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淑芳
(湖北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石435002)
关于《汉宫秋》的主题思想,学术界一直有许多不同的认识。笔者以为,要想弄清《汉宫秋》的主题思想,比对《汉宫秋》敷演的“昭君出塞”故事与历史上真实的“昭君出塞”事件的出入,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汉宫秋》叙写汉元帝时国势衰弱,奸臣毛延寿因求贿不遂,丑化王昭君的画像,当恶行败露,毛延寿叛汉降番,勾引匈奴大兵犯境,强索已为元帝爱妃的昭君和亲。满朝文武束手无策,昭君被迫出塞。行至汉匈交界的黑水河,昭君投江自杀。剧本结尾,写汉元帝在秋夜孤雁凄惨的哀鸣声中,表达对昭君无尽的思念。《汉宫秋》敷演的故事与史书记载的史料是否一致呢?钦定四库全书班固撰《前汉书·匈奴传》载:“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礼赐如初。加衣服锦帛絮,皆倍于黄龙时。单于自言愿壻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钦定四库全书范晔撰《后汉书·南匈奴传》载:“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把历史记载与《汉宫秋》杂剧加以比较,可以清楚地知道马致远作了很大的艺术加工,其中最突出的有三点,即:错位汉匈局势,改变和亲环境;虚构帝妃婚恋,渲染夫妻深情;改变昭君结局,营造悲剧气氛。马致远如此改编,究竟有什么样的目的?也就是说《汉宫秋》的主题思想究竟是什么呢?联系元代社会现实,我们清楚知道,马致远对昭君出塞故事进行改造,其目的是突出表现反掠夺婚姻思想。下面我们从四个方面论证之。
何谓掠夺婚姻?要确知其义,首先要明确何谓“掠夺”。钦定四库全书汉荀悦撰《申鉴》卷一《政体》第一云:“暴迫而取之,谓之掠夺。”那么,“掠夺婚姻”,就应该是指使用暴力强迫的手段夺占他人妻女所建立的婚姻。马致远的《汉宫秋》正是夸张匈奴军事力量强大,渲染匈奴王的跋扈蛮横——在汉匈边界陈兵百万,强行索要昭君为阏氏。而汉朝军力虚弱,为保疆域不被侵犯,被迫交出昭君。王昭君和亲的目的只是为“息刀兵”。匈奴王武力胁迫汉朝献女企图建立的婚姻,构成典型的“掠夺婚姻”。
剧本开篇就是“冲末扮番王引部落上”云:文王曾避俺东迁,魏绛曾怕俺讲和。獯鬻玁狁,逐代易名,……当秦汉交兵之时,中原有事,俺国强盛,有控弦甲士百万。俺祖公公冒顿单于,围汉高帝于白登七日,用娄敬之谋,两国讲和,以公主嫁俺国中。至惠帝吕后以来,每代必循故事,以宗女归俺番家。”
所谓“文王曾避俺东迁”,当是“平王曾避俺东迁”。《史记·周本纪》言:周幽王“废申后,去太子”,“申侯怒,与繒西夷犬戎攻幽王。……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这是有史可稽的中原人勾结“西夷犬戎”抢劫财物、掳掠妇女的最早记载。后来,幽王之子“平王立,东迁于洛邑,辟戎寇”。
关于“魏绛曾怕俺讲和”,《史记·魏世家》载晋悼公“任魏绛政,使和戎翟,戎翟亲附”。《史记·匈奴列传》亦云:“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史书本来明确说魏绛和戎的结果是“戎翟亲附”、“戎翟朝晋”。可一到番王口中,却变成了“怕俺讲和”,这自然是带有夸张和自炫的口气。
至于“獯鬻玁狁”对中原的侵害,《诗经·小雅·采薇》有言:“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朱熹《诗集传》云:“使我舍其室家而不暇启居者,非上之人故为是以苦我也,直以玁狁侵陵之故,有所不得已而然耳。”[1]105钦定四库全书魏收撰《魏书·帝纪》说:“獯鬻獫狁,山戎匈奴之属,累代残暴,作害中州。”李延寿撰《北史·魏本纪》亦曰:“至秦汉,獯鬻獫狁,山戎匈奴之属,累代作害中州。”
