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娟
(黄淮学院,河南 驻马店 463000)
我国生态学者鲁枢元提出:“在波及全球的生态危机中,有一个显而易见而又未被充分关注的现象是:在自然生态系统蒙受严重损伤的同时,人们的精神状态也在随之恶化。”[1](p12)像伦理道德的陷落、主体性的丧失、人性的异化等等,这些精神上的污染是更可怕的,因为它会引发出相应的生存抉择、认知模式、价值观念,进一步的破坏自然,毒害身心。所以,解救现代生态危机“唯一有效的治愈方法最终还是精神上的。”[2](p149)“真正需要培育一种崭新的‘精神上的环保主义’。”[3](p209)培养出具有生态精神的人。所谓生态精神,笔者认为就是“天人合一”、“超然物外”的精神,这也是现代很多西方生态学者所追慕的人类生存智慧。它使生存个体拥有着高度的独立和自由,不被外在物质牵制,具有崇高的理想和信仰。张承志的散文展现出来的就是一种生态精神。他凭着对信仰与理想的执着,对抗着不健康的世俗和时风。他是一个精神贫乏时代里勇敢的“歌者”,敢于拯救大地,敢于挽回人心。
骑着“黑骏马”闯入文坛的张承志是当代作家中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凭着对理想主义的坚守和对浪漫主义的开拓而雄视文坛。从早期的小说到后来的散文,他以执着的追求镂刻了一个理想主义者成长、成熟的悲壮轨迹,他那坚韧而峥嵘的硬汉精神构成了与时代文坛格格不入的风景。他的散文就集中地反映了他在悲愤中选择与世俗世风和“智识阶级”的彻底分裂。而在追逐“自由、浪漫和意义”的长旅上,脚步愈来愈沉稳与坚定,思想愈来愈博广与安静,在他用热血竖起的大旗下面,正聚合更广泛的理解者。这面信仰、理想之旗成了永恒的精神之旗,滋养着当今几近枯竭的灵魂。
翻开张承志的散文,无论是谈学术还是谈艺术;无论是扒开茂草怀古还是深入民众论今;无论是谈国际时势还是说民俗风土;无论是披露个人刻骨铭心的灵魂感受,还是诉说与友人息息相通的志同道合,你从每一个闪着生命与智慧之光的文字中,都会强烈地触及到他的庄严与沉重,领略到他的自由与意义。这是张承志散文的思想结晶。他的文字是他精神领域内圣洁与崇高的凝聚,是在真实的体验中喷薄的对生命无限的关怀与体恤。可以说,这一切都来自于他对信仰的坚守。
张承志的散文,展现了信仰和苦难之间无穷拼搏的一段心路历程。他由一名真诚的“骑手”到一名成熟的“旗手”,不断在苦难与超越苦难中对抗着他所不齿的时宜与世俗,以及地位特殊“智识阶级”。他们逼迫他向更彻底的战场前进,他没有退路。只有沿着命定的道路去抵达一种境界,为了使自己的生存更有力量,他写道:“我甚至不是为了抗议,而是为着备忘。”[4]我们不能藉此来说他妥协和怯懦,只能说他懂得了怎样以得力的武器来维护自己,因为他信奉“经过痛苦的美可以找到高尚的心灵。”[5](p247)所以他选择的是毅然的分裂,是真诚的倾诉。他是个片刻也离不开信仰的人,他对信仰的追求使他的精神跋涉成为了一个美丽的过程,而非一个特定的终极。他执着的书写着艰辛与坚忍的情感体验,带领穷人保持纯洁的理想人格,意在消解人们对外在物欲的机械追求。他曾自白:“为了生存下去我必须握紧手中的笔,不是因为活得艰难就丢弃了信仰,我要守住一种源于清洁的精神。”“至少要对自己的文学要做到真诚。不应当有作文或为文等概念,作品应当是作家淋漓的心血,为了这样的作品,作家才活着,为了这样的作品,作家眼中只有一片辉煌的幻影,而决不会看到红地毯和金钱,为了保卫这样的自己的作品,哪怕是最弱小的作家也敢挺身而起,一直牺牲到自己心跳的最后一下”。
《在中国信仰》中,张承志对自己的宗教行为有了明确的总结。就是在皈依了充实而空旷的信仰世界后,他完成了与穷人教徒们的共同追求,看到了一个充满感动与生机的纯美境界。他在中国底层发掘的生存意志是他永远礼赞的人道、理想、信仰和生存的意义,是人类在前行中征服困厄的希望与依据。对他来说信仰是面不倒的旗帜,他用意志抗衡着苦难,又用苦难净化着信仰。正如霍克海默所说:“真正的艺术不只是反映生活,也是人类对现实彼岸的渴望的最后保存者,在艺术中保存着从宗教中脱胎而来的乌托邦,真正的艺术是人类未来幸福中的合法利益的表现。”[6](p99)所以正是有了美丽而神圣的信仰,让人们才抵御住了苦难的人生。的确,我们在张承志的散文中看到了信仰的力量,他依靠信仰的力量更坚定地步入社会,正视现实。他更顽强地生活在物质世界中,笔墨直指人类灵魂深处的喜忧,抚摸着人类精神家园的疼痛,为人类奏响了一曲信仰的长歌,在得到众多的呼应后,他自豪地宣布:“在中国,信仰者无论门槛的异同,他们那随时意识着的、准备着的牺牲,是真的。与拜金主义的风俗相对,他们充满情感的生存,是真的。在世纪末的惶惶之中,他们用持久的坚持,为贫血的中国文化提供的参照,是真的。尽管存在着种种复杂性,说他们是高尚的人,是真的。我看到了朋友的笑容。”他为自己有一个巨大的支持群体而激动,真实地感觉到“新的信仰方式,正在我们手中,铸打着结实的一环”。
