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中世纪城堡的功能及其转换

顾方哲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城堡是欧洲中世纪政治经济生活的重要载体，是中世纪军事史、建筑史、经济史、文化史的重要内容。关于城堡和城堡史的研究，欧美学术界起步较早，已经出版许多专著和论文。①笔者所见主要有:Charles Coulson，Castles in Medieval Society:Fortresses in England，France，and Ireland in the Central Middle Ag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Michael Thompson，The Decline of the Castl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Aukett Brockliss Guy Ltd，Edinburgh Castle，published by Historic Scotland，2008;Cathcart King，David James，The Castle in England and Wales:an Interpretative History，London:Croom Helm，1988;［法］伊旺·克拉克著，肖红译:《文艺复兴时期卢瓦尔河谷的城堡》，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David Herlihy，The History of Feudalism，London:Humanities Press，1970;Charles Coulson，Structural Symbolism in Medieval Castle Architecture，Journal of the British Archaeological Association，London:British Archaeological Association，cxxxii，1979;Oliver Creighton，Castles and Landscapes，London:Continuum，2002;Sarah Yates，English Heritage，Warkworth Castle and Hermitage，printed in England by Hawthornes，2006;R.Allen Brown，Allen Brown's English Castles，Woodbridge:The Boydell Press，1976;Christopher Duffy，Siege Warfare，the Fortress in the Early Modern World 1494 －1660，London:Routledge＆ Kegan Paul，1996;Joseph Gies，Frances Gies，Life in a Medieval Castle，New York:Harper＆ Row，1974;Robert Higham，Philip Barker，Timber Castles，London:B.T.Batsford，1992;Robert Liddiard，Castles in Context:Power，Symbolism and Landscape，1066 to 1500，Macclesfield:Windgather Press Ltd，2005;Tom McNeill，English Heritage Book of Castles，London:English Heritage and B.T.Batsford，1992;John Norris，Welsh Castles at War，Stroud:Tempus，2004.但在国内学术界，研究兴趣主要集中于骑士制度，关于城堡则论述不多。陈志强教授以通俗的笔法、优美的文字和丰富的图片略述了西欧城堡简史，②陈志强等:《城堡·骑士·贵族》，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倪世光、朱伟奇③倪世光:《西欧中世纪骑士的生活》，河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倪世光:《铁血浪漫》，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朱伟奇:《中世纪骑士精神》，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两位先生则主要叙述骑士制度，对于城堡虽也有论及，但都着墨不多。关于城堡的专门论文，据笔者所知，尚属阙如。本文拟就城堡功能及其转换问题作一初步研究，以就教于学界同行。

关于城堡的定义，有学者强调它的军事和居住二元要素，认为城堡不仅是一座堡垒，也是一栋住宅，由军事和居住功能融合而成。而就军事功能而言，它以住宅的形式与其他时代的防御工事区别开来。④R.Allen Brown et al.，Castles:A History and Guide，Poole，Dorset:Blandford Press，1980，p.98.学术界更多认为城堡是“配置武装的私人住宅”。①Charles Coulson，Castles in Medieval Society:Fortresses in England，France，and Ireland in the Central Middle Ages，p.16．这个概念在强调上面两个要素的同时，又强调了“私人”性质。我们认为，这些定义都不够全面。随着经济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不同时期的城堡凸显不同的功用。当战争日减、硝烟消散的时候，军事意义便逐渐代之以政治经济意义，这种变化其实赋予了城堡以一定的“官用”性质。而至最后，只具有居住的意义了。

