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逃离》中弗洛拉的神话隐喻

2013-04-11 04:33来激扬
关键词:替罪羊逃离酒神

来激扬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逃离》是她2004年的作品。在作品中门罗书写的是在中年危机和琐碎中挣扎的女性,展示的是小说女主人公卡拉在平静生活下的欲望和遗憾,软弱和坚强。同时,在不长的篇幅中,门罗还引入了丰富的神话原型,她所选取的山羊弗洛拉这个意象,里面含有女性被迫害和被囚禁的主题。通过对其的引用、置换和改造,门罗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内涵。

古希腊神话和《圣经》典故作为两希文明的代表,是西方文学艺术的源头。那些千古流传的故事,在西方社会影响深远。可以说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并且直到今天依然影响着西方社会文化和文学艺术的发展。“每一种文化只要它失去了神话,则同时它也将失去其自然而健康的创造力”。[1]毫不夸张地说,两希文明中的那些神话传说,早就内化在了西方人的血脉当中,并且当西方作家在创作时,也会有意无意地从中汲取养分。正如苏联学者梅列金斯基所归纳的那样:“神话因其固有的象征性,适合表现个人行为和社会行为的永恒模式以及人类和自然界中的某些基本规律”。[2]门罗正是通过对神话的引用、置换和改造,对加拿大妇女在现代化的消费社会中努力使肉体和情感同时生存的现实作出诗性的解释。

在与小说集同名的短篇《逃离》中,门罗用生动的语言,描绘着卡拉夫妇年少时期热烈的爱情,也丝毫不矫饰地白描着已经没有一点亮色的他们的中年感情生活。无声的家庭冷暴力和中年感情生活的苍白是卡拉心生逃离的根本原因,但我更关注的是在短篇小说中卡拉逃离的直接原因——那只贯穿始终的山羊弗洛拉。正是因为弗洛拉的失踪,使得卡拉萌生了逃离的念头,并最终跨出了她并不算成功的第一步。在《逃离》中,山羊弗洛拉是一个拥有多重隐喻的意象,对故事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

众所周知,“悲剧”在希腊文中的原意即为“山羊之歌”,最初是用来表现对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崇敬的。门罗使用山羊这个意象,似乎就在暗示卡拉的逃离是一场永远不可能成功的悲剧,她那些美好的,符合人性的基本诉求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也只能以悲剧告终。同时,门罗笔下的山羊也指代了古希腊的酒神和欢乐之神——狄俄尼索斯,他的父亲宙斯曾经为了使年幼的酒神免于嫉妒的赫拉的迫害而将他变成小山羊,所以山羊往往被寓意为酒神的化身。“希腊人一向以酒神精神与太阳神精神而自豪”。[3]207如果说古希腊神话中,阿波罗被视为是理性的象征,“是希腊精神的具体体现……各种各样的美,无论是艺术、音乐、诗歌还是年轻、明智、节制——通通汇集在他身上”。[4]那么,俄尼索斯则代表了西方文化感性的一面,同阿波罗所代表的理性相辅相成,又互为对抗。古希腊人认为酒神精神更能代表希腊人的本性,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的发展,太阳神所代表的理性节制的精神更多被当做男性气质和男性美德加以歌颂和推崇;而酒神所代表的感性狂欢的精神则更多被视为女性气质而被贬损和压抑。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此后狄俄尼索斯的崇奉者大部分是女人和为什么她们会被称为“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狂女”。门罗选取酒神的化身——山羊,是因为意识到女性的弱者处境使得她们更容易领悟到人的有限性、短暂性和脆弱性,她们需要用这种所谓的被主流意识形态贬损的女性气质,来更加贴近现实,借此摆脱社会和男权对个人的束缚。

