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维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北京100871)
新世纪以来,随着我国欧洲一体化史研究的不断深入,该领域的通史研究逐渐向专题史、思想史转化,产生了一批优秀的学术成果。①国内外欧洲一体化问题的研究述评,参见刘作奎:《国际学术界欧洲一体化史研究述评》;王利军、刘作奎:《欧洲一体化史研究:主要观点、动向与趋势》,中国欧洲学会欧洲一体化史分会编著:《欧洲一体化史研究:新思路、新方法、新框架》,中国出版集团·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3-42页。然而,由于语言和材料方面的限制,国内至今缺乏对德意志地区欧洲联合思想史的深入考察,②本文中的德意志地区指德国、奥地利地区。这不能不说是当前研究中的重大缺憾,也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加强这方面的研究,对于我们全面了解欧洲联合的历史、深入理解欧洲一体化的现状、准确把握欧洲统一的未来,具有不可忽视的、极其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出现了众多欧洲联合的鼓吹者和推动者。其中,以奥地利人里夏德·尼古拉斯·库登霍夫-卡莱基 (Richard Nikolaus Graf Coudenhove-Kalergi)倡导的“泛欧”思想最具代表性,他领导的“泛欧”运动也最具影响力。③库登霍夫-卡莱基是姓氏,下文简称卡莱基。卡莱基是奥地利政治家、政论家。1894年11月16日生于日本东京,1972年7月27日卒于奥地利的福拉尔贝格州的施伦斯。卡莱基在波希米亚成长,在维也纳大学学习哲学和历史,1917年获博士学位。1919年,奥匈帝国战败、解体后,他成为捷克斯洛伐克公民。1923年,出版《泛欧》(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Wien 1924)一书,由此发起“泛欧运动”,其目标是建立联邦制的“欧洲合众国”。1926年,卡莱基在维也纳主持召开第一届泛欧大会,当选为“泛欧联盟”主席。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后,卡莱基于1939年移民法国。1940年移居美国,1942年任纽约大学历史学教授,在美国继续宣传欧洲联合思想。1943年建立“泛欧”联盟流亡机构,1944年成立“自由、统一欧洲委员会”。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卡莱基重返欧洲,1947年建立“欧洲议员同盟”。1950年,卡莱基荣获德国亚琛市卡尔国际奖,1952年当选为欧洲运动主席。他还被授予广岛荣誉市民、东京大学荣誉博士称号。其代表作有《泛欧》等。Vgl.Walther Killy(Hg.),Deutsche Biographische Enzyklopädie,Bd.2,München 2001,S.385.卡莱基是德意志地区欧洲联合思想的杰出代表,是20世纪最重要的欧洲联合思想家之一,被西方学者称为“现代欧洲联合思想之父”。①Jürgen Elvert,Mitteleuropa!Deutsche Pläne zur europäischen Neuordnung(1918-1945),Stuttgart 1999,S.7.就卡莱基人物思想研究而言,早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内的一体化史通史研究就指出,所谓“泛欧主义”是指欧洲大陆联合,不包括英联邦,但是要同英联邦保持密切的联系。②陈乐民:《“欧洲观念”的历史哲学》,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201页;郭华榕、徐天新主编:《欧洲的分与合》,京华出版社1999年版。新世纪以来的国外人物专题史研究也提到,卡莱基认为,英国为了维护自身在帝国的利益,不会加入欧洲联合。③Vanessa Conze,Richard Coudenhove-Kalergi:Umstrittener Visionär Europas,Gleichen 2003,S.21;Anita Ziegerhofer-Prettenthaler,Botschafter Europas: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 und die Paneuropa-Bewegung in den zwanziger und dreiäiger Jahren,Wien 2004,S.77.但上述观点仅限于只言片语的粗略介绍,未能深入、全面、细致地阐释,卡莱基究竟为何要将英国排除于“泛欧”联合之外。为此,我们发掘、整理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德文相关原始材料,现主要以此为据,对上述问题进行实证考察。
卡莱基对英欧关系的看法不是孤立、静止的,而是以对世界格局演变的认识为背景,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这一问题。他认为,19世纪是欧洲主宰下的全球化时代,英国无疑是欧洲列强最有力的代表,是欧洲命运共同体 (Schicksalgemeinschaft)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区域化时代来临,英帝国蜕变成为独立的、与大陆欧洲平行共存的区域联合体,英国与欧洲命运共同体渐行渐远,因此,英国不包括在“泛欧”联合之内。在卡莱基的上述思想中,既没有憎恨、削弱、乃至消灭英帝国的敌意,也没有争夺世界霸权的野心,这与德意志“大空间”思想中的英国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卡莱基并非从一开始就把英国排除在欧洲命运共同体之外,对他而言,英国是近代欧洲列强集团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首先,卡莱基认为,19世纪是全球化的时代,世界是统一、单级的,而非分裂、多极的。当时全球化的本质就是欧化,正如他所言:“19世纪是欧洲统治世界的时代。”④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S.13.其次,从殖民化的意义出发,卡莱基把欧洲列强集团视为一个整体。当今西方的全球史研究愈发注意到,殖民化给国际关系带来了新变化,增添了新内容,⑤Jürgen Osthammer,Die Verwanderung der Welt-eine Geschichte des 19.Jahrhunderts,München 2009,S.565-579.除了原有的欧洲列强的平行竞争关系外,列强对殖民地的垂直统治是这一时期的显著特点。