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莫言获奖了。2012年10月11日,当我们得知这一消息时,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莫言是谁?干什么的?凭什么获奖?当然,这一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指尖稍稍一动,鼠标滑动,就查得一清二楚。莫言是一个人,中国人,写小说的,写了哪些作品呢?《透明的红萝卜》《檀香刑》《酒国》《蛙》,等等,仅仅书名就能列举出一长串。当然,其中也有《红高粱》。看到《红高粱》相信很多人都会眼前一亮,这个熟悉呀,张艺谋的电影,正是让巩俐窜红的那个片子。那几年中国的电影市场没现在这么繁杂,每年拍的东西也不像现在这样铺天盖地,堪称经典的更不多,所以记住《红高粱》是有道理的。这时候我们才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原来莫言正是《红高粱》的作者,《红高粱》正是莫言写的啊。原来这些年,我们早就远离了文学,几乎忘记了文学。莫言让很多人又记起文学来了,一时间,举国都在谈论莫言,搜莫言的作品准备读一读。我在第一时间干什么呢?调出莫言的相片,我细细地端详着他,没错,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眼睛比孙红雷还小的家伙,就是他为我们捧回了诺贝尔文学奖!而他,则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世界,似乎在表达着自己的淡定。谁都知道,诺奖对中国人来说,就是一个做了上百年但始终未能实现的梦想,甚至这梦想都成了梦魇,成了一个伤疤,让中国人在诺奖面前一再扮演着尴尬的角色。现在好了,莫言终于代表我们吃到了葡萄。我能想象他眯缝着一对小眼睛,笑眯眯看着中外媒体镜头的样子。他保持了一个文人该有的姿态,没有受宠若惊,没有洋洋得意,没有乘机卖弄,也没有把自己弄成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淡淡地看着世界,看着我们,似乎在说没有啥,就是个诺贝尔嘛,那些奖金嘛,在北京买套房子,当然不会大,买大的不够。当记者问他内心有何感想,他说“心如巨石,风吹不动”,这就是莫言,一个平凡而朴实的人。我希望他能将这样的品格继续保持下去。 而我们,我们生活在西海固。在这个贫苦甲天下的地方,我们和莫言获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要生拉硬扯的话,似乎只能从文学二字上找到联系。在西海固有一群人,像莫言一样痴迷于文字,坚持用文字涂画一幅生存的图景。他们很早之前就已经打出了一个旗帜,叫西海固文学。这里属于西部偏远地带,缺水缺粮,唯独不缺文学。这片土地上养育出的石舒清郭文斌等人在全国都是叫得响的。还有一大批人呢,虽然身处偏远一隅,生活还比较清贫,但是他们的精神是丰足而高洁的,因为他们心中拥有一块共同的高地,就是文学,西海固文学。如果写出他们名字将是一长串。他们像星星散落在草丛里,也许将单个人拿出来,并没有骄人的成绩,但是将他们汇聚在一起,就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是一股将文学承载起来的力量。 坚持文学创作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很辛苦。我从2000年开始写作,断断续续跌跌撞撞地坚持了十来年,没什么成就,也就是写了些中短篇,被各类选刊选载过一些,也入选过几个年度选本,有一篇还被译成了英文。然而,似乎都是小事,很小的一点成果吧,拿不出手,摆不到桌面上给人炫耀。我考虑过一个问题:就是西海固的人,只要是读过书的,为什么动辄就爱上了文学呢?正是我们所生活的环境造就的。在西海固十万大山深处的人,整天在山头上放羊,看到的只是蓝天、白云、羊群和干旱的土地,还有家里穷得叮当响的光景,他会干什么?他除了放羊还想干什么?就是唱歌,唱流行歌吗?不,是花儿,是那种适合扯长脖子敞开嗓门漫天价吼的花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里的花儿常唱常新,经久不衰的原因。