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武德的历史哲学及其启示

2013-04-11 09:57
关键词:柯林武德黑格尔

饶 涛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100875)

分析历史哲学是历史哲学在20世纪的一种重要研究路向,其代表性人物有克罗齐、柯林武德、温德尔班、李凯尔特和罗素等人。柯林武德作为继克罗齐之后分析历史哲学的先驱之一,其关于历史哲学的学说,在历史哲学的发展历程中占有重要的历史地位。沃尔什在《历史哲学——导论》明确指出,柯林武德是在历史哲学方面“最为清晰而又最为深刻的作者之一”[1]43,而分析历史哲学之所以成为当代的一门显学,也“部分地要归功于柯林武德的影响”[2]114,有的学者甚至声称,柯林武德的历史理论是史学中“培根式的革命”。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柯林武德关于历史哲学的主导思想和建构原则意味着西方历史哲学的现代转向,确定了历史哲学在20世纪一个主要的发展潮流,这就是历史认识论的兴起。本文拟就柯林武德的历史哲学思想及其启示做一考察和审视,以深化我们对分析历史哲学以及历史哲学的研究。

分析历史哲学鲜明的研究特点,或者说分析历史哲学区别于历史哲学发展史上其他思想家的地方在于,其研究对象主要是对历史的理解或解释,这也恰恰与在研究取向中力图寻求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因果关系或规律著称的思辨历史哲学相对应的。关于分析历史哲学与思辨历史哲学的分野,柯林武德在分析黑格尔思辨历史哲学的缺陷时就开宗明义地阐述了两种历史观念的不同:黑格尔拒绝通过自然来研究历史,并且认为一切历史都展现为理性的自我发展,所以历史过程在根本上便是一个逻辑过程。柯林武德认为,分析历史哲学的研究,由于注重对历史理解、历史性质、历史认识的分析和探讨,注重对人的历史认识能力的批判,因而更具主观性、诠释性,也更具有鲜明的历史认识论特色。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克罗齐把历史哲学等同于历史认识论,“把有关历史认识论的研究叫做‘历史哲学’,虽则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所研究的严格地说并不是历史的历史而是史学史”。历史哲学“是一种看待历史的最确定的方式,即超验的方式”。按照克罗齐的观点,历史哲学的研究主题不是历史本身而是史学史,因此,历史哲学是“有关历史认识论的研究”[2]60—61。

无疑,受克罗齐思想的影响和启发,柯林武德的历史哲学带有深刻的历史认识论的痕迹。在他看来,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历史哲学就是对历史思维的研究,并形象地比喻道:“过去的一切都活在史学家的心灵之中,正有如牛顿是活在爱因斯坦之中。”[3]译序概而言之,历史哲学是关于历史思维的科学,是在对历史思维的探讨、反思和批判中凸显自己的学科特性的。

柯林武德以对历史哲学概念的剖析为出发点确立了分析历史哲学的研究对象,它标志着现代西方历史哲学研究的新方向。以此为基础,柯林武德对分析历史哲学的理论内容进行了拓展和延伸,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重新建构解读社会历史的方法。柯林武德将这种方法归结为“思想重演论”,主要蕴含着如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思想重演论涉及的是历史研究的方法论问题。既然历史就是“思想的历史”,那么,历史学家是怎样进入到历史人物的思想中的呢?柯林武德认为:“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做到,那就是在他自己的心灵中重行思想它们。”[3]244也就是说,历史学家在研究历史的过程中,是在重演前人的思想,但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重复,而是通过历史学家的思想去分析和研究过去的思想。历史学家既要具备分析和研究历史的认识水平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知识结构,同时又要具有思考和探讨客观世界的科学态度,只有这样,才能理解和重新思想人类的思想史。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柯林武德指出:“历史哲学就是对历史思维的研究,不仅对它的实际过程进行心理学上的分析,而且对它为自己所树立的理想进行分析。历史思维是人们思考客观世界时所采取的许多态度中的一种态度,……历史哲学应当是对这种态度、对历史思维的前提和含义的一种批判性的探讨,是为发现历史思维在整个人类经验中的位置、它与其他经验形式的关系、它的起源及其有效性所作的一种尝试。”[4]158—159