一

欧洲大陆的城堡诞生于诺曼人和匈牙利人入侵时期。8、9世纪之前，封建主的房舍还主要突出居住、交友功能，而很少考虑进攻与防御。这在经济不够发达、治安相对安定、社会交往有限的条件下一般不会发生安全问题。但8、9世纪之后不同了。在欧洲西南角，阿拉伯人的入侵导致了查理·马特的采邑改革，培育了一大批封建主，他们纷纷割地称雄，彼此攻伐，遂至战争频发，王权式微，社会陷入严重动荡。在北方，诺曼人也形成了一股强大势力，他们由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渡海南下，横扫欧洲大陆，前锋直抵塞浦路斯岛。从此，欧洲大陆陷入了绵延数百年的战争狂潮，已不允许封建主居守传统建筑，而必须建造新的堡垒，一则实施进攻策略，一则防备外敌侵袭。这就决定了城堡建造的必然性和必要性以及城堡功能的军事性。贝叶挂毯是研究中世纪城堡难得的史料，其中记录了诺曼底公爵威廉征服盎格鲁·撒克逊国王哈罗德二世的故事。威廉成为英国国王后，大力推行封建制度，把城堡作为最有力的统治工具。②Lise E.Hull，Britain's Medieval Castles，Westport:Praeger Publisher，2006，p.2.据说，他在位20年，仅在英格兰就建立了36座城堡。③Robert Liddiard，Castles in Context:Power，Symbolism and Landscape，1066 to 1500，p.18.正是通过城堡的建造和利用，威廉控制了英格兰、威尔士和爱尔兰的广大地区。④Lise E.Hull，Britain's Medieval Castles，p.2.而这类城堡的首要功用便是进攻与防御。

随着割据、分裂和战争的频繁、加剧，城堡的建造逐渐推广开来。封建贵族纷纷建造城堡防御外敌，以确保庄园财产和人身安全免受侵扰。11世纪中叶至13世纪是建堡的鼎盛时期，而11世纪之前的城堡主要是土木结构，主要采取土岗－城郭和圆形塔楼两种形式。有数据显示，英国约有700多座土岗－城郭式的城堡和200多座圆形塔楼式城堡。⑤Helen Clarke，The Archaeology of Medieval Englan，Oxford:Basil Blackwell，1986，p.109.威尔士的卡那封城堡就是一座典型的土岗－城郭式城堡，由木栅和土堤护卫，考古学家推测，土岗之上很可能还有一座木塔。土木结构城堡的突出特征是筑有土堆和围墙，周围则掘为壕沟，环绕城堡而形成护城河。⑥R.Allen Brown，Allen Brown's English Castles，p.15.上面是木制塔楼，通常为三、四层，下面是城墙，用土夯实垒起，有的则围以木栅，中心是城堡主塔，构成城堡的要塞。战斗打响，守方先以围墙抵挡小型进攻，一旦城破，主塔就成为最后防线。由于这种结构简单，对技术要求不高，防御性能也有限，安全性较差。例如，木质建材难以抵御火攻，贝叶挂毯便描述了一个木质塔楼遭受火攻的场面。⑦［法］马克·布洛赫著，张绪山等译:《封建社会》下卷，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插图Ⅷ。

随着技术的进步，土木结构由于很不坚固且易腐朽，已无法满足防御要求，于是，诺曼人对旧有城堡进行改造，用砖石垒成墙壁，并对塔楼进行加固，甚或废弃旧堡另造新堡，而新堡便为石质结构。这样，土木渐被石材取代。卡迪夫城堡即因不够坚固而被爱德华一世改建为石质建筑。⑧Refer to Taylor，Arnold，Caernarfon Castle and Town Walls，Cardiff:Cadw － Welsh Historic Monuments，1997.征服者威廉在泰晤士河畔建造的伦敦塔，是诺曼人实力、威严和权力的象征，由白塔、血塔、威克非塔等部分组成，其中，最古老、最重要的白塔，即为典型的诺曼底石质建筑。石质城堡防御塔楼初为方形，由于四角承受力有限，易遭破坏，十字军遂从东方带来先进技术予以改进，促进了城堡的发展。拜占庭工程师注重通道的设计，并发明了陷阱、射箭槽、铁闸门和吊桥。西欧封建主吸收了这些技艺，并将方形塔楼改为圆形，大大方便了防御和攻击。12世纪，开始出现复杂的防御体系。13世纪，轴心环形城堡得到普及，堡内建有两道同心圆城墙，内墙远高于外墙，从而为内墙之上的弓箭手提供了广阔的视野。城堡外围，通常以护城河环绕，有的甚至分布着巨大的人工湖。每当战争来临，城堡就变成了防御要塞和避难所。主楼由重兵把守，是最后防御阵地，外部围墙如被攻破，守方可据主楼继续战斗。主楼形状各不相同，较典型的有壳型、矩形、圆形和多边形。①Lise E.Hull，Britain's Medieval Castles，p.95.随着设计的不断改进，可以容纳更多人口，且更加坚固，更能抵御攻击。

