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丽
(忻州师范学院,山西 忻州 034000)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自号简斋,洛阳人,是宋南渡诗坛上卓有成就的一代大家。他的“简斋体”前期呈现出一种明快流畅的风格,在北宋后期享有盛誉。据其表侄张嵲的《陈公资政墓志铭》载:“居馆下,辞章一出,名动京师,诸贵要争客之”。[1]靖康之难后,国土沦丧,家园俱毁;南渡期间,陈与义目睹民生之艰,亲历离乱之苦,诗风一变而为慷慨沉郁,精神气骨直逼老杜,此间其诗或写时事人情,或咏自然风物,均流露出苍凉感人的悲剧美。读了让人同情,伤神之余,又不自觉焕发一股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下面拟就三个方面谈谈陈与义《牡丹》一诗蕴含着的悲剧美。
恩格斯认为悲剧产生于“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2]金人入侵,宋室南渡,百姓渴盼中原北定,但这个“历史的必然要求”在当下的现实中却无法实现,这样的悲剧感笼罩在诗人陈与义的后期诗歌中。其《牡丹》一诗作于绍兴六年(1136年),诗篇开首即叙道:“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沉重的笔触勾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靖康元年(1126年),金人攻破汴京,北宋告亡,陈与义随南渡大军“避乱襄、汉、转湖、湘,逾岭峤”,[3]飘徙流离,历尽艰辛,于绍兴五年(1135年)前后居于湖州青墩镇寿圣院的僧舍。十年的奔波惊惧,十年的异乡漂泊,这既是人生的悲剧,也是整整一个时代酿造的悲剧!这段屈辱的南迁经历成为每一个有志于复国中兴的南渡士人心头永久的梦魇。软弱苟安的南宋小朝廷不思北归,昏君佞臣沆瀣一气,“直把杭州作汴州”,致使忠臣良将无缘报国,实现血染沙场,马革裹尸的夙愿,只能面对现实空发出“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慨叹。这种山河破碎却无力收拾的局面正应了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所说的:“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岳鄂王墓》)。悲剧的时代催生了一批感时忧国的作品,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南渡期间诗词作品数量骤增,像吕本中、陈与义、曹勋、李纲、周紫芝、王庭珪、刘子翚等,都有为后人称道的史诗一类的诗作存世,从切身的遭遇之痛写到昏昧混乱的社会现状,以诗佐史,大大丰富了诗歌创作的空间。陈与义在他的多首作品中写到了时代的丧乱带来的生活精神上的痛苦,他的《舟行遣兴》写道:“殊俗问津言语异,长年为客路歧难”,又词作《临江仙》 中说:“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如泣如诉的调子唱出了乱世的悲音,时代的悲剧铺设了诗作的悲剧情调,这种悲剧氛围又延宕加剧了诗歌的悲剧美。
举凡古今中外的骚人墨客,在经历了时代人生的坎坷动荡,看惯了身边的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后,都要或多或少在自己的作品中抒发时光易逝,生命无常之类的消极悲观情绪,有的进而发展为一种信仰,跳出了悲剧情结的困扰,从宗教情感中得以解脱,如陶渊明、王维等。而有的却徘徊挣扎在存在与意识的矛盾境地中,将自己对家国的忧患和责任意识寄托在人生百态的抒写中,陈与义显然属于后者。他时时以敏感审慎的心灵反观自己的生命历程,字里行间流露出感人的悲剧情怀。陈与义终年48 岁,《牡丹》作于他临终两年前,第三句他称自己为“青墩溪畔龙钟客”,年届46 的陈与义已然一副老态龙钟的光景,大有杜甫“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情状,此中蕴蓄着诗人满心的家国之思,无尽的乱离之痛,读来一股深沉的悲凉情绪弥漫心头,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纵观诗人一生,出身官宦,父亲任过朝请大夫,母亲张氏系名臣之后。早年即享有才名,史书载:“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4]陈与义在24 岁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以太学上舍甲科及第,被授予文林郎,开始仕宦生涯。