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史学与宋学——以陈垣先生为例

2013-04-11 12:50
关键词:宋学史学学术

牛 润 珍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100872)

民国史学在其特定的社会背景下沿着学术与科学的道路不断前行,主要受两股势力的影响,一为新学;一为传统学术。其受传统学术的影响也有远近两股力量:近者为清学,远者为宋学。民国史学继承清学传统,显而易见,言者论者亦多,而其对宋学尤其是宋代史学的借鉴、吸收、融汇与运用,则被诸多的具体现象所蒙蔽;特别是抗战爆发后,民国史学中的宋学元素远大于清学,学界对此似未有更多的关注。本文所论,旨在揭明宋学对民国史学的影响,然而论题较大,谨以陈垣(字援庵,以下称字)先生为例①论述之。

一 缜密考证与宋贤规模

援庵自幼受清学影响较深,少时读张之洞《輶轩语》和《书目答问》,稍大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目录为步入学途之门径,这原本是清人初涉学问时所总结出来的经验。他自17岁参加科考,接受八股文训练,同时读赵翼《廿二史札记》,按“史法”、“史事”重新编辑书之内容。科考制度废止后,他改学西医,学习解剖学。后加入同盟会,办报鼓动民众反清排满。所有这些都影响了他以后的学术与著述。又由于家庭的基督教信仰,他于1917年设想撰著《乾隆基督教录》,虽未获成功,但以此为契机,撰出了他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元也里可温教考》,考证元代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也里可温教即基督教聂斯托里派。该文由概念入手,清理文献有关记载,梳理教士东来、教规、教徒人数与人物、政府管理与优待、与异教关系、碑刻文物及与景教异同,最后归纳结论。推证严密,环环相扣,将信而有征的材料拼接起来,还原完整的历史事实,廓清其真象,由此引出可靠的认识和看法。这篇学术论文基本上奠定了援庵自己的独特学术风格。以后,他撰《开封一赐乐业教考》(犹太教)、《火祆教入中国考》、《摩尼教入中国考》,与《元也里可温教考》合称“古教四考”,又撰《元西域人华化考》、《书内学院新校慈恩传后》、《二十史朔闰表》、《中西回史日历》、《史讳举例》、《校勘学释例》、《从教外典籍见明末清初之天主教》等,使其学术风格愈益完善,其特点更加鲜明、突出。

援庵治学以考据为擅长,历来被视为20世纪新考据学派的大师。其学术风格与特点是:竭泽而渔地穷尽有关材料;信而有征地引用材料;排比材料,归纳类例,择其典型事例揭明某一条义理;思理缜密,依循事物发展的逻辑关系,步步推证,并与相类事物往还互证、比较,既能将研究对象所涉及的问题加以解决,又能使论题研究更加系统、全面、深刻、扎实,以保证整个研究过程、研究结论深具科学性、客观性和准确性。他曾将自己的考证方法的形成归结为两点:一是清代考据的方法,一是早年学习西医所受解剖学的训练。援庵的考据由概念入手,又由概念考释而及事物本质、特点、发展、联系及影响。这既有清学的影响,又有宋学的因素。如《元西域人华化考》一书的撰著,堪称是这方面的典型作品。

《元西域人华化考》成书于1923年,是援庵前半生的代表作,倍受中外学人推重。是书八卷7万余字,卷目为:绪论(西域范围、西域文化状况、华化意义、西域人华化先导),儒学篇(西域人及基督教世家、回回教世家、佛教世家、摩尼教世家之儒学),佛老篇(西域词人之佛老、回回教世家由儒入佛、基督教世家由儒入道),文学篇(西域之中国诗人、基督教与回回教世家之中国诗人、西域之中国文学、西域之中国曲家),美术篇(西域之中国书家、西域之中国画家、西域人之中国建筑),礼俗篇(西域之名氏、丧葬、祠祭、居处效华俗),女学篇(西域妇女华化先导与华学),结论(总论元文化、元人眼中西域人之华化、元西域人华文著述表)。虽为考证,然构架规模已远非清学所能牢笼。故陈寅恪于1935年2月为本书作序说:“能脱除清代经师之旧染,有以合于今日史学之真谛……至于先生是书之材料丰实,条理明辨,分析与综合二者极具工力,庶几宋贤著述之规模。”[1]239

