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山本景子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作为文化上长期受到中国影响且同样使用汉字的国家,“诗学”在日本是经常令人困惑的词语和概念。在古代日本,诗学专指研究“汉诗”的学问。近代之前的日语中,“诗”一直专指中国的诗,也包括日本人写的汉诗。到了近代,现代日语大量吸收西方文化以后,“诗学”作为“poetics”的翻译词而被普遍使用。在当代的日本学术界,“诗学”指代文艺理论的概念已逐渐被接受。但是在日本文学领域,“诗学”一词的指代范围,可以说尚未得到明确的定位。
先来看日本的辞典里对诗学的定义:
詩学:詩の原理や作詩法などについて研究する学問。(诗学:研究诗的原理或诗歌创作法的学问。)(旺文社《国语辞典》1981年重版,第463页)
詩学:①詩を研究する学問。②詩の作り方。(诗学:1.研究诗的学问。2.诗的创作方法。)(三省堂《新明解国语辞典》第四版,1997年,第513页)
詩学:広義の《詩》に関する理論的考察の称。英語poetics(ポエティクス)などはすべてギリシア語に由来し、アリストテレスの《詩学》(原題ポイエティケについて))が源泉。(诗学:关于广义的诗的理论性考察的名称。英语的poetics等都源于希腊语,其源泉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百科事典My Pedia》)
詩学:《詩》あるいは《詩》の創作にかかわる研究·分析·論考をさす言葉。ただしここでいうところの《詩》とは、狭い意味でのいわゆる詩ばかりではなく(このような比較的狭い範囲のものを扱う場合には、《詩法》、《詩論》の用語もしばしば用いられる)、文学一般、さらにロシア·フォルマリズムの登場以後の現代においては、全く違う視座から、芸術全般、文化全般をも含むものとなっている。そのような意味での今日における詩学とは、文化の、あるいは文化の創生にかかわる構造、あるいは《内在的論理》とでもいうべきものの解明の学になっているといってもよかろう。(诗学:指关于诗或诗的创作的研究、分析、论述的词。不过这里所说的诗,不仅指狭义的所谓诗[如果指狭义的诗,也经常用诗法、诗论等的词],还包括文学总体。又,俄国形式主义出现后的现代,从完全不同的观点,诗学一词是包含艺术总体、文化总体概念的词。拥有这种意思的今日诗学,可以说是解开文化或关于文化创造的构造,或者解开所谓的“内在理论”的学问。)(平凡社《世界大百科事典》第二版,第六卷,1985年,第672页)
再看在日本出版的冠以“诗学”题名的著作,除了像建筑诗学、音乐诗学之类作为文艺理论而用的称谓以外,文学理论方面冠以“诗学”的论著所阐述的大多数是西方文学的诗歌理论。1947年在日本设立的“诗学社”,是专门出版现代诗集、诗歌论的出版社,其出版的《诗学》一直是牵引现代日本诗坛的杂志之一(诗学社直至2007年才停业)。这一现象也反映出日本出版业界也普遍认为“诗学”只指关于诗歌方面的学问。查阅在日本近年题目中有“诗学”一词的博士论文,这一概念有的是作为诗歌理论而用,有的作为诗歌创作方式而用,还包括运用语言的规则、原理等。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是在论述西方著作理论时使用“诗学”概念,如《××的诗学》。也有极少数论述具体的日本文学作品里的“诗学”,但是没有以日本文学总体作为诗学研究对象的论述。
可以看出,与大量出版题目为《中国诗学×××》的中国学界相比,尽管日本吸收西方概念的时间较早,但是将诗学的概念套在自己固有文学上的意识远不及中国明确,日本学界在“诗学”概念的运用上显得相对保守。究其原因,其一,在古代日本,诗就是指汉诗,不包括日本固有的歌。日本一直有“诗学”和“歌学”的区分,没有用“诗学”来概括两种不同文体的指称习惯。其二,日本人也没有综合性论述文学理论的传统,古来只有对具体文体(比如和歌、连歌、俳谐等)的分论。因此传统日语中,没有一个合适的概念词可以统括各种文体和文学总论。以“诗学”一词来统称日本文学理论研究,与“诗学”在日本的习惯性用法及概念指称容易产生理解上的混乱和冲突。