中世纪城堡集防御和攻击于一体。作为防御设施，一旦遭遇围攻，堡主及堡内居民就可以藏身其中;作为进攻设施，主要是为了征服并控制周围地区，并维持良好秩序。②Tom McNeill，English Heritage Book of Castles，p.87.石堡宏伟而坚实，易守难攻，但也不是无懈可击，特别在战争旷日持久的情况下，攻方可以切断城堡生活必需品来源，迫使守方投降。所以，好的城堡还必须具备持久战的能力，并附设良好的逃生设施。一旦形势不利，即可弃城逃脱。一般来说，14世纪，这种逃生设施已比较完备。但对攻方来说，由于士兵诚信度较差，有的甚至是雇佣兵，在久攻不下的情况下，常常出现松懈情绪，甚至有可能返回自己的领地处理私事。这样，构造坚固、储备充足的城堡也就有助于堡主固守。

设计的改进和攻击武器的发展得益于战争带来的技术进步。城堡结构日益复杂多样，相继发明了闸门、堞眼、瞭望塔、护城河等。11、12世纪，城墙开始增高加厚，底端通常向外倾斜，顶端开设垛口，以保护墙后的弓箭手。这种垛口视野狭窄，难以观察城墙根部的敌人。但围墙上前方的瞭望塔和环绕城墙顶端外围的巡逻通道则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巡逻通道可以提供全方位视野。临时的木质通道可为围墙顶部的巡逻兵提供充足的空间，守方可以躲在环形围廊内观察并保护城墙及其根部，向敌人射箭或投掷石块。③Marilyn Stokstad，Medieval Castles，Westport:Greenwood Press，2005，p.27.由于城门易受攻击，筑堡者给予了精心设计。十字军骑士学习伊斯兰工程师的技术，通常在入口处置一以金属包裹的木门，并附设一道或多道木质或金属栅栏，这些栅栏可以从门房上面滑下，构成升降闸门。通向城门的道路也做了精心设计，通常设有一个急转弯，以防止敌军鱼贯而入。卫兵可从拱顶堞眼中向敌军投掷石块等杀伤物或浇水熄灭攻击者在木门上的纵火。许多城堡在铁闸门前设有吊桥，以切断敌军进路。有的城堡还在门楼前建有小型外堡，以加强防御能力，卫兵可在此以火攻或投石的方式袭击敌军，从而与主堡的守卫形成呼应与配合。

中世纪的攻城战很少使用突击战术，由于袭击城堡代价高昂，攻方只有在其他策略不能奏效时才取其下策。他们往往先实施包围，以切断守方物资供给和逃路，然后用大型投石装备轰击城墙。这时使用的攻城装备多为攻城槌 (battering ram)和飞弹。为了应对敌人的攻城，城堡也必须配备相应的武器。15世纪，苏格兰詹姆士二世从勃艮第公爵处获赠邙斯梅格 (Mons Meg)大炮，并在洛克斯堡(Roxburgh)战役中用以反击英格兰人的进攻。这种大炮虽然笨重，但可以射出重达150公斤的石球，④Aukett Brockliss Guy Ltd，Edinburgh Castle，p.21.很有杀伤力。而为了有效防止敌军袭击，筑堡者也常将城堡建在峭壁上，或围以壕沟、河流。这样也就加大了攻城的难度，攻方必须填满壕沟，或破坏水坝、转移水流才能接近城堡。

这样，约从10世纪起，城堡开始突出它的攻防功能，约至13世纪末14世纪初，这种功能渐被舍弃，城堡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或历史载体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二

