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文迪_何永志 摄影_何永志
“闽派语文”名师陈日亮
本刊记者_文迪_何永志 摄影_何永志
在行政楼会议室里,我们见到了陈日亮老师。见面时,陈老师刚听完一位年轻教师的课,他用一口浓郁的福州腔调普通话招呼我们。
73岁的老人了,本该安享天伦之乐,但他每周总会有两三天时间,早早地来到学校,进教室听听青年教师的课,或者到图书馆泡上小半天,看看书、写写东西。
略感意外的是,和这位中学教师的聊天,竟然是大学教授更为习惯的“学术”开始。因为在这间会议室的隔壁,即是陈老的办公室,面积不大,名头却大,——“学术委员会”。
学术委员会这类机构,多见于高校,中学鲜有设立。普通中学会认为设立学术委员会认为,学校不合适,也无必要。但福州一中通常,有底蕴、有传统、有师资,对待中学教育,应该有全新的态度与更高的追求。
所以,2002年前后,学校倡导成立了学术委员会,由各学科特级教师构成,旨在提高学校教研品位,将中学教学经验提高到教学思想乃至学术的层面,以期赋予中学教育教学全新的生命力。2003年,陈日亮本可退休,但学校盛情挽留,邀请他出任学术委员会主任一职。
陈日亮从教50多年,是我国首批特级教师,弟子中不乏董琨、姚丹等知名教授。他当过四届20年的全国人大代表,中国第一部《教师法》由其领衔提案,足见他不是只举手唯唯诺诺的角色。近年来,“闽派语文”声誉日隆,陈日亮被视为代表人物。在中国教育学界素有“南孙北钱”之称的两位泰斗级人物极为尊重陈日亮: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孙绍振认为“陈日亮的严谨,使得他的文章和言论具有切实的深度,值得拿出来和西方尤其是北欧母语教学对话”;北师大教授钱理群则将陈日亮视为“语文教育默默坚守者与探索者的一个典型代表”。
2007年,福州一中举行建校190周年校庆系列活动,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活动即是“陈日亮语文教育思想研讨会”。一所学校为一位教师举办研讨会,着实罕见。而在会场上,还有88岁的黄筠老师和85岁的朱以南老师。名校之为名校,正在于此:名师云集,尊重传统。
据参会的南京名师王栋生回忆,研讨会足足开了一天半,有好多没想到:没想到陈日亮是这样过了大半辈子的,没想到几代人坐在一起谈一个人和语文,没想到一所学校这样爱一位教师。
就是这样一位全国名师,相关报道宣传却很低调,那次会议有一则花絮流传颇广:据说当时某省级报纸跑教育口的记者将研讨会的稿件送至其总编案头时,总编大惑不解道:“教育思想?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怎么可以用‘思想’?!”于是,该文中所有的“教育思想”改成了“教学经验”。
这则花絮恰好表达了外界对于中学教育的普遍认知。但福州人天性含蓄内敛、不喜张扬,陈日亮在意的,是有多少人尊重并践行了语文教育的规律。
“语文培养学生的好习惯,由浅到深,由初步要求到更高要求,由不自觉到自觉,如此反复。我教了一辈子语文,只在培养学生自学的习惯。”陈日亮这样说,是有足够理由的。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教育恢复重建。教育界对语文教学的少慢差费展开了一场大讨论。1980年夏天,在北戴河召开的一次全国性语文教学座谈会上,陈日亮借用辛词中的“连环结”(新愁不解,问何人会解连环?)比喻语文教育当时的困境:文道一体,读写听说,语修逻文,而且彼此渗透,相互关联,环环相扣……