精密考证、实事求是与宋贤著述规模,是援庵于抗战之前的学术特点。其考据多受顾炎武、钱大昕、王念孙等清儒之影响,然又不步趋清儒,承习其求实求用之学术精神与方法,摈弃其为考据而考据或证据不足而强作考据之陋弊。顾炎武针对明末凿空说经之陋习,指出:“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2]73识字审音,由音求义,引出清代汉学的兴盛。汉学家以汉代近古,贾逵、马融、郑玄等对经典的解释邻接孔子本义。魏晋以后,音韵叠变,字义不明,复经宋人臆解窜改,九经古音古义逐渐遗失,后人读经书已经分不清是孔子之经还是汉或唐宋人之经书。因此,惠栋、戴震等起而复汉学。惠栋欲就经书作《汉读考》,唯古是求,以汉为是;戴震借鉴惠栋以“求是”,由训诂通义理。按照这样的思路,段玉裁作《说文解字注》,王念孙撰《广雅疏证》。王念孙训释《诗·终风》“终风且暴”曰“既风且暴”,又遍阅《诗经》,找出“终……且……”句型数条,以验证训释。王引之称此训释方法“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3]自序。

清人训诂并非全都确当,甚至连惠、戴这样的大家,也有不靠谱的文字训释,捕风捉影,误引伪书。陈寅恪曾说:“其材料往往残阙而寡少,其解释尤为不确定。以谨愿之人而治经学,则但能依据文句,个别解释,而不能综合贯通,成一系统论述;以夸诞之人而治经学,则不甘以片段之论述为满足,因其材料残阙寡少及解释无定之故,转可利用一二细微疑似之单证,以附会其广泛难征之结论,其论既出之后,故不能犁然有当于人心,而人亦不易标举反证,以相诘难。譬如图画鬼物,苟形态略具,则能事已毕,其真状之果肖似与否,画者与观者两皆不知也。”[1]238

学术界论述援庵学术渊源,多论及其对乾嘉诸老的继承与总结,甚或以其不擅长经学为短,孰不知清末民初经学衰而史学复振,史学关系国家与民族之兴最为切要,时代使命与学术自觉不允许援庵再步乾嘉诸老后尘。援庵虽无经学研究成果,然其史学论著能熟练引用儒家经典,说明他的经学造诣还是相当高深的。陈寅恪先生谙熟清代经学,对民国时期的史学研究又有深刻的体验,所以最能理解援庵学术。援庵从钱大昕那里学到了实事求是的方法,从顾炎武、全祖望那里得到“经世致用”、保留传统历史文化的思想和民族精神。顾炎武纠明末清谈误国之弊,提倡“经世致用”,借宋学反对王阳明的心学,其学术思想沿承宋学。援庵学术近承清学,远承宋学。1964年,他曾写信给一位读者,谈到其当年撰著《元西域人华化考》的动机,说:“此书著于中国被人最看不起之时,又值有人主张全盘西化之日,故其言如此。”[4]818考据求真,求真以致学术思想之用,这是抗战前援庵学术的趋向。

二 由清学转向宋学

抗战爆发后,援庵的学术方向发生了根本转变,不为学术而学术,倡导“有意义史学”,以清学考据为工具,由考据通义理,讲究经世致用,用学术研究激发国民的爱国思想和民族大义,为抗战提供理论和精神支撑,探索学术救国救亡的道路。援庵学术的变化也是随民族危机日益加重,抗战形势不断变化而逐渐演进的。“九一八”事变之后,他即已注意事功,教书课徒,授以顾炎武《日知录》,同时,撰著《旧五代史辑本发覆》,由辑本避忌“胡、虏、夷、狄”等字,揭示清代乾嘉时期文化专制背景下文臣士人的慎畏心态。“七七”事变,日、伪统治平、津,山河破碎,人民受难,汉奸助纣为虐,欺压同侪,甚至诱逼有气节的著名学者为日伪做事。这时,援庵正在读明清之际僧人语录,有感于现实,撰成《明季滇黔佛教考》,表彰明末遗民逃禅不事清朝的民族气节。1941年,日军既占据平津,汉奸们“得意扬扬,有结队渡海朝拜,归以为荣,夸耀于乡党邻里者”[5]后记,这让援庵十分厌恶。于是,他又撰成《清初僧诤记》,借清初僧人木陈、玉林投降清朝横行恶事,斥骂汉奸无耻行为。《明季滇黔佛教考》与《清初僧诤记》于形式上考佛教,实则借考佛教论政治,并非纯粹的佛教史迹考据。

