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俗纪闻》探赜

2013-04-10 20:32徐晓光
史志学刊 2013年4期

徐晓光

徐晓光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硕士研究生

一、成书与流传

十八世纪末,还处于江户时代的日本对外恪守锁国政策,只有长崎被允许与唐(清朝)、兰(荷兰)通商。时任长崎奉行的中川忠英为了解清国情况,以期便宜管理港口清商,命其幕下唐通事访查在长崎贸易的清商,并另嘱专人绘图,这份图文并茂的调查记录即《清俗纪闻》。正如黑泽惟直在书序言中说:“中君子信之尹琼浦,敷化之暇,命译吏就清商于馆,问彼民俗吉凶之仪节及其名称度数,即使侍史国字记之,又命画师一图之。编次成书,名曰《清俗纪闻》。”[1](P3)

直接参与调查工作的是长崎当地的中国语翻译官,即所谓的“唐通事”,其中很多是早先移民日本的华人,通晓双方语言和习俗。其中任大通事的高尾维真是明末清初随从朱舜水到日本的翻译奕瑞环的后裔[2](P5-6),而其他通事祖籍也来自江苏彭城、山西潞安等处地方。担任本书绘图工作的中国画工分别是:

清国苏州 孟世焘 蒋恒 顾镇

湖州 费肇阳

杭州 王恩溥 周恒祥

嘉兴 任瑞

这些来自长江下游繁华城市的匠人在当地颇受欢迎,匠人所展示的清国风尚成为日本社会争相模仿的对象[3]。虽受欢迎,但此书曲折的流传历程印证了世事无常。

宽正十七年(1799),日本就已出版此书,但因其以日语文言编写,所以在日本人看来这是一本既不好读,亦颇难理解的著作[2](P1-2)。民俗学家钟敬文先生早年留学日本时,就呼吁翻译此书[4](P3),遗憾未果。囿于常年未被翻译,国内学界对此书的认识也一直处于只知其名不知其书的尴尬状态。后经过多方努力,2006年,中华书局终于出版了方克、孙玄龄两先生所译的《清俗纪闻》中文本。但此后,针对此书的研究只有简介[5]和书评[6],这与《清俗纪闻》所蕴含的巨大价值形成了强烈反差。

显然《清俗纪闻》的流传与影响并未完全实现日方编写此书的初衷,但此书对清中期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生活风俗的客观记录,无疑成为今人了解和研究当时社会的珍贵资料。

二、编撰特点

(一)图文并茂

此书最突出的编撰特点是图文并茂,每章节对所介绍的习俗事物有文字描述,亦有精致的配图。在传世文献中,这种图文并茂的撰述形式并不多见。但若追寻历史的痕迹,亦不难发现其源头与流变。明万历年间王圻、王思义编集的《三才图会》就以图文并茂著称于世,而正德三年(1713)寺岛良安撰写的《倭汉三才图会》和中川忠英《清俗纪闻》两书显然受到王氏著书体例的影响。由此不难看出,这些书籍从编纂体例到撰述方式都是一脉相承的。

王氏《三才图会》的文献编纂方式对后世影响深远,而图画作为一种信息的记录方式更有着文字无法替代的重要意义。正如明人顾秉谦云:“然嗜书者,十有五六,而嗜图者,则十不得一也。”[7](P2)在《清俗纪闻》成书一百多年后,后来成长为日本汉学家的青木正儿在留学燕京之际,自编目录,雇画工刘延年绘图,于1926年撰成图文并茂《岁时图谱》,即日后的《北京風俗図谱》。《北京風俗図谱》与《清俗纪闻》两书介绍中国风俗一北一南,前者偏重满族风俗,后者重汉族旧习,它们一起组成了日本认识中国风俗的完整画卷。

(二)分类明晰。

全书分为礼帙、乐帙、射帙、御帙、书帙、数帙等六册并冠以六艺之名,内容涵盖年中行事、居家、冠服、饮食制法、闾学、生诞、冠礼、婚礼、宾客、羁旅行李、丧礼、祭礼、僧徒等十三个方面。从分类中我们可以看出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对日本的影响之深,另外,十三卷的内容基本上涵盖了人生活的各个方面。清晰的分类为我们梳理传统风俗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三、家庭生活