张承志不断地进行着深邃的理性思索,他心中有一种对美的潜质的不断探寻,他追求浪漫,追求新奇,追求英雄异端的壮美。在张承志不断深化对自我的认识中,他着力表现的崇高在于对理想的追求上,所表现的牺牲和价值在于对理想的忠诚上,这在他的散文《墨浓时惊无语》、《雪路的相知》、《音乐履历》中均有明显体现。寻找人类对待理想的共同态度使他具有了强烈的艺术责任心与使命感,正是对理想几近偏执的追求中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精神无比丰富的人。
张承志重视理想,但他并不忘却现实,他在看到最清醒最本质的现实后把对理想的态度上升到哲学高度,用发展、辩正的目光来看待周围的事物与逝去的历史。在对古典主义与英雄主义的仰慕中展望一种理想的人格力量和生活乐园,在对理想的追索中完善自己品格的塑造,恪守着对人格的踏实,努力实现着人格与理想的一致。这种理想无疑带有古典的清纯色彩,这在《安宁的权力》和《一页翻过》中体现最明显,他对古典草原的怀念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他的心灵在现实中所受的创伤愈来愈重,但他正是在与草原的对话中认清自我、袒露心灵、拷问人格,从内蒙古的东乌珠穆沁草原到新疆文化枢纽再到伊斯兰黄土高原,他不断的提升自己,净化着自己的灵魂,并一步一步地走上执着的理想主义道路。他曾坦言:“我走遍了这片大陆的北方。我今天和今后仍要在这片大陆的北方奔走。我的双眼已被它的风沙尘土打得浑浊,但我的双眼也已经锐利地看见本质。辽阔壮丽的景色使我目不暇接,此伏彼起的各种歌声源源地流来,滋润着我的心底。我总是感动不已。我又感到难言。一股巨大的无形的亲近强烈的吸引着我,使我一天天和同样巨大但有形的环境分离。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前方的贫瘠中闪烁着高贵,枯焦的黄土中埋藏着瑰宝”。[7](p71)
为更好地调整与总结自己,完成在时代大潮中对理想的坚守,张承志一再去古人中寻求参照,完成自己与历史的融合,他在《此一世以笔为旗》、《满山周粟》、《再致先生》、《从石壕村到深井里》、《刘介廉的五更月》中再现了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屈原;代表中国古代清洁精神的刺客聂政;听说帝尧要让位于己,就以为污脏以至于洗耳河畔的许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鞠躬尽瘁的名相诸葛亮;在回民历史上留下光辉作用的学人刘介廉;直到现代史上的周恩来与鲁迅等忠烈、仁义、多才的优秀典型。在张承志笔下,历史化归为一种心灵的体验,他和历史名士在对理性的坚守中走向了认识的自由与辽阔。他用这些闪烁着理想与人格光芒的形象来控诉当代社会的落寞,他认为这些人物虽已消逝,但他们的美德还有生存的土壤,他怀想和追随他们,并启迪自己的相知者说:“我们微渺的脚印,在沙漠上转瞬就会消失,但是我们的确行走过。”张承志在一种对历史的积极肯定中完成了对祖国深厚的历史与人文的回首和咀嚼,对滋润过自己的精神之泉做了再一次细致的品味。在这里追寻历史并非消极的怀旧,因为崇高是没有时空界定的,张承志对自己参照系的赞颂实质上是为恪守人格、实践理想所进行的奋争,是想通过一种新的力量来改变中国的种种不良风貌和思想状态。所以他走在路上,以笔为旗,激荡新风。
在对信仰和理想的信奉与奋争中,在他对自己参照系的确立与感知中,张承志以更新的方式与大众实现了新的融合。
张承志始终把文学看作是一条回家的小路,他走过的文学之路就是为底层、为“母亲”、为人民流血呐喊的道路,他不断地通过浸着血浆和生命原色的笔墨向热爱正义追求理想的民众提交了一份份不可被时代否认的答卷,这是他文学魅力的源泉。在《荒芜英雄路》中他提到:“这大陆里(底层人民)埋着的宝藏是丰富的,当你真地觉得像是碰触到逝者的心灵时,那感动是无法释说的。”经过几年的艰辛跋涉后,张承志又在《以笔为旗》中生动总结:“几年来,出于从边疆底层获得的体验,我努力向中国文学的大雅之堂多少输入了一些这样的信息;我愿它们是新鲜的血滴,至少能染红一泓清净的水。中国年轻的一代在涌涌而来,这样的努力不会是无益的。”客观上讲,我们越来越关注他,努力从世俗的渲染中去捕捉他那心灵之旗的猎猎回声,根本原因正在于他流贯全部创作中求索的主旋律征服了我们的心。