不过积极用世的他在北宋一朝仕途偃蹇,靖康之难前又被谪监陈留酒税。宦海浮沉让诗人一颗从政报国之心产生了对现实人生浓重的质疑和思索,发出“少年多意气,老去一分无”(《冬至二首》其一)“少日争名翰墨场,只今扶杖送斜阳”(《感怀》)的人生感喟。北宋覆亡后,诗人背井离乡,避乱南奔,乱世的诸多惨状出现在他的笔端:“避虏连三年,行半天四维”,“造物亦恶剧,脱命真毫厘”(《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虏至奔入南山》),晚年的陈与义虽一再被高宗重用,官至参知政事,但南宋朝廷的不思进取让他深感国运渺茫,最终退居乡间,忧劳成疾而终。在他短暂的人生旅途中,仕途的困厄和升迁,身体的疾病和劳碌,社会的动荡和变迁,这些坎坷艰难的际遇交织汇聚而来,无怪乎在陈与义的诗作中,随处可见一些伤时感事的作品。“小儒五载忧国泪,杖藜今日溪水侧”(《同范直愚单履游浯溪》)“梦断头将白,诗成叶自黄”(《西风》)“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登岳阳楼》)“二十九年知已非,今年依旧壮心违”(《以事走郊外示友》)等。由此,“龙钟客”这一诗人的自画像里自然染上了时代生命的沧桑,传达出诗人的满腔悲愤无奈,也启迪人们对现实人生做出理性的思考。
荣宋的《形象美学》中说:“意象,是理性意蕴的感情显现,它具有理性的内容和感性的外形。”[5]《牡丹》一诗通过“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两句,硬是为本是富贵喜庆之兆的牡丹赋予了深沉的悲剧内涵,构成朱光潜所谓的“情趣的意象化”,在特定的语境中给人带来一种悲剧的美感,挥之不去。在中国传统文人的心目中,叶落归根是一条亘古不变的伦理道德法则,但现实总是充满诸多的不如意,有家难归甚至客死他乡就成了文人士子心头永远的伤痛和缺憾。洛阳本是诗人的故乡,而牡丹这一意象在此无疑成了作者故乡的象征,“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身在他乡,漂泊十年,此时此地,满头华发的诗人孤独地伫立在清墩溪畔,对着异地的牡丹伤神,庙堂无策,亲朋离散,老病难捱,归途无期,牡丹虽好,终非故物,如此种种愁绪经由联想百感交集,使得充满悲剧气息的主客体在特定的时空中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物我合一。此时,牡丹这一悲剧意象浸染了诗人的满腹愁情,而感伤无助的作者受牡丹愁绪的点染更添悲凉,在这种审美的移情作用下,每一个有情之人面对此情此景,怎能不黯然泪下!这种借牡丹寄寓乡愁的构思在后来陆游的《赏山园牡丹有感》,刘克庄的《昭君怨》等作品中都有继承,可见“牡丹情结”足足影响了一个时代!它不仅是乡思的载体,且能时时警醒时人不可乐不思蜀,勿忘家国之耻。后人评价陈与义的诗,说他是江西诗派中学杜甫最得其精神风骨的,就连钱钟书先生也说他“先前只以为杜甫‘风雅可师’,这时候更认识他是个患难中的知心伴侣”[6]陈与义后期的诗歌沉郁顿挫,像《感事》、《伤春》,还有这首短短的绝句,字里行间传达出一种浓重的感伤气息,通过极富有悲剧内涵的意象来传情遣怀,大有老杜“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用意的神妙!
罗曼罗兰说过,悲剧不仅仅是痛苦,它更是对人生,对生命的智慧的眺望。没有观察,没有理解,没有思索,就不会有悲剧。悲剧的美就美在它的精神价值和力量。陈与义的《牡丹》诗,“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从整个历史的悲剧起笔,奠定了全诗的悲剧氛围,下文选取极富有文人感伤情调的“孤客对牡丹”这一画面,以有限的时空传达出诗人浓浓的悲剧情怀,感染着后人。这首小诗的感人之处就在于作者通过对个体的人生悲剧的透视和领悟,以艺术化的形式高度集中概括为审美形态的悲剧,让读者在感伤的情绪中流连回味,在思乡忧国的氛围中陶冶情操,启迪心智,是为《牡丹》一诗的悲剧美。
[1]宋·张嵲.紫微集(卷三五) [M].
[2]恩格斯.致斐·拉萨尔[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4]元·脱脱.宋史(卷四四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7.
[5]荣宋.形象美学.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174.
[6]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