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春香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 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 石家庄 050051)
燕赵文化,内涵丰富,历史悠久,她既是华夏文明的摇篮,又是华夏文明的重要一支。燕赵文化研究,是一项古老而又年轻的文化事业。说她古老,是因为远在两千多年前的汉代,司马迁、班固就注意到了曾经作为独立王国存在的赵、燕、中山等地民风民俗,甚至连王国中的某个区域如代地也进入了他们的关照和研究视野。说她年轻,是因为现代意义上的燕赵文化研究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文化热,“文化寻根”使得区域文化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燕赵文化研究亦即由此拉开帷幕。
30多年来,燕赵文化研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研究视角几乎涉及到燕赵文化的方方面面。从时间角度看,自先秦至当代都有涉猎;从空间看,燕赵区域内的燕、赵、中山无有遗漏;从研究方向看,无论政治、经济、思想文化还是历史人物、成语典故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均有研究成果出现,但研究程度深浅不一。在已经取得的研究成果中,学者们对燕赵文化相当多的问题还存在争议,各持己见,这也是特定研究过程中的必然现象。但对于燕赵的区域、燕赵文化的传统内涵及形成原因、当前社会背景下的燕赵文化新质等问题,学者们已基本达成共识。
厘清燕赵的区划是概括总结燕赵文化的内涵或者说区别燕赵文化与其他地域文化特征的前导问题,所以,研究燕赵文化内涵的学者均对燕赵的区划作出了自己的研究和判断。
对于古燕赵地域的界定,学者们大致取得了共识,认为,古燕赵地域以燕山山脉为北界,南至黄河,西起太行山脉,东至渤海,包括现在的河北省、北京市、天津市和山西、山东、辽宁、内蒙古的部分地区。如,王心、焦振文以为:“燕赵,泛指今黄河以北,太行山以西,燕山山脉以南的广大地区。我们这里所讨论的燕赵文化就是建构在地域文化这个概念上的。”[1]无独有偶,方伟也在其文章中写道:“古燕赵在地理区位上是北起燕山一带、南近黄河下游、西起太行山脉、东临渤海,涵盖平原、山地、丘陵和高原等多种地貌类型的一个区域。”[2]关于古燕赵的区划问题,袁树平也持相同观点,他认为:“在人们的习惯思维中,‘燕赵’往往是河北省的别称。其实,古代的‘燕赵’之地,还包括现在的京、津以及山西、河南北部、内蒙古南部的部分地区。燕赵大地北连长城,南界黄河,西倚太行,东临渤海,地形地貌千姿百态,自然、人文景观丰富多彩。”[3]
古燕赵区域也可以叫做广义的燕赵,与之相对的则是狭义的燕赵概念,专指今河北省。“河北”作为一个行政区域的名称,一般认为出现在唐代,但孙继民在《盛唐光环下的河北道》①中否定了这一观点,并详细考证了“河北”名称的由来及唐代以前“河北”行政区划的变化。该文认为,“河北”作为地名的使用首先是用于自然区,其次是大军区,最后才是大政区。作为自然区,河北一名的含义非常浅显易明,因为位于黄河之北而得名。然而“河北”作为区域名称出现的时间相对较晚,而与其涵义相同的河内一名则出现较早。《春秋》和《左传》均不见河北一词,却有河内一名,《左传》定公十三年即有“锐师伐河内”一语。“河北”作为大军区的名称则始于东汉末年,至迟在北魏末年孝庄帝时期开始作为行台区的名称。隋代也曾设置河北道行台区,称“河北道行台尚书省”,时间自开皇二年(582)至开皇九年(589)。不过此时的河北道行台尚书省辖区非常大,不仅包括今河北省大部,还包括今山西省。时光行进到唐代,河北道的名称和地理范围才趋于稳定。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3),“分天下为十五道,每道置采访使”,诸道开始具有了政区的性质。河北采访使驻治于魏州(今河北大名),河北道也成了真正的政区。唐代的河北道尽管不是最早冠以“河北”之称的一级政区,但从此以后这一区域的名称和地理范围基本趋于稳定,维持了几百年的时间。今日的河北省一称即直接来源于此。
对于传统燕赵文化内涵的总结和概括,大多学者都是以古燕赵区域为依托来进行的。如周文夫等人指出,“什么是燕赵文化?简单地说,燕赵文化就是发生、蕴积、传流和发展在古燕赵区域的历史传统文化。”[4]
