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小 红
(上海商学院 思想政治理论课教研部,上海 201400)
推崇总体性(totality)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理论取向。在反对第二国际“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辩证法的阉割、对经济决定论的推崇和将实证主义、科学主义运用于社会历史领域过程中,青年卢卡奇开创并弘扬了具有强烈主体性意蕴的总体性思想。而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在对卢卡奇-萨特为代表的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中,运用结构主义方法研究马克思辩证法,在厘清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关系中,提出了以结构因果性为基础、多元决定为核心、矛盾的不平衡性为基本特征的总体观。这两种各有千秋的总体性思想构成西方马克思主义总体性传统中人本主义和结构主义两种理路。那么,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总体性传统发展进程中,这两种总体性思想是各自发展的平行线吗?它们之间有无关联?本文从阿尔都塞与卢卡奇总体性思想的差异出发,探讨在总体性这一问题域中,两者之间的关联性。
活跃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阿尔都塞,面对共产国际中将马克思主义教条化、马克思主义哲学庸俗化的思想倾向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将马克思主义全面人学化的倾向,立足于科学主义立场,运用结构主义方法研究马克思辩证法,提出以“多元决定”为核心的结构主义总体观。而开启总体性研究先河的卢卡奇,则在批判将马克思主义实证主义化的进程中,通过恢复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向度,揭示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来源,形成高扬人的主体性的“辩证”总体性思想。
在反思和研究马克思思想与黑格尔思想的关系中,由于阿尔都塞与卢卡奇生活的年代不同、遭遇的理论困境和现实诉求迥异,两人的“总体性”思想在思维路径、理论依托、基本特点等方面的差异显而易见。
阿尔都塞在分析黑格尔哲学与马克思哲学的亲缘关系中,力图彻底割裂两者的关系。在辩证法问题上,他指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扬弃”,不是通过去掉黑格尔唯心主义外壳,保留其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实现的,不是通过“用脚立地”对“用头立地”的颠倒实现的,而是通过根本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结构完成的。这种根本性的结构改造,就是马克思的矛盾观,就是体现结构性和整体性的“多元决定”的矛盾观。
体现为“多元决定”的马克思主义矛盾观,阿尔都塞认为具有三个基本特点:第一,矛盾的复杂性。借鉴毛泽东的矛盾观,阿尔都塞指出每个整体都包含多层矛盾,既有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也有矛盾的主要方面和矛盾的次要方面,它们相互依存,并与构成的整体互为存在条件。并且,“每个矛盾的内部反映出过程的复杂性”[1]188,而简单过程“不是原始过程”,它“只存在于复杂的结构之中”,因此,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永远遇不到单纯的简单性(不论是简单的本质或简单的范畴),而只是遇到复杂的、有结构的过程,只遇到存在和‘具体’”[1]191。每个对象、每个过程都不过是有结构的复杂的统一体,存在其间的复杂矛盾表明它必然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第二,矛盾的结构性。在阿尔都塞看来,矛盾不是杂乱无章、相互独立存在的,而是处于相互依存的关系网中。这个关系网是有层次、多环节且有主导结构存在的总体。在体现“一种多环节主导结构的统一性”的每个复杂整体或过程都包含一系列矛盾,而这一系列矛盾中必然包含着“一个矛盾支配其他矛盾”的关系。这种支配关系不是独立于复杂整体或过程,而是“从属于复杂整体的结构”[1]196。这种特殊结构规定了矛盾的存在、性质以及各个矛盾之间的关系,在复杂整体结构中居于主导地位。第三,矛盾的不平衡性。阿尔都塞指出,“矛盾‘发展’中存在的不平衡,即矛盾过程中的不平衡,就是矛盾的本质”[1]209。正是矛盾的不平衡性,即复杂整体中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与次要方面在主导结构中地位、职能、作用的相互转换和压缩,构成了矛盾发生的不同阶段(即非对抗性阶段、对抗性阶段和爆炸阶段),推进着事物的发展。在此意义上,矛盾是一切发展的动力。由此,阿尔都塞通过对“多元决定”的马克思主义矛盾观的全新理解,完成了他对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之间是“颠倒”还是“断裂”的认识,也为他形成以“多元决定”为核心的结构主义总体观奠定了理论基础。