经过一百多年来的西学洗礼,用诗学一词来指称文艺理论的观念,在现代的日本已经基本上被接受。尽管如此,如果把诗学这个概念用在日本固有的文学理论上,特别是用在古代日本文献上,就必须先作充分的解释和清晰的定义,以防止套用西方概念词语所产生的理解歧义及概念混乱。
日本诗学的起点在于诗歌创作,西方亚里士多德诗学的发生基于戏剧活动,日本诗学基于诗歌,尤其是日本的“和歌”。了解日本诗学的起源与特征,须从最早出现的用日语写的和歌论——《古今和歌集序》的时代、文化背景启程。日本诗学是在中国文化基础上产生的,并且长期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日本诗学的特殊性在于:第一,日本没有固有的文字,起初,日本人以汉字作为表音文字记录自己民族的诗;第二,其他国家叫作“诗”的,在日本却称为“歌”。因为近代之前,在日本,“诗”这个词一直专指中国的诗,可见和歌概念的成立与日本诗学起源和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
首先,扼要讲一下和歌概念出现前的日本文学情况。
8世纪初,日本皇室为了记录其起源和历史,编了《古事记》和《日本书纪》。这两本书基本上都用中文写。不过编撰过程中,到底用中文写还是用日语写,编者曾为此伤过脑筋。《古事记》的序里,编撰者安万侣描述其用心(下面引文皆保留原貌):
上古之時、言意並朴、敷文構句、於字即難。已因訓述者、詞不逮心。全以音連者、事趣更長。是以今、或一句之中、交用音訓、或一事之内、全以訓錄。即、辭理叵見、以注明、意況易解、更非注。[1](P236)
如果都用中文来书写(训述),其汉字文辞和原来的日语意思不会完全一致,表达不出来其本意;如果都用音来表示(其意思是用日文的发音),则显得冗长。最后决定采用中日文混杂的写法。但是记录日本歌谣的部分,两本书都把汉字作为表音文字来写音。先看一下《古事记》:
此八千矛神,將婚婚高志國之沼河比賣,幸行之時,到其沼河比賣之家,歌曰:
夜知富許能 迦微能美許登波 夜斯麻久爾 都麻麻岐迦泥弖 登富登富斯 故志能久邇邇 佐加志賣遠 阿理登岐加志弖 久波志賣遠 阿理登伎許志弖 佐用婆比爾 阿理多多斯 用婆比邇 阿理加用婆勢……[1](P255)
前面两行,虽然“沼河比賣”(人名)是按照发音写的,但是总体的文章结构符合中文语法。“歌曰”以后则不同,如果用文字意义来试读,完全看不懂。因为这只是将汉字作为表音文字而写的。以罗马字表示其音则如下(斜体是用现代日语的写法):
夜知富許能 迦微能美許登波 夜斯麻久爾 都麻麻岐迦泥弖 登富登富斯 故志能久邇邇
Yachihokono/kaminomikotowa/yashimakuni/tsumamakikanete/tohotohoshi/koshinokunini/
八千矛の/神の命は/八島国/妻枕きかねて/遠遠し/高志の国に
佐加志賣遠 阿理登岐加志弖 久波志賣遠 阿理登伎許志弖 佐用婆比爾 阿理多多斯
Sakashimewo/aritokikashite/kuwashimewo/aritokikoshite/sayobahini/aritatashi
賢し女を/ありと聞かして/麗し女を/ありと聞こして/さ婚ひに/あり立たし/
用婆比邇 阿理加用婆勢……
Yobahini / arikayohase
婚ひに/あり通はせ…
(意思为:八千矛神,在八岛国里娶不到妻,听到在遥远的高志国有聪明、美丽的女人,经常去……)
再看《日本书纪》:
于時,彥火火出見尊,乃歌之曰:
飫企都鄧利 軻茂豆勾志磨爾 和我謂禰志 伊茂播和素邏珥 譽能據鄧馭鄧母[2](P473)
“彥火火出見尊”是神(尊)的名字。第二行是歌谣部分,还是以音写的:
飫企都鄧利 軻茂豆勾志磨爾 和我謂禰志 伊茂播和素邏珥 譽能據鄧馭鄧母
Okitsutori/kamozukushimani/wagawineshi/imowawasuraji/yonokotogotomo
沖つ鳥/鴨著く嶋に/我が率寝し/妹は忘らじ/世の尽も
(意思为:在鸭子去的那个岛上,带去而一起睡觉的女子,我终生忘不了)
8世纪后半叶到9世纪初,日本最早的歌集《万叶集》问世,所载歌曲的年代从4世纪到8世纪,长达400年。《万叶集》里用的文字叫作万叶假名,也把汉字作为表音文字使用。当时,表示一个日语的音,可以用不同的汉字。比如,表示Shi的发音,用了“之”、“志”、“斯”、“寺”、“思”、“四”、“事”、“式”等汉字。有趣的是,《万叶集》里的歌,并不是全用汉字来记录表音,也用了汉字表意,就如《古事记》的叙述部分一样,中日文混杂的和歌较多。往往一首歌,一部分以汉字表意,一部分以汉字表音,如:
籠毛與 美籠母乳 布久思毛與 美夫君志持 此岳爾 菜採須児 家吉閑 名告紗根[3](P52)
Komoyo/mikomochi/fukushimoyo/mibukushimochi/konookani/natsumasuko/iekikana/nanorasane
籠もよ/み籠持ち/ふくしもよ/みぶくし持ち/この丘に/菜摘ます児/家聞かな/名告さね
(大意为:持有美丽的笼子和刮刀,在此丘摘菜的女儿,问家在哪里,告诉我你的名字)
划线的汉字(籠、持、此岳、菜、採、児家、名告)用原来的汉字字义。如忽略其他汉字,只追寻这些汉字表示的意思,也大体上可以理解这首诗的意思。
由于汉字表音与表意的混杂,使得《万叶集》中的有些歌至今还没有被读懂。正是因为有些文字难以判断到底是表示发音还是表示意思,如果是表意的话,又不知道当时该怎么读。
还应该看到的是,日本和歌长期受到中国诗的影响, 虽然唱起来完全是日语歌,但是要写出文字,还是会模仿中国的诗。到《万叶集》的时代,和歌已经定型化。日本的歌不押韵,只有音节限制,绝大多数句式是五个音节和七个音节组合起来的。关于和歌的五音节及七音节的来源,一说是符合日语原有的节奏而自然定下来的;另一说法还是认为受到了中国的五言、七言体诗的影响。
8世纪末的794年,日本首都迁都到平安京(现在的京都),从此开始平安时代。日本把积极吸收当时最先进的中国文化作为一项国家政策,学习和使用汉文成为当时及后来日本知识分子(官僚)的必修课。朝廷里的所有正式文件都用汉文书写,同时汉诗文也非常流行,在朝廷举办的各种文化聚会中,汉诗文取得了正统地位。9世纪,日本皇室陆续编撰了三本钦定汉诗集(《凌云诗集》,814年;《文华秀丽集》,818年;《经国集》,827年)。到唐朝留学归来的和尚空海,撰写了《文镜秘府论》,里面收录中国南北朝直至中唐诸多诗歌作法、诗歌理论著作,作诗作文的规则等。平安时代中的知识分子好像忘了自己国家也有“歌”那样的东西,都在拼命地学中国的诗,大量地写汉诗。如此重视中国大陆文化,实际上是文化上的从属。汉诗文巩固了“公”的地位,而日本固有的歌,虽然在百姓生活中一直存在,但没有受到官方的重视,只好作为“私”及“民族风俗”存在着。
日本和歌发展的转折点,还是与中国有关。894年,随着唐朝的衰退,日本取消了遣唐使制度。日本人开始意识到需要发展自己国家固有的文化。905年,奉醍醐天皇之令,政府有关人员编撰了第一个敕撰(钦定)和歌集:《古今和歌集》。“古今”的意思是指收集从《万叶集》以前的古代到当代的歌。“和歌”这个名称,也从此开始(《万叶集》里也出现过“和歌”一词,但以“和”为动词用,不是作为“日本”的意思而用)。将日本固有的歌叫作“和歌”,这是针对“汉诗”的概念。其意图是以和歌升到与汉诗一样的“公”的地位,同时,用“和”字说明这是对外的概念。因此,和歌是一个富有政治性的词。
这篇歌集有两个序言:一个是用中文写,叫作真名序(因为当时将汉字叫作真名);另一个用日语写,叫作假名序。假名序用平假名写。《古今和歌集》里的歌都用平假名书写。