在深入钻研叶圣陶、苏霍姆林斯基等人的论著和教学实践后,1980年至1986年,陈日亮从初中开始推行“阅读自学训练程序”实验。其训练宗旨为:注重规范,讲求方法,练成习惯;其基本训练项目是:预读自测、诵读课文、揣摩语言、质疑索解、多动笔墨、熟读记诵。
这一“阅读自学训练程序”的最大灵魂和最大特色,就在于:一、学习阅读并没有什么必然的、严谨的主次先后顺序;重要的在于历练一些基本的方法,并使之“习惯成自然”;积累一定的语言、文化信息,大而化之,终身受用。其二,语文必须主要靠自学才能真正掌握。
1988年,陈日亮凭借这轮教改,获得全国中小幼教学改革金钥匙奖。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姚丹当年正是得益于陈日亮老师的语文教改实验,以高分考入北大中文系。据她回忆,陈日亮老师的课堂是立体式的教学,有漂亮流畅的板书,声情并茂的诵读,全方位打开学生的感官,因而有了直达心灵的魅力。例如,他将拓展阅读课堂称为“语文之窗”,会把徐迟、陈祖国、李延国等所写的报告文学请进课堂,也会给学生介绍大量杂文、时文,极大地开阔了学生视野。
“其实这段教改的经验也可总结为以我的方法和习惯为主线,目的在于夯实基础。所谓‘守正’的价值,就在这里。”陈日亮说。
在陈日亮教育学术思想研讨会上,其守正务实之风留给众人深刻的印象。这是陈日亮的教育思想核心,也是老一代教师普遍认可的教育精髓。“这得益于我们这一代人特殊的成长背景和福州一中的人文熏陶。”陈日亮说。
陈日亮是福建闽侯人。闽侯自古文风昌盛,据最新的县志记载,历朝历代的进士举人多达两千余人。光绪帝师、全闽大学堂山长陈宝琛即为闽侯人。
在陈日亮的记忆中,童年并无光彩,他称之为“三无童年”——无书、无图画、无故事。陈日亮生于一个商人家庭,小时候接触最多的是清一色的账本。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就会使用一种据说叫“草码”的记数符号,用它帮助家人记账。
但那时家庭条件毕竟不坏,家里有许多识字片帮助他从小识字,母亲虽无太多文化,却会要求他临摹小字,带着他一同看闽剧。陈日亮回忆说,这些经历在当时并无明确目标,却让幼小的心灵变得仔细、敏感,受用终身。
大约上初中一年级的暑假,母亲请了一个远房的表舅教他读《古文观止》。功课是每两三天教一篇,跟读几遍之后,自去反复诵读,直到读到能够背诵为止;老师却从不解说文义,只纠正读音,用的是福州方言,和平仄合了古音,和普通话读起来大不一样。
这位表舅以中医为业,古文根底绝对比不上专业的塾师,但他的教法却是十分传统而有效的,那就是只叫你熟读成诵,而且也颇懂得从短到长、由易到难的循序渐进的道理。
陈日亮先是背会了《马说》和《读〈孟尝君传〉》之类的短文,然后是《陋室铭》和《春夜宴桃李园序》,再接着是《桃花源记》、《卖柑者言》以及《谏太宗十思疏》、《前赤壁赋》等等,最后才回过头来读《郑伯克段于鄢》等先秦文章。陈日亮当时丝毫不知道这些古文读了有什么用处,只是奉母命、尊师教而已。但当他后来读了大学、当了老师之后,渐渐发现当年硬生生的字块,竟能轻快地奔赴舌端,一定的人生经验和文化积淀之下,顿然生动活跃起来,增加了他对古典文学的向往。再加上有方言诵读的基础,又常能发现古今汉语音义相通之处,教起文言文陈日亮觉得格外方便而愉快。