当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困守平、津沦陷区的一些学人,因无法忍受长期的生活困迫,无奈到敌伪机关、学校任职谋食,援庵对此颇焦虑。1941年,他又撰成《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考证金、元时期宋遗民在河北地区创建新道教,不事金、元的事迹,揭示其民族气节与精神。他说:“卢沟桥事变起,河北各地相继沦陷,作者亦备受迫害,乃有感于宋金及宋元事,觉此所谓道家皆抗节不仕之遗民,岂可以其为道教而忽之也……诸之所以值得表扬者,不仅消极方面有不甘事敌之操,其积极方面复有济人利物之行,固与明季遗民之逃禅者异曲同工也。”[6]重印后记抗战最困难的时刻,援庵借历史研究,进一步论证只要坚守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用夏变夷,中国就不会亡。他说:“靖康之乱,河北黉舍为墟,士流星散,残留者或竟为新朝利用。三教(全真、大道、太一)祖乃别树新义,聚众训徒,非力不食,其始与明季孙夏峰、李二曲、颜习斋之伦讲学相类,不属以前道教也。迨儒门收拾不住,遂为道教扳去,然固汴宋遗民也。……三教祖皆北方学者,而能以宽柔为教,与金元二代相终始,殆所谓化胡工毕,于以西升者耶,不然,何其适也。呜呼!自永嘉以来,河北沦于左衽者屡矣,然卒能用夏变夷,远而必复,中国疆土乃愈拓而愈广,人民愈生而愈众,何哉?此固先民千百年之心力艰苦培植而成,非幸致也。”[7]568-569

全真、大道、太一之所以被称为“新道教”原因有三:一是三教主身份皆为“汴宋遗民”;二是遗民循道,其政治态度与旧道教不同;三是新教宗旨、传承不同于旧教。援庵通过河北新道教的研究,论证“夷狄无百年之运”。他说:“大道教诸人,百年之间,两遭亡国之痛,均能守西山之节,危行言逊,从容于乱离凶暴之中。盖自初祖以来,即深信‘夷狄无百年之运’……使子孙三四世不仕,则劫运必剥而复矣。”[7]649新教苟全性命于劫运乱世,全真“以忍耻含垢苦己利人为宗”;大道“以无为清净为宗,真常慈俭为宝,其戒则不色、不欲、不杀、不饮酒、不茹荤,以仁为心,恤困苦,去纷争,无私邪,守本分,不务化缘,日用衣食,自力耕桑赡足之”[7]641,他们隐伏山中乡下,聚徒训众,刊行《道藏》,留读书种子。“何为留读书种子?全真家可贵,非徒贵其不仕也,贵其能读书而不仕也,若不读书而不仕,则滔滔天下皆是,安用全真乎!若因不仕而不读书,则不一二世悉变为无文化之人,此统治者所求而不得也,故全真虽不仕,书却不可不读。”[7]596读书种子不绝,才能留住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根,方可用夏变夷。

然而有些人寡廉少耻,认贼作父,最终身败名裂。援庵尝例举宋金之际刘豫的下场以警示世人说:“豫废后,拘于琼林苑,常蹙额告挞懒云:父子尽心竭力,无负上国,惟元帅哀怜之。挞懒曰:‘刘蜀王,刘蜀王!尔犹不知罪过,独不观赵氏少主出京日,百姓燃顶炼臂,香烟如云雾,号泣之声,闻十余里,今废了尔后,京城无一人为你烦恼,尔误作人,犹自不知罪过。’豫遂默尔语塞。”[7]583汉奸走狗人人唾弃,甚至连其主子亦所不齿,世人读书至此,能不省悟吗?