花儿发泄了农人心头的忧伤,派遣了寂寞。同样,文字帮我们抒发了内心的郁结。西海固的写作者一般都不富裕,很多人和普通老百姓一样,仅仅解决了吃饱肚子的问题。甚至有些是农民,靠种庄稼维持生计,我尤其敬重农民作者,因为他(她)要写出那点文字,坚持那种念想,需要比别人付出得更多。有工作的至少每月有工资,基本的生活能够保障,农民作者却是靠天吃饭,辛辛苦苦地耕完了土地,回到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晚上再爬在灯光下写文字,写出纯粹的精神产品,那一种艰辛是一般人不能想象的。所以,我在内心里一直对西海固的作家怀着深深的敬意。我的心得是:爱上文学,就等于爱上了一个并不爱你的人,即便你一直追随着他,默默地为他付出,十年二十年或者半辈子一辈子,可是,更多时候,我们这样的付出总是换不来他一个温情的笑,甚至一个回眸的眼神。当然,也有人藉此获得了回报,甚至名利双收,就如莫言。但是,西海固的作家中鲜有此例。综观整个中国当下的文学现状,我发现西海固作家献出的作品并不比发达的中东部地区少,但是,我们作家的生存与创作现状并不容乐观,活动搞得少,培训、交流一类的活动极少。这不利于提高,不利于更多人的作品走出西海固,从更高层面上获得提高。我们的写作基本上就是游兵散勇式的小打小闹,拘囿在各自的小范围里默默坚持。当然,文学从来不是哗众取宠的东西,可是长久的闭塞只能扼杀某些可贵的天性。 最近在看莫言的东西,看得多了,我有两种感觉。一:我觉得绝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莫言竟然是如此广博、深刻。我曾经不喜欢莫言,那是仅仅凭着读了他的三四个短篇就产生的念头,现在看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莫说将这些作品全部读一遍,单是列举出所有的作品名字来,也是长长的一串啊。而我们写了多少?仅仅那点文墨已经把我们累得够呛,莫言要写出这么多东西来,而且都很耐读,艺术上处在一个不断探索不断进取的状态,要做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只有写过东西的人才能有切身体会。二:读了莫言,我觉得信心满怀。为什么?莫言是1981年开始文学创作的,而我是1982年出生的,从这个时间上看,我觉得自己还有三十年的时间去追赶莫言。当然,理想纵然是美好的,是不可缺少的,是我们坚持将一件事做下去的信念支撑。我觉得最实际的作法就是阅读,读莫言,读更多的诺奖获奖作品,读世界名著,开阔视野,累积知识,提高技巧,寻找灵感,厚积薄发,十年磨一剑。 孤独是一碗苦酒,孤独是文学的底色,坚守文学的人,难免常常啜饮这种苦涩与寂寞,并且做出超越,品咂着蕴含在后味里的醇香,做着孤独而高洁的坚守。莫言能获奖绝对不是偶然,不是撞上了大运,因为好运气从来都只会给有所准备的人,天上掉馅饼也需要我们将脑袋伸出窗外。所以,我觉得我们不用羡慕莫言的名利双收,而是要看到他之前几十年所作的努力,从现在开始,脚踏实地,踏踏实实地写自己的,不为外界的纷扰所迷惑,耐得住寂寞。还有,我觉得我们的作品要紧紧贴着地面而写,写最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和命运,挖掘他们身上的闪光点,因为只有他们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最根本力量,只有他们身上蕴含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内涵,也只有他们承担着整个人类生存悲剧的重担。一个写作者一辈子都不获奖也不要紧,但是写出的文字一定要具有最为基本的人类良知和人性的批判精神,敢于揭露黑暗,鞭挞黑暗,向往和追求光明,并且给人们以启迪。不然再优美的文字,也是经不起时代的检阅的,也只能算是一堆文字的垃圾。也许这对于一个写作者是苛刻的,但是,请大家记住,只要我们决定选择文字,选择文学,那么我们就得放下内心固有的浅薄鄙陋和妄自菲薄,还有自高自大,俯下身子,贴近地面,来倾听大地的声音,泥土的声音,草木的声音,还有大地上万物的呼喊与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