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锡山
(上海艺术研究所,上海 200031)
金圣叹的美学思想颇为丰富、独到和精深。当代论者的论述颇多,取得了颇多的成绩。笔者已发表《金批〈西厢〉思想论》和4篇人物论,从思想角度和人物美学角度作了论述;《金批〈西厢〉艺术论》总结其艺术观,评论其对《西厢记》写作手法的梳理和归纳。本文则在观照金批《西厢》美学的整体着眼同时,尤其从当代研究者未及注意的几个重要问题作一梳理和论述。
金圣叹在戏曲美学方面的阐述,最重要的是“天人合一”、“无和梦”、“通鬼神”和“文有魂”等。金圣叹有着坚实的古代哲学修养,也有颇多研究成果(可惜散佚极多,今存的少量哲学论著,皆已收入拙编《金圣叹全集》中)。在《西厢记》的评批中,金圣叹的这些重要的论述是以古代儒、道、佛三家的哲学及其他自己的心得体会为基础的,故而取得了精深的成就。
金批《西厢》的美学论是针对文化修养高的欣赏者和作家诗人的。其中论及天人合一、无和梦、通鬼神和文有魂的观点,更是针对文化修养极高的鉴赏者和诗人作家的,高深而玄妙,需要反复学习、体会才能掌握。
金圣叹关于民间文学是最高的艺术等的论述,不仅对古代,即使对当今的文艺创作和评论、理论研究,也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天人合一”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重要理论,其要点是人和自然——天地宇宙是互相交融的同一存在,共同组成了整个完整的宇宙。天地宇宙对于人有着深刻的影响;人由于有观察和思维能力,因此能够用哲学、文学和艺术的形式观察、研究和表现天地宇宙。
在这个基本观念的指导下,金圣叹认为,《西厢记》写出了人的最基本的思想感情、人的生存发展之最基本根由——人的繁衍的原动力——爱情、性爱。人是天地所萌发、哺育的,所以他说:
《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现身。自从有此天地,他中间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来,是他天地直会自己劈空结撰而出。若定要说是一个人做出来,圣叹便说,此一个人即是天地现身。(金圣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卷二《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第一则。下均简称《读法》一)
不仅《西厢记》的作者是“天地现身”,即他是天地的产物和优秀代表;《西厢记》是天地的妙文,是天地的创作,也是天地的产物和优秀代表。因此:
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有大功德。何也?当初造《西厢记》时,发愿只与后世锦绣才子共读,曾不许贩夫皂隶也来读。今若不是此人揎拳捋臂,拍凳捶床,骂是淫书时,其势必至无人不读,泄尽天地妙秘,圣叹大不欢喜。(《读法》六)
“淫书”,即“冬烘先生”心目中的描绘爱情、性爱之内容。作为宇宙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人,其生存、发展即繁衍的原动力既然是爱情、性爱,所以揭示这个真相的《西厢记》就是“泄尽天地妙秘”之书。这样的书,不能“无人不读”,即不能人人都读。谁不可读?“冬烘先生”不肯读(《读法》五),“锦绣才子”之外的文化素质差的人不能读,他们读了,只晓得“中间”只有性爱“此一事”(《读法》三),不懂正确欣赏全剧的妙处,这就糟蹋了《西厢记》这样高雅精深、干净优美的文艺巨著了。
从“天人合一”的角度看,天地中的江山,尤其是名山大川,对作家诗人和文艺创作有极大的帮助,故称“江山之助”。这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首先提出的,成为中国古代作家诗人一个重要的共识。金圣叹也不例外,他认为:
后之人既好读书,又好友生,则必好彼名山大川,奇树妙花。名山大河、奇树妙花者,其胸中所读之万卷之书之副本也。(《序二曰留赠后人》)
按照刘勰及后继者的一致观点,人是宇宙之产物,也是宇宙中的一分子,对宇宙中的地上的名山大川、奇树妙花,有着独特的体会;名山大川、奇树妙花的雄伟优美,影响了人的胸襟、思想和性格的形成,从而对优秀学者、作家、诗人的著作、创作——万卷书,产生重大影响,此之谓“江山之助”。热衷标新立异和善于发挥创新的金圣叹,这里却反过来认识“江山之助”:接受了江山之助的优秀著作和创作,即“万卷书”,提摄了“名山大川”的英华,富藏“名山大川”甚至天地万物(以“名山大河、奇树妙花”为代表)的精神和菁华,成为天地万物的精神代表和真正“现身”;因此反过来,“名山大河、奇树妙花”就成了“其胸中所读之万卷之书之副本也”。这是从人的主体性角度认识人和宇宙万物的关系、人的创造和宇宙万物的关系,无疑是金圣叹的一个重大的理论创造。
“无”,是道家和佛家哲学的重要概念。金圣叹的金批《西厢》着重从佛学吸收“无”的概念,论述《西厢记》的艺术创造成就。
《读法》第二十七则作为铺垫;第二十八至第四十三则,和第四十六则,共17则,直接谈“无”字;第四十四和四十五则为过渡。这样共20则专论“无”字,提出了“无”的美学理论:
二十七、横、直、波、点、聚,谓之字;字相连,谓之句;句相杂,谓之章。儿子五六岁了,必须教其识字。识得字了,必须教其连字为句。连得五六七字为句了,必须教其布句为章。布句为章者,先教其布五六七句为一章,次教其布十来多句为一章;布得十来多句为一章时,又反教其只布四句为一章,三句为一章,二句乃至一句为一章。直到解得布一句为一章时,然后与他《西厢记》读。
二十八、子弟读《西厢记》后,忽解得三个字亦能为一章,二个字亦能为一章,一个字亦能为一章,无字亦能为一章。子弟忽解得无字亦能为一章时,渠回思初布之十来多句为一章,真成撒吞耳。
二十九、子弟解得无字亦能为一章,因而回思初布之十来多句为一章,尽成撒吞,则其体气便自然异样高妙,其方法便自然异样变换,其气色便自然异样姿媚,其避忌便自然异样滑脱。《西厢记》之点化子弟不小。
三十、若是字,便只是字;若是句,便不是字;若是章,便不是句。岂但不是字,一部《西厢记》,真乃并无一字;岂但并无一字,真乃并无一句。一部《西厢记》,只是一章。
三十一、若是章,使应有若干句;若是句,便应有若干字。今《西厢记》不是一章,只是一句,故并无若干句,乃至不是一句,只是一字,故并无若干字。《西厢记》其实只是一字。
三十二、《西厢记》是何一字?《西厢记》是一“无”字。赵州和尚,人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曰:“无。”是此一“无”字。
三十三、人问赵州和尚:“一切含灵具有佛性,何得狗子却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四、人若问赵州和尚:“露柱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五、若又问:“释迦牟尼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六、人若又问:“无字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七、人若又问:“无字还有‘无’字也无?”赵州曰:“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八、人若又问某甲不会,赵州曰:“你是不会,老僧是无。”《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九、何故《西厢记》是此一“无”字?此一“无”字是一部《西厢记》故。
四十、最苦是人家子弟,未取笔,胸中先已有了文字。若未取笔,胸中先已有了文字,必是不会做文字人。《西厢记》无有此事。
四十一、最苦是人家子弟,提了笔,胸中尚自无有文字。若提了笔,胸中尚自无有文字,必是不会做文字人。《西厢记》无有此事。
四十二、赵州和尚,人不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他不知道有个“无”字。
四十三、赵州和尚,人问过“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他亦不记道有个“无”字。
四十六、圣叹举赵州“无”字说《西厢记》,此真是《西厢记》之真才实学,不是禅语,不是有无之“无”字,须知赵州和尚“无”字,先不是禅语,先不是有无之“无”字,真是赵州和尚之真才实学。
赵州和尚,即从谂(778—897),唐代高僧,俗姓郝,曹州(今山东曹县一带)郝乡人。自小出家,后参南泉普愿法师而得法。曾广游诸山,遍参高僧。住赵州(今河北赵县一带)观音院(也称东院),其禅语法言传遍天下,时称“赵州门风”。归寂后谥号真际大师。
赵州和尚谈“狗子无佛性”,见《五灯会元》卷四。原文为:问: “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师曰:“无。”曰:“上至诸佛,下至蝼蚁,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却无?”师曰:“为伊有业识在。”业识:处于生死轮回中的有情众生(包括人和一切有情识的生物)的根本意识。
“无”,是佛学的一个重要的基本概念,其基本含义为:否定事物存在。
可是佛学的高深概念和理论都是不能用言语说明白的,即“言语道断”,本文只能结合《西厢记》从较浅的层次给以近似性的说明。
以上读法中的“无”字的运用,在评论《西厢记》时有四个层次。
第一层:《西厢记》“无字亦能为一章”(《读法》二十八)。这牵涉到《西厢记》有略写、空写的地方,有不能写出的地方。
第二层:“一部《西厢记》,真乃并无一字;岂但并无一字,真乃并无一句。一部《西厢记》,只是一章。”(《读法》三十)《西厢记》是一个严密、完整的艺术杰作,不是能单靠奇妙的文字、文句和章节连缀起来而拼装的;如果不从整体上领会、理解和欣赏《西厢记》,单从其中优美的文字、文笔来欣赏,就“七宝楼台,拆散不成片段”,看不到其完整的真意和妙处。
而且,正如金圣叹在三之四(第三本第四折)《后候》总评中,在梳理全剧十六折的情节结构之后,所总结的:“凡此皆所谓《西厢记》之文一十六篇,吾实得而言之者也。谓之十六篇可也,谓之一篇可也;谓之百千万亿文字总持悉归于是可也,谓之空无点墨可也。”“彼视《西厢》苍苍然正色耶?速而无所至极耶?《西厢》视彼亦苍苍然正色邪?速而无所至极耶?盖南华老人言之也,曰:‘亦若是则已矣。’”《西厢记》全书,既有千言万语,也是“空无点墨”。“空无点墨”指世界一切事物,按照佛教理念,“一切皆空”,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西厢记》,理解《西厢记》表达的犹如梦幻般的一切皆最后回归虚空的爱情。