同样,对于全真教末流“晚节不终”堕落为“市朝鬻道之徒”,援庵亦予以贬黜。他说:“道者以安贫守贱为尚,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7]626然全真末流贵盛,“居京师,住持皇家香火,徒众千百,崇墉华栋,连亘街衢,通显士大夫,洎豪家富室,庆吊问遗,水流而不尽,天下州郡黄冠羽士之流,岁时参请堂下者,踵相接而未尝绝也。道宫虽名为闲静清高之地,而实与一繁剧大官府无异焉”[7]626,这完全违背了全真教创建的初衷。“全真之兴,其初不过欲溷迹嚣埃,深自韬晦,以俟剥复之机而已,岂期巫祝之术,为幼稚民族所欢迎,竟得其国王大臣之信仰,尊之以宗师,崇之以冠服,侈之以宫观台榭,如是其盛乎!”[7]626至此,道流腐化,与新朝同流合污,使援庵深为叹息愤慨,这也是有感于时事而发。

援庵撰著《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的思想性较之《明季滇黔佛教考》更进一层,从其学术源流上讲,可以这部书为标志,援庵学术已经由清学转为宋学,而其宋学的巅峰之作是他于抗战后期撰著的《通鉴胡注表微》。

三 新宋学之杰作——《通鉴胡注表微》

援庵著述最具宋学精神者当数《通鉴胡注表微》。这是一部极富史学思想并且具有极高理论价值的学术专著,它将抗战时期的爱国主义史学与民族主义史学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援庵论及撰著此书的缘起与目的,曰:

频年变乱,藏书渐以易粟。唯胡氏复刻元本《通鉴》,尚是少时读本,不忍弃去;且喜其字大,虽夹注亦与近代三号字型无异,颇便老眼。杜门无事,辄以此自遣。一日读《后晋纪》开运三年胡注有曰:“臣妾之辱,唯晋、宋为然,呜呼痛哉!”又曰:“亡国之耻,言之者痛心,矧见之者乎!此程正叔(程颐)所谓真知者也,天乎人乎!”读竟不禁凄然者久之。因念胡身之为文(天祥)、谢(叠山)、陆(秀夫)三公同年进士,宋亡隐居二十余年而后卒,顾《宋史》无传,其著述亦多不见传。所传仅《鉴注》及《释文辩误》,世以是为音训之学,不之注意。故言浙东学术者,多举深宁(王应麟)、东发(黄震),而不及身之。自考据学兴,身之始以擅长地理称于世。然身之岂独长于地理已哉,其忠爱之忱见于《鉴注》者不一而足也。今特辑其精语七百数十条,为二十篇,前十篇言史法,后十篇言史事,其有微旨,并表而出之,都二十余万言。庶几身之生平抱负,及治学精神,均可察见,不徒考据而已。[8]小引

“臣妾之辱”、“亡国之耻”,奇耻大辱,刺痛了胡三省,六百六十年之后,又刺痛了援庵,故欲借胡注,全面、系统阐发其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史学思想。

《通鉴胡注表微》前十篇论史法,包括了史家著书的政治立场、态度,是非判断,以及著述规范等。其首列“本朝篇”,考证胡注对于宋朝之称谓,曰:“本朝谓父母国。人莫不有父母国,观其对本朝之称呼,即知其对父母国之厚薄。胡身之今本《通鉴注》,撰于宋亡以后,故《四库提要》称之为元人。然观其对宋朝之称呼,实未尝一日忘宋也。大抵全书自四十卷至二百三十卷之间,恒称‘我朝’或‘我宋’,而前后则率称‘宋’或‘宋朝’,吾颇疑为元末镂版时所改,其作内词者,身之原文也。”[8]1著史当对自己的祖国忠贞不二。有国有家之时,人们对此似不措意;山河破碎、国家败亡时,祖国显得尤为重要。援庵著书,列“本朝篇第一”,显而易见,其国家意识第一。

史家借著史寄托心志,褒贬劝戒寓具事论,因此书法规范也是史家十分重视的,故《通鉴胡注表微》列“书法篇第二”。援庵曰:“《通鉴》书法,不尽关褒贬,故不如《春秋》之严。温公谦不敢法《春秋》,而志在续《左氏传》,有所感触,亦仿左氏设辞‘君子曰’而称‘臣光曰’以发之。余则据事直书,使人随其时地之异而评其得失,以为鉴戒,非有一定不易之书法也……身之推论《通鉴》之书法为多,其有关全书义例及史文构造、史料采取……固与《通鉴纲目》等之所谓书法,涵义颇殊也。”[8]20