对燕赵文化传统内涵和特征的表述,则以司马迁首开绪端。他最先给燕赵区域冠以“悲歌忼慨”的标签,不过,司马迁的主要用意还在于用“悲歌忼慨”说明燕赵区域的风俗特征,《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中说道:
种、代,石北也,地边胡,数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然迫近北夷,师旅亟往,中国委输,时有奇羡。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剽悍,而武灵王愈厉之。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也。……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忼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徧诸侯。……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南通齐、赵,东北边胡。上谷至辽东,地踔远,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捍少虑,有鱼盐枣栗之饶。
之后,班固在《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中基本延续了司马迁的见解:“赵、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乱余民。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此“悲歌慷慨”依然侧重指燕赵之地的民俗民风。
后世文人学者大都赞同并采用了司马迁和班固对燕赵之地民风民俗的判定,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悲歌慷慨”不仅仅被用来概括燕赵区域的风俗人情了,更多的却是用其来形容燕赵之地的文风和文化特征,并逐渐成为了燕赵文化的代名词,如:南朝梁刘勰称建安时期邺下文人集团的作品“慷慨以任气”(《文心雕龙·明诗》);韦应物诗云:“礼乐儒家子,英豪燕赵风”(《送崔押衙相州(顷任内黄令)》);钱起诗云:“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逢侠者》);宋苏东坡亦曾赞叹:“幽燕之地,自古多豪杰,名于图书者往往而是”;清初黄宗羲在《马雪航诗序》中说:“彼知性者则吴楚之色泽,中原之风骨,燕赵之悲歌慷慨”;清人孙承泽《天府广记》卷五《后市》云:“燕之山石块垒,危峰雄特,水洌土厚,风高气寒”,故其人“文雅沉鸷而不狃于俗,感时触事则悲歌慷慨之念生焉”;曾国藩对燕赵之文化特征人格精神亦颇有体悟,他说:“前史称燕赵慷慨悲歌,敢于急人之难,盖有豪侠之风。余观直隶先正,……所诣各殊,其初皆于豪侠为近。即今日士林,亦多刚而不摇,质而好义,犹有豪侠之遗。”[5]
先贤学者们对传统燕赵文化“慷慨悲歌”特征的总括,当下学人亦多赞同认可。袁树平说,燕赵区域在文化上的特征就是慷慨悲歌、好气任侠,具有既不同于中原、关陇,又不同于齐鲁、江南的特点[3]。王心、焦振文也以为,经过历史的积淀,燕赵区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特征,这便是慷慨悲歌、好气任侠。韩成武等人亦认为,经过历代名人的反复陈述,燕赵文化精神的内涵终于确定下来,并逐渐形成了该地区的人文传统,燕赵之士遂以慷慨悲歌、好气任侠者自许[6]。所以,燕赵区域的文化特征非“慷慨悲歌、好气任侠”无他。
至于燕赵文化“慷慨悲歌、任气好侠”内涵的形成原因,则不外环境与风俗二者。
首先,燕赵之地“慷慨悲歌、好气任侠”文化特征的形成与其地理环境有直接的关系。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下》中引用了朱赣《风俗》论证各地民风不同的形成原因,说“凡民函五常之情,而去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班固强调了一个地域的地理环境与作为该地文化表征的文化特征、社会风俗的密切关系。中国当代的文化学家们同样也注意到了一个地域的地理环境对当地地域文化举足轻重的作用,如冯天瑜等学者即认为“各类文化类型因而都若明若暗地熏染了地理环境提供的色调……地理环境也可以直接赋予某些文化产品以色彩”[7]。燕赵文化精神品格及传统内涵的生成,受燕赵区域地理环境的影响最大。古燕赵北起燕山山脉,南至黄河,西起太行山脉,东至渤海,区域广阔,域内平原、山地、丘陵和高原,各种地形地貌俱全。由于古燕赵大地的地形地貌高低起伏,复杂多样,故而使得祖祖辈辈生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必须长期面对各种险峻的生存环境,更易形成慷慨不平之气和豪迈磊落的胸襟。