第三层:“《西厢记》其实只是一字。”“《西厢记》是何一字?《西厢记》是一‘无’字”(《读法》三十一、三十二)。《西厢记》写的是天地之秘,天地之秘即是“无”。
这个“无”,与佛教所说的“空”有关系,因缘和合而生的一切事物,究竟并无实体,叫作空,也是“假而不实”的意思,即世界一切现象皆由因缘而生,刹那生灭,本来没有质的规定性和独立实体。没有实体,假而不实,指事物之虚幻不实,或指理性之空寂明净,此为大乘佛教的共同基本教义。
这个“无”字是佛学四大皆空之“无”。然“空”非全等于“无”、“虚无”。从佛学的角度认识,世间一起都是“无”,都是短暂的,因而从长久的角度看是转瞬即逝、总归于无、虚幻不实的。
第四层:“若未取笔,胸中先已有了文字,必是不会做文字人。《西厢记》无有此事。”(《读法》四十)“若提了笔,胸中尚自无有文字,必是不会做文字人。《西厢记》无有此事。”(《读法》四十一)
创作《西厢记》这样的文艺巨著、文化巨著,往往不能预先全部构思成熟,不可能先有深思熟虑的文字。但是创作这样的巨著,作者又必须有着坚实的准备,在执笔开始写作时已经有了相当成熟的构思和文笔。
《西厢记》这个“无”字的阐释,也有四个层次:
一是狗子无有佛性之无(《读法》三十一)。反问狗子无有佛性之“无”(《读法》三十二)。 “一切含灵具有佛性,狗子却无”之“无”(《读法》三十三)。狗子是没有智慧的愚笨之物,它们没有悟性和佛性,是“无”。
二是露柱无有佛性之“无”(《读法》三十四)。释迦牟尼无有佛性之“无”(《读法》三十五)。连释迦牟尼也“无”佛性,也可说,本就“无”所谓的佛性。
三是无字无有佛性之“无”(《读法》三十六)。“无字还有‘无’字也无?”赵州曰:“无”之“无”(《读法》三十七)。“无”字本来就“无”。
四是赵州和尚“你是不会,老僧是无”之“无”(《读法》三十八)。赵州和尚不知道有个“无”字(《读法》四十二)。他亦不记道有个“无”字(《读法》四十三) 。也即“无”彻底或根本就没有“无”这个概念!
其结论云:何故《西厢记》是此一“无”字?此一“无”字是一部《西厢记》故(《读法》三十九)。意为《西厢记》描写的都是归根为“无”的一切;所描写的一切,都在本质上是“无”。
赵州和尚之“无”和《西厢记》之“无”,即上面评论《西厢记》第三层之“无”。
这个“无”字,是彻底的“无”,彻底到释迦牟尼佛也“无有佛性”,彻底到高僧赵州和尚不知道、不记得有这个“无”字和“无”的概念,达到“无”的无穷的极端——没有尽至的“无”。
正因如此,金圣叹认为《西厢记》到第十六折《惊梦》应该结束了,人生的一切,都是虚无的梦幻,都归根为无。因此后面的大团圆无疑是狗尾续貂。
《金批〈水浒〉·序一》说:
心之所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则是其纸上无字、无句、无局、无思者也。
《杜诗解》卷三评杜甫《子规》说:“先生妙手空空,如化工之忽然成物,在作者尚不知其何以至此。”可作为上述论点的补充。
金圣叹认为《西厢记》第四本第四折,即第十六章《惊梦》,应该是全剧的结束,后面第五本是狗尾续貂,应该删去。于是,他在四之四《惊梦》总评说:
旧时人读《西厢记》,至前十五章既尽,忽见其第十六章乃作《惊梦》之文,便拍案叫绝,以为一篇大文,如此收束,正使烟波,渺然无尽。
他接着故意说:“于是以耳语耳,一时莫不毕作是说。独圣叹今日,心窃知其不然。”引出他的长篇大论的阐发。从而再次肯定:“昨者因亦细察其书,既已第一章无端而来,则第十五章亦已无端而去矣。无端而来也,因之而有书;无端而去也,因之而书毕。”论证第十六章应该是全书的结尾。
接着他又论说《西厢记》与梦的关系:
今夫天地,梦境也;众生,梦魂也。无始以来,我不知其何年齐入梦也;无终以后,我不知其何年同出梦也。
传曰:“至人无梦。”“至人无梦”者,无非梦也,同在梦中,而随梦自然,我于其事,萧然焉耳。经曰:“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是以谓之无梦也。
吾闻周礼:岁终,掌梦之官,献梦于王。夫梦可以掌,又可以献,此岂非《西厢》第十六章立言之志也哉。
此折中,张生在梦中对莺莺说:“想人生最苦是离别,你怜我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挂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折桂令】)”金批说:“右第十五节。此是梦中假自作悟语也。作如此悟语,欲其梦觉,正未易得也。”
接着,张生抱着琴童喊叫小姐“你受惊也!”琴童吃惊而问,张生醒了,感慨:“呀,元来是一场大梦。且将门儿推开看,只见一天露气,满地霜华,晓星初上,残月犹明。”金批道:
何处得有《西厢》一十五章所谓惊艳、借厢、酬韵、闹斋、寺警、请宴、赖婚、听琴、前候、闹简、赖简、后候、酬简、拷艳、哭宴等事哉!自归于佛,当愿聚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自归于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自归与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