而卢卡奇在阐释马克思主义哲学与黑格尔哲学间的关联中赋予总体性思想显明的黑格尔色彩,认为只有回到黑格尔哲学,马克思哲学中被实证主义阉割的主体性向度才能够得到伸张。青年卢卡奇在处于向马克思主义转向的过程中,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对他产生过较大影响。通过研修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进一步发掘出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来源,特别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他说:“要正确对待具体的、历史的辩证法,若不比较详细地考察这一方法的创始人黑格尔及其与马克思的关系是办不到的。”[2]42马克思的辩证法就是“黑格尔力图达到而未能达到的那种东西的合乎逻辑的继续”[3]。而系统阐述总体性思想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就带有显明的“黑格尔主义”色彩,诸如“主客体同一”的概念、物化概念、中介概念等都直接来自黑格尔思想。所以,在他看来,马克思的辩证法是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积极扬弃,两者之间有着不可忽视的亲缘关系。
烙上鲜明黑格尔印迹的青年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没有偏离一元论的道路。在批判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只见经济规律不见人的进程中,卢卡奇高扬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指出总体是主体与客体同一的有机体。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只有阶级(而且是无产阶级)才能成为整体,才能表达总体性的观点,才能认识社会现实。所以,只有既为主体又是客体的无产阶级行动起来,社会发展的步伐才能迈进。他指出,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匮乏是工业文明高于俄国的西欧国家无产阶级革命没有像十月革命一样取得胜利的一个关键原因。这种匮乏的产生,一方面是社会民主党教条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必然结果,他们将社会发展众多因素中的经济因素推到极致,认为经济决定一切,经济是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因此只要坐等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不再适应那一刻的到来就好。社会主义将自动实现。这样的经济决定论是无主体的,人成了历史发展的消极旁观者。另一方面,在资产阶级市民社会中,资产阶级的怀柔政策、经济的繁荣发展蒙蔽了市民大众的双眼,商品经济造成的顺从资本主义现实的“物化意识”抽离了人民大众反抗这种物对人的异化、对人的奴役的主动性和自觉性,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变得模糊甚至消失。卢卡奇认为克服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匮乏,关键在于唤醒无产阶级正确、清晰地认识自身的使命和阶级任务,因为“对无产阶级说来彻底认识它的阶级地位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因为只有认识整个社会,才能认识它的阶级地位;因为这种认识是它的行动的必要前提,在历史唯物主义中才同时产生了关于‘无产阶级解放的条件’的学说和把现实理解为社会进化的总过程的学说。”[2]71所以,在无产阶级革命行动之前,用无产阶级阶级意识来武装群众十分重要。对于无产阶级来说,对自身阶级地位的认识越深刻就越有革命激情和革命斗志、越有不怕牺牲的革命行动。可见,在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中,在主客体同一的辩证关系中,历史主体(即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的唤醒居于主导地位,是实现现实革命爆发的意识前提。沿着揭示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来源的理路,卢卡奇用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取代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完成对黑格尔一元决定的坚持。