其次,思想重演论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和反思意识。柯林武德认为,从根本上说,哲学是反思的,哲学反思不仅是研究客体,而且要研究思维客体的思维,因为“哲学所关怀的就并非是思想本身,而是思想对客体的思维,故而它既关怀着客体,又关怀着思想”[3]2。在柯林武德看来,只有把握哲学的这种反思特性,才能真正把握哲学的实质;也只有真正理解哲学的实质,才能进一步理解历史哲学的批判性。因此,历史哲学作为重演过去思想的科学,最突出的特征就在于它的反思性、批判性以及在此基础上所作的价值判断。用一段话来总结就是:“历史学家不仅是重演过去的思想,而且是在他自己的知识结构之中重演它;因此在重演它时,也就批判了它,并形成了他自己对它的价值的判断,纠正了他在其中所能识别的任何错误。……一切思维都是批判的思维;因此重演过去思想的思想也就是在重演它们之中批评它们。”[3]244—245在这个意义上,分析的历史哲学也叫批判的历史哲学。

再次,思想重演论具有强烈的问题意识。分析历史哲学或批判的历史哲学的兴起,源于对19世纪以来“历史主义的危机”的思考,或者说针对传统历史学的反思和批判,实际上是在追问历史研究的对象和方法问题,在分析历史哲学形成和演变的进程中,诸如历史认识何以可能,历史认识的客观性问题,历史认识中的道德判断与历史判断的关系问题,历史是科学还是艺术等等,一直是分析历史哲学探讨的重要问题。在柯林武德看来,真正的历史不是研究时代,而是研究问题。因为人们无法知道整个时代的思想,只能理解因问题而引发的个人行为背后的思想。应当说明的是,柯林武德在对历史哲学所要研究的对象和问题进行阐述时,其目的就是告诉人们如何研究历史。柯林武德在他的《自传》中说,有的哲学家在给人们提供科学方法的理论的时候,总是不提供关于历史方法的理论,他形象地比喻道,这就如同告诉读者,“世界放置在一头大象的背上,但他希望人们不再追问支撑大象的东西是什么”[5]334。在柯林武德那里,历史研究其实就是一个认识问题和方法问题。正如苏联著名历史学家柯恩所说:分析历史哲学“对于客观历史过程不感兴趣,并不打算理解历史的客观逻辑。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历史科学的方法论、历史研究的逻辑,企图从纯形式的立场出发,即脱离了历史科学的实物内容来考察这种逻辑”[6]68。

柯林武德从传统历史哲学过于注重历史材料的研究方法中走出来,建构了一套足以推翻和取代传统历史哲学的理论体系。就学术史而言,思想重演论在分析历史哲学中的地位相当于克罗齐关于“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认识。从历史哲学的演进来看,柯林武德的贡献在于其对传统历史哲学研究方法的拓展和超越。柯林武德运用思想重演论的研究方法,转换了历史研究的视角和理论的主题,强调要走出直观的历史材料,直接进入历史学家的“工作作坊”,不仅要“从内部”探索历史,而且历史学家作为主体要与历史客体不断进行“对话”,同时通过这种“对话”揭示不同历史时期中不同人的思想、观念和信仰。

应当说,柯林武德围绕思想重演论所衍生出来的历史观念,突出和深化了对历史研究方法的思考,从深层反映了历史学走向深处的需要。分析历史哲学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把历史研究中所隐含的尺度凸显出来,使之成为显然的尺度。在这一意义上,沃尔什指出,历史哲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是人类的过去,主要是通过两种途径或曰两种可能性来实现的。第一种可能性是历史学家要限定自己去准确地描述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建立起一种可以称之为是对过去的事件的朴素叙述的东西;另一种可能性,就是超越这种朴素的叙述,其目的不是单纯述说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讲也要解释它。也就是说,这种描述是“有意义的”而非“朴素的”。在这里,“有意义的”而非“朴素的”的描述即分析的历史哲学。对于分析的历史哲学在近现代历史学、历史哲学领域的地位,利科尔说:“在最近二十年中(这段话是1978年写的——引者)没有任何一门人文科学像历史学那样在其本身方法论方面进行了如此彻底的再思考。”[7]240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思想重演论作为柯林武德的重要理论,对现代历史哲学的发展影响至深,成为现代历史哲学的一门显学。

如前所述,柯林武德把一切历史都归结为思想史,主张只有重演古人的思想,才能理解它,“重演”成为理解历史所必须的,也是唯一的途径。基于这种历史重演论的研究方法,柯林武德广泛考察了西方历史哲学,从浩如烟海的史学著作和史学思想中疏凿源流,透析精芜。柯林武德对希腊罗马时期以来的历史哲学,尤其是文艺复兴时期以来历史哲学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解释,这其中就包括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评论与批判。