张生不见莺莺,知是刚才只是梦中相见,伤感地唱 “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刺刺林梢落叶风,惨离离云际穿窗月。(【雁儿落】)”“颤巍巍竹影走龙蛇,虚飘飘庄生梦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砧声儿不断绝。痛煞煞伤别,急煎煎好梦儿应难舍;冷清清咨嗟,娇滴滴玉人儿何处也!(【得胜令】)”他难舍“好梦”,金批说:“是境?是人?不可复辨。”又批道:“右第十八节。《周易》六十四卦之不终于既济,而终于未济……”
金圣叹认为《西厢记》的结局应该以“梦”为结束,是因为张崔爱情只是一场美梦,其“有情人终成眷属”只能是理想,而不可能是现实,是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的。这是第一层次,从当时社会实际出发,观察张崔之爱;是从社会学、现实主义文学角度得出的结论。人生如梦,爱情、性爱作为人生的一个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当然也是梦,这是从庄子梦为蝴蝶的道家哲学角度认识张崔之爱;金圣叹在金批《西厢》中长篇大论地探讨过《庄子》和《列子》等道家经典关于梦的阐述,这是第二层次。男女之爱情、夫妇之性爱,在时间和空间无限的宇宙中是极其渺小、极其短暂的过程,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最终是无效的、无果的、虚幻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即使有痴情的恋人相约下一世甚或世世结为夫妇,同样赞成以《惊梦》为《西厢记》结尾的王国维说:“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又恐他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①这是第三个层次,也即上文论述的“无”的层次。
金圣叹在金批《水浒》第十三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晁盖在向吴用解释他接纳刘唐并打算劫掠生辰纲时说:“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金批说:“又忽然撰出一梦,奇情妙笔。此处为一部大书提纲挈领之处,晁盖为一部大书提纲挈领之人,而为头先是一梦,可见一百八人、七十卷书,都无实事。”在回前总评中他强调:“一部书一百八人,声色烂然,而为头是晁盖先说做下一梦。嗟乎!可以悟矣。夫罗列此一部书一百八人之事迹,岂不有哭有笑,有赞有骂,有让有夺,有成有败,有俯首受辱,有提刀报仇,然而为头先说是梦,则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一百八人而已,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矣。真蕉假鹿,纷然成讼,长夜漫漫,胡可胜叹!”金批《西厢》的以上论述与此是一脉相承、完全相同的。
西方文学家、美学家也有相近的认识,例如深受佛学影响、主张人生如梦的叔本华引古希腊悲剧最重要的作家索福克利斯(通译索福克勒斯)说:“我看到我们活着的人们,都不过是,幻形和飘忽的阴影。”又引莎士比亚说:“我们是这样的材料,犹如构成梦的材料一样,而我们渺小的一生,睡一大觉就圆满了。”②
金圣叹和古代诸多一流诗人作家、文论家一样,常有神秘主义文艺理论的观点发表。其中“通鬼神”和“文有魂”是非常重要的观点。
古人都信鬼神,崇拜金圣叹的清代著名学者刘献廷说:“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二)“小人”指小市民、小百姓,实际上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也信鬼神。此因古人对于鬼神的认识,早在《周易》中就有表述。《周易·系辞上》云:“知鬼神之情状。”朱熹《周易本义·周易系辞上传第五》解为:“阴精阳气聚而成物,神之申也;魂游魄降散而为变,鬼之归也。”金圣叹释《周易·系辞上》“知鬼神之情状”与朱熹相同,说:“神者,申也”,“鬼者,归也。”(《语录纂》卷一)
通鬼神,指作家诗人在高难度的阅读和写作中,灵感涌现,从而达到极高的境界。
金圣叹指导读者:
《西厢记》,必须焚香读之。焚香读之者,致其恭敬,以期鬼神之通之也。(《读法》六十二)
金批《西厢》卷二的资料中所引用的(宋)王铚云:“事有悖于义者,多托之鬼神梦寐,或假之他人,或云见别书,后世犹可考也。”这里的“多托之鬼神梦寐”是写作中的假托,并非真的来自鬼神梦寐。但这也说明,有的事,作家、读者皆认为出自鬼神梦寐,所以有人借此作假。
而金圣叹并非以此为比喻,而是虔诚地认为,“通鬼神”不仅针对读书,尤其也针对写作,是读书、写作的高级境界。他又说过:“看书人心苦何足道,即已有此书,便应看出来耳。莫心苦于作书之人,真是将三寸肚肠,直曲折到鬼神犹曲折不到之处,而后成文。”(二十一《寺惊》第四节批语)他甚至认为杰出的作家比鬼神还要高明。