著书如何征引前史?《汉书》记宣帝神爵元年汉吏无故杀人,诸降羌及归义羌侯杨玉等“恐怒”叛汉。《通鉴》曰“怨怒”。胡注曰:“《通鉴》略改班《书》之文,成一家之言。”援庵进一步发挥说:“凡引书声明引自古人者,可略而不可改,裴松之《三国注》是也;未声明引古人而用其语者,可隐括为一家言,范蔚宗之《后汉书》是也。温公之《通鉴》,盖范书之类,亦即班书用《史记》之类。”[8]23

关于编年,《通鉴》有“魏高贵乡公正元元年”。胡注曰:“是年嘉平六年也,冬十月,高贵乡公方改元正元。《通鉴》以是年系之高贵乡公,因书正元元年。”援庵曰:“古时改元,并从下诏之日为始,未尝追改以前之月日也。《通鉴》患其纷错,乃创新例,必取末后一号冠诸正月上,当时已有议之者,说详《日知录》‘史书一年两号’条。余撰《二十史朔闰表》,凡在年中改元者,不书其元年,而书其二年,睹二年即知有元年,而前元之末年,不致被抹杀也。”[8]26

援庵曰:“史文之构造,亦谓之书法,固与褒贬无关。”[8]24《通鉴》书法,虽不尽关褒贬,然其不记王莽改正朔,删削桓玄年号,书东晋帝逝世为“崩”,自有义例规范。胡注对此一一揭明,援庵表胡注之微,曰:“然则续《通鉴》者,于南宋诸帝,亦可以先尝混一书‘崩’。身之盖思及本朝,而心痛国力之不振也。”[8]25至于《通鉴》不书桓玄年号,援庵曰:“然乱臣贼子可以笔削惧;敌国外患不可以议论弭。两宋之所以不亡于臣子,而皆亡于敌国也!悲夫!”[8]26两宋史学之盛与国力之弱,面对强敌入侵,一起破灭。与其空话大论,倒不如躬身做些实事。

援庵曰:“校勘为读史先务,日读误书而不知,未为善学也。”[8]37故于《通鉴胡注表微》列“校勘篇第三”,总结胡注校书方法。然援庵钩稽胡注校书方法,不单为方法,而是从方法中发掘其爱国精神。《通鉴》秦昭襄王五十二年,荀卿曰:“商之服民,所以养生之者,无异周人。”胡注曰:“以上下文观之,‘商周’二字,恐或倒置。”援庵曰:“此条是纯理校。今本《荀子·议兵篇》,与《通鉴》所引者不殊,《通鉴》‘殷’作‘商’避宋讳耳。而身之以为‘商周’二字,恐或倒置,意别有在也。荀子言‘所以养生之者,无异周人’,谓待新服之民,无异周人也。身之欲易为‘无异商人’,则谓无异其在故国时,盖深感变于夷,不若仍为夏也。其说甚美,然无所据,故谓之纯理校……身之之意,盖宁为亡国遗民,亦不愿为异国新民也。”[8]38-39

胡注的历史解释也极具思想与精神,《表微》列“解释篇第四”,发掘胡注精神内涵,使其思想熠熠生辉。《通鉴》周赧王二十三年,楚襄王迎妇于秦。温公论曰:“甚哉秦之无道也,杀其父而劫其子;楚之不竞也,忍其父而婚其仇。”胡注曰:“谓楚襄王父死于秦,是仇雠之国也,忍耻而与之婚。”援庵曰:“此有憾于宋高宗之忘仇也。宋高宗父死于金,忍耻而与之和。《朱子文集》七五序魏元覆编次绍兴八年戊午谠议曰:‘君父之仇,不与共戴天……若夫有天下者,承万世无疆之统,则亦有万世必报之仇。’此明为南宋君臣言之,身之之解释,亦犹是耳。”[8]56-57日人占领东北,培植伪满,命溥仪娶一日妇,古今一辙。

《通鉴》周赧王四十九年,应侯使须贾归告魏王曰:“速斩魏齐头来,不然,且屠大梁!”胡注曰:“屠,杀也。自古以来,以攻下城而尽杀城中人为屠,亦曰洗城。”援庵曰:“屠城之义甚浅,而重言以释之者,有痛于宋末常州之屠也。德佑元年十一月,元兵围常州,知州姚訔、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力战固守,皆死焉。伯颜命尽屠其民……明丘濬《世史正纲》亦论之曰:‘作《元史》者谓伯颜下江南,不杀一人。呜呼!常州非江南之地邪?伯颜前此潜兵渡汉,固已屠沙洋矣。至是攻常州,忿其久不下,城陷之日,尽屠戮之,止有七人伏桥坎获免。残忍至此,而中国之人秉史笔者,乃亦曲为之讳,至比之曹彬,岂其伦哉!’丘濬生异代,犹为此论,文山、身之,接于耳目,其感怆为何如耶?”[8]57战争惨酷,人命如蚁,援庵特表此节,也有感于日寇入侵,在中国制造了一桩桩灭绝人寰的惨案。

