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禄
(吉首大学 文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瓦乡人,指居住于湖南沅陵、辰溪、泸溪、溆浦、古丈等县交接之地,且多聚居于沅水流域及其各支流区域的族群,人口约三四十万,其中沅陵县瓦乡人人口最多,计23万人左右。[1]瓦乡人语言独特,虽没有文字,但至今不衰,成为语言学界关注的“奇迹”,成为研究地方方言的活化石。瓦乡人自称为“果兄翁”,自称其语言为“果兄喳”(k41[55]a[35]),他称其语言为“瓦乡话”或“乡话”,瓦乡人因其语言而获得族群称谓——瓦乡人。*瓦乡人又被称为“哇乡人”,因为瓦乡人这一称呼已经为多数人接受和认可,所以本文持“瓦乡人”称谓,瓦乡人即“说乡话的人”。瓦乡人称汉语为“库”,即“客话”之意。瓦乡人在族源、语言、民俗文化等方面保留着自己的特色,然而处于苗族、土家族和汉族等族群间的湘西瓦乡人在民族识别中遭遇过曲折,族属之争延续至当下,引起了众多学者的关注和探究。以下将从瓦乡人的历史渊源、语言、族属争议和研究现状等方面进行初步梳理和探究,希望能为后来研究者提供参考。
历代以来,湘西瓦乡人被视为盘瓠子孙,相继被称为百濮群蛮、槃瓠蛮(又名盘瓠蛮)、五溪蛮(又名黔中蛮、武陵蛮)、苗瑶、苗等。历代文献对此有所记载。如,《后汉书·南蛮传》载:盘瓠是高辛氏的神犬,因杀敌有功,高辛氏“妻以少女”, 盘瓠“负之入南山”,“经三年,生子女十二人,六男六女,盘瓠死后,因自相夫妻,……其后滋漫,号曰蛮夷,……今长沙、武陵蛮是也。”《后汉书·马援传》注云:“武陵有五溪,谓雄溪、酉溪、沅溪、辰溪、樠溪,悉是蛮夷所居,故谓五溪蛮,皆槃瓠之子孙也。”这里的武陵五溪蛮是指盘瓠蛮的住地而言。居住在这一地区的人被称为五溪蛮,也包括今瓦乡人的先民。晋《荆州记》载:“沅陵县居酉口,有上就、武阳二乡,唯此是盘瓠子孙。二乡在武溪之北。”二乡的范围约为今沅陵县太常、乌宿两个区的大部及与之相邻的泸溪、古丈、吉首等县市的边缘地带,都是瓦乡人聚居区。
宋代朱辅的《溪蛮丛笑·叶饯序》云:“五溪之蛮,皆槃瓠种也。聚落区分,名亦随异,沅其故壤,环四封而居者,今有五:曰苗、曰瑶、曰僚、曰伶佬、曰仡佬,风声习气,大略相似。”《大明一统志》载:“辰之沅陵,壤杂苗僚,祖皆尊槃瓠。”清康熙四十四年《沅陵县志》[2]亦裁;“辰沅亦苗之巢穴也”。现保存的乾隆时清吏上呈的苗区御览图,就把乡话地区标入苗区之内。据1993年版《沅陵县志》载:“唯县西、西南、西北的深溪、酉溪、舒溪、杨溪、荔溪、丑溪、耍溪、蓝溪流域,仍有大部分人保留与苗族相似的语言、风俗、服饰,自称‘果熊’。这些地区,清廷视为苗地,曾划入‘乾嘉苗民起义’时的‘苗疆御览图’。”同治《沅陵县志》亦说沅陵“旧是苗顽穴”。上述文献和出土文物表明:五溪之蛮,包括瓦乡人,尊盘瓠辛女为始祖。《沅陵县乌宿区志》则对此作了较详细记述:“酉溪河流域讲乡话的人都尊称槃瓠、辛女为始祖。”“至今沅江两岸尚有槃瓠祠、辛女庙、辛女山、辛女溪、辛女桥,区内棋坪苗族乡*棋坪苗族乡原属乌宿区,为沅陵县瓦乡人聚居区之一。还有辛女庵遗址。祠庙内雕有槃瓠、辛女像,逢年过节,境内苗家人都举行祭祀活动。”[3]辰溪县船溪驿乡岩橹溪还保存有辛女宫,与船溪驿临近的泸溪县境有以辛女命名的辛女岩、辛女溪、辛女桥。上述诸地现仍为瓦乡人居住区。