殖民地普遍处于被占领、被剥削、被压迫、被肢解、甚至被消灭的悲惨境地,而欧洲列强则高高在上,处于支配的主动地位,形成了一个统治集团;第三,英国是欧洲列强集团的领导者。在卡莱基眼中,英国是欧洲列强最典型的代表,英国的霸权是欧洲霸权最有力的体现,正是因为不列颠“日不落”帝国的扩张,欧洲的列强政治才更具世界性,英国无疑是欧洲列强中最富有、最强大、最活跃、最有影响力的国家,因此卡莱基将它列于俄罗斯、德国、奥匈帝国、法国和意大利诸强之首。⑥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S.13.在他的思想观念中,这一时期的英国无疑属于欧洲命运共同体的范畴。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彻底改变了19世纪以来的世界格局。一战后,广大殖民地半殖民地爆发了广泛的反殖反帝斗争,欧洲列强的殖民统治受到了猛烈的冲击,欧洲主宰下的全球化时代结束了。“今天的欧洲失去了世界霸权,它变得贫穷、软弱……”,⑦R.N.Coudenhove-Kalergi,Amerika und Paneuropa,in:Paneuropa,1925/1926,Heft 4,S.6卡莱基进而认为,多极化、区域化时代正在到来,世界上萌发、形成了美利坚、不列颠、俄罗斯、东亚、欧洲五大国家联合体。⑧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S.22.卡莱基所说的不列颠国家联合体是由19世纪的英帝国演变、发展而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迫于世界范围内的民族独立浪潮,英国进一步调整了与帝国自治领的关系,建立了英联邦。在卡莱基看来,英帝国充分顺应了“对内追求自治,向外寻求统一”的区域化时代潮流,①Ebenda,S.21.这是它得以延续的根本原因。不仅如此,英帝国的地缘政治态势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它不再是纯粹的海上世界帝国,而是表现出一定的大陆地缘特征。对此卡莱基解释道,这个“大陆间帝国”包括了非洲、阿拉伯世界、印度和澳大利亚等地,从开普敦经苏伊士,过加尔各答、新加坡,最后到悉尼,一条横跨非洲、亚洲、澳洲的地缘政治连线清晰可见。②Ebenda,S.22-23.依据其“大陆间”的战略空间,英帝国区域与欧洲等大陆区域形成了对峙、共存的局面。
相对于英帝国的成功调整,欧洲大陆的政治、经济却呈现出四分五裂的衰败局面。奥匈帝国在一战中消亡,德意志帝国在战后遭到部分肢解,在它们原有的土地上,建立了一系列独立的民族国家。一战后,欧洲共有35个独立国家,其中16个人口不到一千万。欧洲大陆增添了七千公里的新边界。③“Aufbau der deutschen Wirtschaft”,9.Juli 1940,Bundesarchiv R 43II/311,Bl.44.不仅是战败国德国、奥地利势微,就连战胜国法国、意大利的影响、势力也都在减小,“法国龟缩在莱茵河流域,意大利蜷缩在亚得里亚海”。尽管如此,欧洲国家仍不汲取战争的惨痛教训,依旧奉行强烈的民族主义政策:法国忙于建立自己的大陆霸权;德国急于修正凡尔赛条约;东欧、东南欧新成立的民族国家跃跃欲试,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卡莱基焦虑地指出,欧洲大陆上星罗棋布的小国是无力对抗美、苏等区域大国的。如果它们在短时间内不能改变现状,就会被崛起的“世界大国”分食掉。为此,他呼吁欧洲大陆国家放弃彼此间的猜忌和仇恨,联合起来。④R.N.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in:Vossische Zeitung,1922.11.15.
显然,卡莱基倡导的“泛欧”联合不包括英国。从近现代国际关系走势出发,他判断区域化的时代即将来临。英国及其帝国已蜕变、演化为区域共同体之一,英帝国与“欧洲”是两个独立存在的区域,它们之间互不隶属,是平行发展的关系,因而英国不在“泛欧”联合之内。在上述思想中,卡莱基从未把英国、英帝国与“泛欧”对立起来,他主张的“泛欧”联合既没有憎恨、削弱、乃至消灭英帝国的敌意,更不具备争夺世界霸权的野心,这与德意志地区另一种所谓的、虚假的“欧洲”思想,即“大空间”思想中的英国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早在19世纪上半叶,德意志历史经济学派的先驱人物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就提出,德意志地区以及周边国家的经济、政治应联合起来,要充分利用“大空间”的区域优势,来对抗英国的海上优势。⑤[德]弗里德里希·李斯特著,陈万煦译:《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42-354页。在李斯特生活的年代,德意志帝国尚未建立,其“大空间经济”说为促进德意志民族统一发挥了积极作用,因而具有历史的进步性。随着德意志帝国的建立、崛起,“大空间”思想的内容、本质发生了改变,逐步沦为德意志帝国主义扩张的理论根据。一战中,德国政治家弗里德里希·瑙曼呼吁,联合英国与俄罗斯之间的广阔的欧洲区域,用大陆经济对抗英国海军统治下的自由世界贸易体系。⑥Friedrich Naumann,Mitteleuropa,Berlin 1919,S.164-165.一战后,德国割让部分领土,丧失了全部海外殖民地,“生存空间”受到严重挤压。德国地缘政治学家豪斯霍费尔认为,为了保证德国的战时经济自给,打破英国的海上封锁,德国应该开拓欧亚大陆“大空间”。⑦Karl Haushofer,Der Kontinentalblock:Mitteleuropa-Euroasien-Japan,München 1941,S.4.而纳粹“大空间经济”说的奠基人维尔纳·戴茨则赤裸裸地谈道,“大空间”时代意味着世界政治、经济结构的根本性转变,英国主宰下的海洋自由贸易体系解体,代之以纳粹统治下的大陆经济“新秩序”。⑧Werner Daitz,Denkschrift zur Errichtung eines Reichskommissariats für Groβraumwirtschaft,31.5.1940,in:Hans-Werner Neulen:Europa und das 3.Reich:Einigungsbestrebungen im deutschen Machtbereich 1939-1945,München 1987,S.72.在“大空间”时代来临之际,英帝国的殖民地都将纷纷独立,并与周边国家结成新的大陆区域共同体,对此英国无力回天,海上帝国将遭受灭顶之灾。⑨Werner Daitz,Die europäische Groβraumwirtschaft-Geschichtliche Grundlagen und natürliche Voraussetzungen,in:Sonderdruck aus Folge 22/1939 der Zeitschrift“Der Vierjahresplan”,in:Bundesarchiv R 43II/311,S.23.