另外,门罗通过描写卡拉两个有关弗洛拉的梦境,将山羊弗洛拉同《圣经》中伊甸园的故事有了对接。“在第一个梦里,弗洛拉径直走到床前,嘴里叼着一只红苹果,而在第二个梦里——也就是昨天晚上——它看到卡拉过来,就跑了开去。它一条腿似乎受了伤,但它还是跑开去了。它引导卡拉来到一道铁丝网栅栏的跟前,也就是某些战场上用的那一种,接下去它——也就是弗洛拉——从那底下钻过去了,受伤的脚以及整个身子,就像一条白鳗鱼似的扭着身子钻了过去,然后就不见了。”[5]7门罗通过置换和改造,将亚当、夏娃被上帝赶出伊甸园的故事变形到卡拉的梦中:弗洛拉口中的红苹果如同伊甸园中的智慧果,智慧果使得人类能和上帝一样辨识善恶;红苹果则使得卡拉明白了自己生活的荒诞而心生逃离。那道铁丝网栅栏则象征着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权利限度,如果女性只在铁丝网栅栏里面活动,那么她是安全的,虽然也会有伤害,但是那伤害并不致命,可是如果一旦越过栅栏,那么等待她的就是无边的恐惧和灭顶之灾。白鳗鱼是蛇的变形,在西方的文化中,蛇和山羊一样可以作为魔鬼的符号,正是《圣经》奠定了蛇隐喻的基础。“《圣经》给后世提供了蛇与女人的原始类型……蛇由于自己受惩便把受罚之根推到并附着于女人身上……于是女人和蛇便被联系在一起,作为原始氏族对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所持的构想,对今日的人类也有着影响,也成为现代人类表达思想情感所依赖的格式。”[6]30事实上,蛇和女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在门罗在小说中被巧妙地置换为了羊和女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动物形象,是一种精神原型表现形式,这些形象在文本中既表现出远胜于人的智慧和知识,助人魔力以解决难题,同时又暗含低级机制的潜意识精神,象征人自身的弱点”。[7]她在小说中有意无意地暗示着,山羊弗洛拉就是另一个卡拉,正如另一位著名的加拿大女作家阿特伍德所说:“英裔加拿大人是通过动物形象把自己表现为被威胁的受害者”。[8]这也就不难解释最初的时候,弗洛拉像情窦初开的天真女孩,让克拉克喜欢得乐不可支,等到弗洛拉在长大些后,它就更加依恋卡拉,“弗洛拉一点都不让她有任何优越感”[5]7它仿佛有了看透一切的智慧。当卡拉不开心的时候,从不拴住的弗洛拉也会走过来挨蹭她,“而且那双黄绿色眼睛里闪烁着的并不完全是同情,更像是闺中密友般嘲讽的神情”[5]8就是这嘲讽的神情,将女性在婚姻内部所遭遇到的压抑和摧残的历史真实得到了还原。

故事的最后,卡拉意识到逃离的无用,哭着让克拉克接回了家;作为卡拉替身的山羊弗洛拉也以一种略带魔幻的方式回到了克拉克身边。门罗用委婉的方式,向读者传达了克拉克杀死了山羊弗洛拉的事实,所有的了解,都在卡拉发现的那个细小的头盖骨中。克拉克不想弗洛拉再回来提醒卡拉。门罗描写山羊弗洛拉的死,探讨了一种现代生活的悲剧性,山羊弗洛拉是被强制负罪的,就如同人们认为女性天生有罪一样。世事就在那里运转,残酷无情。她们沉默得让人心疼,又执拗得不可思议。她们的行为,可以让最平凡的旁观者心如刀绞,原来关于女性的逃离,并不是愉快的共鸣。

卡尔·荣格在《心理学与文学》中提到:艺术家得不到满足,一直追溯到无意识深处的原始意象,这些原始意象最好地补偿了我们今天的片面和匮乏。[9]门罗通过引用、置换和改造神话,一方面体现了门罗的个人体验和情感追求;另一方面也深刻反映了社会现实和时代风貌。

门罗直接介入加拿大普通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的真实景象,展现简单表象下复杂的真实。山羊弗洛拉和卡拉事实上是同一个人的两个方面。梦中弗洛拉的行为,正是卡拉内心渴望又恐惧的真实想法。山羊寓意酒神的化身,是用来躲避赫拉的迫害的方式;在小说中门罗巧妙地将其置换为卡拉分裂的自我,用以逃避丈夫的冷暴力。在西方的文化背景中,这类化身的故事随处可见,希腊神话中阿波罗与达芙妮的故事就极为典型,女性在男性粗鲁的劫掠下毫无反抗能力,当男性的追逐、侵犯将女性逼到尽头,而女性又不甘愿对方的攻击与凌辱的时刻,就在刹那间摇身一变成为另一种样子来得到解脱。门罗通过这种艺术的加工,让卡拉拥有了山羊弗洛拉这一化身,其实是想通过文学创作,探讨当代女性的生存境遇,寻求女性突围的可能性。

同时,小说结尾山羊死于克拉克手中很容易让人想起“一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它“经常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出现,可以看作是人类整个文学经验的一个基本因素。”[10]那就是《圣经》中的替罪羊母题。替罪羊是古犹太教每年一度举行赎罪祭时所使用的羊,《旧约·利未记》第16章6~10节中,将这个仪式说明得很清楚:替罪羊一共有两只,“一只杀死献神,将羊血洒在存放上帝约法的圣柜赎罪板上。另一只由大祭司按住头,诉说自己和民众所犯之罪,表示全民的罪过已由该羊承担,然后将它逐入荒野之中,象征着众人之罪随之而去。”[6]46《旧约》中还有亚伯拉罕向上帝献祭自己的亲生儿子以撒,上帝以一只山羊代替的故事。