也许是语言的隔阂,笔者调查对象之一的湘西用坪[注]此处的湘西,指地理概念的湖南西部。用坪原为沅陵县一个行政乡,2005年4月,与筲箕湾乡合并设立筲箕湾镇,用坪乡改为用坪办事处,其原来所辖十一个行政村合并为七个行政村。用坪境内多山,交通不便,居民均为瓦乡人,现多归属苗族。瓦乡人对于“槃瓠”这一名称很少有人知道,对于自己是否为神犬盘瓠的后代,他们大都予以否认。基于对祖先神圣崇高的想象,使得他们都忌讳将祖先与狗联系在一起,即使这种“神犬”并非日常生活中的狗。看来盘瓠信仰对瓦乡人的族群认同影响不大。但是,该地人的日常生活却与狗有着密切的关联:首先,日常饮食中,许多人忌吃狗肉,尤其是一些妇女,凡是家里炒了狗肉的铁锅,都要求反复清洗,更有甚者,不准将狗肉摆在家里食用。其次,本地流传着神犬传稻种说。据本地人说,神犬偷稻种来人间,过天河时,身子被淹,只有尾巴上粘的稻种保留下来,从此人间就有了稻种,这大概是神农氏传说的地方性变异吧。再次,本地流传着神犬与富家小姐婚配说。这大概是神犬槃瓠与高辛氏之女婚姻传说的一种变异。
关于湘西瓦乡人的由来,多持外来移民说,从部分瓦乡人族谱和口述来看,它们多记述为江西迁来。筲箕湾镇筲箕湾村《李氏族谱》、双炉村《刘氏族谱》与《何氏族谱》、思通溪村《戴氏族谱》都明确记载祖先从江西迁来。如《刘氏族谱》载:“夫天地生人,孰不有祖有宗,至流芳衍庆,子孙千亿,万世而绵绵悠远者,惟我刘氏其庶几乎!余族原籍,本江西吉安府泰和县早禾市梅子村。”《戴氏族谱》序言写道:“我族从江西发脉以来,迄今已有七百余载。”筲箕湾村《李氏族谱》载:“明朝有一世祖公字讳李逢湘,原住江西南昌府南昌县大溪口湖子湾。朝廷国君见其英才俊业,刺史加升辰州府卫太守。后住籍于辰州府沅陵县岩基头韭菜园花岩屋场。”用坪大坪头村《萧氏族谱》则记述道:“吾祖先一菊公携九男一女别吴土迁南楚,来沅陵辰洲府(即沅陵县)。”这里的吴土应该指江西、江苏、福建交界之处。口述方面,泸溪侯家村瓦乡人说,他们的祖先不是本地人,是从江西迁来的。用坪朱木山村的张方池告诉笔者:“我们朱木山姓张的人是从江西吉安府搬来的。”[注]张方池,男,瓦乡人,生于1933年,沅陵用坪株木山村人。访谈时间:2007年8月13日。访谈地点:用坪中学。采访者:笔者。(凡是本文中没有特别标注的采访者均为笔者)。九龙山村蔡家的蔡超旺对笔者说:“我们是从江西搬来的,我们村里老一辈人都是这么说。”[注]蔡超旺,男,瓦乡人,苗族,生于1945年,用坪九龙山蔡家人,小学文化,傩法师。访谈时间:2008年8月17日晚。访谈地点:蔡超旺宅。除江西迁来说之外,也有部分村落民众持福建迁来说,如筲箕湾镇用坪双炉村林家的林仁寿[注]林仁寿,男,瓦乡人,生于1927年,沅陵用坪双炉村林家人,高中毕业,农民。访谈时间:2007年8月16日。地点:林仁寿宅。就说他们村是从福建迁来的。对于瓦乡人由来的移民之说,地方志书也有类似表述,据清同治十二年守忠等修订的《沅陵县志》记载:“县之四塞山川险峻,故元明以来他省避兵者卒流徙于此,今之号称土著者原籍江西十之六七,其江浙豫晋川陕各省入籍者亦不乏。”