阿尔都塞思想中,与“多元决定”理论密切相关的是他对因果关系(即结构与效能的关系)的分析。他指出,在近代思想发展史上,存在着两种类型的因果观:一种是由笛卡尔和培根为代表的机械论的因果观,也称线性因果观、推论的因果观,是指将原因与结果只是看做单线的前物对后物的传递关系,一个原因产生一个单一的结果;另一种是表现因果观,是把所有结果看做是唯一的内在本原的表现。这种因果观的主要代表是莱布尼茨和黑格尔。在黑格尔的总体思想中,虽然展示了整体对于部分的优越性,但是,囿于本质与现象的二分法,在他看来,构成整体的各个部分不过是整体的本质或核心(即绝对精神)的表示或显现。这些部分不论在构成整体中起着怎样的作用,它们在构成上都是单纯的、一元的。而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阿尔都塞认为经济决定论就是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简单化、机械化,将经济看作原因,将上层建筑看成经济的直接结果,属于机械因果观的类型;而将黑格尔思想看做马克思思想的直接理论源泉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则是第二种类型的变种。对于这两种类型,阿尔都塞都不认可,他提出结构因果观,把单一本质变成疏散在它的要素中的结构,变成一种内在于结果之中的原因,即启发人们“用结构的作用性去思考一个结构的所有要素的规定,这些要素之间的结构关系以及这些关系的所有表现”,以试图消解一因一果的机械论和多果一因的理性主义的因果观。阿尔都塞的结构因果观,成为他以“多元决定”为核心的总体观的重要前提,为分析社会总体提供了另一个新的视角。
青年卢卡奇带着黑格尔的眼镜观看世界,承继黑格尔传统,在因果关系上体现为表现的因果观。他并没有离开本质与现象二元论的立场,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现象、阶级意识时,在强调历史发展的过程性和阶段性的同时,在寻找根源和解决途径中不断扩大阶级意识在社会总体中的作用,将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最终落脚在阶级意识的唤醒上。而这种唤醒是来自于“外在灌输”还是“行动内化”?在他看来,是灌输。由此,他一步步寻根溯源中,寻找一个根本的核心或本原成为他的理论追求,而本原之外的总体的各个构成部分不过是他的表现。可见,在因果关系上,卢卡奇继承和发展了黑格尔代表的表现因果观。
阿尔都塞和卢卡奇都认为总体是体现普遍联系的整体。这样具有普遍联系的整体,一方面指出总体由部分构成,但是这种构成不是部分的简单、机械相加,而是有着内部结构的有机整体;另一方面强调总体并不排斥部分的多样性、差异性,它是多样性中的统一。也就是说,具体的总体体现了“一”与“多”的辩证关系。
然而,在与具体时代境遇相遇中,阿尔都塞在不否认整体高于部分的同时,更强调构成总体的各个部分的差异性,各个部分互为条件的依存性。他在比较黑格尔的“总体”与马克思的“总体”时,指出马克思谈论的总体不是简单统一体,不是黑格尔那种“简单本原的现象和自我表现”的总体,而是“具有一种多环节主导结构的统一体”[1]198,197。这种整体或总体,是由相互独立的异质元素“结合”而成,而不是由同质元素简单“组合”而成。这样的总体既表明各个组成部分与整体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更突出了构成总体的各个组成部分间的差异和相互依存性,是有结构的统一体。所以,在社会历史观上,阿尔都塞反对经济决定论,反对将经济看成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唯一决定的方面和条件。他认为,社会的发展进步,是在经济因素与政治因素、文化因素、社会意识形态等各种要素相互影响、相互制约中推进的。他说,社会发展中“有许许多多的矛盾在起作用……有些矛盾甚至根本不同……但它们却‘汇合’成为一个促进革命爆发的统一体,因而,不能再说只是一般矛盾在起作用……人们不能认为这些‘矛盾’以及它们的‘汇合’仅仅是基本矛盾的简单现象……也就是说,在各有关领域中活动的‘不同矛盾’虽然‘汇合’成为一个真实的统一体,但并不作为一个简单矛盾的内在统一体中的简单现象而‘消失’……它们在构成统一体的统摄,重新组成和实现自身的根本统一性,并表现出它们的性质。‘矛盾’是同整个社会机体的结构不可分割的,是同该结构的存在条件和制约领域不可分割的;‘矛盾’在其内部受到各种不同矛盾的影响,它在同一项运动中既规定着社会形态的各方面和各领域,同时又被它们所规定。”[1]79所以,社会作为一个包含各种要素构成的有结构的整体,在其中,经济不过是各要素中居于支配地位的要素,但不是唯一的。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等等要素间独立和不平衡发展推动着社会向前发展。
卢卡奇在肯定总体“不是把它的各个环节归结为无差别的统一性、同一性”[2]61时,更强调了“整体对各个部分的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2]77,即整体统帅部分,优于部分。他批评实证主义者将自然科学方法运用于社会科学,将社会分割为一个个原子,用静止的、孤立的、片面的视角考察被原子化的“事实”或“孤立的”事实群,从而陷入像自然科学研究一样对事实精确性的追求,停留于事实层面而看不到每一事实之间的联系及其与社会总体的关系,专注于事件表象的直观认识而达不到对其本质的反思认识。如何克服这种只见个体而不见总体的实证主义方法?卢卡奇指出,要洞察事件的本质,就必须从整体优于部分、部分与部分之间及其与整体的相互联系角度来理解事实,在“把社会生活中的孤立事实作为历史发展的环节并把它们归结为一个总体的情况下,对事实的认识才能成为对现实的认识”[2]56。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只有摆脱对其进行片面的、孤立的、直接的、静止的考察,才能揭穿资本主义各种规定造成的无时间性、永恒的假象,看清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的、暂时的性质。