与上述“大空间”思想不同,卡莱基的“泛欧”思想不是专门针对英国的世界霸权提出的,而是从全球格局演变的大视野出发,在构建世界区域化理论的大思路过程中,用历史性的眼光来审视现代英欧关系。然而仅仅凭借着对外部国际关系的认识,还不足以使卡莱基下定决心“排除英国”,他还要回顾、总结欧洲的历史,观察、思考欧洲的现实,借助欧洲内部的经验和智慧,来佐证、明确、强化“小欧洲”联合的结论,为“泛欧”联合指明道路。
无论是“小德意志”统一的历史经验,还是一战后英欧关系的现实发展,都让卡莱基清醒地认识到,英国肯定不会主动退出历史舞台,放弃帝国统治,加入到“欧洲”大家庭当中来,相反,它随时准备为了英帝国去牺牲“欧洲”的利益。因此,必须排除英国,放弃“大欧洲”的幻想,坚定不移地走“小欧洲”联合之路。与此同时,卡莱基反复强调“泛欧”的反霸性质,一再重申英欧互利合作的重要性。
在近代欧洲的历史上,从来不乏欧洲和解、和平、联合的美好愿望,但它们都无一例外地止步于乌托邦梦想,未能对欧洲现实产生重要影响。正如卡莱基所言:“欧洲合众国的理想由来已久,但它一直停留在书本上,未能成为一项切合实际的政治主张。”①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S.39.其原因之一在于,这些理想大都追求大而全的“欧洲”,未能根据现实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去思考、界定一个联合的具体范围,因而不具备可操作性,无法付诸实践。例如,18世纪法国圣-皮埃尔设想的“欧洲联邦”包括欧洲所有的大国。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的“以联邦求和平”的思想,不仅涉及“欧洲各民族”的联邦,还泛指“世界联邦”的大同社会。再如,19世纪法国大文学家雨果曾预言,英、俄、法等欧洲国家将融合在一个整体中。②胡谨、郇庆治、宋全成:《欧洲早期一体化思想与实践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11、14页。卡莱基认真地总结了前人的经验教训,他敏锐地认识到,要想践行欧洲联合的理想,就必须从实际出发,有所取舍,把英国、俄国排除在“泛欧”联合之外。卡莱基排除俄国的态度坚决,理由简单、明了,他认为,自从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以来,俄国在文化上就已经脱离了欧洲,既然丧失了共同的精神基础,也就无法再与之联合了。③R.N.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in:Vossische Zeitung,1922.11.15.相比之下,排除英国的问题就显得复杂得多了,不仅需要卡莱基的政治魄力,更需要其深邃的历史眼光和高超的政治智慧。
毫无疑问,无论是在地理、宗教,还是在政治、经济方面,英国都是欧洲天然的组成部分。英国位于欧洲大陆西北侧的不列颠群岛,隔英吉利海峡与大陆遥遥相望,与欧陆的地理关系十分密切。从宗教上讲,英国是新教国家,属于欧洲基督教世界。从政治文化上来说,英国开近代议会民主制的先河,是西方议会民主制的开创者和传播者,在它的影响下,一战后德、奥等欧洲国家实行了议会民主制改革。英国还是最早的工业化国家,工业革命发轫于英国,而后扩展到整个欧洲。对很多“泛欧”运动的支持者来说,即便英帝国自成一体,英国还是可以摆脱帝国加入“欧洲”的,甚至连同整个帝国加入“欧洲”也未可知,总之,一个没有英国的欧洲联合是完全不可以想象的。对卡莱基而言,英欧关系的确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它存在着太多的可能性、不确定性、甚至危险性,充满着太多的政治诱惑、困惑、乃至迷惑。在面临抉择的重要时刻,卡莱基将目光投向了哺育、培养自己成长的德意志地区,他要在德意志文化的土壤中汲取力量,要用德意志民族统一的历史来烛照“欧洲”联合的未来。
在英国是否参加欧洲联合的问题上,卡莱基用“小德意志”方案来加以对照、比较、思考,从而得出了清晰、具体、有效的结论。在历史上,德意志地区在走向统一之前,是一个由38个主权邦国组成的松散联合体,这个所谓的“德意志邦联”根本没有统一的国家主权和意志,基本上延续了中世纪的封建割据分裂状态。④丁建弘:《德国通史》,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7页。1848年,德意志地区爆发了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资产阶级民主派在美茵河畔法兰克福的保罗教堂召开了首届国民议会,讨论立宪和统一的问题。就统一而言,当时存在着两派对立意见。一派拥护“大德意志”的理想方案,即建立一个包括奥地利在内的、统一的德意志民族国家。尽管奥地利的德意志人拥有自己的帝国,统治着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等东欧民族,并因此与德意志诸邦貌合神离,但“大德意志”派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奥地利是德意志民族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奥地利的德意志人应该抛弃帝国统治,加入到统一的“大德意志”民族国家中来;另一派赞同“小德意志”的务实方案,即把奥地利排除在德意志统一的历史进程之外,同时保持和奥地利帝国的友好合作关系。①Thomas Nipperdey,Deutsche Geschichte 1800-1866:Bürgerwelt und starker Staat,München 1998,S.656.“小德意志”派清醒、理智地看到,仅有民族感情、热情、豪情是不能成事的,奥地利绝对不肯放弃帝国统治,不会自愿加入到德意志民族大家庭当中来。历史证明了后者的远见卓识,德意志民族的统一正是沿着“小德意志”的道路向前发展的。