在用坪除移民说之外,还有原住民一说,不过移民是主体,自认和被认为是原住民的仅一个村落——大坪头湾里唐家。湾里唐家说他们是用坪原住民的观点,得到用坪民众的认可,用坪的戴继旺说“唐姓是用坪的原住民”[注]戴继旺,男,用坪瓦乡人,苗族,中学教师。生于1951年。访谈时间:2007年8月12日。地点:戴继旺宅。。双炉村的刘隆一[注]刘隆一,男,生于1935年,瓦乡人,汉族,民间道士,用坪双炉村人。访谈时间:2007年8月17日。地点:刘隆一宅。等也持相同观点。唐守业说唐氏祖坟延伸到十里外的张思界、锋子岩、长坡、铁树坪、大坪头、蒋家村、古潭里、用坪市场等,最远达十里外的猪皮洞,祖墓范围的广大都说明着唐氏祖乡曾经的辉煌与盛世,以及在用坪的世居地位。唐守业还告诉笔者一个传说:在清代湖广填四川时,唐姓人退避山林,躲到村后一片枣树林,等事态平息后出来,上面也不追究,所以唐姓就留了下来。关于唐姓族谱,唐法师说,在辰溪有老族谱,是“文”字辈时,离现在已经二十几代了,那时在用坪湾里分家,部分人迁移到辰溪去了。关于唐氏墓碑,现在可以看到的是乾隆年间所立墓碑,上书“历代祖宗唐姓之墓”。又据唐守业二儿唐承银说,湾里本来叫芹菜湾,有一个隋唐时期的石碑,后来因为刀耕火种,石碑遭到破坏,可惜,现在看不见那块碑了。综合来看,唐姓很可能是最早在用坪定居的族群。除湾里唐家外,其余村落民众皆自认为是外来移民的后代。
由此看来,湘西瓦乡人中既有移民说,也有原住民说,且均各有所据。不过,这仍有待进一步探究。
据调查,湘西瓦乡人拥有自己独立的语言——瓦乡话。瓦乡话是一种他称,瓦乡人自称“果兄翁”或者“哦兄翁”,自称其语言为“果兄喳”或者“哦兄喳”。实际上,瓦乡话是说乡话的意思。关于瓦乡人语言,历代文献有所记述。嘉庆时,溆浦严如煜的《苗防备览》云:“沅陵清水塘、拱胜坪一带与永顺、乾州接界……苗佬猩鼯杂处,无一字可识,偕其同队,作乡语,唔伊之声往往偕是。” 清乾隆二十年顾奎光修、李涌纂的《泸溪县志》,称瓦乡人的语言为“乡谈谜语”。又载:“五方之风土不同,言语亦异。同一楚语,而群之音异于乡。沅泸明确不远,其乡谈谜语,语曲聱牙,令人不可晓。泸人亦有能言之者,兹不聱载。泸音浊而促,不审字义,不辨平仄,或因古语或本土音,转而之为谬,失其本意,其所以从来久已。”清代同治《沅陵县志》载:“所谓言语不通,即四乡乡话。……其说乡话,城市人亦不解”。民国十九年修承浩主编的《沅陵县志》载:“县南、县西、县北有一种乡话,聱牙佶倨,不知其所自,大约当时土人所传至于今者也。……生其地者,操其土语,反以说客话为难,塾师之授蒙,除本文读官音外,其讲说皆用乡话训释”。
关于瓦乡话的由来,在泸溪瓦乡人聚居区的侯家村、红土溪、曲望流行一种“挡局”的说法:瓦乡人祖先从江西迁徙到五溪蛮居住地,为躲避朝廷追杀,编造了一种暗语“挡局”,这就是现在所称的瓦乡话。[4]而曾继梧《湖南各县风俗调查笔记》中的记载也表明了这种说法的存在:“沅陵民情强悍。……惟附城九堡,及保利益永安建各乡镇。内有讲‘乡话’。兼能讲‘客话’。据称为汉马援口号。”[5]至于瓦乡话的语言性质和归属,当代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一是认为瓦乡话属于汉语方言,另一观点认为瓦乡话是苗语的一种方言。由此引发争议,至于具体争议内容,将在第三部分关于瓦乡人的族属争议中予以详述。
据笔者调查,沅陵筲箕湾镇瓦乡话与汉语比较,具有如下主要特点:多平舌音少翘舌音;多后鼻韵母少前鼻韵母,如多ang少an;多阳平少上声;多边音少鼻音。综合有关资料,似乎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测:瓦乡话很可能是在族群迁徙与融合中形成的一种兼具中古汉语和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特征的“混血语言”。