13世纪末14世纪初，城堡的攻防功能已为政治经济功能所取代。早在11、12世纪，这种转换已经具备了一定基础，只是由于社会动荡，战火连绵，攻防功能的凸显而表现得不够显著。在法国，伯爵是国王之下的一级领主。伯爵辖区内每约20平方公里就有一座城堡，而每座城堡又都由一位堡主负责管理，由此形成了一个广大的堡主阶层。12、13世纪，堡主从伯爵那里袭取了堡区统治权，成为一级世袭行政长官。而随着战争的日渐减少，城堡作为地方政治经济中心的职能便凸显出来，以致作为城堡的管理者，堡主的日常工作便主要是从事行政管理，负责警务，维持治安，追捕罪犯，主持审判;向居民征发兵役、劳役;保护过境客商及货物安全。诺曼征服后的英国，情况也大体如此。这时的城堡，犹如一个终年运营不止的社会实体，政治经济事务已经十分繁杂。

13世纪末，随着经济的复苏和发展，庄园农民已经度过食品匮乏时期，除了消费还有了可观的剩余，生活已无短缺之虞。而农产品的剩余是社会进步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农民希望专营粮食生产，加快财富积累;骑士则纷纷告别行伍，回归庄园，或专事牧羊业，或重操种植业;商人更希望商路通达旅途安宁，市场繁荣不受干扰。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区域贸易和远程贸易也趋于兴盛。这决定了各种社会群体的基本心态:享受安定，拒斥战争。人心所向与大势所趋必然引起城堡军事性质的淡化和功能的转换。

更为重要的是，这时火药、火炮技术已经传入并逐步得到推广。14世纪，火药火器的制造技术已经从中国经印度传入阿拉伯，并进而传入西班牙和整个欧洲。随着这些技术的推广利用，火药火器的威力开始显现。城堡的建造和推广是冷兵器时代的产物，在战马和刀剑面前，它的威力当然无可置疑，但面对火炮，即使纯粹石质结构也不再坚不可摧。火药火炮的利用标志着冷兵器旧时代的结束和热兵器新时代的开始，以火炮、要塞为主体的新的攻防体系开始形成并确立，遂取代了盛极一时、攻防兼具的城堡，①Christopher Duffy，Siege Warfare:The Fortress in the Early Modern World 1494－1660，pp.23－24.而城堡作为政治经济中心的功能遂由后台走向前台，向社会展示着新的姿态。②Robert Liddiard，Castles in Context:Power，Symbolism and Landscape，1066 to 1500，pp.2，6 －7.这并非说城堡的攻防功能已经完全丧失，而是说它的主导功能发生了转换。

在政治上，14世纪的欧洲正处于权力集中、民族国家形成的前夕，一个伯爵或一位主教的城堡常常是所辖地区的政治中心，区域内的政治活动，举凡集会、立法、司法、选举等都在这里举行。因此，这时的城堡更多需要大厅而不是塔楼。随着政治功能的加强和突出，大厅结构也应时代需要发生了变化。通常，大厅是城堡的行政管理中心，可供领主会见宾客，处理政务，洽谈商务，举行司法活动等。威尔士城堡是典型的军政一体建筑，大多建于亨利三世 (1216－1272年)和爱德华一世(1272－1307年)统治时期，随着战争的减少，军事作用逐渐削弱，行政功能日渐突出。卡那封城堡已经成为威尔士北部的行政中心，它规模宏大，大部分不是用于军事，而是用作法院、档案室和国库等。