传统文化的基因悄然种下,但毕竟缺乏系统训练。1960年,陈日亮分配到福州一中。在这所名校上了几堂课之后,他就发现福州一中的学生求知欲旺盛,上语文课,光言传不够,更需要身教。要想教好这里的学生,教师绝对需要厚积薄发。而福州一中语文组里的陈淇、魏兆炘、黄筠等诸位老前辈,无不具备深受传统的文化底蕴,像陈淇老先生,《微吟小辑》可以说冠绝一时,黄筠也可用方言吟诵古诗。这让陈日亮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古典文学领域的短板。
“我教了一辈子语文,一直相信鲁迅所言: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语文教师的知识管道中没有丰满的语文的水,精神体内没有充盈的语文的血,他的思想和语言就不免干涸,迟早要陷入生存困境。”陈日亮说,正是鲁迅开启了陈日亮的阅读人生,也给予他应对苦难的勇气。
还是陈日亮初三那年,鲁迅的《故乡》一课,当时语文老师常是周而复始地朗读,“他的朗读很投入,甚至颇动情。《故乡》开头‘我冒着严寒’那一段叙事写景,经老师用深重的福州腔大声朗读之后,我浮躁的心顿时平静下来,自己仿佛也坐在船上……”打从这时起,陈日亮便开始用鲁迅的书来解馋,《呐喊》、《彷徨》、《故事新编》……鲁迅犹如又一位启蒙老师,将陈日亮带入了如饥似渴的阅读人生。后来在大学时代,他又找到了像陆蠡的《星海》、《竹刀》、《囚绿记》,何其芳的《画梦录》,还有鲁彦、李广田、梁遇春等人的著作。“当年我的同学能够略识这些作家作品的,恐怕非常之少,教现代文学的老师是不会提起的。”
60年代中期,就在陈日亮工作刚刚“上路”时,文化大革命来了。陈日亮饱受冲击,下放农村学校,教了两年初中。“我的教改从初中开始的,但此前我没教过初中啊,就这两年,恰好让我积累初中教学经验。”陈日亮幽幽地说,这也是苦难的馈赠。
彼时家中藏书几乎毁于一旦,所幸《鲁迅全集》劫后余生。于是,十年“文革”的惨淡光阴不至于太寂寞。陈日亮在通读全集的基础上,还做了几千条语录,汇成了他现在最特别的一本书——《鲁挹》。抄书后来也成了他指导学生学语文的一项“养习”要求。
就在这样严酷的岁月里,他还会和学生董琨秘密通信,探讨语言文化问题。要知道,若被揭发,严重者或会殃及生命。文革后,学生董琨通过考研到了语言学界,与陈日亮从师生关系变成了生死之交。老师何以立身为范,莫过于此了。
采访结束,陈日亮听闻记者想网购他的书籍,坚持赠送,并亲自带着我们到图书馆资料室领取。
其中一本叫做《我即语文》。粗略翻阅,看到一张他的祖父缁衣打坐的照片。我们一下想起不久前采访福建另一名师张文质时,谈及陈日亮时他说的话:你看看陈日亮的祖父端正的模样,就能大致明白日亮老师会是怎样一个人了。
在照片旁边,陈日亮写道:他心境澄明,意态执著,影响了我的一生。他指着一张天文图,说到:“祖父只有几年私塾的学历,却能够写出清通简洁的自传,编写出通俗劝善的五言诗,能用极普通的画图仪器绘制精确的天文图。他的精力都用在他喜欢的事情上,抱朴守素,怡然自得。祖辈的基因若能遗传,我最想得此精神。”
随即,记者看到了他和汪曾祺先生的合影,“哦,您见到了汪曾祺?”
“对,他还送我条幅和很多书。从个人角度而言,我对汪曾祺的喜爱甚至超过了他的老师沈从文。”
记者也说道:“其实,汪曾祺有一部小说是特别适合放在初中或者高中阅读的,就是《黄油烙饼》。这部小说具有微妙的诗经传统,小说很短很好看,对中国传统亲情以及60年代的时代背景有着精妙的呈现。”
“是啊,前些年编教材的时候,我也建议选入他的《端午的鸭蛋》。”
对话陈日亮 _
教育家:现在许多人对基础教育界的不满,实际上是对教材的不满,比如古文分量不足,或者不够系统,缺乏章法。你们对新课标教材有什么看法?