随着民族融合和文化的相互渗透,瓦乡人世代相传的语言独立性正逐步被消解,大量汉语词汇使原来的瓦乡话不断获得充实和提高,然而也使得一些词汇被汉语逐渐替代。即使这样,瓦乡话却依旧傲然自立。步入瓦乡人聚居区听到的话语几乎都是瓦乡语。少数上了年纪的老人不仅不能用汉语(当地称之为“客话”)来交流和表达,更有甚者连汉话(即“客话”)都无法听懂。凡瓦乡人无论在外地工作多久,只要踏上瓦乡人聚居地就得说当地瓦乡话,否则,会被认为是忘了根本,忘了祖宗而被轻视或成为笑谈。嫁到瓦乡人聚居区落户的外地女子,经过一段时间后基本上都学会并使用瓦乡话交流。由于大部分孩子从小接受的是瓦乡话,在他们(她们)初上小学时,因为不能完全听懂汉语而使得本地老师只好不时使用瓦乡话教学。由此可见,瓦乡语是一种具有坚实根基和顽强生命力的地方方言,它在瓦乡人聚居区话语交流中处于一种绝对主流地位。在周边苗语、土家语日益萎缩的今天,瓦乡话仍然是瓦乡人聚居区的日常用语。这不失为一大语言奇迹,故此吸引了众多研究者。到2012年,以瓦乡人语言为研究对象的已有两个国家社科基金课题,一个教育部课题,众多的专著和论文。
湘西瓦乡人是处于族群边界的一个特殊群体,是一个在民族识别中存在广泛争议的族群。瓦乡人对民族身份的诉求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由于历史上长期受到政治欺压和大汉族主义的影响,加上对国家民族政策缺乏了解,所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瓦乡人不敢提出自己是少数民族。1957年,沅陵县有瓦乡人提出恢复少数民族成分的要求,但被简单否决。当时代理县长HEY说:“现在共产党领导,大家翻身,当了家,作了主,什么少数民族不少数民族,大家都姓共。”[注]出自怀化地区人民代表团于1990年4月写给“湖南省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的《关于要求恢复我县民族成分的议案》。对瓦乡人的民族识别与对瓦乡人语言的研究紧密相关。其实,对瓦乡人语言的研究,从建国初期就已开始进行。195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著名语言学家王辅世先生到当时的瓦乡人聚居区——湘西州泸溪县红土溪进行语言调查,历时近两个星期,认为瓦乡话属于汉语方言的一种。这种看法影响着当时及其后对瓦乡人的民族身份认定。此后一段时间,瓦乡人被认定为汉族。然而,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瓦乡人又提出恢复少数民族成分的要求。到八十年代,湘西瓦乡人对自身的民族归属产生质疑并展开激烈争论,一些学者也加入其中,争论主要存在于以下人群中:本土学者和外来学者之间;外来学者之间;本土学者之间;民间百姓之间。
本土学者侯自佳[注]侯自佳,男,瓦乡人,苗族,本土学者。生于1942年,湖南省泸溪县沅水边辛女村人。,写了一篇广播稿《瓦乡人》,该稿于1981年4月23日在湖南人民广播电台“湖南各地——民族介绍”栏目中播出,引起强烈反响,并引发了瓦乡人民族身份的争论,争论围绕瓦乡话语言归属展开。198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语言学家王辅世根据其前期(1956年)对湘西瓦乡人聚居区之一——泸溪县红土溪村瓦乡话的语言调查,发表《湖南泸溪瓦乡话语音》[6]一文,文中明确提出瓦乡话是汉语的一种方言。