在经济上，堡主将更多精力投放到庄园和工商业管理中。在堡主的经济活动中，庄园居于重要地位。由于庄园是堡主收入的重要来源，庄园管理也就构成了堡主经济管理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并非说堡主对经济事务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但他必须选择代理人或管家替他管理此类事务，且须精心而为，以至有学者说，在堡主对管家 (steward)、城镇长官 (reeve)和法警 (bailiff)遴选中，管家的遴选、任命是城堡最重要的政治事件。③R.C.Smai，l“Crusaders'Castles of the Twelfth Century，”Cambridge Historical Journal，vol.10，No.2(1951)，pp.133－149.管家也大都精明强干，自然为堡主所倚重。正因为如此，这时的西欧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管家阶层。管家的工作，除管理堡主的财产和家务，主要是管理农民和农奴，监督农奴在直营地上的劳作，征收地租以及检查实物租的质量和货币租的成色。如农奴不服从管理，一意孤行，也可能被召至厅堂或庄园法庭，接受审讯，甚至强制罚款。当然，如堡主及其部下有违庄园习惯法，即使是农奴，也可赢得诉讼。这就使堡主在处理与农民农奴的关系上更加小心翼翼，从而将更多精力投入庄园管理。由于西欧中世纪法律意识浓厚，庄园法庭十分活跃，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庄园一般都有自己的法庭，而堡主又不能面面俱到，故必须任命代理人负责法庭事务:收取诉讼费用，收缴罚款，征收赋税等，④Lise E.Hull，Understanding the Castle Ruins of England and Wales:How to Interpret the History and Meaning of Masonry and Earthworks，Jefferson:McFarland ＆ Company，2009，p.144.这就使堡主拥有了稳定的司法收入。一般情况下，骑士、小地主、农民甚至农奴都可以成为堡主的管理人员，当然也可以代表堡主出席庄园法庭。庄园大体上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经济单位。城堡周围的农民或农奴不仅耕种自己的份地，在每周或每年的特定时间还必须到直营地上劳作，这都需要管理员予以组织。另外，城堡需要向过路商人收取过路、过河和过桥费，周围村庄的农民也需向领主纳税，这些都是十分繁难的工作，也需要堡主任命专人管理。

在工商业方面，堡主对市场的管理和干预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于城堡作为区域中心的地位。这一地位在一定时期和一定条件下可以吸引附近的农民来此以有易无，远方的工商业者也会前来兜售商品，从而使其成为经济中心。这一时期，工商业获得了很大发展。很多农民除耕作外，还兼营手工业如铁艺、陶艺、木工等。他们的手工产品必须在当地集市出售，同时又必须从集市购买所需原料，所以，既是手工业者，又是商人。这不仅构成了市场的重要因素，也为市场的繁荣注入了活力。而农民的剩余农产品、手工产品和商人的商品都需要一个安全的场所进行交易，这个场所便常常在城堡周围或附近地区，堡主的手下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集市的管理员，维持治安、提供信贷等等。

13世纪之前，商人多为行商，无固定店铺，往来奔走，四处贩运，商品有时因社会动荡盗贼蜂起而横遭掠夺。城堡附近则相对安全，因而成为理想的寄宿之所。随着流动人口的集聚，城堡周围地区逐渐形成集市或商品转运地。14世纪以后，战争减少，社会安定，商业渐趋繁荣，以城堡为中心的区域进而演变为城市，一些商人遂在此开设店铺，不再东奔西走押运货物。在这种情况下，堡主自然成为集市和城市的管理者。香槟伯爵对香槟集市的管理可谓事无巨细，形成了一套精细的职员制度。14世纪初，香槟集市即有市集监督、监督助理、秘书、监印官、警卫官等职。1317年，仅警卫人员即达140人，包括120名步兵和20名骑兵。此外，可能还有约40人担任记录员，或为商人起草契约。以致汤普逊惊叹，香槟伯爵对市场的管理可谓细致入微。①［美］汤普逊著，耿淡如译:《中世纪经济社会史》下册，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01页。

总之，随着战火和硝烟的消散，堡主已将主要精力用以管理庄园、市集和城市，而城堡，作为一个时代符号，也随之褪去攻防的军事色彩而突出了政治、经济性质。

三

14世纪，城堡的政治经济功能开始发生转变。这种转变取决于经济、政治条件的变化，而转变的动力首先来自西欧本土。西欧素有畜牧和毛织传统，例如养羊，在伊比利亚半岛、北方低地国家、英伦诸岛、法国北部、东欧地区等便分布着无数广袤的牧场。英国一般农民家庭，除饲养牛马外，常有几十只羊存栏。从15世纪开始，养羊业的发展呈现出前所未有之势，大量耕地被圈为牧场。与农业相比，畜牧业更多意味着出卖，所以圈内羊群及其相关产品，在进入市场之前实际上已经是商品。赖于这一雄厚的本土资源，手工制品的产量迅速增长，以织呢为例，13世纪毛织业技术远胜佛兰德斯，织工年织呢绒不过20余匹，而在14世纪的英国，年织逾百匹者已经习见。埃塞克斯织工可织480匹，而巴恩斯塔普甚至织达1600匹。②E.Lipson，The Economic History of England，London:Adam and Charles Black，vol.1，1945，pp.469－470.14世纪40年代，英国出口呢绒不过4423匹，60年代增为14 000匹，90年代跃至43 000匹，15世纪中叶达到54 000匹，爱德华四世时期则进一步增达63 000匹，③M.M.Postan，The Cambridge Economic History of Europe，Cambridge，vol.2，1987，pp.677 －678.较14世纪增长了14倍。显然，养羊业和毛织业的发展构成了城堡功能转变的内在动力。