在评论张生用激将法敦请惠明杀出重围外送书信时,金圣叹评论说:
右第九节。上文,皆是张生忧惠明不能过去,此节,忽写惠明忧张生书或恐无用者,此非忧张生也,正谓张生不必忧惠明。言除非你书无用,我自无有不过去也。一作惠明嘲戏张生,便减通篇神彩。此乃真正神助之笔,须反覆读之。
这里的“神助之笔”,是“通鬼神”的结果。因为“通鬼神”,故而得到“神助”。
关于“神助”,早在《金批〈水浒〉》中,金圣叹即指出《水浒传》这样具有最高艺术成就的伟大之作,是得到“鬼神来助”的“出妙入神”之文:
行文亦犹是矣。不搁笔,不卷纸,不停墨,未见其有穷奇尽变出妙入神之文也。笔欲下而仍搁,纸欲舒而仍卷,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尽,而吾之髯断,而吾之目矐,而吾之腹痛,而鬼神来助,而风云忽通,而后奇则真奇,变则真变,妙则真妙,神则真神也。吾以此法遍阅世间之文,未见其有合者。今读还道村一篇,而独赏其险妙绝伦。嗟乎!支公畜马,爱其神骏,其言似谓自马以外都更无有神骏也者;今吾亦虽谓自《水浒》以外都更无有文章,亦岂诬哉!(《金批水浒》第四十一回总评)
在一之二《借厢》中,红娘初逢张生,即用眼睛抹倒张生。金批说:
右十一节。又用别样空灵之笔,重写阿红一遍也。抹,抹倒也,抹杀也,不以为意也。将欲写阿红不是叠被铺床人物,以明侍妾早是一位小姐矣,其小姐又当何如哉?却先写阿红眼中,全然抹倒张生,并不以张生为意,作一翻跌之笔,然后自云:你自抹杀我,我定不敢抹杀你。此真非已下人物也。文之灵幻,全是一片神工鬼斧,从天心月窟雕镂出来。伧父不知,乃谓写阿红眼好,夫上文之下,下文之上,有何关应须于此处写阿红好眼耶?盖言你抹我,你不应抹我也。
金批强调:“文之灵幻,全是一片神工鬼斧,从天心月窟雕镂出来。”最后一句既是比喻,又是前已论及的天人合一理论的一种表达。
以上“神助之笔”、“鬼神来助”、“出妙入神”等语,在今人文中常常是作为比喻,比喻文笔的高妙杰出。在金圣叹和古人那里,有时是真用,有时兼有比喻和真用,但这种比喻也以信其实有为基础。
这是古人的共识,在金圣叹之前,例如同处晚明而时间稍早的大书画家董其昌说:
作文要得解悟……妙悟只在题目腔子里,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将通之。(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评文》)。
与金圣叹同时的戏曲家、戏曲理论大家李渔在评论金圣叹时说:
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知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期间者,此等文字,尚可谓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神所附者耳。③
李渔这里说:“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神所附者耳。”他不是从肯定金圣叹的有关论述而说,而是从自己的认识角度发出这番言论,发言的分量就更重些了。
此后,廖燕在评论金圣叹时提出:
予读先生所评诸书,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作者千百年来至此始开生面。呜呼,何其贤哉!虽罹惨祸,而非其罪,君子伤之。而说者谓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发泄无余,不无犯鬼神所忌。则先生之祸,其亦有以致之乎?然画龙点睛,金针随度,使天下后学悉悟作文用笔墨法者,先生力也。又乌可少哉?其祸虽冤屈一时,而功实开拓万世,顾不伟耶!④
廖燕进而认为金圣叹的高明评批本身是“通鬼神”的产物,而且不仅“通鬼神”得到灵感,发表了高明的见解,还揭出“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而“犯鬼神所忌”。金圣叹犹如古希腊偷火的普罗米修斯,为人们揭示宇宙的真理,牺牲自己,开拓万世,功勋卓伟。
金圣叹之后的史学大家章学诚认为自己思维活跃,“若天授神指”,“读古人文字,高明有余,沉潜不足,故于训诂考质,多所忽略,而神解精识,乃能窥及前人所未到处”(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三《家书三》) 。他还因此认为:“才色本于天而学由于人,本于天者不可勉强,而由于人者不可力为。”(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二《清漳书院留别条训三十三篇》)
现代中国由于西方现代科学的引进,一般的知识分子已经不相信鬼神之说。但也还有少数的专家学者和诗人作家相信鬼神之说。例如现代著名戏曲研究家吴梅也认同前引的董其昌的这个观点:
做戏剧的人,如认定一科,细细的研究,俗话说得好:“思之,思之,鬼神通之。”果能逐事研究,处处留心,那有不登峰造极的?元人的剧本,就为这个理由,才能够出神入化的到了个极自然,极紧凑、极真实的地步。⑤
另如当代著名作家杨绛、王安忆等皆信神鬼之说;更有一些作家嘴里不说,作品中则运用神鬼的故事说事。可是因当代尚未产生可与古代大家媲美的一流作家诗人和艺术家,因此无人道及自己能够“通鬼神”,是自然而然的。