这引起部分人对瓦乡人归属于汉族的观点的坚守,而瓦乡人的族群精英们坚持认为瓦乡人是苗族的一支。1984年,瓦乡人本土学者张永家和侯自佳对瓦乡人历史文化和语言进行了调查,两人以瓦乡人身份联名发表了《关于“瓦乡人”的调查报告》,文中记述了三种民间传说:一是盘瓠子孙说,二是戎氏阿娘戎氏阿僰相配说,三是由苗人分化出来。[7]这三种传说突出阐明瓦乡人属于苗族的一支。本土学者瞿湘周亦认为:沅陵县乡话地区一直被认定为苗区,乡话人被认作为苗人;乡话人历来是统治者当作苗人进行征、剿、镇、抚的对象。[8]
各级政府部门也牵头开始对瓦乡人族属进行调查。1985年1月由湖南省民委牵头,组成省地县联合调查组,到沅陵县进行正式调查,但没有明确结论。1985年中央民族学院的石如金老师来到沅陵县瓦乡人聚居区——麻溪铺区进行语言调查,其1985年6月所写的《“果熊”话语音调查报告》中介绍道:这次在沅陵县进行果熊语调查,前后历时三十三天,共记录了五个县十四个乡十九份语言材料。该调查报告写到:“果熊话与湘西吉伟话比较,相同和有对应关系的占总词数的百分之二十五点八四(25.84%)。这个数字与东西两个方言比较数相差百分之二点四五(2.45%)。而与东部方言和滇东北次方言比较数相比却又高出百分之一点四四(1.44%)。据这种情况,我认为果熊话是苗语的又一个方言,其地位与东、中、西诸方言相平行。因说果熊话的人的居住区以沅陵县为中心。因此,这个新的方言,是否可以叫做苗语沅陵方言。”[注]2007年11月2日,笔者在中央民大与石如金老师交流时,他坚持瓦乡话属于苗语方言的观点。据此,一些本土学者及境内民众要求认定瓦乡人的苗族身份。此时,面对瓦乡人本土学者的质疑,王辅世又发表了《再论湖南泸溪瓦乡话是汉语方言》[9]一文,再次表明自己观点:瓦乡话属于汉语方言。但是对于瓦乡人划定为苗族持赞同意见。[10]湖南师范大学的鲍厚星、伍云姬发表《沅陵乡话记略》[11]一文,支持王辅世的语言观点。但是,这种汉语方言观点受到瓦乡人本土学者的抵制和辩驳。对此,中南民族学院严学窘教授于1985年9月21日给湖南省民委和中共沅陵县委统战部的信中说:“‘果熊人’与汉族长期共处,互为影响,致瓦乡话与汉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致形成今天带有混合语性质的特点。这异源聚合发展的结果,在世界上也是正常现象。”“我读了好几种‘果熊人’是苗族的一个分支的材料,感到有理有据。”[12]至此,争论稍稍平息,但并未偃旗息鼓。在此期间,沅陵县人民政府为更改成少数民族自治县并获取相应的优惠政策,也积极投入,沅陵县人民政府1985年10月写给湖南省民族事务委员会的“关于沅陵县‘瓦乡人’要求恢复和改正民族成份的报告”,即沅政报[1985]37号,明确指出:“根据调查得来的情况,我们初步认定‘瓦乡人’是苗族的一部分。”接着列出一系列理由。
纷争之中,1986年5月1日,在“中共国家民委党组关于我国的民族识别工作和更改民族成份的情况报告”中,提出对湖南原认定为汉族的“哇乡人”(即瓦乡人),拟维持现状。但是湘西瓦乡人却没有偃旗息鼓,仍在表达诉求。几经波折,湖南省于1994年出台一份“关于沅陵县民族成份遗留问题的批复”的文件(湘族〔1994〕27号),提出要求:“凡恢复少数民族成份的公民,一定要具备如下条件:现实特征明显,会讲本民族日常用语或部分词汇,自称、他称明确,保留有一定的风俗习惯(土家族:过赶年,崇拜祖先,祭祀土王,信奉土老司,跳摆手舞,打溜子,打薅草锣鼓等;苗族:还傩愿、跳香、崇拜盘瓠辛女等;……”。