其次来自外部的推动。新航路的开辟，意味着西方文明利用新世界资源已经具备条件。随着海道的开通，拉美地区被强力纳入西方世界的交往范围，由此出现了商业革命。而随着拉美金银源源不断的流入，西欧主要国家和地区如西班牙、英格兰、尼德兰又爆发了价格革命。商业革命和价格革命自然带来一些负面影响，但就基本方面而言，则标志着传统经济的解体和市场经济的形成。城堡是传统经济的产物，市场经济的形成削弱了城堡所依存的经济基础。另一方面，价格革命导致了众多封建主的破产。新航路开辟之前，堡主地产便已纷纷出租，且租期很长，租金很低。但价格革命来势凶猛，让堡主们措手不及，无法协调与承租者之间的关系以使租金租期趋于合理，因此纷纷破产。而与此相反，承租土地的经营地主却大发横财。这样，城堡不再是经济中心，无可挽回地走向没落。

与此同时，两股异己的力量开始崛起。一是经济上城市的发展。13世纪英国城市共约166个，14世纪前半期，激增为300多个，①J.L.Bolton，The Medieval English Economy 1150－1500，London:Rowman＆ Littlefield Totowa，N.J.，1980，p.121.50年间的增量几乎与前300年的总量持平。城市理所当然地成为所在地区的经济中心，偏远落后的穷乡僻壤也纷纷建立城镇与市场，扮演次级经济中心的角色。面对工商业的日趋繁荣，城堡管理难以容纳日益提升的经济总量，更难以组织如此大规模的经济活动。在这种形势下，城堡经济功能的丧失也就成为历史的必然。一是政治上王权的加强。国王通过没收、兼并、购买、联姻等方式，将大量封建领地并入王领。这就进一步瓦解了城堡的基础，导致领主地产萎缩甚至消失。事实上，这些堡主自中世纪早期以来就一直拥兵自重，漠视王权，与国王分庭抗礼。因此，从中世纪晚期开始，国王对那些实力较弱的城堡便已实施强拆政策。15、16世纪，英国甚至掀起了摧毁城堡的运动。面对现实，自然很少有人再去建立城堡，偶有所建，也只是为了居住。与此同时，议会政治也在迅速发展，这意味着原属教俗贵族独享的权力改由与其他利益群体分享了。国王之外，国家管理不再是封建主自己的事情，而已变为各群体、阶级或利益集团的共同事业。

总之，城堡作为中世纪盛极一时的攻防形式，虽曾一度转变为政治经济中心，但至15、16世纪，已成明日黄花，迅速变为宜居、舒适、奢华的场所。而堡主，特别是中小堡主，一方面极力维持豪华生活，以显示自己的身份地位，另一方面随着物价的高涨和收入的减少，又几乎坐吃山空，更多依靠积蓄度日。