“小德意志”统一的历史经验,赋予了卡莱基几点重要启示:首先,不要对毗邻的帝国抱有幻想,帝国不会自行结束统治,主动加入到地区联合的进程中来。在历史上,法兰克福的国民议会向奥地利发出了问询,是否有可能放弃帝国,加入到“大德意志”民族国家中来。奥首相施瓦岑贝格断然拒绝了所谓的“大德意志”方案,他认为,这是以肢解、消灭奥地利帝国作为前提的,是绝对不能令人接受的;②Ebenda,S.657.其次,卡莱基看到,帝国难改霸权主义的本性,它不仅不会加入地区联合,还很可能会恶意阻挠、破坏这一进程。面对德意志民族统一的革命浪潮,奥首相施瓦岑贝格不得不“与时俱进”,挖空心思地设计了一个“大奥地利”方案,即奥地利连带整个帝国加入德意志地区的联合,然后组成一个松散的邦联。这样,奥地利帝国的3800万人口多于德意志帝国的3200万人口,奥地利仍占优势,仍据主导地位。德意志的爱国者们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的方案,他们要的是德意志民族国家的主权,而不是奥地利帝国的霸权;③Ebenda.最后,地区联合要与周边的帝国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小德意志”统一与奥地利霸权之间的矛盾,最终是通过军事斗争来彻底解决的。在1866年的普奥战争中,普鲁士打败奥地利,为“小德意志”统一扫除了障碍。战后,德皇听取了首相俾斯麦的建议,没有羞辱战败的奥地利,而是和它保持了合作关系,④丁建弘:《德国通史》,第217页。这为后来德意志帝国在欧洲站稳脚跟奠定了不可或缺的政治基础。总而言之,卡莱基认识到,邀请毗邻的大帝国来参与地区联合的想法纯属痴心妄想,因为帝国总会为了自身的利益去牺牲地区联合的利益,就像奥地利帝国为了自己的王朝利益总想牺牲德意志的利益一样。⑤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S.42.
在卡莱基看来,上述历史经验和政治智慧,完全可以套用在20世纪欧洲联合问题上。对此,他还自诩道:正如19世纪的德意志有俾斯麦的“小德意志”方案,20世纪的欧洲也有卡莱基的“小欧洲”方案。虽然卡莱基自比俾斯麦,显得颇具权威感,但他的主张在当时并非一呼百应。恰恰相反,不少知识精英、政府官员都是“大欧洲”联合的拥护者,支持英国加入“欧洲”的呼声一度很高。例如,1927年12月,柏林政治学院的地缘政治系举行了“泛欧”系列讲座,魏玛政府部长科赫·韦泽发表了讲演,他认为,现代交通技术把英国和欧洲大陆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泛欧”运动应该积极主动,努力促成“大欧洲”联合的实现。⑥England und Paneuropa,in:Vossische Zeitung,1927.12.09.卡莱基批判了这种观点,从“小德意志”统一的历史经验出发,他认为让英国主动脱离帝国,加入到欧洲联合的进程中来,这纯属乌托邦式的幻想。因为“如果英国加入泛欧,加拿大也会加入泛美”,英帝国就会分崩离析,并最终消亡。英国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它不可能为了欧洲联合牺牲帝国的利益。针对上述批驳,“大欧洲”联合的拥趸们又出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即整个英帝国加入欧洲联合,这样,英国既能加入“欧洲”,又能同时保住帝国。在卡莱基看来,这哪里还是什么“大欧洲”,分明就是一个超级大英帝国:“一个包括澳大利亚、加拿大和南非的欧洲,那就不是欧洲了,而是跨大洲的世界帝国。”⑦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S.43.这个超级复合体要么沦为英帝国的附庸,要么被它拖垮:“它在国际上根本没有一致行动的能力,直至自己完全崩溃。”①Ebenda.卡莱基坚信,只有抛弃种种不切实际的、自毁长城式的幻想,坚定“小欧洲”联合的信念,“泛欧”联合的道路才会越来越明朗,越走越宽广。
不仅“小德意志”统一的历史经验让卡莱基下定决心,将英国排除于欧洲联合之外,一战后英欧关系的现实也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英国参加欧洲联合是不可能的,她的战略重心依旧在帝国。首先,英国一如既往地对欧洲大陆采取势力均衡政策。一方面,它牵制战胜国法国,防止其过度强大,阻止其谋取欧洲大陆的霸权;另一方面,它同情、扶植战败国德国,不使其过度削弱,以致丧失抗衡法国的能力。对此,卡莱基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称英国的做法是“一贯的”。②Ebenda,S.46.其次,英国始终与欧洲大陆保持着距离,保持着置身局外的超然姿态。一战后,欧洲大陆国家曾热议修建英吉利海峡海底隧道,加强海峡两岸的政治、经济、社会联系,而英国却冷冰冰地拒绝了这项建议。对此,卡莱基评论道,这太容易理解了,英国的利益、兴趣根本就不在欧洲,而是在帝国,它当然不愿与欧洲大陆发生过于密切的联系;③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England,Europa und Garantiepakt,in:Vossische Zeitung,1924.09.08.再次,出于对英帝国战略利益的考虑,英国反对大洲化、区域化的集体安全协定。20年代初,国联曾有提议,每个大洲区域都制定自己的集体安全协定。英国认为,如果英帝国成员都参加各自大洲的集体安全体系,势必对英帝国造成政治离心作用,因此英国断然否决了这项提议。英国的态度无疑巩固、加深了卡莱基对英欧关系的负面看法。最后,英苏争霸加大了欧洲大陆两翼的政治张力,加剧了欧洲内部的矛盾,使欧洲大陆内部难以聚合起联合、统一的力量。20年代末,英俄加剧在中亚地区的争夺,双方的矛盾日趋表面化。卡莱基看到,如果法国支持英国,德国帮助苏俄,就会引发欧洲的进一步分裂,欧洲联合的进程会因此变得遥遥无期。为此,他向法、德等国发出号召:“在这个重要的历史时刻,既不执行亲英政策,也不执行亲俄政策,而要执行‘泛欧’联合的政策。”④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Britisch-russischer Bruch,in:Paneuropa,1927,Heft 6,S.1.在这里,卡莱基显然是把英国视为干扰性、破坏性的因素,将其排除在“泛欧”之外。