该文件以行政手段方式来解决瓦乡人的族属问题,结果部分瓦乡人划为苗族、少部分划为土家族,个别还归属侗族,还有一部分保留着汉族身份,许多家庭中存在汉、土家、苗三种民族成份。不过事情似乎还没有结束,为争取少数民族的优惠政策,部分还没有获得少数民族身份的瓦乡人,至今仍在奔波。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个已经高度汉化的族群,瓦乡人并不在乎自己身上的民族身份标识,他们认同的依然是以瓦乡话为标志的瓦乡人身份。瓦乡人自今仍没有间断的民族身份诉求,更多的是对少数民族优惠政策的追求,真正关注的是隐藏在民族身份背后的利益,这些充分说明了民族身份的工具性质和政治属性。而民族身份意识的淡化,使得瓦乡人民间文化具有巨大包容性和融合力,这又成为瓦乡人文化变迁的重要推力。其实,对于瓦乡人的民族归属,可以从《湘西乡土调查汇编》[13]的记述中获得启示,其关于“苗族之种类”载:“查湘西苗族,大概分缠头苗、花脚苗、红苗、青苗、白苗、花苗、及汉苗等,前六种系以服饰而得名,然其生理及氏族制度,是否有别?未可知也。后一种系与汉族混合而成。”此种说法值得关注,它道出了民族融合的实际。
另外,以上关于民族识别的官方文件中,将还傩愿、跳香、打薅草锣鼓、过赶年等作为瓦乡人民族识别的标志性民俗文化,使得瓦乡人还傩愿、跳香、打薅草锣鼓等传统文化的重建在民族政策中获得了支持和生存空间,获得了官方认可的合法地位,显示了国家意识的在场。所以在瓦乡人聚居区,还傩愿和跳香等传统文化遗产逐步得到恢复和重建。[14]
对湘西瓦乡人的研究,肇始于20世纪50年代语言学界,且与瓦乡人的民族识别相伴随,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对湘西瓦乡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语言学方面的研究。湘西瓦乡话研究始于20世纪50年代,而真正掀起热潮则起始于20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场瓦乡话语言性质的讨论,或主张视为汉语方言,如王辅世、鲍厚星、伍云姬等,或认为是苗语,如张永家、侯自佳、石如金等。该领域的成果主要表现为论文和专著。单篇论文涉及湘西瓦乡话的语音面貌,如《湘西乡话语音的内部差异》[15]等;揭示湘西乡话的语音演变,如《沅陵乡话z声母的形成及其所反映的语音历史层次》[16]、《泸溪乡话与泸溪湘语的语音比较及语音演变》[17]等;探讨湘西乡话的语法现象,如《湖南瓦乡话“子”尾[tsa]的语法化过程》[18]等。湘西瓦乡话研究专著主要有:杨蔚的《沅陵乡话研究》[19];伍云姬的《湘西瓦乡话风俗名物彩图典》[20];伍云姬的《湘西古丈瓦乡话调查报告》[21];杨蔚的《湘西乡话语音研究》[22]。这些专著较全面展示湖南瓦乡话的语音、语法、词汇特点及其内部关系。
第二,族群认同与族群关系方面的研究。该研究领域的单篇论文,主要探讨了湘西瓦乡人的族群认同和族群关系,如《神话传说与族群认同——以五溪地区苗族盘瓠信仰为例》[23]、《也论族群认同的现代含义——瓦乡人的民族识别与族群认同的变迁兼与罗树杰同志商榷》[24]等。
第三,生物学方面的研究。其成就表现为单篇论文,主要有《湖南瓦乡人红细胞血型研究》[25]、《湖南瓦乡人体质特征研究》[26]等,这些论文填补了“瓦乡人”生物学研究空缺。