其次,风俗习惯的影响。李学勤在《东周与秦代文明》一书中,将东周时代列国划分为七个文化圈,其中中原文化圈:“以周为中心,北到晋国南部,南到郑国、卫国,也就是战国时期周和三晋(不包括赵国北部)一带。”北方文化圈:“包括赵国北部、中山国、燕国以及更北的方国部族。”根据这样的划分,赵国的南部属于中原文化圈,赵国的北部和中山、燕国则属于北方文化圈。史念海《论两周时期农牧业地区的分界线》在《史记·货殖列传》的基础上画出一条自辽宁绥中县海滨,向西南过北京和太原之北,至今山西河津县龙门山的一条农牧业区分界线,指出此线之南的山西、山东、江南是农耕区,龙门碣石以北是农畜牧区(《中国历史地理论从》1987年第一辑)。赵国的西北高原地区亦称作代地,多居于这条农牧业分界线之北,属于畜牧区。由李学勤和史念海二位先生的划分可知,燕赵之地不仅兼跨中原文化圈和北方文化圈,而且区域内还兼有农耕区和畜牧区,所以燕赵文化就兼有中原文化和高原文化、内地文化和胡地文化、农耕文化和畜牧文化的多重文化因子。赵国北地民俗“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史记·货殖列传》);而燕国在战国七雄中实力相对弱小,经济相对落后,又受山高水寒的气候环境制约,“民雕悍少虑”,豪侠辈出;中山实力更在七国之下,仅为“千乘之国”,长期在赵国、燕国和齐国的夹缝中求生存,“丈夫相聚游戏,悲歌忼慨”。如此,燕、赵、中山三者激荡出的正是“慷慨悲歌、好气任侠”的文化精神品格。
虽然“慷慨悲歌、好气任侠”作为燕赵文化的基本内涵和品格,广为古圣先贤及时人认同和接受,但作为地域文化的重要一支,燕赵文化的内涵又非常丰富,尤其是经过两千多年的历史积淀之后,在当前的历史现状下对传承至今的燕赵文化作出逻辑严密的精确界定并非易事。进入新世纪以来,结合“新河北人文精神”讨论,河北学术界掀起了一个燕赵文化研究的小高潮,对当下燕赵文化内涵的解读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学者们已不满足仅仅用“慷慨悲歌、好气任侠”来言说燕赵文化,更多关注于燕赵文化“慷慨悲歌、好气任侠”之外的内涵与品格。
张金明在《燕赵文化精神的现代传承》中说道,“求贤若渴、礼贤下士、慷慨悲歌、义无反顾、与时俱进、锐意改革、诚信然诺、英勇无畏……都可以纳入其内涵范围。可以说,相对于其他地方文化而言,燕赵文化精神在长期的发展演变过程中获得了更高程度的泛化与弘扬”[8]。魏建震认为,在历史的演进中,河北人慷慨悲歌的民风,逐步升华成大气坦诚、重信守义的人文情结[9]。白玉民以为,燕赵文化具有鲜明的包容性、丰富性和创造性。其刚柔相济、以刚为主的燕赵风骨,集中表现在四个方面,即:勇武任侠,慷慨悲歌;变革进取,自强不息;追求和合,顾全大局;勤劳淳朴,虔诚礼让[10]。方伟在其《人文关怀与构建“和谐河北”的价值取向——关于河北当代人文精神的社会化实践问题》中对河北人文精神的总括比较全面,不但阐释了燕赵传统文化中的优秀因子,也注意到了千百年来束缚燕赵人及燕赵经济文化发展的负面因素,他认为当下的河北人文精神是由传统燕赵文化的英雄意识、悲情情结、变异情势、兼纳包容以及保守朴实五种意识和特质同构形成的[11]。
此外,陈旭霞在《燕赵人文精神的当代意义及其价值》中,把燕赵人文精神的内涵阐释为:慷慨悲歌、求实务实、艰苦奋斗、开放、开拓和顾全大局[12]。张平则认为,慷慨悲歌和经世致用才是燕赵文化的独特精神品格[13]。王文录和王立源认为,河北人最优秀、最有积极性和普遍性的精神是:朴实勤勉、吃苦实干、恪守诺言的品质;吃苦节俭的文化精神;心直口快、和谐和睦、团结互助、顾全大局的精神;敢于斗争、勇于牺牲的慷慨悲歌精神[14]。朱文通和梁文以为,舍我其谁的豪迈精神、直面竞争的挑战精神、立足当下的现实精神和团结协作的发展精神是新河北人文精神的主要特质[15]。禅文化自创立之时就与燕赵有着密切的关系,经过千百年的发展,也逐渐渗透到河北人的生活思想观念中,成为了燕赵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梁世和撰文认为,禅文化也是燕赵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且极具活力和创造性。禅宗的心性之学是对燕赵经世之学的重要补充。在构建当代河北文化精神的过程中,不断吸纳和融合禅文化的心性之学,建立新的价值体系,有着重要的时代意义[16]。