而汉高祖时,“用娄敬之谋,两国讲和”,当是“用刘敬之谋”。《史记·匈奴列传》:匈奴“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脱困后,高帝“使刘敬结和亲之约”。之后,“冒顿长往来侵盗代地。于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稍止”。其实,如果这里番王用上汉高帝“怕俺讲和”几字,倒是名副其实。
然而,尽管历史上和亲政策的出台,的确是在匈奴武力威胁下汉朝迫不得已采取的措施,但毕竟是汉朝自动提出“结和亲之约”、“约为昆弟以和亲”。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汉朝“自愿”奉上“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所以,即使番王在边境耀武扬威,汉朝仍然有权拒绝他的求亲。第二折“番王引部落上”即云:“昨遣使臣款汉,请嫁公主与俺,汉皇帝以公主尚幼为辞,我心中好不自在。”但是并未立即发难。
可是一见到美丽的王昭君画像,美色当前,匈奴王不再顾忌汉匈之间的结盟关系,而是蛮横地说:“世间哪有如此女人,若得他做阏氏,我愿足矣。如今就差一番官,率领部从,写书与汉天子,求索王昭君与俺和亲。若不肯与,不日南侵,江山难保。就一壁厢引控甲士随地打猎,延入塞内,侦候动静。”番使来到汉朝,更是直言恐吓:“呼韩耶单于……特差臣来单索昭君为阏氏,以息两国刀兵。陛下若不从,俺有百万雄兵,刻日南侵,以决胜负。”
汉朝君臣虽然百般不愿意,但是国力不如人,只得忍痛割爱。
元帝先是诏令大臣:“您众文武商量,有策献来,可退番兵,免教昭君和番。”可是尚书令五鹿充宗为代表的臣下只是畏惧匈奴强大,说:番使“索要昭君娘娘和番,以息刀兵。不然,他大势南侵,江山不可保矣”。因自知国力衰弱,就一再规劝皇帝:“陛下,咱这里甲兵不利,又无猛将与他相持。倘或疏失,如之奈何。望陛下割恩与他,以救一国生灵之命”;“陛下割恩断爱,以社稷为念,早早发送娘娘去吧”。面对文臣武将的无能,汉元帝埋怨道:“空有满朝文武……都是些畏刀避剑的,恁不去出力,怎生教娘娘和番”;“您只会文武班头,山呼万岁,舞蹈扬尘,道那声诚慌顿首”。并且指责群臣尸位素餐,甚至气愤地说:“久以后也不用文武,只凭佳人平定天下便了。”
昭君深知国家面临危机,充分体谅汉元帝的难处。虽然抛舍不下“与陛下闱房之情”,虽然担心“胡地风霜”难以“消受”,可既然匈奴王“拥兵来索,待不去,又怕江山有失。没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得知汉朝妥协,番王兴奋地说:“今日汉朝不弃旧盟,将王昭君与俺番家和亲……两国息兵,多少是好。”
各种不同身份的人物,口吻一致:送出昭君和亲——和平,拒绝昭君和亲——战争。剧中匈奴王强迫昭君出塞成婚,正是“暴迫而取之”的掠夺婚姻。
《汉宫秋》第四折,汉元帝梦见昭君“和番到北地,私自逃回”,却被番兵冲进皇宫,当面抓走。“番兵上云:恰才我打了个盹,王昭君就偷走回去了。我急急赶来,进的汉宫。兀的不是昭君?(做拿旦下)”。这也再一次证明剧中所谓“昭君和番”的实质就是匈奴王武装掠夺妇女。
汉高祖刘邦虽然与匈奴定下了和亲之约——“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但是,其前提条件必定是这些和亲的女子都属于未婚青年。可是《汉宫秋》中,王昭君不仅是被武力强迫出塞,而且是有夫之妇。马致远描写汉元帝与王昭君的甜蜜恋情和美满姻缘,处处强调夫妻二人情深意重,离别时依依不舍苦苦留恋。这些,都是为了衬托婚姻被破坏时对当事人造成的伤害之深,谴责为一己私欲拆散他人夫妻的残忍恶行。
