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新伟
(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阜阳236037)
孙犁先生自1927年起开启写作生涯,终以清新优美的《荷花淀》等作品享誉文坛,被认为是“荷花淀派”的创始人。他酷爱读书,晚年转向书话创作。其书话作品知识、哲理、情感含量丰富,可谓开卷有益,是一份非常宝贵的精神财富。他把自己的人生经验融入到文字中,特别看重中国传统文化知识,认为可以古鉴今,帮助现代人树立良性的人生价值观。
孙先生最早的书话随笔类作品集,是由吴泰昌、董秀玉编选的《书林秋草》(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版)。内容为《耕堂读书记》、《书衣文录》的一部分,以及一些古典和现代著述的品读等,从中即可看出孙先生晚年读书偏于古代典籍的趋势。
《耕堂读书记》(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是从《书林秋草》中的一组书话扩编而成,主要谈的是古代的文化典籍。后又再扩充为上、下两卷,分别由大象出版社在2008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在2012年出版。
《书衣文录》(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版),亦从《书林秋草》中的同名书话扩充而来,是孙先生在“文革”动乱年间修补书籍时题在包书叶上的感言。
金梅选编的《孙犁书话》(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为姜德明先生主编的“现代书话丛书”之一种。该书仿《书林秋草》的概览式编选方式,把孙先生的各类书话都选进去一些。由于姜先生的这套丛书收的都是名家之作,自然影响最大。
孙犁先生的书话文体相当独特,点面结合,叙述和分析皆有感而发,既有随笔札记的洒脱,又有学术文章的严谨。最值得称道的是结合《史记》的“太史公曰”和《聊斋志异》的“异史氏曰”的文体形式,创造出“耕堂曰”的议论方法。有学者认为是孙先生“出于从古书中抒发现实感兴、进行理性思辨的需要”[1]而特意设置的,从书中“跳”出来进行概括和议论,与现实对接,达到“为人生”的目的。孙先生的书话语言亦有特色,清晰、简洁,由于多谈古籍,间杂以文言,形成文白交错、典雅明快的语言风格。孙先生的书话不事铺陈,以叙议为主,文笔优美,可当美文来阅读。
孙先生一生爱书惜书,新中国成立后定居于天津,在百废待兴、工业农业大干快上的时代氛围中,工作之余搜寻、购置古代典籍,对其进行整理、辨析、论评,能够独辟蹊径关注传统的文化传承问题,今天看来是弥足珍贵的。他的知识范围,几乎囊括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几近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百科全书。
金梅在《孙犁书话》后记中说过这样的话:他“堪称是一位具有渊博学识、尤其是文史功底深厚的作家。”“文史哲经、农林畜牧、金石考古、书法美术等等,各种门类的书籍,他都广泛搜集,涉猎研读。”孙先生有多篇书话谈到他购置的经史子集类传统典籍,他对于收在“经部”的古籍虽有所搜集,但兴趣不大,大概是由于经书已被王朝官方意识形态所规范的缘故。对于史部、集部、子部的书则非常喜欢,曾详细地对这些进行过分类,如谈史部书列了正史、编年、纪事本末、古史、别史、杂史等十四类;谈子部列了周秦诸子、儒、法、兵、农、小说等十三类;集部则列的更多,是按朝代进行排列的。由此可见孙先生确实是广泛涉猎,谈论起来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不仅是这些,孙先生还搜集有农桑畜牧花卉类的古籍和金石美术图画类的典籍,为了掌握传统的文化知识脉络,孙先生还购置了一些书目类的书籍,如《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四库简明目录标注》、《西谛书目》等,以之进行宏观把握。