《通鉴》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周民东亡”。胡注曰:“义不为秦民也。”援庵曰:“《史记》注家多矣,‘周民东亡’一语,周秦二纪皆载之,迄无注者,身之独释之曰‘义不为秦民’。区区五言,非遇身之之时,不能为是注也。”[8]58胡三省为南宋遗民,义不仕元,与周民身同感受,方能注意及此。

《通鉴》汉高帝十一年,陆贾说尉佗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胡注曰:“背父母之国,不念坟墓宗族,是反天性也。椎髻以从蛮夷之俗,是弃冠带也。”援庵曰:“此为宋末诸降人言之。”[8]59此又为日伪汉奸言之,汉奸投降日寇,背叛祖国,也是反天性。

国难显忠臣,史书表忠义。《通鉴》汉和帝永元四年,华峤论班固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胡注曰:“谓不立忠义传。”援庵曰:“此条有章怀注不用,而别注曰‘不立忠义传’。吾始疑忠义传前四史皆无之,何能独责班固!继思《汉志·阴阳家》有于长天下忠臣九篇,师古引刘向《别录》云:‘传天下忠臣。’是固之先有忠臣传,特固之不采耳。且忠臣应列《春秋家》,何以列《阴阳家》?王深宁曰:‘《七略》刘歆所为,班固因之。歆,汉之贼臣,其抑忠臣也则宜。’语见《困学记闻》十二。深宁所论,足与身之相发明,此宋季浙东学说也。异日李邺嗣撰《西汉节义传》、万季野撰《宋季忠义传》。皆此学说有以发之。”[8]60-61浙东学术由经入史,注意事功,最重切用,借著史表彰忠义,振奋世人。守节持义,亦是其事功之一。

胡三省亲历宋元易代,家破国亡的切身感受使他对于家与国兴亡的认识尤为深刻。《通鉴》晋永和二年,会稽王昱与殷浩书曰:“即时之兴废,则家国不异。”胡注曰:“言国兴则家与之俱兴,国废则家与之俱废也。”援庵曰:“《公羊》僖公二十一年传:‘宋公谓公子目夷曰:“子归守国矣,国子之国也。”公子目夷复曰:“君虽不言国,国固臣之国也。”’《仲尼弟子列传》载:‘夫子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人与国同休戚,夫子之训也。”[8]63孔子如是说,顾炎武也如是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个人、家、国共兴亡、同休戚的道理,被孔子、胡三省、顾炎武、陈援庵阐释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通鉴胡注表微》前10篇,本朝、书法、校勘、解释四篇外,还有避讳、考证、辨误、评论、感慨和劝戒篇,此10篇虽言史法,也包含史家著史的立场、态度、思想、理论与精神;后10篇包括治术、臣节、伦纪、出处、边事、夷夏、民心、释老、生死和货利篇,所讨论的史事涉及政治、军事、民族、民心、宗教、人生、经济等。其《治术篇》说:“治术者致治之术,即身之之政论也。身之生平不喜滕口说,不喜上书言时事,国变以后,尤与政治绝缘。然其注《通鉴》,不能舍政治不谈。且有时陈古证今,谈言微中,颇得风人之旨,知其未尝忘情政治也。”[8]198抗战时期,援庵先生闭门著书,寄托爱国心志,亦何尝忘情政治。