但是当代学者对此也有明确赞成的观点。例如正在撰写《明清政治思想史》的李宪堂引述“周国平先生说,唯有在孤独中,人的灵魂才能与上帝、与神秘、与宇宙的无限之谜相遇”。⑥明确指出优秀的作家、学者在孤独的沉思中就能与鬼神相通。如果无法解释“鬼神”,就可以换一种说法:所谓“鬼神”,就是“宇宙的无限之谜”中神秘的一种。
坚信现代科学的众多作者、读者,绝对不信这一套。本文则无信与不信的倾向性,仅是客观介绍金圣叹与其他古今名家的这个美学观点,并作力所能及的分析。正如孔子所说:“不知人,焉知鬼?”我们对人的研究也未达到满意的程度,更没有能力去研究“鬼神”。所以我们对鬼神有否与能否“通鬼神”,不作是非判断,只是作为美学论题予以探讨而已。
三之三《赖简》,【沉醉东风】首句“我则道是槐影风摇暮鸦”,金圣叹夹批引用其友王斵山之言:“从来只为人有魂,今而后知文亦有魂也。如此文字乃是下七字之魂,被妙笔文人摄出来也。”这里,“文有魂”,文有灵魂,是一个比喻。
而作者作为人,古人当然认为是有灵魂、有灵性的。在写作中,古人认为:作者必须十分注意灵感的涌现,并及时加以捕捉,这样才能写出奇文妙文来。金圣叹的论述颇多:
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便于此一刻放灵手捉住。盖于略前一刻,亦不见,略后一刻,便亦不见,恰恰不知何故,却于此一刻忽然觑见,若不捉住,便更寻不出。今《西厢记》若干文字,皆是作者于不知何一刻中,灵眼忽然觑见,便疾捉住,因而直传到如令。细思万千年以来,知他有何限妙文,已被觑见,却不曾捉得住,遂总付之泥牛入海,永无消息。(《读法》十八)
不但是灵感,即使一个或大或小的构思、想法或文句,如果不及时记下来,就会稍纵即逝,一去不返。故而不少诗人作家半夜在床上突然想到什么,马上起来记录,否则“稍纵即逝”,必要忘记,永远不能记起来了。
他又展开说:
十九、今后任凭是绝代才子,切不可云:此本《西厢记》,我亦做得出也。便教当时作者而在,要他烧了此本,重做一本,已是不可复得。纵使当时作者,他却是天人,偏又会做得一本出来,然既是别一刻所觑见,便用别样捉住,便是别样文心,别样手法,便别是一本,不复是此本也。
二十、仆今言灵眼觑见,灵手捉住,却思人家子弟,何曾不觑见,只是不捉住。盖觑见是天付,捉住须人工也。今《西厢记》实是又会觑见,又会捉住。然子弟读时,不必又学其觑见,一味只学其捉住。圣叹深恨前此万千年,无限妙文,已是觑见,却捉不住,遂成泥牛入海,永无消息。今刻此《西厢记》遍行天下,大家一齐学得捉住,仆实遥计一二百年后,世间必得平添无限妙文,真乃一大快事!
二十一、仆尝粥时欲作一文,偶以他缘不得使作,至于饭后方补作之,仆便可惜粥时之一篇也。此譬如掷骰相似,略早略迟,略轻略重,略东略西,便不是此六色,而愚夫尚欲争之,真是可发一笑!
二十二、仆之为此言,何也?仆尝思万万年来,天无日无云,然决无今日云,与某日云曾同之事。何也?云只是山川所出之气,升到空中,却遭微风,荡作缕缕。既是风无成心,便是云无定规,都是互不相知,便乃偶尔如此。《西厢记》正然,并无成心之与定规,无非此日,佳日闲窗,妙腕良笔,忽然无端,如风荡云。若使异时更作,亦不妨另自有其绝妙。然而无奈此番已是绝妙也,不必云异时不能更妙于此,然亦不必云异时尚将更妙于此也。
二十三、仆幼年最恨“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君”之二句,谓此必是贫汉自称王夷甫口不道阿堵物计耳。若果知得金针,何妨与我略度。今日见《西厢记》,鸳鸯既已绣出,金针亦尽度,益信作彼语者,真是脱空谩语汉。
以上金圣叹从特定的角度,阐发了灵感的产生和捕捉,灵感的瞬间出现和稍纵即逝,灵感的无可重复性;即使成熟的写作,作家诗人本人也绝不能重复,对古代美学中的灵感论作出了新的理论贡献。
“化工”与“画工”(指人工的雕绘或人工的雕绘美)相对,由“造化为工”演化而来。汉贾谊《鵩鸟赋》云:“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一般是指天地自然创造或孕育万物的功能。作为古代文艺理论和美学的一个概念,它的含义主要是指不依赖人工雕饰而存在的自然之美。
一之三《酬韵》,莺莺夜里到花园烧香,张生一面等候、窥视着她,一面心中想入非非。金批说:
右第三节。等之第三层也。言一更之后矣,犹万籁无声,既已如此,便大家无礼,我亦更不等也,我竟过来也。心忙意促,见神捣鬼,文章写到如此田地,真乃锥心取血,补接化工。
三之二《闹简》,红娘带来张生书简时,见莺莺睡在帐中,她轻弹暖帐,并隔着罗帐窥视莺莺睡态。金批说:
右第二节。不知者谓是写莺莺,不知此正写红娘也。○莺莺不过只作一幅美人晓睡图看耳,令正写红娘之满心参透,满眼瞧科,满身松泛,满口轻忽,便使莺莺今早眼中忽觉有异,而下文遂不得不变容也。真是写得妙绝,此为化工之笔。
形容作者笔力具有天然造化之工,或说具有巧绘天生自然美的笔墨,其所叙述和描写的人物心理、动作,都自然入妙,真实贴切。前引《杜诗解》卷三《子规》的金批说:“先生妙手空空,如化工之忽然成物,在作者尚不知其何以至此。”也可作为上述论点的补充。
金圣叹认为,《西厢记》是天下人的共同文化财富,在阅读、欣赏和借鉴、运用在创作的过程中,《西厢记》已经成为介入者(读者、欣赏者、研究者)共同参与、发展、创造的产物。
《读法》七十至七十六共7则,金圣叹阐发了杰出创作的创新性与极大的欣赏和阅读、评论和阐发的空间及其原因。