虽然卡莱基力主摒英国于“泛欧”联合之外,但他明确表示:“每一个泛欧主义者都必须清楚,泛欧联合不与英国为敌。”他还进一步强调,“泛欧”要与英国发展友好关系,“就像美国与加拿大的睦邻关系一样”。⑤R.N.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 ABC,Berlin 1931,S.10.卡莱基深知,要想争取到英国的理解、支持、合作,就必须让英国放心、宽心、舒心,不仅要让它看到“泛欧”联合对英国无害,还要让它感到,“泛欧”事业对英国、英帝国是有益的。为此,卡莱基着重向英国宣传了以下四点内容:第一,“泛欧”是在各国平等的基础上,通过联合走向统一,它与大国霸权主导下的“欧洲统一”有着天壤之别,并且“泛欧”联合坚决反对大国霸权;第二,“泛欧”会向英国提供最可靠的安全保证。卡莱基指出,随着潜艇、飞机等一系列现代科技的发明和使用,英吉利海峡的天堑作用正在消失,英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依靠岛国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偏安一隅。而一个和平、民主的“欧洲合众国”,比任何天险都更为可靠,更有可能为英国提供永久性的安全保证;⑥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S.47.第三,“泛欧”会起到天然的屏障作用,避免英国遭受东方红色苏俄的入侵。⑦Ebenda,S.46.在这里,卡莱基充分利用了一战后西方国家对社会主义革命的恐惧心理,故意夸大苏俄入侵的危险,向英国输出恐慌情绪,促使其接受“泛欧”联合;第四,“泛欧”向英帝国输出移民,有助于维护帝国的稳定。卡莱基认为,这样做可以保证一两代人以后,那里还是欧洲人的天下。如果是大批的亚洲人去了,人种就会彻底改变,英帝国统治的根基就会动摇。⑧Ebenda.这一点充分暴露了卡莱基的种族主义、殖民主义意识,这是“泛欧”思想的狭隘性、局限性所在。总之,卡莱基相信,只要满足、保证了英国的利益,它就没有理由反对“泛欧”联合,英欧合作的前景就会一片光明。
无论是战后英欧关系的现实,还是“小德意志”统一的历史经验,都只能为卡莱基思考“泛欧”联合提供辅助性的启发、旁证。这些因素虽然具有先导性,能够帮助他反思历史、认识现状,展望“小欧洲”联合的未来,但还不能直接有力地说明“排除英国”的决断具有客观的真理性,一切还有待于事实的进一步检验。
英帝国贸易区的诞生与英国拒绝“欧洲”计划,都直接、充分地说明卡莱基对英帝国一体的判断是正确、客观的,其排除英国的主张是明智、实际的,这无疑加强了他对“小欧洲”联合的信心。卡莱基还敏锐地认识到,上述事件彻底粉碎了“大欧洲”联合派的幼稚梦,使“小欧洲”联合的政治前景豁然开朗,因而有益于欧洲联合事业。在领导“泛欧”联合运动的过程中,卡莱基也曾有过“欢迎英国加入欧洲联合”的表述,但多为做宣传、摆姿态的需要,并不代表其最初真实的、原则性的看法。
1929年爆发了世界性的经济危机,美国及许多欧洲国家的经济崩溃。在持续性的“大萧条”的影响下,西方国家的物价、产量和贸易急剧下降,失业率上升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国际债务遭拒付。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国家政府为了求存自保,纷纷采取贸易保护主义措施。不仅如此,一些国家还考虑加强与周边国家的经济联合,试图通过发挥区域经济的优势,减缓经济危机带来的冲击和影响。例如,30年代初西欧的荷兰、卢森堡和比利时讨论成立低关税区,与此同时,中东欧的多瑙河国家也在酝酿成立关税同盟。①C.L.莫瓦特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组译:《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第1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85页。同样,英国也准备向建设帝国区域市场迈出重要的一步。
英国有关区域经济的思想由来已久。早在19世纪末,由于美、德经济的高速发展,英国的世界经济领袖地位受到严重挑战。对此,保守党内部有呼声,要求英国放弃世界自由贸易,退后一步,先经营帝国经济圈,然后再图谋更高的发展。②Charles P.Kindleberger,A Financial History of Western Europ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p.377.到了20世纪20年代,英国内阁殖民大臣埃默里丰富、发展了这项主张,他用“人、钱、市场”三个关键词,高度概括了帝国经济圈的思想。“人”是指促进向帝国区域移民;“钱”是指伦敦金融市场对帝国成员的贷款采取优先、优惠政策。③Ebenda.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加强英镑对帝国自治领和殖民地的辐射力度,铸造帝国区域经济的凝聚力。后来的发展表明,有关“钱”的做法,早已经超越了借贷的范围。1923年的帝国经济会议就已经提出,要稳定帝国内部货币汇率。世界经济危机爆发以后,帝国自治领国家“抱团取暖”、共度时艰的想法更加明确。在1933年的世界经济会议上,英联邦国家首脑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虽未达成正式协议,但在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一个以英镑为中心的、多边的、稳定的自由贸易区。④Charles P.Kindleberger,Weltwirtschaftskrise,München 1984,S.377.