第四,伦理学方面的研究。该方面的研究成果有硕士毕业论文《瓦乡族民族伦理观研究》[27],该文从伦理学的角度, 探讨了瓦乡人伦理思想形成的背景、基本特征及向现代伦理道德转型之路。
第五,民间文化(主要指民俗文化)方面的研究。除语言研究外,一些学者也对瓦乡人的民俗文化予以关注。目前,能见到的瓦乡人民俗文化方面的成果既有论文,也有专著。论文主要论及了瓦乡人的文化概貌,如《关于“瓦乡人”的调查报告》;记述了瓦乡人的民俗节日活动,如《沅陵苗族十月明香大会记实》[28]、《湘西“瓦乡人”还傩愿的现代展演》;等等。另有刘兴禄的博士学位论文《愿傩回归——湘西用坪瓦乡人还傩愿重建研究》[29],运用民俗学理论与方法,探究了用坪瓦乡人还傩愿重建的背景、过程、动因及面临的问题等。专著主要有:瞿湘周的《古老、豪放、神秘——沅陵巫教与傩文化纪实》[30],主要展示了瓦乡人的民间信仰,其间对瓦乡人的“跳香”和“还傩愿”进行了较详实的记述,具有珍贵的资料价值;侯自佳的《瓦乡人风俗风情》[31]对湘西瓦乡人的衣食住行、人生礼仪、节日等作了简要概述;明跃玲的《边界的对话 漂泊在苗汉之间的瓦乡文化》,论述湘西少数民族瓦乡人是受汉族、苗族文化影响而形成的具多重特征的独特民族和文化;伍云姬的《湘西瓦乡话风俗名物彩图典》用文图并茂的形式将瓦乡人语言和民俗风物联姻,形象地展示了瓦乡人民俗文化,等等。此外,巫瑞书编著的《芙蓉国里的民俗与旅游》[32]和何健安的《中国民间舞蹈》[33]也论及到湖南瓦乡人的“跳香”(又称“跳香节”)。
虽然,对湘西瓦乡人的研究取得了一些实绩,但也存在着许多不足,表现为:第一,研究领域及其成果不平衡。语言学领域的研究最为深入且成果最为丰硕,与语言学界的研究成果相比,瓦乡人的文化研究显然滞后,成果明显不足。第二,研究深度有限。由于瓦乡人的族属存在争议,许多人担心触及禁区,在对其文化研究上往往浅尝则止。第三,研究理论和方法的欠缺。在运用人类学、民俗学理论和方法的指导上明显欠缺,表现为田野作业的理念和方法及深度与广度明显不够,常常忽视对民间文化主体和民众日常生活的关照。第四,对瓦乡人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研究欠缺,对其实际应用价值和现实意义研究不足。因此,湘西瓦乡人文化具有广阔的研究空间。
总之,瓦乡人作为一个拥有特殊遭际的族群,具有与贵州的“穿青人”(汉族)、湖南的“梧州瑶人”(汉族)等相似的境况,长时间的汉族身份使得瓦乡人丢失了自己固有的部分传统民间文化。改革开放后,断裂的传统民间文化又获得复兴,其复兴过程充满艰辛,其后续承传也布满荆棘,这种民间文化的变迁与周围族群相比,既有共性,又有自己的特殊性,通过对瓦乡人及其文化的研究,可以为那些具备相似经历的族群及其文化研究提供启示。随着国家民族政策的有效落实和民族认知的逐步开化,一些学者开始关注到了民族识别中出现争议的这样一个特殊族群。而运用人类学、民俗学、社会学等新视角和理论方法来研究诸如此类族群及其文化已是大势所趋。目前,从总体上看,湘西瓦乡人的研究有一个由表层到深层、由本体到日常生活的大致走向。笔者期盼关于瓦乡人研究向纵深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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