12、13世纪，堡主的生活尚称简朴，但14世纪已经开始追求排场和享受。林肯伯爵亨利·拉西家族的开支曾达2642镑，主要用于食品、香料、酒水、蜡烛等消费。②E.Miller，Medieval England－Rural Society and Economic Change 1086－1348，London:Longman Group Limited，1980，p.203.兰开斯特的汤玛士及其夫人家的开支甚至逾超7500镑，其中5000镑用于饮食和照明。③E.Miller，Medieval England－Rural Society and Economic Change 1086－1348，p.229.而当时，一个骑士领的年收入仅在10到20镑之间，一个日工年收入更不过两镑。④J.Z.Titow，English Rural Society，1200－1350，Allen＆ Unwin，1969，p.47.考察汤玛士家的账目可知，他的日常支出甚至常常超出他的收入。⑤E.Miller，Medieval England－Rural Society and Economic Change 1086－1348，pp.229－230.16世纪北英格兰的沃克沃斯城堡，已经完全成为一个享乐的场所。据诺桑伯兰家书(Northumberland Household Book)载，波西 (Percy household)家的日常佣工达166人，分别从事堡内各种杂务，包括10名执事，负责管理工作;两名斟酒人，两名切肉工，一名油漆工，1名细木工，2名养鹰人，20名马夫，6名保育员，3名艺人，7名宗教人员，其中一位主持负总责，另有6位教士从事小教堂的工作，8位绅士歌手，6位唱诗队指挥，1位风琴演奏者。伯爵旅行时，随从达57人，称马上家族 (riding household)。日常生活严格按时间表管理，每天上午10点和下午四点有两个主餐，照例举行大规模仪式。伯爵、伯爵夫人和他们的孩子就餐，通常有10名仆人围侍左右。主事者轮班工作，由领衔绅士、约曼和男仆组成，共20名，从上午6点开始到正午时分。晚上，侍者数目增加到30人。⑥Sarah Yates，English Heritage，Warkworth Castle and Hermitage，p.6.

作为居住场所的重要表现，城堡人员一般都十分冗杂，通常有巡查、哨警、全副武装的骑士、牧师和工匠。⑦N.J.G.Pounds，The Medieval Castle in England and Wales:A Social and Political Histo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90.工匠人数很多，工种繁杂，多为城堡维修所需。马夫负责饲养照料马匹和马车，为堡主巡游服务，而巡游是堡主生活的重要内容。1512年，沃克沃斯伯爵有马33匹、马车17架供其日常使用，所以马夫多达几十人。⑧Sarah Yates，English Heritage，Warkworth Castle and Hermitage，p.14.此外，还有水管工、修桶匠、漂洗工、信使和医生等。男仆负责照料堡主家人的生活起居，管家负责堡内日常管理，如看管厨房、餐室和仓储等。而主人卧室通常由大管家负责。管家地位很高，收入也相当可观。⑨Lise E.Hull，Britain's Medieval Castles，pp.84 － 85.

城堡建成后，堡主常依个人喜好和需要随时改建和装修，所以城堡越是古老，设施越是繁复。堡内一般都设有小教堂 (chapel)，甚至不止一座，或在主楼之内，或独占一座建筑。这类教堂通常装饰华美，风格各异，令人称奇。①Christopher Gravett，Norman Stone Castles(1):The British Isles 1066 －1216，Oxford:Osprey Publishing，2003，p.36.炊事区和住宅区一般设在塔楼上层或专门塔楼之内，与幕墙共同组成环形城郭，或独立建于城墙之内。厅堂与厨房、仓储和餐室毗邻，用餐时堡内人员汇集于此，场面十分热闹。如为节日，通常举办酒宴舞会，这时，人们聚集在厅堂载歌载舞，饮酒狂欢，整座城堡便沉浸在喜庆气氛之中。石质厅堂通常是社会地位的象征，是城堡最繁华的地方，有宽大的窗户和壁炉，一般饰有艺术雕刻和装饰玻璃，显得华贵而富有。北约克郡里士满城堡的厅堂是英国最早的石质餐厅之一，整座建筑呈矩形，共两层，一层用作储室，二层用作餐厅。②Lise E.Hull，Britain's Medieval Castles，p.87.客厅是堡主私人会客的地方，通常装饰典雅，舒适宜人。随着文明的进步，堡主逐渐弃武尚文，即使不读书识字，也乐意附庸风雅，在客厅之内悬几幅油画，或置几个书柜，以向客人展示自己的高雅和好学。

综上所述，西欧中世纪城堡的功能随着政治、经济、军事等条件的变化而依次经过了由攻防经管理到居住的转换。新航路开辟后，由于不再适应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关系发展所带来的变化，且房间狭窄局促、阴暗潮湿，难以满足人们的要求而逐渐遭到废置或遗弃，这就宣告了城堡时代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