剧本第一折,叙写元帝对昭君一见钟情。在他眼中,王昭君“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一笑有倾城价。若是越勾践姑苏台上见他,那西施半筹也不纳”。即使是“便宣的八百姻娇比并他,也未必强如俺娘娘带破赚丹青画”。
元帝说:“自从西宫阁下,得见了王昭君,使朕如痴似醉”,片刻也不愿分离,“守着那皓齿星眸,争忍的虚白昼”;“他诸余可爱,所事儿相投……姻缘是五百载该拨下的配偶,脸儿有一千般说不尽的风流”;“爱他晚妆罢描不成画不就,尚对菱花自羞。我来到这妆台背后,原来广寒殿嫦娥在这月明里有”。作者让元帝反复表露对昭君的迷恋,并不单纯是讽刺他沉迷女色,其重点是要突出夫妻情重。【金盏儿】曲中,作者更是把汉元帝与王昭君等同于俗世的普通夫妻:
【金盏儿】你便晨挑菜夜看瓜,春种谷夏浇麻。情取棘针门粉壁上除了差法。你向正阳门改嫁的倒荣华。俺官职颇高如村社长,这宅院刚大似县官衙。谢天地可怜穷女婿,再谁敢欺负俺丈人家。
这支曲子,并不仅仅是诙谐幽默,逗人发笑。其真正的意义是描写元帝与昭君也只是人间的寻常夫妻。而作为“农夫的女婿”,汉元帝看重亲情,爱屋及乌,给予丈人家最切实际的关照——可享受免除赋役的优待,可免受县官、村长、社长的欺压。
作品更加重笔渲染恩爱夫妻被逼迫分离时撕心裂肺的痛苦:“从今后不见长安望北斗,生扭做织女牵牛”;“我索折一枝断肠柳,饯一杯送路酒……痛伤心重回首,则怕他望不见凤阁龙楼”。特别是第三折灞桥送别,马致远用【双调新水令】一整套曲子,让汉元帝倾诉离别的哀伤,宣泄相思的痛苦,追忆昔日的幸福欢乐,怜惜昭君的远嫁蛮荒,叹息自己的软弱,埋怨文臣武将的无能。曲词中,“生扭做织女牵牛”,“本是对金殿鸳鸯”,“早是俺夫妻悒怏”,“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俺可甚糟糠妻下堂”,处处强调的都是夫妻情重,不忍离别。本折最后三支曲子,烘托汉元帝内心的痛苦,最为脍炙人口,被王国维认为是“写景之工者”:
【七兄弟】说什么大王不当恋王嫱,兀良,怎禁他临去也回头望。那堪这散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
【梅花酒】俺向着这迥野悲凉……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昭君离别之际回头看向元帝的哀怨眼神,“激起了汉元帝的极度悲哀,他已无暇顾及周围的一切,一味地沉沦于‘人去楼空’的想象之中”[2]106。剧本通过幻觉、幻景,“把汉元帝即将返回咸阳宫时的神态,把那种来到昭阳殿孤对美人图相思之情状,有形有色地表现出来了。由于这些景物所创造的深邃朦胧、惨淡凄凉的咸阳宫殿的阴冷气氛,强化了汉元帝与昭君诀别之际的离思别恨,使此时悲剧情绪的感染力达到了饱和状态”[2]106。可以说,汉元帝有多么伤心欲绝,武装迫婚者就有多么残忍可恶。作者反对掠夺婚姻的主题不言自明。
面对番王武力威胁,“为国家大计”,昭君挺身而出:“妾既蒙陛下厚恩,当效一死,以报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昭君答应和亲,其实心中已经做好了牺牲的打算。因此,行到汉匈边界黑水河边,昭君不肯入番,投江而死。她“借一杯酒望南浇奠”,说:汉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来生也!(做跳江科)。”
剧本描写昭君不愿背叛汉朝,背叛丈夫,改嫁番王,毅然投水自杀,反映女性不堪凌辱以身殉国、以身殉夫的高洁品质。这样的故事,在元代具有真实的背景。在元灭南宋的过程中,掠夺婚姻具有普遍性,而汉族女性为维护尊严以身殉节,仅从郝经的文章就可以略见一斑。
钦定四库全书郝经撰《陵川集》卷十《巴陵女子行有序》载:
己未秋九月,王师渡江,大帅拔都及万户解成等,自鄂渚以一军觇上流,遂围岳。岳溃,入于洞庭,俘其遗民以归。节妇巴陵女子韩希孟,誓不辱于兵,书诗衣帛以见意,赴江流以死。其诗悲婉激切,辞意壮烈,有古义士未到者。……余既高希孟之节,且悲其志,作《巴陵女子行》以申其志,云:
巴陵女子尚书妇,生平不识门前路。乱兵驱出势仓皇,夫婿公姑在何处?吞声掩泪行且啼,啼痕沾湿越罗衣。此身忍使人再辱,裂帛暗写临终诗。上言社稷安危事,下说投江誓天志。一回宛转一悲辛,心折魂飞不成字。诗成泪尽赴江流,蛾眉萧飒天为愁。芙蓉零乱入秋水,玉骨直葬青海头。(有删节)
《陵川集》附录的《巴陵女子赴江诗》有云:
妾本良家子,性僻守孤梗。嫁与尚书儿,含香署兰省。直以才德合,不弃宿瘤瘿。初结合欢带,誓比日月昞。鸳鸯会双飞,比目愿长并。……一方遭虏刼,六族死俄顷。……妾心坚不移,改邑不改井。我本瑚琏器,安肯作溺皿。志节匪转石,气噎如吞鲠。不作爝火燃,愿为死灰冷。……借此清江水,葬我全首领。……愿魂化精卫,填海使成岭。
“我本瑚琏器,安肯作溺皿”!这,也应该是剧中王昭君投江时心底发出的声音。此外,郝经《武昌词三首自序》还载:
王师围鄂,游骑于金牛镇得一妇人,欲侵之。厉声曰:我夫婿翁姑皆死,目前未即死,又可受辱邪?速与我死。遂置之。自称梅溪主人张素英,作歌诗数篇以见志,寻以疾卒。于湖中得一路分妻,一日以无夫选赐有功军人。即以掌批其颊,对今上大呼曰:妾夫将千五百人,扼敌沅州。妾命妇也,岂可辱于是!乞速赐死!上矜其志,赐之衣粮,使有司存恤之,以俟其夫。亦寻以疾卒。又有汉阳教授之妻,为一兵所掠,义不受辱,投于沙湖。三人者,仆亲见之,皆可附希孟之义。
这些,都是郝经的亲身经历。作为元朝的忠臣,郝经的记载可能隐去了许多血腥的场面,并且不忘对“今上”忽必烈歌功颂德,但是我们仍然能够想象得到,这四位义烈女子,为了反抗掠夺婚姻,两位“寻以疾卒”,两位投水而亡的惨烈场景。在国家面临危亡时,在婚姻遭到破坏时,在即将要成为野蛮的征服者掠夺婚姻的牺牲品时,这些汉族女性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愿屈辱苟活。投水自杀的王昭君,正是这些女性的缩影。
《陵川集》所记的“己未”年是公元1259年。蒙古统治者这次大规模向南方用兵,因贾似道在鄂州乞求议和,忽必烈撤军。可是贾似道却向皇帝谎报战功——“以却敌为功”谋得了相位,并且扣留忽必烈派出的和谈使者郝经一行长达十六年。《元史·郝经传》云:“宪宗二年,世祖以皇弟开邸金莲川,召经,咨以经国安民之道,条上数十事,大悦,遂留王府。”元宪宗二年是公元1252年。郝经受忽必烈重用时,马致远方始出生。李修生先生《元代杂剧史》说:“马致远的生年约为海迷失后称制二年(1250)左右。”[3]155到1279年元灭南宋,虽然号称“伯顔丞相吕将军,收了江南不杀人”(汪元量《醉歌》其十),可是,我们仍然可以看到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一百七“元伯颜入临安”记载:“元人索宫女,内侍及诸乐官,宫女赴水死者以百数。”[4]这时,马致远30岁左右。
因此,马致远创作《汉宫秋》杂剧,必是前人书籍的所传所颂、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所闻,给他以强烈的震撼,于是编造昭君拒绝出嫁番王最终献出生命的故事,表现遭受蹂躏的女性以生命对掠夺婚姻进行反抗,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
如果说《汉宫秋》第三折渲染的是帝妃生离之惨痛,那么,第四折是写夫妻永别后汉元帝的悲痛余哀,突出表现他对美满婚姻被破坏的怨愤与痛苦。