在《历史的观念》中,柯林武德首先对古希腊历史哲学在历史思想史上的地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古希腊的思想整个说来有着一种十分明确的流行倾向,不仅与历史思想的成长格格不入,而且实际上我们可以说它是基于一种强烈的反历史的形而上学的。历史学是关于人类活动的一门科学:历史学家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人类在过去所做过的事,而这些都属于一个变化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之中事物不断地出现和消灭。这类事情,按照通行的希腊的形而上学观点,应该是不能认识的,所以历史学就应该是不可能的。”[3]22在柯林武德看来,在古希腊历史哲学家那里,历史事实是过去的、死的东西,历史事实的显著特征在于其多样性、复杂性和流逝性。历史文献与实物在时光流逝中不断散佚,这种时移世易很容易使掌握历史解释权利、历史认识方法的历史学家对历史事实进行不断选择和诠释,使我们只能透过遗存并不算多的记忆与经人删订的史料来重建历史,而重视经典作家与精英思想的历史哲学传统,又使这种记忆和史料“经典”化,于是可能距离实存的历史越发遥远。所谓的历史认识只能是历史认识主体对历史事实的间接论证或外在表达,历史事实的真实性、客观性都是有待确证和值得怀疑的。因而,在古希腊历史哲学中历史认识是不可能的。

在对古希腊以来的历史哲学进行系统分析的基础上,柯林武德对马克思的历史理论进行了深入研究。从黑格尔与马克思的理论渊源出发,柯林武德系统地批判了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他认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其他弟子相比,鲍尔是专治基督教学说史的,兰克系统地应用历史运动概念或分期的概念进行历史研究,并认为这些概念是新教主义之类的概念或观念的实现,马克思则专治经济活动史。马克思与黑格尔相比较,马克思的历史观点兼有黑格尔的“强点和弱点”:强点在于深入到事实背后的那些基础概念的逻辑结构里去;它的弱点在于选择了人类生活的一个方面(在黑格尔是政治,在马克思是经济),作为其自身在这种意义上是充分合理的。

柯林武德指责马克思像黑格尔一样,坚持认为人类的历史并不是若干不同而平行的历史,如经济的、政治的、艺术的、宗教的等的历史,而只是一部单一的历史。但又像黑格尔一样,马克思把这种统一不是设想为一种有机的统一体,其中发展过程的每一条线索都保持着连续性以及与其他线索的密切联系,而是作为一种其中只存在着唯一一条连续线索的统一体(在黑格尔就是政治史的线索,在马克思就是经济史的线索),其他的因素都没有它们自身的连续性,而是(对马克思来说)在它们发展中的每一点都仅仅是基本经济事实的反映。柯林武德认为,这就使马克思陷于一个悖论:如果某些人(譬如说)主张某些哲学观点,那么他们也并没有哲学上的理由要主张它们,而只是经济上的理由。因此,建立在这一原则上的有关政治的、艺术的、宗教的、哲学的那些历史研究,都不可能具有真正的历史价值,它们都仅在卖弄聪明。

那么,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所蕴涵的悖论到底应该如何定性呢?柯林武德认为,马克思的悖论只是象征着一种反历史的自然主义,这种反历史的自然主义贯穿在他大部分的思想中,并且从他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的态度最能得到说明。马克思有一句有名的自诩,说他接受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并“把他的头倒置过来”。柯林武德认为,事实上并非如此。其原因在于,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从思想开始的,进而至于自然,并以精神结束,马克思并没有颠倒过来这种次序。马克思只提到第一项和第二项,没有提到第三项。也就是说,黑格尔的辩证法从思想开始,进而至于自然,而马克思的辩证法则从自然开始,进而至于思想。柯林武德指出,马克思在做这一声明时,所极感兴趣的唯一事物也许就是历史。这句话的关键就在于:对于黑格尔来说,因为逻辑先于自然,所以就要由逻辑来决定历史所据以工作的那种模式,而自然则仅仅是决定历史在其中工作着的环境;而对于马克思来说,自然就不仅仅是历史环境而已,它是得出历史模式的根源。马克思认为从逻辑中把历史抽绎出来的模式是不科学的,就像著名的黑格尔关于自由的三个阶段的模式:“对东方世界来说,一个人是自由的;对希腊罗马世界来说,有些人是自由的;对近代世界来说,人人都是自由的。”[3]141更好的办法是从自然世界中抽出模式来,就像马克思所做的同样有名的模式:“原始共产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3]141