埃默里所讲的“市场”是指英帝国内部实现关税互惠。1932年6月底,在加拿大首都渥太华召开了会议。英国及其帝国成员一致同意,彼此互惠关税。英国对帝国自治领的产品免征进口税,同时,自治领也对英国的产品实行广泛的最惠关税。这样做的实际结果是,英帝国内部流通的商品比从外部进口的商品少纳10%-20%的关税,从而增加了帝国市场的吸引力,巩固了帝国经济的向心力,为培养、形成帝国区域经济筑牢了基础。⑤L.S.Amery,Die Ottawa-Konferenz und Europa,in:Paneuropa,1932,Heft 10,S.247.对于建设区域经济的重要意义,埃默里做出了深刻的解读:首先,单纯依靠世界贸易、世界市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英国需要“一个更大的市场”,它在扩大生产规模、降低生产成本、增强经济竞争力方面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在这方面,北美大市场就是最好的证明;其次,经济的发展不仅需要竞争动力,还需要秩序保障,而这种秩序感正是世界市场所缺乏的。帝国区域经济恰恰弥补了这方面的缺陷,帝国成员间有着“解决问题的经济、地理、情感基础”,为形成、维持良好的经济秩序提供了有力的保证;最后,英国对区域经济持开放的态度。他不仅希望帝国区域经济繁荣、发展,还希望欧洲大陆国家能够破除关税壁垒,走向区域经济联合。“因为我们采取的就是这种政策,如果欧洲也这样做的话,我们不应该有什么抱怨的”。①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Ottawa,in:Vossische Zeitung,1932.07.22.英帝国不会采取闭关自守的政策,而是在帝国区域经济的平台上,重返世界经济,与欧洲经济区以及其他国家、地区开展自由贸易。
卡莱基用兴奋、喜悦的目光注视着渥太华会议的召开,此次会议标志着他在20年代的区域化预言正在变为现实,无疑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首先,渥太华会议开创了区域经济的新时代。“渥太华会议是世界历史发展的里程碑,是自由贸易的墓志铭,是经济大洲化的奠基石”。②Ebenda.卡莱基坚信,在英帝国经济区之后,还会有欧洲、东亚等一系列区域经济体登上历史舞台,自由世界经济时代已经谢幕,区域经济时代的大幕正在拉开;其次,渥太华会议加速了英帝国区域化的历史进程。卡莱基看到,经济联合充分发挥了纽带的连接作用,大大补充、加强了英国与自治领之间摇摇欲坠的政治关系,促进了英帝国向区域共同体的平稳过渡;最后,渥太华会议“不仅决定了经济的历史,还决定了欧洲的历史”,③Ebenda.在这里,卡莱基特指会议对欧洲联合事业产生了积极、深远的影响。在此之前,等待英国加入、对英国抱有幻想拖延了欧洲联合的进程,“就像奥匈帝国与德意志地区的关系一样,这个问题把德意志民族的统一拖后了半个多世纪”。④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Ottawa,in:Paneuropa,1932,Heft 7,S.302.但此次会议的召开,向欧洲、向世界展示了英国与帝国间牢靠的利益共同体关系,从而澄清了英国不属于“欧洲”的事实,⑤卡莱基认为,英国不可能既建设帝国区域,又同时加入欧洲区域,因为这样做会导致英帝国的垮台。(这与两战间英国的认识相同,见下文)。对他来说,英国只能二选其一,既然下决心建设帝国区域,也就意味着远离“欧洲”,不属于“欧洲”。扫清了欧洲联合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乘着渥太华会议的东风,卡莱基于同年10月在瑞士巴塞尔及时主持召开了第三届“泛欧”大会,进一步鼓吹“泛欧”联合,有力地推动了两次世界大战间的欧洲联合进程。
英帝国贸易区的发展无疑更加坚定了卡莱基的看法,英帝国是一个独立发展的区域共同体,英国是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而英国反对白里安的“欧洲”计划则直接证明了卡莱基的推测:英国拒绝参加欧洲联合。
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欧洲局势逐渐缓和。1925年,法、德、英、比、意等国签订了《洛迦诺公约》,其中规定德、法、比相互保证现有边界不受侵犯,德国西部的边界问题就此尘埃落定。1927年,法国外长白里安和美国国务卿凯洛格发起签订《巴黎非战公约》,美、英、法、德、意等国宣称,放弃战争作为推行国家政策的工具。1929年,“杨格计划”确定了德国的赔款总额,并撤销了对德经济、财政的监督。在法德关系放缓的历史大背景下,1929年9月5日,在日内瓦举行的第十届国际联盟会议上,法国总理兼外长白里安提出:“像欧洲国家间的这种地理关系,应该建立某种联邦。”⑥“Auszug aus der Rede Briands auf der X.Völkerbundsversammlung am 5.September 1929”,in:Das Forschungsinstitut der deutschen Gesellschaft für Auswärtige Politik:Europa-Dokumente zur Frage der europäischen Einigung,Bd 1.,München 1962,S.28.9月8日,27个欧洲国家的外长及政府代表首次举行非正式集会,一致同意在国联的框架下成立一个欧洲机构,并委托白里安起草相关备忘录。1930年5月,白里安向国联提交了“欧洲计划”,提出建立“欧洲会议”组织及常设政治委员会等。他特别强调,欧洲联盟 (Bund)的基础是联合 (Einigung),而不是统一 (Einheit),因此必须保证成员国的独立和主权完整。⑦Der Europaplan Briands vom 1.Mai 1930:Memorandum über die Organisation einer europäischen Bundesordnung,in:Europa-Archiv/5.September 1949,S.214.在经济方面,白里安提出建立共同市场,促进欧洲各国商品、人员、资本的流通。⑧Ebenda.“欧洲计划”最后虽以失败告终,但它标志近代以来的欧洲联合乌托邦设想,首次跃升为欧洲政府的外交方案,因此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