可见,在理路基础、因果关系和总体性特征的把握上,阿尔都塞与卢卡奇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异,由此引领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总体性传统上两条不同的理路。尽管存在着这些根本不同,但是,在推崇总体性、捍卫马克思本真上,他们又有着共同之处。
阿尔都塞与卢卡奇虽然生活在不同时代,面对的时代问题迥异,但在马克思辩证法的研究中,他们面对同时代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将马克思主义实证主义化、教条主义化的倾向,有力地给予批判,从各自的理论背景出发捍卫马克思。他们在指出总体性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实质的同时,也强调从总体高度把握和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性。
无论是阿尔都塞还是卢卡奇,他们在或割裂或恢复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关联中研究马克思辩证法、论述着总体性思想。为击败实证主义、教条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歪曲,证明“总体性”代表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他们花费大量精力著书立说。在《保卫马克思》的序言中,阿尔都塞就指出这本论文集的任务,就是把在教条主义的影响和干扰下,马克思主义欠下无产阶级的一笔理论债还上。他的理论研究就是来还这笔理论债的。运用结构主义方法,阿尔都塞指出马克思主义理论是关于社会历史的结构总体的理论,揭示社会历史是一个总体,不同的社会因素(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等)相互作用、不平衡发展推动着这个总体不断前进。仅仅只看到人的主体价值而不见客体,或者只见客观规律而无视其他因素在社会发展中的影响,则不能有效、客观地认识社会,从而远离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本真。而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针对庸俗马克思主义者的经济决定论,明确喊出“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马克思的辩证方法,旨在把社会作为总体来认识”[2]77,78。他将卢森堡的《资本积累论》和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看做是运用马克思总体性方法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的典范。
确实,强调总体性大大有利于防止和杜绝把马克思主义片面化、抽象化、教条化,有益于依据时代提出的新问题推进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和发展。马克思主义不是僵死的、停滞不前的,而是开放的、不断发展的。所以,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不能任意歪曲,也不能教条处理,而是不囿于马克思的只言片语或马克思话语的表面含义,根据现实生活中产生的新问题创造性发展马克思主义。阿尔都塞的“依症候阅读”方法,要求透过马克思的文本或话语去解读文本上下文、话语之间的内在联系和潜在结构,揭示文本深处的“总问题”或问题框架。他指出,在阅读马克思的著作时,要“看见那些不可见的东西,要看见那些失察的东西,要在充斥着的话语中辨认出缺乏的东西,在充满文字的文本中发现空白的地方,我们需要某种完全不同于直接注视的方式,这是一种新的、有根据的注视,是由‘视界的转变’而对正在起作用的视野的思考产生出来的,马克思把它描绘为‘问题框架的转换’”。而卢卡奇也鲜明地指出,对马克思主义真正的忠诚就是不被一些具体的结论和教条所束缚,敢于就某些特殊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他说:“正统马克思主义并不意味着无批判地接受马克思研究的成果。它不是对这个或那个论点的‘信仰’,也不是对某本‘圣经’的注解。恰恰相反,马克思主义问题中的正统是正确的研究方法。”[2]48所以,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不是无批判地接受马克思研究的成果,而是运用马克思辩证法批判地审视一切事物和现象,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本真”。
显然,阿尔都塞与卢卡奇虽然在反对所处时代的马克思主义教条化倾向和马克思主义实证化倾向中捍卫了马克思,揭示了总体性的价值。但是,在具体弘扬总体性方面,阿尔都塞和卢卡奇都各持一端,而未能真正体悟马克思总体性思想的真谛,给否定总体性留有空间。
[1][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2][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3]张伯霖,等.关于卢卡契哲学、美学思想论文选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