柯林武德指出,马克思所做的事乃是重申18世纪历史自然主义的基本原则,即历史事件都有自然的原因这一原则。马克思无疑地是以一种不同的态度重申了这一原则,他的思想谱系中那黑格尔的一面,使他有权在自己的怀抱里拥有“辩证”这个名词。他如此强烈地坚持的那种唯物主义不是通常所说的18世纪的唯物主义,它是“辩证唯物主义”。这种差别并不是不重要,但是它也不能特意地加以夸大。辩证唯物主义仍然是唯物主义,因而马克思就是在变黑格尔辩证法的魔术,其全部要点是这样的:黑格尔已经和18世纪的历史自然主义宣告决裂了,但是这种决裂只是部分的而不是完全的成功过,他所要求的是一部自律的历史;而马克思却又回到这种要求上来,并且把黑格尔已经宣布从自然科学的管辖之下解放出来的历史学,又一次隶属于自然科学的管辖之下。

柯林武德认为,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在政治史和经济史方面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时,在哲学史方面却得到它最大的失败。马克思采取的是一种倒退的步骤,它在表面上的倒退更甚于它在实际上的倒退,因为在柯林武德看来,马克思跟黑格尔一样所撤出的那个领域,乃是从未有效地加以占领过的领域。就如黑格尔曾经要求一部自律的历史,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完成它。柯林武德认为,马克思只是在哲学史领域做出过卓有成效的贡献,他根本没有建立过什么科学的历史学理论,他的历史观念只是属于历史学思想的胚胎学。

通过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柯林武德的结论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对于历史学的实践并没有起到什么直接的影响。[4]143

以上是柯林武德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批判的主要内容。可以看出,柯林武德对历史唯物主义,从其基础到具体原理,或者说马克思历史观的“强点和弱点”都作了相应的评论和批判。

柯林武德由于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不理解而进行歪曲与“倒退”的揭露和批判,是柯林武德对马克思批判的一个基本特点。问题在于,被柯林武德视为“倒退”的历史理论不是马克思的个别结论,而是业已被理论和实践证明为真理的马克思科学体系的基本原理。这种倾向深刻地影响到以后的历史哲学家。这样,柯林伍德的批判理论,他的“倒退”理解,非但不能发展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反而只会否定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柯林武德的理论误区在于如下几点:

首先,柯林武德尽管看到了马克思的历史观与黑格尔历史观的区别,并且强调了马克思在人类社会历史的基本观点和历史认识的基本方法方面对黑格尔颠倒的辩证法的纠正,因而具有进步意义。但他不能正确地说明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区别真正表现在哪里,他把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纠正看成是18世纪历史自然主义的结果。很显然,他对马克思的历史观与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历史观之间分野的认识是肤浅的,没有触及到问题的本质。这不仅在于他把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同18世纪的自然主义混为一谈,而且在于企图推倒马克思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科学结论,并且在论述中完全曲解了马克思的原意,否认了马克思历史观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

柯林武德忽视了一个重要事实,即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区别并不在于或对政治史或对经济史的重视,也就是说,马克思历史观的基础不是经济,而是实践。虽然劳动或经济生产是实践的基本形式,但劳动或经济显然不能等同于实践。假如仅仅认为马克思由于对经济史的重视而断言这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历史观的“倒置”,这对马克思是不公正的。至于这一点,正如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柯亨所说,他反对任何以非此即彼的态度来对待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理论的区别。在他看来,“黑格尔对整个历史和特殊的社会形态的解读,仅仅是一种解读,一种或多或少地吸引着我们的解释。但是,马克思不仅提供了对历史和社会的一种解读,而且也是某种更严密的东西的开端”[8]29柯亨的这一看法是非常有见地的。因此,柯林武德的谴责以及他的批判理论虽然牵引出马克思理论研究中的一个基本问题,即马克思唯物主义历史观与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区别问题,也引发了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科学性问题的争论。但他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研究不仅没有加深我们对马克思历史观的认识,反而由于在对马克思历史理论批判上的偏见,容易使人在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中产生迷失和谬误,也遮蔽了其自身理论建树本来可能达到的更高境界。

