物质所困,正像福楼拜所说的:“不幸人人相同,逃不脱物质的条例。”[19]37

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福楼拜进行连篇累牍的细节描写的真实意图了。人受到物质的束缚,生活的连续性被打断,甚至变得支离破碎,这必然导致福楼拜作品中叙述功能的削弱与描写功能的加强。在福楼拜的小说中,与情节无关的描写比比皆是,细节的“增生”使得故事主体被淹没,使得小说变成了生活的散文。这样,叙述就不是连续性的而变成了时断时续,甚至是停顿。例如,《包法利夫人》上卷第七章,故事进程几乎完全停止,我们看到的是随爱玛的思绪而展开的心理与景物描写。值得注意的是,爱玛的心情与眼前的景物似乎没有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这是违反美学常识的。比较合理的解释恐怕是,作者想借此揭示这样的事实,即客观性的物质对主体性的人的侵占。福楼拜常常用物的描写代替人的描写,通过人物的心理和视听感官(限制性视角)展示物质的自主性,物质仿佛从人身上硬挤出来,强行横在人的面前。如查理第一次看见爱玛时,故事本应交代他与爱玛的感情交流,但却出现了大篇幅的物的描写。这种描写的实质是“人让位于物,物本身成了小说艺术家的对象。在这里,并不是‘情景交融’,而是以物代情”[1]。这不能不使人想起罗布-格里耶的话:“客观世界既不是富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谬的。它存在着,就是这么回事。”[20]“物”自由自在地存在着,而人却不知如何自持,这就是真实的世界,这就是人与物质世界关系的真相。

作为“弱的天才”的卡夫卡,对他那个时代的最痛彻心脾的感受,就是人沦落为虫豸。在这一点上,卡夫卡比他的前辈来得深刻,福楼拜隐约意识到的,卡夫卡直白地言说出来了。卡夫卡的时代是一个“人”的沉沦的时代,人被各种各样的障碍所困扰,人的意志、情感、精神一片萎顿之状。与福楼拜时代相比,人们追逐物质的热情已经无限地接近冰点,因为人早已被物质所压垮,人格已不足以支撑主体对物质世界的掌控。卡夫卡以他艺术家的敏锐观察和深刻体验,对人变成非人的异化现实作出了冷峻逼真的描绘。艾略特、乔伊斯、加缪,海德格尔、萨特、本雅明也都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西方社会的这个病灶。国内学者钱满素认为,卡夫卡深刻揭示了人的全面异化,表现了各种各样的异己力量是以何种方式推演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的自我异化。[21]297-336在卡夫卡看来,一切事物都具有凌驾于人的主体性之上的威力,如职业,父权,法律,官僚机构,还有山冈,河流,街道,天气,等等。正是这些事物让人变得卑微、弱小、孤独、恐惧,让人扭曲变形,有如人形动物。

与福楼拜相同的是,卡夫卡的作品中充满细节,不同的是,这些细节发生了形变。如果说福楼拜侧重描写比比皆是的“物”的客观存在,只是让人隐约感到主体性的岌岌可危;那么,卡夫卡不仅揭示了“物”的泛滥成灾,还直观地表现了它对人的主体性的压制与摧残。当格里高尔变身为虫,家人和上司在门外催促、威胁、哭泣,乱作一团的时候,小说却仔仔细细地进行细节描写:格里高尔“开始设法完全有节奏地将自己的整个身子从床上摆荡出去。倘若他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从床上掉下去,着地时他将尽量昂起脑袋,估计脑袋还不至于会受伤。后背似乎坚硬;跌在地毯上后背大概不会出什么事。”[4]112这与查理第一次看见爱玛时,福楼拜不写他们的情感交流却大段大段地描写物质的情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小说后文还写道格里高尔鼓着肚皮趴在沙发底下,在墙上爬来爬去并留下粘液等等。乍一看,这样处理叙述与描写的关系好像有违常理,因为如此这般的繁缛的细节描写打断了叙述进程,使故事变得不完整。其实,卡夫卡正是通过对格里高尔“虫性”的描写与展示,表现物质(虫)对人性的侵入,表现人在物质面前的退却,表现人的异化。法对约瑟夫·K的追逐与迫害,城堡对K的引诱与拒绝,地洞对小鼹鼠的庇护与恐惧,父权对儿子的威胁与恐吓,这些均可作如是观。

当福楼拜想要通过物质来压制热情,表现主体性让位于客观性的时候,他就进行细节描写。王钦峰分析认为,这是福楼拜疗病自救的一个办法[13]。在笔者看来,这恰恰说明物质具有自主性,可以超越和取代人力,从而使人萎顿,使人无为。而当卡夫卡“想要表现人的孤独,那种绝对的、无限的孤独,那种自然界里所不存在的孤独时,他就把主人公变成甲虫”。[22]114卡夫卡为我们细致地展示了虫性、威权,包括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是如何侵蚀人性,使人畏缩,使人退却,使人边缘化。尽管卡夫卡与福楼拜所处时代不同,但他们的生存体验相差无几,艺术趣味大体近似,犹如文学气质上的精神父子。所不同的是,福楼拜还试图在物质面前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与完整性,他只是凭借艺术家的敏锐判断,直觉地表现了物质对人的挤压,表现了客观性对主体性的侵害;卡夫卡则无奈地放弃了独立性,解构了完整性,凭着艺术家的见识和勇气,他全面深刻地揭示了物质对人性的占领与剥夺。福楼拜做到的,卡夫卡都做到了;而由于主客观条件所限,卡夫卡做到的,福楼拜还来不及去做。不过,文学史和美学史已经证明,他们都无愧于文体大师的伟大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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