从某种意义上讲,英国的消极态度导致了“欧洲计划”的流产。英国表示不鼓励欧洲政治联合主要有以下几点原因:首先,在英国看来,所谓的“欧洲计划”是法国谋取欧洲大陆霸权的政治工具。该计划一定是和具体的政治问题、政治利益挂钩的,实际上就是法国想盗用“欧洲”的名义,制造一个“东方洛迦诺”公约,巩固、维持德国东部领土被分割、被肢解的现状,保持对德的包围、遏制态势,以此实现法国独霸欧洲大陆的政治阴谋,这是英国绝对不能同意的;①“Memorandum on M.Briand's proposal for a European federal union”,in Peter M.R.Stirk and David Weigall ed.,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European Integration,New York:Pinter,1999,p.21.其次,该计划有挑战美国的嫌疑,未来的“欧洲合众国”可能会与“美利坚合众国”分庭抗礼。②Ibid.考虑到与美国的亲密伙伴关系,英国应该小心谨慎,避免陷到反美联盟的泥塘中去;最后,英国清楚地看到,欧洲联合代表了大陆区域化的发展趋势,这将严重地削弱英帝国内部的政治凝聚力,甚至威胁到帝国的生存。如果英国支持、加入欧洲联合,将会给帝国成员发出极其错误的信号,那么加拿大就会效仿,加入“泛美”组织,南非等其他成员也会纷纷加入所属大陆的区域联盟,英帝国将会面临土崩瓦解的危险。③Walter Lipgens,Europäische Einigungsidee 1923-1930 und Briands Europaplan im Urteil der deutschen Akten,in:Historische Zeitschrift,1966,Band 203,S.355.毫不夸张地讲,支持、加入欧洲的政治联合,就等于在自掘坟墓,英国当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卡莱基表示理解英国的立场,甚至对英国的否定态度表示了欢迎。在他看来,英国维护帝国的立场是坚定的,不加入、不支持欧洲联合的态度是明确的,这总比立场模糊、态度暧昧要好得多,会更有利于欧洲联合事业的发展。英国的表态足以使那些“大欧洲”联合派们猛醒,让他们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脚踏实地地开展“小欧洲”联合。卡莱基的看法确有辩证、独到之处。相比之下,欧洲大陆很多媒体都在抨击英国的“本位主义”,称其严重地阻碍了欧洲联合的进程。例如,德国最具自由主义传统的《福斯报》早就批判道,自经济危机爆发以来,各国愈发自私自利,英国无疑是这方面的典型,它的帝国思想复活了,这将严重地威胁到欧洲联合事业。④Hans Zehrer,Der Mythus vom Britischen Reich,in:Vossische Zeitung,1930.01.10.上述汹汹言论恰恰反映出,人们对英国加入“欧洲”仍抱有希望。而卡莱基深彻地认识到,即便有朝一日英帝国不复存在,英国也不会加入到欧洲大家庭当中来。从“英美阵线的牢固性和持久性”出发,⑤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Weltpolitische Umgruppierung,in:Paneuropa,1930,Heft 5,S.167.他判断,“英国会跨过大西洋和美国联合,而不是越过英吉利海峡和欧洲联合”。⑥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Pan-Europa,S.43.正因为卡莱基完全丢弃了英国这个政治包袱,力主“小欧洲”的联合方案,他才能够独具慧眼,敏锐地洞察、捕捉到英国拒绝“欧洲计划”的积极意义。
卡莱基对英欧关系的表述并非是一成不变的,他在坚持“小欧洲”原则的同时,也能根据形势发展的需要,调整、甚至改变有关英欧关系的论调。这一灵活机动的特点,在他讨论、宣传“欧洲”计划期间,表现得最为明显。白里安于1927年出任“泛欧”运动名誉主席,在酝酿、提出“欧洲”计划时,他极力主张把英国拉入在内。⑦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Briands Vorschlag und Deutschland,in:Paneuropa,1929,Heft 7,S.5.对此,“泛欧”运动内部爆发了异常激烈的争论,一派拥护“大欧洲”联合,支持英国加入“欧洲”,另一派拥护“小欧洲”联合,反对英国加入“欧洲”。卡莱基忧虑地看到,两派对立导致了“泛欧”运动的分裂,严重地阻碍了运动的健康发展。他意识到,必须尽快采取措施,防止事态的恶化。为此,卡莱基对内着力强调:“到底是做‘欧洲’的伙伴,还是成为其中一员,应由英国自己来决定。”⑧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England und der Friede,in:Paneuropa,1929,Heft 6,S.8.他说此话用意很清楚:如果英国能够放弃帝国,参加“欧洲”计划,自然是再好不过。如果英国选择帝国,不加入欧洲大家庭,这个话也要由英国自己说出来,实在没有必要让“泛欧”运动来越俎代庖,从而招致内争、内斗、内乱。对外,卡莱基则做足了表面文章。在英国对白里安计划正式表态前,他高调宣传英欧友好关系,甚至言不由衷地表示:“尽一切努力,让英国加入到欧洲联合中来!”⑨Ebenda.这样,卡莱基就把选择大小“欧洲”的烫手热山芋抛给了英国,毕竟“参加欧洲联合的困难在英国那一边”,①Ebenda.从而避免了运动的进一步分裂和政治上的被动局面,这充分显示了卡莱基审时度势的灵活性。