其次,柯林武德对马克思历史哲学的基本看法和评论并不是基于客观的学术评价,而是存在着固有的学术偏见。对于这一点许多现当代的思想家深有感触,他们越来越发觉如果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对马克思任何理论的评价与批判都会由于缺乏公正与客观而无法维系与成立。更无法避免的是,由于他们的这种偏见,马克思历史理论中所蕴涵的具有科学、永恒意义的思想都将被否定与排斥,从而也使他们自身的理论必然带有片面性和局限性。这不仅是对马克思理论的极大伤害,对历史哲学理论的发展也极为不利。针对柯林武德的理论谬误,沃尔什在《历史哲学——导论》中指出,理论界主要是在以下三个方面对柯林伍德进行批评的。

第一种批评认为,柯林武德的理论失误在于对历史事件的自然背景的轻视,他没有认识到思想是从自然以及人类社会的大背景中发展而来的。

第二种批评认为,假如人类的一切行动都是深思熟虑的,那么柯林武德的观点就是站得住脚的,然而许多行动并非如此。柯林武德所说的历史学家要做的,就是要从外部事件深入到构成这事件的思想里面去,但是历史学家所研究的许多行动都是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是一种偶然性的行动,对于如何解释这些行为,在柯林武德的理论中并没有清晰的阐述。

第三种批评认为,人的行动有两种,一种是个人的冲动性行为,表面上看来是“无思想的”行动,但加以研究仍然可以表明它们就是思想的表现;另一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行动。因此,对人的行动必须具体分析,必须深入到人们外表行动背后的思想里面去。[1]48—49

因此,沃尔什断言,“柯林武德的主要论纲是经不住检验的。我们以直觉的洞见一举就能掌握和理解过去的人的思想,这是不真确的。我们必须通过解释摆在我们面前的证据来发现他们在思想着什么,并且找到他们为什么那样想;而这个解释过程也就是我们在其中至少要隐然地参考普遍真理的过程。历史学家肯定必须要做与科学家不同的事,但是历史学家并不具有特殊的洞见能力可以帮助他完成这项任务,在很大程度上需要想象,也需要经验。历史学家可以在解答事实时,把自己置于他所研究的那些人的地位上进行他的工作——但这种建议并不能最终说明问题。因为把自己置于别人的地位上这一过程本身,还要经受进一步的分析。”[1]54在沃尔什看来,柯林武德之所以提出要把历史限定于思想本身,是因为他相信思维唯有在他那种特有的意义上才能够被理解;也只有思维,我们才能具有个人的和直接的知识。反驳柯林武德的最好的理由,就是一个普遍和更广泛的公式,即历史学家是专注于过去人们的行为和经验。沃尔什承认,历史学确实是在试图复活过去的思想,但是历史学家不仅对思想本身感兴趣,而且也对那些思想所具有的感情和情绪的背景感兴趣。当历史学家试图揭示一种时代精神时,他所希望深入的不仅仅是它的思想生命,他也想抓住它的感情生命。

总的来说,柯林武德并没有深入理解并把握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基本精神,而是试图通过批判马克思而阐述自己的思想。柯林武德对马克思历史观的论述与批评,意在对作为科学的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进行拆解,使其呈现与历史哲学发展脉络的断裂。因此,在柯林武德那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变得支离破碎,不再具有一以贯之的理论延续性和创新性。柯林武德在对马克思进行批判的时候,后人针对他的理论局限进行了批判,而这些局限却恰恰是马克思的历史观所倡导和坚持的。柯林武德历史哲学所蕴涵的合理性和批判马克思历史理论的不合理性,既反映了分析历史哲学在现代条件下所获得的与其本性相适应的现代内容和现代形式,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理论意义,也同时折射了以柯林武德为代表的西方历史哲学在理论阐述和理论批判之间存在着裂痕。所以,柯林武德历史哲学作为一种历史理论是值得肯定的,作为一种批判理论特别是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则存在不无舛误之处。这也启示我们,要真正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进行科学的阐释,不能仅仅重视其历史渊源而不重视体系,赞赏其个别观点而不是整体,必须把马克思主义作为“一整块钢铁”进行系统研究,走进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处,惟其如此,才能发现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内涵和当代意义,否则就容易产生对马克思主义本真含义或主旨的偏离。

[1]沃尔什.历史哲学——导论[M].何兆武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2]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M].傅任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3]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M].何兆武,张文杰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4]柯林武德.历史哲学的性质和目的[A].历史的话语: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C].张文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5]柯林武德.柯林武德[M].陈静,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6]转引自涂代林.西方历史哲学的现代转向[J].学术研究,2003,(12).

[8]利科尔.哲学主要趋向[M].李幼蒸、徐奕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9]柯亨.卡尔·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一个辩护[M].岳长龄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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