“《西厢记》,是《西厢记》文字,不是《会真记》文字。”(《读法》七十)意为:《会真记》虽然是《西厢记》题材的最早源头,但《西厢记》已经对这个题材作出了脱胎换骨的彻底改变和极大提高,所以《西厢记》的思想、艺术成就已经大大超越了《会真记》,是本质不同的两部作品。
“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读法》七十一)意为:《西厢记》虽然是金圣叹评批的经典作品,但《西厢记》的金批本的内容和思想广度都已大大超越了《西厢记》原作;《西厢记》经过金圣叹结合分析、评论和美学思想的阐发,戏曲美学体系的建立,并以此为指导,对原作作了分段和一些修改,因此《西厢记》金批本的文化意义大大超越了《西厢记》,是本质不同的两部作品。
“天下万世锦绣才子读圣叹所批《西厢记》,是天下万世才子文字,不是圣叹文字。”(《读法》七十二)意为:天下后世的优秀读者,在读《西厢记》金批本时,由于各人的经历、学养、心理和性格的不同,会各有自己新的独特的心得体会,甚或新的理论发展,并在阅读时将自己的心得体会自然而然地放入其中,因此他们阅读的是自己理解的金批《西厢》,而不是金圣叹当时写作时所要表达的原样了。西人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也有这么一层意思。
《西厢记》,不是姓王字实父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敛气读之,便是我适来自造。亲见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里恰正欲如此写,《西厢记》便如此写。(《读法》七十三)
想来姓王字实父此一人,亦安能造《西厢记》?他亦只是平心敛气,向天下人心里偷取出来。(《读法》七十四)
金圣叹指出,《西厢记》这部杰作为何有上述的发展和提升空间?王实甫即使是一位伟大的剧作家,单靠他一个人,怎么能写出这么一部《西厢记》杰作来?这是因为天下人对人生、人性、真挚感情的向往和实践,是他创作《西厢记》的丰富源泉;他经过深思熟虑,精心构思,将天下人心中对人生、人性、真挚感情的向往的心理、思维和实践,提炼到自己的作品中,写出了惊世杰作《西厢记》。
“总之世间妙文,原是天下万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宝,决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读法》七十五)意为:《西厢记》作为反映天下万世人心里的向往和人生理想的经典著作,已经成为天下万世人共有的文化财富和精神财富,而不仅仅是作者一人的作品。
“若世间又有不妙之文,此则非天下万世人人心里之所曾有也,便可听其为一人自己文集也。”(《读法》七十六)意为:如果世间又有不精彩的文艺作品,这种作品并非表达天下万世人的感情和理想,只是他个人感情和生活的反映,那么,这只是他个人的作品,与天下万世的读者无关。
金圣叹以上的论点,既是对《西厢记》创作的美学总结,也是给创作者的重大指导。
金圣叹在金批《西厢》中,除了以上比较详尽论述的重要理论外,还有一些零星的论说也很重要。
“镜花水月”即“镜中花,水中月”,语出佛典,产生甚早,原用来比喻虚幻的景象,后成为诗文中沿用的比喻。宋代严羽《沧浪诗话》在以禅喻诗时运用此语,成为诗歌和文艺批评中常用的术语,比喻空灵的诗境,即诗中、作品中不能拘泥于痕迹、不能落于实处,却又鲜明生动的意象,是一种“折射”的艺术效果。金圣叹用来评论《西厢记》的艺术境界。
例如三之一(第三本第一折)《前候》,红娘用嘴舔破窗纸,窥视张生在书房里做什么。她看到张生模样憔悴,气色涩滞,声息微弱,脸儿黄瘦。不禁同情万分地感慨:“张生呵,你不病死多应闷死。”金批说:“妙妙!纯是一片空明。”接着又说:“右第四节。与其张生伸诉,何如红娘觑出;与其入门后觑出,何如隔窗先觑出。盖张生伸诉便是恶笔,入门觑出犹是庸笔也。今真是一片镜花水月。” 张生的痛苦是花和月,通过红娘这面镜子和隔窗的窗(犹如水塘)反映出来,这就富有美感了;如果由张生自己诉说,直接而不婉转,就是恶笔和庸笔。金批的这个论述,将“镜花水月”的妙处阐发已尽。
金圣叹在古文评批时,也用过“镜花水月”一语。《左传释·郑伯克段于鄢》“遂寘姜氏于城”句,金批:“看他一弟一母,全用镜花水月手段,两边挽作死结,其狠毒阴险,真非人法界中所曾有也。”(《唱经堂才子书汇稿·左传释》)这是说:“姜氏只是率性偏爱妇人,叔段只是娇养失教子弟”(《天下才子必读书·左传·郑伯克段于鄢》总评),郑伯故意让他们得寸进尺地侵占要地,酿成夺权国柄的野心,然后以此为由,一举剿灭之。这一弟(共叔段)和一母(郑伯与共叔段的生母姜氏)夺权的行为,原本是郑伯故意放纵的计谋,从开始起就是虚幻的、不可能实现的镜花水月般的梦想。而郑伯这种图谋,就是“镜花水月”手段。母、弟两人的镜花水月般的梦幻,挽作死结:既是思维误区造成的死结,也是他们自取灭亡的致死之道。这里的“镜花水月”不是美学用语,而是比喻用语。
与虚中有实的镜花水月具有不同境界的是人、境、情的交融。在三之三(第三本第二折)《赖简》中,他提出了“境中人,人中境,境中情”的高明描写:
【驻马听】“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想见双文低头而行。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想见双文抬头而行。金莲蹴损牡丹芽,想见双文一直而行。玉簪儿抓住荼蘼架。想见双文回顾而行。早苔径滑,露珠儿湿透凌波袜。想见双文行而忽停,停而又行也,绝。”