教育家:“闽派语文”近年来声誉渐隆,您觉得它的主要特点在哪里?
陈日亮:福建语文的主要特点一向是基础扎实。我觉得这得益于我们对于“守正”的坚持。以福州一中为例,我们学校的教学一直比较传统。传统现在在不少人的眼里已经变成中性词,甚至是反义词,但福州一中历来重视传统,即教师的主导作用。
现在不是讨论以学生为主体吗?这个讨论有所争议,提倡将课堂还给学生,这没错,但老师不能没作为。我们发现自课改以来,教师的示范作用有所削弱,这也是我们坚守教师主体作用的原因。在基础教育阶段,学生的学习需要范本,一定的模式、一定的规矩和习惯也是必要的。现在在搞教育改革,一定得注意这点,老师应有的示范作用必须突出。
我个人还是赞成双主体。
教育家:据说学校也在推行经典阅读,高一学生读《论语》,高二读《孟子》,您怎么看待经典阅读的作用?
陈日亮:总体而言,我们倡导多读。经典阅读我们也是在近几年开始推行,并进入了我们的校本课程。虽然高考不考,但中国的传统文化都在经典文本中,这也是“守正”。但我现在思考的是,“容新”比较好,只有容进新的东西才能实现真正的创造。鲁迅当年讲中国的文化建设的时候,也讲过类似的话:容合新知。
陈日亮:总体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但确实存在不够系统的问题,其他学科的老师也有类似的看法。当然语文很难有一个系统。若一定要有什么系统,即是1958年的汉语、文学分科,汉语侧重语法、规范,文学即从诗经开始,可惜因为59年搞“教育革命”,一下革命到教材上,试行不久就被停掉,因为“厚古薄今”。现在有不少教育工作者在怀念这次尝试。
教材一定要利于学生自学、自读才好。现在将老师教的、学生自学的融于一本,我觉得是不行的。因为有些让学生自读的篇目加个※什么的,实际上老师都拿来教了。精读和略读混在一块,略读的拿来精读,导致什么都没教好。也有老师倡导做减法,说课时教不完,于是教材内容减少了,但实际呢,也不是办法。
所以我主张应该一本是教本,一本是学本。
教育家:在中国还有一种情况非常普遍,老师不会读书,但仍然可以把语文教得很好,因为老师会应试。您怎么看?
陈日亮:这的确很普遍,农村、城市中的学校都存在。这是一种短视的教育观。教育需要指向学生终生。学养不足、素质不高的学生在离开高考环境后其根基的薄弱是特别容易暴露的。而且现在考试本身就在改革,一旦考试形式更多样化,考试思维有所拓宽,学生还能考好?我不相信。更大的危害在于,这样的老师不会让学生对语文真正的产生兴趣。
我过去说过语文老师一杯水与一桶水的关系,其实一桶水远远不够,应该是如潺潺溪流,连绵不绝才可以真正当好一名语文老师。我的书中有“断想”“碎语”的章节就是阅读时的即兴记录。我退休多年,依然继续天天读,天天写。老师需要不断吸收,然后释放。
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呢?不是不想读书,而是没时间读书。老师们都非常累,这是体制的问题。
我理解许多老师,许多客观的压力,会让许多人放弃一些理想而迁就现实。但在福州一中,庆幸这种读书、学习的风气还在。
我常常对老师讲,你今天对学生讲的不是重复昨天所言,因为思想是活的。老师尊重思想,学生才会尊重老师。苏霍姆林斯基有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他去听一个历史老师的课,结果这节课上得非常好,他就问历史老师,为了这节课,你花了多长时间准备?历史老师说,为了这节课,我准备了一辈子。
这句话也成为我教书年代的座右铭。因为我觉得教学真理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