在对燕赵文化优秀品质深入剖析总结的同时,专家学者们也注意到了传统燕赵文化中的消极因素及某些品格的缺失和不足,如:人的主体思想淡薄、缺乏平等观念、缺乏人的权利意识[10];墨守成规、不思进取、安于现状、唯上是从、缺乏自立、自主、自强精神[13]。这些缺失和不足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对河北社会发展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
经过一批专家学者关于河北人文精神的集中研究和探讨,河北省委采纳了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课题组对新时期河北人文精神的阐述和提炼——坚韧质朴、重信尚义、宽厚包容、求实创新,并于河北省第七次党代会报告中正式提出。“新河北人文精神”既弘扬了传统燕赵文化的优秀品质又是当下河北经济发展及构建和谐河北的精神指引,是对悠久的燕赵文化历史积累的当下解读,也是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地方文化价值体系的转换。新时期河北人文精神是对传统燕赵文化激浊扬清的产物,是在传统文化根基上的创新,是河北发展进程中一次深刻的文化自觉[4]。
燕、赵、中山古国虽已成为遥远的历史印记,但它们孕育、塑造出来的人文品格却已成为世代燕赵大地的文化底色和文化血脉。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梳理燕赵文化根脉,探求燕赵文化的内涵,总括前贤及时下燕赵文化研究成果,目的是传承燕赵文化“坚韧质朴、重信尚义、宽厚包容、求实创新”的精神,培养河北人的文化自豪感,凝聚民族力量,获得引领河北经济文化社会全面快速发展的灵魂和力量,提升河北的文化品牌,为河北的文化经济强省建设服务。
[1]王心,焦振文.论河北梆子艺术的燕赵文化内质[J].河北学刊,2011(3):215.
[2]方伟.当代河北人文精神创新发展的价值维度与社会实践[J].河北学刊,2008(6):207.
[3]袁树平.发扬燕赵文化优良传统提升河北文化统战软实力[J].广西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0(4):46-47.
[4]周文夫,孙继民,方伟,等.新时期河北人文精神在我省和谐文化及经济建设中的现实意义[N].河北日报,2007-01-24.
[5]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杂著[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1811-1812.
[6]韩成武、赵林涛,李新.盛唐河北诗人群与“燕赵文化精神”[J].河北学刊,2006(4):208.
[7]冯天瑜、何晓明、周积明.中华文化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29-31.
[8]张金明.燕赵文化精神的现代传承[J].河北学刊,2007(4):232.
[9]魏建震.由慷慨悲歌的民风到大气坦诚、重信守义的精神——论河北人文情结的形成[J].河北学刊,2006(2):179.
[10]白玉民.燕赵文化及其现代文明意义初探[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3):20-22.
[11]方伟.人文关怀与构建“和谐河北”的价值取向——关于河北当代人文精神的社会化实践问题[J].河北学刊,2006(3):189.
[12]陈旭霞.燕赵人文精神的当代意义及其价值[J].社会科学论坛,2005(12).
[13]张平.文化自觉:河北新人文精神的理性祈向[J].河北学刊,2006(1):202-203.
[14]王文录,王立源.河北人文精神之国内横向比较[J].河北学刊,2006(2):186-187.
[15]朱文通,梁文.新河北人文精神的内涵界定与实践意义[J].河北学刊,2006(2):176.
[16]梁世和.禅文化与当代河北文化建设[J].河北学刊,2009(6):214-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