右第二节。写双文渐浙行出花园来。○是好园亭,是好夜色,是好女儿。是境中人,是人中境,是境中情。写来色色都有,色色入妙。
在传统的“情景交融”的基础上,金圣叹发现景、人、情的交融,这是一个新的理论创造。
四之二(第四本第二折)《拷艳》总评说“不亦快哉”之后,文章真有移换性情之力。“而实不图《西厢记》之《拷艳》一篇,红娘口中则有如是之快文也。不图其【金蕉叶】之便认知情犯由也,不图其【鬼三台】之竟说‘权时落后’也,不固其【秃厮儿】之反供‘月余一处’也,不图其【圣药王】之快讲‘女大难留’也,不图其【麻郎儿】之切陈大恩未报也,不图其【络丝娘】之痛惜相国家声也。夫枚乘之七治病,陈琳之檄愈风,文章真有移换性情之力。我今深恨二十年前赌说快事如女儿之斗百草,而竟不曾举此向斫山也。”这是谈文艺有转移或改变人的情绪和性情的作用。
在三之二(第三本第二折)《闹简》中,红娘怂恿张生大胆跳墙,与莺莺幽会。金批说:
右第二十节。乃至为劝莺之辞。此岂怂恿张生,正是痛诋莺莺。盖恶骂丑言,遂至不复少惜。史公曾言“怨毒于人实甚”,此最写得出来也。○尝闻大怒后不得作简者,多恐余气未降,措语尚激也。然则不怒时欲作激气语,此亦决不可得也。今作《西厢记》人,吾不审其胸前有何大怒耶,又何其毒心衔,毒眼射,毒手挥,毒口喷,百千万毒,一至于是也!
一般认为,生气、激动时不宜创作,因作者此时不够冷静,容易情绪化,影响到创作的真实、公允;此则评语分析激动的情绪对创作的正反两面的影响,给创作者以重要的指导。
金批有时分析和评论《西厢记》各段文字的不同的艺术风格和特点。
例如一之三《闹斋》结尾的特点是“壮浪”;而三之一《前候》,红娘来到张生书房门前,“我将金钗敲门扇儿。(张生云)是谁? 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元和令】)”(金批:“散”,布散也。我诵之,如闻低语,如睹笑容。)(张生开门,红娘入科)金批说:“右第五节。轻妙之至,几于笔尖不复着纸。如此迤逦行文,虽欲作万言大篇,亦何难哉!”指出了这段文字“轻妙”的艺术特点。
将原生态的民间文艺看作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品,是金圣叹的一个重要的美学观。
四之二《拷艳》折,张莺的同居被发现后,老夫人在审问红娘、了解真相后,要莺莺前来,给以发落。母女相见,两人的对白金圣叹作了重大修改,成为:
(莺莺见夫人科)(夫人云)我的孩儿……(金批:只得四字)。(夫人哭科)(莺莺哭科)(红娘哭科)(金批:写红娘亦哭,便写尽女儿心性也。妙绝,妙绝!○记幼时曾见一《打枣竿歌》云:“送情人,直送到丹阳路,你也哭,我也哭,赶脚的也来哭。赶脚的你哭是因何故?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两下里调情也,我的驴儿受了苦。”此天地间至文也。)
这一大段批语,全文引用了一首他儿时听得的民歌。他到晚年还记得这首幼时听到的民歌,一生牢记心中,可见他对这首民歌的喜爱和珍惜。在自己的重要评批著作中全文引用,印证他修改过的这段妙绝的对白的生活性和真实性,并评论《打枣歌》为“天地间至文”,可见他极为重视民间文学、民间智慧并给以极高评价的美学观。
在续之一《泥金报捷》一折,张生命琴童给莺莺送信和礼物,直至最后临别还不断叮咛嘱咐。金批说:“此又一节。特地再嘱琴童,乃是如许话,不足发一笑也。○常叹街谈巷说,童歌妇唱,一经妙手点定,便成绝代至文;任是《尧典》《舜典》,《周南》《召南》,忽遭俗笔横涂,竟如溷中不净。”他认为民间文学经妙手点定,成绝代至文;而经典之作遭俗笔糟蹋,就不成其文字。妙手点定,指经过高明的文人发现并正确评价的民间文化、平常说话歌唱,它们就成为惊世杰作,尤其是经过高手略作修改,点铁成金,成为绝代至文。
可见金圣叹对民间文艺评价极高的同时,也对高明文人对民间文化、平常说话歌唱的精当加工给以极高评价。这在古代文艺评论家中是极少见的。
注释:
①王国维《蝶恋花》“落日千山啼杜宇”,周锡山编校:《王国维集》第二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2012年,第281页。
②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像的世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43-46页。
③李渔:《闲情偶寄》卷三词曲部,格局第六《填词余论》,《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70页。
④清廖燕:《金圣叹先生传》,林子雄点校:《廖燕全集》卷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⑤吴梅:《元剧略说》,《吴梅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503页。
⑥李宪堂:《傅山的孤独》,《读书》2012年第6期,第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