在此顺便交代日本平假名的出现。有了平假名,日本人的书写方式有所改变。书写日语,不用再中日混杂,而是可以全用表音文字的平假名写。之前,日本人已经把汉字作为表音文字使用,但是表示一个日语的音,往往用几个汉字。后来,一个日语的音用一个固定的汉字,再后来,这些固定汉字变成草书,再变成沿用至今的平假名。平,平易;假,假借。“真名”则表示汉字。有了平假名以后,日语书写上的音节数和文字数都一致了。平假名的出现,使得日本人可以用自己的语言更自由地表达,在书写上也从汉字体系中得到部分解放。虽然公事行文方面仍然使用中文写汉字,但在日常生活中,尤其咏歌时候则用平假名书写,日本人从而能够更自由地表现出自己的感情。平假名又称“女文字”,不过并不是女人专用,从其用法来看,应该理解成“私文字”或“生活文字”。《古事记》编撰者安万侣所担忧的“已因训述者、词不逮心。全以音连者、事趣更长”的问题,到了当时的日本人那里,至少在咏歌时,用平假名的方式得到了解决。
《古今和歌集》的两篇序言,被认为是日本最早出现的和歌论。特别是其中的假名序,是日本人第一次用自己的语言讲述日本固有文学(和歌)的诗学论。上述的《文镜秘府论》是针对汉诗文写法的理论,8世纪后期(772年)藤原滨成编的《歌经标式》,虽然是日本第一本针对和歌体式和理论方面的论述,但一来是用汉语写,二来只是套用中国的诗论,把中国的声韵理论套在和歌体式上,难免牵强。另外,藤原滨成经历的时代(724年—790年)是汉诗文特别流行的时期,虽然他有意识地提升和歌理论,但其和歌意识没有《古今和歌集》那么明显。
《古今和歌集》序言的出现是官方为了发展日本固有的文化,开始重视日本固有的歌的启程。编者在序言里讲述和歌的起源、和歌的精神,都是为了让和歌在日本文化里获得一个正式堂皇的位置。这篇歌集,当初起名为《续万叶集》,但最终改为《古今和歌集》,可以看出当时编者对“和歌”这一新概念的重视。《古今和歌集》问世后的500年间,日本陆续编撰钦定和歌集,共有21种。这21种歌集的名称,都叫作《××和歌集》。对日本来说,和歌就是自己国家最重要的文学表现,并且有意识地用和歌来与汉诗竞争。
不过,看《古今和歌集》的序言,虽然编者意在和歌是日本固有文化的观点而讲述和歌理论,但很快发现其描述都离不开中国诗论的影响。如:
动天地,感鬼神,化人伦,和夫妇,莫宜于和歌。[4](P261)
这是模仿《诗经》大序的“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又:
和歌有六意,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4](P262)
这是完全模仿《诗经》六义。这也可以理解为,因为日本刚刚开始意识到和歌在日本文化中的重要性,但理论没有成型,只能借助中国的理论装饰自己。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不用“诗”字表示自己固有的诗,而始终用“歌”字表示,并且“歌”前面加了个“和”字,与外来的中国诗作区分。
有趣的还有一点,到19世纪后半叶接触西方文化之前,日本人除了作汉诗以外,一直专作和歌中的一种形式“短歌”,后来出现的俳句也是由短歌延伸而产生的。现在审视日本古代诗学,主要须探讨日本吸收中国诗歌的形式以及和日本和歌的互相影响及共同发展的过程。日本和歌创作,除了有大量的歌集、歌论以外,在历代日本文学的代表性作品中都一直显赫存在并起着重要作用。日本各个时代的主要文学概念也都会出现在当时的和歌创作及论述中,可以说,通过以和歌为中心的日本古代诗学研究,最能直接接近和体现日本文学的传统精髓。
[1] 古事记[M].日本:岩波文库, 2010.
[2] 日本书纪[M].日本:岩波文库, 2010.
[3] 万叶集[M].日本:岩波文库, 2013.
[4] 古今和歌集[M].日本:岩波文库,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