“替罪羊”这个词语最早是由英国人威廉·廷代尔(William Tindale)将《圣经·旧约》从希伯来文翻译成英文时使用的。随着基督教信仰和宗教风俗的传播,“替罪羊”逐渐成为了日常语言中的惯用比喻,用来指代一切代人受过的人。法国人类学家勒内·吉拉尔从古代替罪羊仪式的背后发现这种宗教牺牲仪式其实隐藏着一种无意识的替罪羊机制——“牺牲一个人,从而保障整个群体的利益与社会秩序的稳定。”[3]25这是一种替代其他暴力的“创始的暴力”:一个人的死亡换来大家的生存。[11]3

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暴力行为已经不是新鲜的东西了。它以不同的面目和方式时刻发生在我们身边。但对女性的暴力,往往就如同宗教牺牲仪式一般,会披上神圣的外衣。就如同吉拉尔所说的那样:“集体迫害在我们中间以一种与过去相同的,潜伏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继续进行着遮掩。”[11]133女性在人类的潜意识中,已经有了一种先天的罪,无论是给人间带来无尽痛苦的潘多拉,还是偷吃禁果的夏娃,甚至是小说中山羊弗洛拉所代表的超出男性所能控制的女性自由。这些都代表这一种“系统外的差别”。真正使得女性成为集体迫害对象的,不是那些身体上或者文化上的差别,而是那种超出了符号意义系统的差别,这种系统外的差别,往往令人恐惧,“因为它使人想起系统的真实性、相对性、脆弱性和必死性”。[11]26人们想要限制却无能为力,那么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消灭它们。

事实上,吉拉尔提到在替罪羊机制中,替罪羊的死并无法真正治愈社会危机,但是它的死能够肃清人际关系恶化的后遗症,它只对因危机搞乱的人际关系产生影响作用。因此山羊弗洛拉的死无法避免。因为卡拉选择了回到克拉克身边继续她的婚姻生活,那么作为她丈夫无法控制又无能为力的那一部分女性自由就只能作为“替罪羊”被牺牲,既消除卡拉出走的“罪”,也避免出走事件持续影响卡拉的婚姻生活。就像弗莱所说的那样,“替罪羊既不是无辜的,也不是有罪的。说他无辜是因为他得到的报应远远超过他的过失……说他有罪则指他是一名罪恶社会的成员或者他生活在一个不公正已成为存在本身并且无法回避的世界中。”[12]平静的生活,并不能平息了脉搏。卡拉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虽然对于埋在心里的那个刺痛她已经能够习惯,可是她现在心里埋藏着一个几乎总是对她有吸引力的潜意识,一个永远深藏着的诱惑。门罗是细腻的,她的文字不经意地在你心上拨弄一下,会让你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忽然叫了暂停。在汹涌向前的生活中失神了片刻。其实,门罗用卡拉的去而复返,想告诉我们,在命运的大囚笼里,你遇见了谁,也只不过是遇见了即将囚禁你的某种方式。门罗又是深刻的,她用山羊弗洛拉的死,探讨了女性不自由的身体和逃离的精神之间应该如何平衡的问题,同时用她的人生智慧告诉我们,要正视自己的阴暗面。那些阴暗、隐秘的欲望,不会因为我们的否认和忽视而不存在。每个人都要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去释放自己的阴暗面,这样它才不会以一种破坏性的方式给自身和他人造成伤害。

门罗的作品大多都有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她并没有给她笔下的女主人公们一个明确的未来。虽然有评论说,一个未知的结局能给读者更大的思考和想象空间,但事实上,这样的开放式的结尾,更多的是门罗真实地反映了现实。她只是用笔记录,记录女性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说到底,门罗不可能真正指明一条实际的可操作的道路,女性的命运要靠女性自己去掌握。但是她通过《逃离》,告诉我们,只要女性开始行动,就一定会有收获。

[1]尼采.悲剧的诞生[M].李长俊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174.

[2]叶·莫·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M].魏庆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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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晏立农,马淑琴.古希腊罗马神话鉴赏辞典[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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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叶舒宪.圣经比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3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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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5.

[11]勒内·杰拉尔.替罪羊[M].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

[12]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剖析[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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