孙先生晚年精心购置传统文化典籍,一是为了以史鉴今,获得对现实生活的洞察;一是作为精神寄托,修身养性。他曾在《书衣文录》中自我诠释道:“能安身心,其唯书乎!”这是孙先生在“十七年”以及“文革”期间,由于现实的错乱颠倒导致身心焦虑而采取的明智选择,通过阅读古代典籍实现了对错乱现实的超越,保全了知识分子的纯正人格。
孙先生的书话不是为了谈书而谈书,而是通过谈书来阐发书中的道理和他对历史的切身感受。“孙犁的一生,阅尽了人世间风云变幻、苦乐悲欢。他把自己这种患难人生的独特感悟糅进书话写作中,极富个性色彩和无穷意味。”[2]孙先生曾写过一部关于社会和群体生活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晚年他的书话则可看做关于他自己人生经历的心灵风云记录,他考辨历史、透视人生,目的是以自己的阅读和生活经验为读者提供人生的依傍,起到他所说的“为人生”的社会效果。
中国自古就是以农业生产、生活为主的国家,孙先生通过阅读古代的农学典籍概括了农耕文明留存的经验教训。他认为历代先贤圣哲重视农桑、忧虑百姓,是难能可贵的事情,但是却不能改变农民生活艰难的命运。其中的问题孙先生看得很透彻,论说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技术落后,仅依靠天时,所得有限;一是重农抑商观念严重,截断农民的致富之路。关于后者,孙先生的分析很有意味,王朝时代虽也有商业,但未形成自己的文化意识,仍以农业文化为指针,受其限制、牵囿。这是传统社会重农轻商的价值观念所导致,只有合理地解决农、商分离问题,才有可能改善农民的生活质量。
关于诸子百家的学说,孙先生特别关注其中阐发的道理,并能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去宏观把握,掘发其价值。他认为先秦诸子虽能百家争鸣、盛况空前,但却是哲理多于实用,理想大于现实,难以实施到具体生活中。汉魏及以后如《盐铁论》、《齐民要术》等则有偏于谈论经济的学说,就显得实际多了。宋以后如《梦溪笔谈》、《容斋随笔》类谈论具体生活的书增多,是因为文化逐渐发达,生活需要增多的缘故。关心社会生活,关注社会发展,是孙先生作为知识分子的人格表现,他说:“人类重史书,实际是重现实。是想从历史上的经验教训,解释或解决现实中存在的问题。”[3]孙先生虽人处在书斋中,但他的思想早已溢出书斋,扩大到了整个社会。
孙先生是文学家出身,古典文学谈的自然就多了。他说汉魏文章多关注国家民生,责任感强。唐文重感情,宋及以后文章偏于义理。认为作家多接触社会,才能写出至理好文。小说方面,认为唐传奇是小说发展的一个关节点,从话神转向话人,落实到社会生活中去,表现生活中的问题。即使后来的《聊斋志异》,看似写狐仙鬼怪,但却有着明确的现实指向性,具有深刻的时代意义和现实意义。而对《红楼梦》、《金瓶梅》也都从社会人生的角度给以切实的评价,发人深省。
孙先生的书话既以知识广博、丰厚见长,读者阅读的时候,自然会从中吸收到大量的知识文化,以丰富自己的学识,扩充原来的知识结构。孙先生的书话包含经史子集、农林畜牧、金石字画等多方面的知识,任读者从中采撷。每个人的读书总是有限,不可能遍读天下书籍,孙先生作为一个藏书家正好以自己的阅读经验品评书籍、推荐好书,论说哪些值得读,哪些不值得读;哪些有益于社会,哪些有益于个人。这对于读者了解社会、认识自我、规划人生是非常必要的帮助。当今社会可称为知识型、学习型社会,只有不断学习、扩充知识才能在工作和生活中游刃有余,固步自封、远离书籍只能跌入自大的陷阱,从而使自己孤立起来。
孙先生的书话全部是融入自己的人生体验有感而发,作为一个睿智的长者,孙先生点亮的是生命之灯,照亮人生的长途。他说:“只有完全体验了人生的各种滋味,即经历了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兴衰成败,贫富荣辱,才能了解全部人生。”[4]孙先生即是体验了他说的种种人生,因而,他感慨道:“人之一生,或者作家一生,要能经受得污蔑和凌辱。要之,在这条道路上,冷也能安得,热也能处得,风里也来得,雨里也去得。”[5]“我应该感谢书籍,它对我有很大的救助力量。它使我在青春期,没有陷入苦恼的深渊,一沉不起。对现实生活,没有失去信心。它时常给我以憧憬、以希望、以启示。”[6]这是他抵御世俗诱惑,摆脱精神困境的有效方法。孙先生自称“幸存于九死”,遭遇过惊涛骇浪,但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安于淡泊,始终葆有求真、向善、爱美之心,这对于读者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无疑有着积极的意义。