援庵不满蒋介石专制政治,于《治术篇》借史事论政治,说:“专制之极,使人不敢称其恶;今乃不许称人善,亦岂是非之公耶!”[8]214“人非好为盗,亦不乐从盗,盗之起多由于不足与不平。”[8]215他在《民心篇》中又说:“民心者,人民心理之向背也。人民心理之向背,大抵以政治之善恶为依归……恩泽不下于民,而责人民之不爱国,不可得也。夫国必有可爱之道,而后能令人爱之,天下有轻去其国,而甘心托庇于他政权之下者矣……其故可深长思也!”[8]332“民主政治未建立之时,以天下为私物,忌疆吏之得众,然则疆吏之虐用其民,乃君主所深喜也……靖康元年,李邦彦等之谮罢李纲也……谓纲为民心所归,帝亦疑纲而不可解,宋遂不得不南渡矣。”[8]336失去民心,又忌忠臣得民心,宋南渡,继又亡于元,历史教训惨痛。

生逢乱世,生命无保障,生死存亡考验着每个人。如何对待生与死?援庵先生在《生死篇》中说:“人生须有意义,死须有价值,平世犹不甚觉之,乱世不可不措意也……胡身之生乱世,颇措意于生死之际,故注中恒惜人不早死,以其生无意义也;又恒讥人不得其死,以其死无价值也。”[8]366“可以死而不死,可以不死而死,生死都无是处也。”[8]377

面对外敌入侵,最为重要的是什么呢?援庵答曰“爱国”,国重于亲和友。他在《伦纪篇》中说:“君臣、父子、朋友,均为伦纪之一。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为国,则不能顾及亲与友矣。伪齐之立,有背祖国而从刘豫者,自诿牵于私谊也,亦终与刘豫偕亡矣。”[8]243-244人不能以私情害公谊。

援庵先生一生治学,前半生重视《元西域人华化考》,后半生重视《通鉴胡注表微》,尤其是后者,自视为一生学术之总结,治学历程的记里碑。“九一八事变”之前,他秉承乾嘉学术“实事求是”的精神,专事缜密考证,走的是清学的道路;“七七事变”之后,亡国灭种的危难深深刺痛了他,学术方向发生了重大转变,以考据为工具,致力于经世致用,通过严密的历史考证,阐释国家至上、民族大义最重的深刻道理,自觉地担当起保国保种的历史责任。陈古证今,以古讽今,劝诫人们勿悖民族大义。所有这些道理都是建立在严谨而科学的研究与论证基础上,语重心长,极具说服力,即便是铁杆汉奸阅读此书,也不能不动摇其心。此时的“援庵之学”已由清学转向了宋学,具体说来,这主要是受了南宋浙东史学的影响。

清儒由训诂以通义理,戴震晚年病重时,方悟出义理的重要。援庵不仅得到了清学的科学方法,还得到了清学所具有的科学精神,并将其进一步升华,由考证以通义理,用民族大义、国家至上之理保种救亡,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他借宋学把自己的学术研究推向一个更高的境界。寅恪先生为援庵《明季滇黔佛教考》作序曰:“中国史学,莫盛于宋。”[1]240他又为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作序曰:“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又曰:“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艺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荡及外缘薰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论断,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1]245蒙文通撰《中国史学史》曰:“中国史学之盛,有三时焉:曰晚周,曰六朝,曰两宋,皆思想廓落之会也……其在北宋,一排唐人博综之学,研精义理,超绝古今。于是司马、欧阳,前驱拥篲,逮于南宋,胜义纷陈,此史学之一盛也。”[9]7何炳松在《浙东学派溯源》中说:“南宋之世实吾国学术融会贯通之一大时期。自古以来儒释道三大宗门之思想至是皆始成系统,而儒学一派独演化而成所谓浙东之史学以迄于现代。故此一期实为吾国史学形成派别并大有进步之时代。”[10]自序宋学尤其是南宋浙东史学,讲究义理,重气节,为学经世致用,济物利民,重视文献掌故,重视考证,所有这些都经援庵撰著《通鉴胡注表微》得到了完美演绎。《通鉴胡注表微》源出宋学而高于宋学,亦可如寅恪先生所曰“新宋学”。

注释:

①目前对此有所论述的为:陈其泰先生《陈垣与抗战时期爱国主义史学——纪念陈垣先生诞辰130周年》[《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一文。

[1]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王引之.经传释词[M].长沙:岳麓书社,1982.

[4]陈智超.陈垣往来书信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5]陈垣.清初僧诤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2.

[6]陈垣.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陈垣.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M]//明季滇黔佛教考(外宗教史论著八种)之一.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8]陈垣.通鉴胡注表微[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

[9]蒙文通.中国史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0]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M]//何炳松文集:第四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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