他对生命、处境和美丽的思索是当代中国急需的,在《以笔为旗》中他以特有的热烈浪漫表达了对它们的赞赏和希望。通篇洋溢着理性与激情的坦荡,是宽广胸怀的直陈与书写,是在真情支持下跳动的心灵,是一种对理想超越的渴望,是一种更加绝对的精神价值向往。他总是在自己的灵魂出发之前,双脚就牢固地踩在了民众之间,引领我们去追逐“诗意的生存”。今天的他在英雄路上显示出更浓的宁静与大气,宁静到两腿泥土地站在底层,与亲爱的人们一道呼吸。在经过一次次痛苦的洗礼和庄严的选择后,将自己的生活和艺术洗礼与升华,把与民众的融合达到了一个更高、更深广的境界和层次。正如西班牙作家詹姆·伊斯所言:“作家必须写血液里的东西。”在一篇篇闪着灵性之光的文章中,我们体会着张承志的热血在酽酽地将自己手中的大旗染得更加红艳。
读他的《雪路相知》、《粗饮茶》、《音乐履历》可以清楚地感到张承志正亲切随和地朝我们走来。他用简洁、传神、平易的语言对我们说:“草原蒙古族牧民在这十几年里在我的心里反复烙下他们的印记。我又用这颗带烙印的心去体会世间的一切,像热爱我的蒙古族额吉(不,应当是像额吉爱我一样)去满怀热爱地接触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回族、汉族的一个个与我邂逅的朴实的人。”他在欣喜地融入民众后提倡我们的文学:“在这征途的前方,我们会和我们亲人一起,用各种语言歌唱我们看到的一切胜利。”这征途指的是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理解过程。普希金说过:“只有人民需要,才是历史真正的需要。”而张承志有坚韧的理想与信仰指引,有鲁迅先生和历史名士的光辉参照,有更多真知者的理解与关心,他的英雄路永远不会荒芜,这由他的人格所决定,更有人民和时代的需要所决定。
今天,随着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人们物欲的急速膨胀,“大写的人死了,知识精英死了,剩下的是小写的人和比矮的人;从乌托邦到日常生活的合理化,世俗生活成为幸福的别名”。“这种被诗人称为‘人不再去度过幽美的心灵生活,人失去精神上的古典与超越的力量,人只是猛奔在物欲世界中的一头文明的野兽’的现象,”越来越受到专家学者的关注,他们为了“救赎几近窒息的心灵,解放被榨取殆尽的生命,开出的药方竟众口一词:以艺术之气韵给生命以血性,以艺术之意境提升人生的境界,使之摆脱物欲,重返精神家园。”[8](p486-487)张承志的散文艺术做到了,他背负着苦难的生命之花,用他具有开拓意义的文字在对信仰与理想、历史与心灵的纯美提炼中,彻底地反叛他所不屑的一切,并与更多的心灵形成溶乳,与善良的追求真知的底层民众一道走向更宽阔、更光明的英雄路,在这条路上,众多鲜活的生命使得一方圣洁的精神家园更加绿意葱葱。西方当代生态思想家欧文·拉兹洛在解析人类的生态困境时指出:“人类的最大局限不在外部,而在内部。不是地球的有限,而是人类意志和悟性的局限,阻碍着我们向更好的未来进化。”[9](p15)的确,要想解决生态危机,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类如何调整、端正自己的价值取向;如何看待精神的价值;如何发掘地球生态系统中的精神资源。我们在张承志的散文中找到了信仰与理想的崇高;找到了独立与自由的高贵;找到了生态精神的家园!
[1]鲁枢元.自然与人文·绪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
[2][日]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纪[M].荀春生,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
[3][美]阿尔·戈尔.濒临失衡的地球——生态与人类精神·导论[M].陈嘉映,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
[4]张承志.以笔为旗[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5]张承志.北方的河[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
[6]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7]张承志.金牧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8]王岳川.当代西方最新文论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9][美]欧文·拉兹洛.人的内在限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