清中期江浙寻常家庭生活在书中多有详细记录,现择其要者阐释之。

《居家》卷细致入微地介绍民居布局、家庭陈设、举止规范、基层制度、耕作纳粮、商品价格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在乡村租赋方面,大户人家通常只收租不种粮,佃农要交租大户以及缴纳官粮。在缴纳方式方面:“用米缴纳因有耗米以及米色好坏之作难,极为麻烦,故大户人家多用银缴纳。”[8](P180)由此可见,自雍正五十年推行摊丁入亩以来,到乾隆末年,实物税仍然存在。而在缴纳稻米外,还需添加耗米、茶果、仓书、斗级、粮斛、看仓及粮食运输等花费。底层佃农沉重的赋税负担由此可见一斑。

《冠服》《冠礼》两卷介绍清代文武官员不同品级所穿蟒袍、腰带、朝帽,所乘轿子的规格、样式的差异及子女的成人礼和早期教育。从书中对女子的记述可以看出,清代社会对女性的社会生活限制非常大,基本上全部限制在了家庭范围内,教育旨在固化其人性。《婚礼》卷详细介绍传统婚礼繁复的仪式和死板的程序,而本卷内容显示了在传统婚俗中,不仅女性的婚姻自由被剥夺,男性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幸福。

《饮食制法》卷内容不仅简略介绍食物烹调制法,还事无巨细的记录了宴席的食料名目。宴席上菜有严格的顺规制:汤、上等大菜、中等大菜、点心、茶、饭、回千等小吃。行酒方面,清人通常一杯一次干完,喝酒中途会上醒酒汤(鸡汤)。大户人家的上等大菜是非常丰富的,如:熊掌、鹿尾、燕窝汤、海参汤、羊羔、猪蹄、野鸡、鲥鱼、鹿筋汤、炒鸡、全鸭、鸷、蟹羹、蛏干、鱼肚。而普通田舍之家就没这么丰盛了,一般就是菜蔬麦饭。

《生诞》《丧礼》两卷分别介绍了生命的来与去。值得注意的是书中记载坐月子风俗:“产台系于普通床上左右叠放多层褥子,使产妇安坐在中间,身体不动。大多在十天或七天左右均不适产妇平卧。”[8](P318)与今日习俗迥异。在丧礼方面,根据死者的社会地位殊异,丧礼用具、规制也有明显差异。

在以上七卷内容中,不难看出家庭作为社会存在的最小单元,其个体的特点也折射出社会的风尚。而社会习俗的形成,也源自每一个个体的日常生活的积累和沉淀。

四、社会生活

清人社会生活也在书中有精彩的呈现。

《年中行事》卷详细介绍了一年中清人的主要节日活动。节日种类繁多:迓福、释菜祭、赵玄坛生日、天后诞辰、释迦诞辰、潮生日、中元祀孤、关帝归天、观音诞辰、地藏诞辰、灶神诞辰、十月朝、鬼节、孔子诞生、灶神上天、除夕、立春、冬至、中秋、族祭、清明、端午、接祖先、重阳等等,传达出丰富的生活信息。

《宾客》《闾学》卷主要是待客之道及乡村学校教育。特别在女子教育方面尤其值得关注,以《女训》《孝经》《千字文》《百家姓》《四书》等书文为主,强调传统伦理。

《羁旅行李》卷着重介绍了清代陆、水交通事宜。陆路方面从驿站制度为主,文书传递则采取堤塘和铺递集合的方式,其快慢划分为紧差、火牌、小差等三种。在水路交通方面,详细介绍了官商钱鸣萃之子钱继善雇佣嘉兴船户范三锡去东洋贸易采办黄铜的事例,从书中附上的珍贵通关印照中可知,清廷严禁交易的商品包括“硝磺、樟板、钉铁、大舵、大桅、鹿茸、桐油、黄麻、棕片、农器等”[8](P445)并且船回港后“立刻先投专汛营,县侯点人数明确方许登岸,以凭申报本部院存案仍将原牌缴销,勿得违错须牌。”[8](P450)由此可见官方特许的海外贸易控制之严格。

《祭礼》卷详细介绍了清人祭祀活动。祭祀主要有家庙祭礼、拜城隍、祭天后圣母、拜关帝和祭孔庙。这种源自祖先崇拜的家祭在祠堂举行,上列祖宗牌,祭祀时要行大礼(汉人四拜,满人三跪九叩),祭三牲,元旦入夜则煮食三牲成为荐胙,仪式庄严而隆重。官府参与的祭祀规模更大,如城隍祭,在春季有打春牛盼丰收驱灾的习俗。三月清明节及七月望日、十月朔日都有制式之祭。百姓认为,城隍与县官分别管理阴间与人间,所以同样重要。此外还有天后圣母(妈祖)祭、关帝祭等都在书中有详细记载。