孙先生一向视书籍为生命,是安顿身心的良伴。他说:“书无论如何,是一种医治心灵的方剂。”[7]又说:“因为我特别爱好书,书就成了生死与共之物。”[8]在今天网络化、商业化日益侵蚀个人生活,导致日常生活平面化、格式化,精神生活单一化、沙漠化的情况下,医治心灵的书籍确实是一剂良方。孙先生信奉开卷有益的道理,在紧张的生活之余,阅读可以放松身心,怡情愉性,获得心灵的充实。他的书话小品文情并茂,读来犹如闲庭信步,移步换景,常常柳暗花明,让人身心豁然开朗,增强自信、抚慰心灵。
徐雁先生在谈到孙先生的时候阐述过“阅读代沟”问题,认为“孙犁的读书经历和体会,对于科学认识‘阅读代沟’,具有一定的启发性。”[9]
“代沟”的形成,主要是个人的知识和文化结构所导致。査建英和阿城在一次访谈中聊到这个话题,阿城说是症结在于“彼此的知识结构有没有可沟通性。”就是知识结构是否出现了沟壑,他说:“我的知识结构可能跟一个九十岁的人一致,或者和一个二十岁的人一样,我们谈起话来就没有障碍,没有沟。”[10]
也就是说,只要知识结构相似,即使年龄差别很大,也能进行交流。孙先生因为涉猎甚广,知识和文化结构是完整的,就才华来说,孙先生属于通才,且他晚年书话包含有过来人的生活经验,又终身提倡读书学习,这说明他是可以和任何年龄阶段、任何阶层的读者进行交流的。反而是读者群体可能会囿于自己的知识结构和文化结构,不一定清楚孙先生书话的包容性、广博性,那样沟通就有难度了。其实只要用心阅读孙先生的书话,自己的知识结构就会逐渐得到调整,从而达成心灵对话的境界,不断吸收其中的知识和经验,充实自己的人生。
21世纪相比以前是信息更加密集的世纪,呈现出文化大繁荣的景观,传统文化典籍大量重印,全本、节本和电子本等,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但读者往往面对浩如烟海的典籍不知所措,难以辨别选择,读什么和怎么读是很大的难题。这时候就用上孙先生的书话了,在这方面,他的书话就是指路灯,可以承担起导读的任务,引领读者进入古典知识文化宝库的大门,然后指导读者进行良性选择。
在当今快节奏发展的社会中,人的工作和生活压力越来越明显,心态普遍浮躁、焦虑,容易迷失在各种功利性、物质化的庸俗情境中,失去原有的纯真和平和。孙先生的作品重视怡情养性,传达人生经验,正可以导引精神的焦虑而趋于平和,使心灵获得充实感,增强自信心。抛弃消极、被动的生活方式,去积极面对人生、创造未来。而创建“孙犁文库”,拓建“孙犁文学馆”,在孙犁故里和曾经工作和写作过的地方举行有关的主题纪念活动,组织孙犁作品版本展览等等,都是十分有益的举措。
孙先生的小说带有荷花的清香,讴歌美好人性、人情;他的书话富含知识和人生经验,对于提升读者的综合素质有很大的帮助。基于这种认识,实体单位应进行恰当的定位,丰富孙犁网站的内容,通过网络敞开孙先生开阔的精神世界,落实他为人生创作的文学观念,可以使他的作品逐步融入到读者的精神世界之中。
〔1〕 李超,李山林.方法·文体——孙犁《耕堂读书记》评说二题.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2009(5)
〔2〕 马德生.晚年生命的言说——孙犁书话论.郑州大学学报,2007(6)
〔3〕〔4〕〔7〕〔8〕 金梅选编.孙犁书话.北京出版社,1996:31,67,26,27
〔5〕 孙犁.孙犁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35
〔6〕 孙犁.孙犁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210
〔9〕 徐雁.纸老,书未黄.海天出版社,2013:151
〔10〕 査建英主编.八十年代:访谈录.北京:三联书店,20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