卡莱基不仅有欢迎英国加入“欧洲”的策略性表述,在现实环境发生重大改变时,他还积极投身政治实践,力促以英法为轴心的欧洲联合。1933年1月纳粹上台后,欧洲政局恶化。卡莱基认识到,反对纳粹德国霸权的斗争已经成为“泛欧”运动的当务之急。然而,仅靠法国的力量是不足以完成这项艰巨任务的,必须说服、鼓动英国站到“欧洲”的旗帜下,加入到大陆国家的反法西斯同盟中来。1938年2月,就在纳粹进军奥地利的前夜,卡莱基会晤了在野的英国政治家丘吉尔,在双方努力推动下,成立了英国议会的“泛欧联盟委员会”。②Vanessa Conze,Richard Coudenhove-Kalergi:Umstrittener Visionär Europas,S.52.一直到1940年夏纳粹占领法国巴黎前,卡莱基都积极号呼奔走,宣传以英法为轴心的欧洲联合,力促反法西斯联合阵线的建立。这些努力虽未获得最后的成功,但对于宣传和平、平等、正义的欧洲联合思想,激发英法两国人民的斗志以及反对纳粹的侵略战争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和影响。
研究卡莱基“泛欧”思想中的英国观念,对于我们增进对德意志地区“欧洲”思想的了解、加强对现代英欧关系的认识、深化对当今世界格局及欧洲一体化走势的理解,具有极其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德意志的“欧洲”思想在近现代欧洲联合思想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德意志“欧洲”思想的天空中,可谓是群星璀璨、光彩耀人,不仅近代哲学家莱布尼茨、康德、尼采等人具有“欧洲”思想,两战间卡莱基提出的“泛欧”联合思想更是独领风骚,为二战后欧洲一体化的正式启动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我们应该重视这段思想的历史,努力发掘其积极的精神内涵。不应该因为德国曾经挑起、发动两次世界大战,特别是纳粹犯下了屠杀欧洲犹太人的罪行,就丑化、妖化德意志的历史,对这一地区崇高的、爱好和平的、讲求平等的“欧洲联合”思想视而不见,甚至有意无意地把它和德意志帝国主义的“大空间”思想混为一谈。应该充分地认识以“泛欧”思想为代表的德意志“欧洲”思想的重要性、独特性,把德意志精神和“欧洲”精神有机地结合起来。
卡莱基“泛欧”思想中的英国观,向我们清晰地展示出,两次世界大战间英国不加入欧洲联合的主要原因在自身,在于那些从漫长的历史岁月中逐步积累起来的、无可改变的结构性障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帝国由“世界帝国”逐步蜕变成为区域共同体组织。从往昔的帝国心态和全球战略利益出发,英国总是优先考虑与英帝国区域及美国的特殊关系。英国越是无法割舍往昔世界霸主的荣耀与情怀,就越重视帝国区域的延续与存在,也就越缺乏对欧洲大家庭的认同感。这些结构性的障碍决定了英国不是“欧洲”的积极参与者,恰恰相反,它扮演了消极阻挠者的角色。因此,为了欧洲联合的顺利进行,有必要将英国排除在外。卡莱基的上述认识、论断具有一定的科学性和前瞻性,它不仅反映了两战间英欧关系的客观现实,对于我们理解二战后初期英国不愿意加入欧洲一体化以及后来加入时的不情愿及加入后的三心二意都是大有裨益的。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战后以撒切尔夫人为代表的某些英国“疑欧”派政治家,对自身的结构性障碍视而不见,热衷把英国对“欧洲”的“不适”归咎于当代德意志的“霸权”,这种做法实在令人对其动机产生诸多遐想。
认识卡莱基的“泛欧”思想中的英国观,对于我们深化对当今世界格局的理解具有重要的帮助作用。近200年以来,英、美在建立世界霸权统治的过程中,惯于把19世纪称为“世界经济”的时代,将20世纪下半叶说成是“全球化”的时代,他们用“世界”来掩盖英帝国主义的霸权,借“全球”来美化美帝国主义的统治。“泛欧”联合思想无疑是对上述政治霸权和政治神话的强有力挑战,卡莱基没有屈从英美的世界霸权,盲目崇拜、追随英美的意识形态,而是站在大陆欧洲的立场上,用大陆欧洲的理论话语体系,为欧洲联合疾呼,为世界多极化呐喊。他不仅开辟了欧洲政治的新思路,提升了欧洲政治的新境界,还为世界贡献了多极化的思想理论基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卡莱基的诸多设想变为现实,时至今日,欧盟已经壮大、发展成为全球政治、经济格局中的重要一极,为推动世界向多极化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战后欧洲一体化持续发展了半个多世纪,取得了令人瞩目的伟大成就,这是人类历史上的壮丽诗篇。从其发展经历来看,每一次失败,都加强了欧洲进一步联合的意志,每一次挫折都坚定了欧洲走向统一的信念,对此,德意志地区的“欧洲”思想、“欧洲”精神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在当下西方英语世界一片“疑欧”的声浪大潮中,打开两战间德意志地区“欧洲”思想的画卷,重温卡莱基“泛欧”联合思想中的英国观,对于我们深刻认识欧洲一体化的发展规律,准确把握欧洲统一的未来,具有极其重要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