《僧徒》卷在全书末尾,介绍佛教寺院规制。书中特别提到:“在主佛前会摆放皇帝万岁万万岁之牌位,此为龙牌。各寺庙均必须安放,为固定之法。”[8](P532)在年初,在京官员需要参与朝贺而地方官员则集体前往寺庙参拜龙牌,意在朝贺朝廷。清廷对宗教活动渗透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综上六卷,从清人的社会生活中不难看出,寻常百姓的行为无论出于自愿还是规定,在许多方面均有明确限制。这种限制又与地域特征融合,把人们的生活固定在了稳定不变的轨道上,周而复始。

五、结语

《清俗纪闻》作为乾隆末年江、浙、闽一带民情风尚以及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其资料采集源自对清商的问询,这就保证了资料有一定的可靠性和真实性。而作为一本由外国人记录和编写的书籍,《清俗纪闻》在许多方面都折射出了丰富的信息。

首先,此书为研究清代地方民俗,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钟敬文先生曾言此书“虽多限于江浙民俗,然颇有足供吾人考证之处”[4](P3),这就是对其文献价值的充分肯定。具体到书中所载内容,其中亦体现出闽浙特有的风貌,如宴饮中的鲥鱼,祭潮和祭妈祖仪式等都体现了地域的特征。在宏观上,乾隆时的闽浙风尚更难能可贵的保留了汉族的许多民俗,正如序言中清人言:“若夫清之广莫,方不通俗,俗不同物,恶能其他之及哉。北京、盛京之间民俗名物,其为满也纯矣。西南方或大满而小汉矣。其小满而大汉可以观唐宋遗风者,独有闽浙而已。”[9](P5)

其次,尽管书中记载生活琐碎事务颇多,但都记录清晰详实,并附有精致图像。比如讲到家庭取暖设施时提到:厅炉、风炉、手炉、火箸、碳斗、脚炉。说到饮茶则记录有:小碟、茶钟、烘篮、茶罐、茶瓶、托子、茶篮、抹布,可谓事无巨细,器物无论大小均附图画。藉此可清晰再现两百多年江浙寻常人家之陈设,而图片给予了读者在文字外更大想象空间,正如明人顾秉谦在谈到文字和图的关系时说:“夫书与言之所不能尽者,不假之图,将何以自见。”[7](P3)

其三,此书也提供了许多研究中日关系的宝贵资料。《清俗纪闻》虽是日方记录中国风土人情之书,但确为日本官方主持撰写而成。从书中许多方面尤其在三篇序言中,我们亦不难窥见当时日本文化精英阶层对中国的看法。作为日本水户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林衡认为:“抑夫海西之国,唐虞三代亡论也,降为汉、为唐,其制度文为之隆尚,有所超秩乎万国而四方取则焉。今也,先王礼文冠裳之风悉就扫荡,辫发腥膻之俗,已极沦溺,则彼之风俗尚寘之不问可也。”[10](P2)他暗指清廷为夷人政权,更对满俗嗤之以鼻。无独有偶,黑泽与中井也有相似观点,他们皆崇三代而标榜汉唐为中华文明之正朔。由此折射出此时日本思想界对清廷治下的中国并不认同。若把视角放的更大就不难看出,在各种历史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正是这种不认同因素的逐渐积聚,为十九世纪日本转向西方,甚至为“脱亚论”的产生埋下了伏笔。

在这三点外,《清俗纪闻》还有很多值得深入挖掘的地方。如书中讲到婚丧时都强调,大户和乡绅外的庶民在婚丧时无须申报衙门或里甲。从这个侧面也可看出清廷的管辖触角通常也只延伸到乡,而对社会下层的管理与教化显然是一个很有价值的研究领域。此外,在文化交流[11]、城市生活[12]等研究领域也均有学者参考此书。相信书中可供深入研究的资料是丰富的,会有更多的学者会从《清俗纪闻》的研究中挖掘出珍贵的文化宝藏。

[1][2][8][9][10]序二[C].(日)中川忠英.方克,孙玄龄译.清俗纪闻.北京:中华书局,2006.

[3]王振忠.兼论日、朝对盛清时代中国的重新定位及其社会反响[J].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4):10-12.

[4]钟敬文.天问室琐语[C].钟敬文.芸香楼文艺论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

[5]曲彦斌.清俗纪闻说略[J].辞书研究,2004,(6):109-116.

[6]王凌.清俗纪闻日本人眼中的清代民俗[N].中国新闻出版报,2006-11-23(003).

[7]顾秉谦.序[C].王圻、王思义.三才图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1](日)松浦章.葛继勇译.来日清人与日中文化交流[J].唐都学刊,2009,(2):68.

[12]赖惠敏.苏州的东洋货与市民生活(1736—1795)[J].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