宝殿生凉,六宫人静,炉香袅袅。汉元帝苦苦思念昭君,夜不成寐,云:“自从明妃和番,寡人一百日不曾设朝。今当此夜景萧索,好生烦恼!”可是空对着美人图影,心上人却杳如黄鹤。好不容易见到昭君“私自逃回”,却被番兵闯入宫中,当面抓走。此时宫外传来凄厉的孤雁哀鸣,让他猛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强横的番兵永远是笼罩在他与昭君夫妻之间的噩梦。从【蔓青菜】到【随煞】九支曲子,孤雁成了汉元帝倾诉与发泄的对象,孤雁的哀鸣,引发了汉元帝如泣如诉的心灵独白,表达了他生命的全部痛苦与无奈。在他的感觉中,“雁叫长门两三声”,“伤感似替昭君思汉主,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横。凄怆似和半夜楚歌声,悲切似唱三叠阳关令”。听到孤雁的哀鸣,就想起了昭君被逼离汉宫,以及她为捍卫爱情和婚姻香消玉殒。汉元帝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孤雁。失去了昭君,他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欢乐,生命也就失去了勃勃生机。他越沉浸在这种痛苦中不能自拔,我们就越可以感受到掠夺婚姻者的残忍和无情。
正是:“落叶深宫雁叫时,梦回孤枕夜相思。”“破幽梦孤雁汉宫秋”,营造了一种“失偶”的悲凉气氛。在中国人的观念中,鸿雁配偶稳定,是爱情坚贞的象征。孤雁哀鸣,传达的是对配偶的思恋。钦定四库全书宋赵以夫撰《易通》卷五云:
鸿,随阳之鸟,寒气复则自北而南,其来必以渐。或失其匹,终身孤飞。有贞女不从二夫之象。
钦定四库全书元陈应润撰《周易爻变易缊》卷七云:
鸿之一偶死,则终身孤飞。
钦定四库全书清王奕清等撰《御选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九云:
元遗山《雁丘词》序曰:太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余因买得之,葬于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丘”。并作雁丘词。
词中,元好问深有感触地问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张炎《解连环·孤雁》也说:“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这与剧中曲词表达的是相同的感情——对配偶的思念与失偶的悲哀。
当然,马致远毕竟是元朝的臣民,所以,对匈奴王的行为虽有谴责,更有开脱与辩护。剧中常常强调:番王“款塞称藩属汉家”:“我有甲士十万,南移近塞,称藩汉室。昨曾遣使进贡,欲请公主。未知汉帝肯寻盟约否。”昭君死后,番王醒悟,把背主奸贼毛延寿“解送汉朝处置”,“依旧与汉朝结和,永为甥舅”,“依还的甥舅礼两国长存”。这些描写,容易让人迷惑,也容易掩盖戏剧真正的主题。
事实上,匈奴民族本来就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是“正宗”的华夏子孙。《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史记·五帝本纪》云:“帝禹为夏后。”毫无疑问,匈奴人是治水的大禹的后裔。因此,匈奴与汉朝的矛盾,不过是中华民族大家庭内部兄弟之间的矛盾。
这矛盾源自不同的生存文化。中原的农耕文化,讲究春种秋收冬藏,厉行节约。因此,只要不是连年的大面积的自然灾害,人们应对起来游刃有余,生活安定平稳。而同为中华子民的匈奴民族,生活环境恶劣,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方式,缺少蓄积和储存食物的条件与习惯,使得他们应对严重自然灾害的能力很差,靠天吃饭。只要一年严重干旱畜草枯死牲畜饿死或者大雪冻死牲畜,牧民生活就陷入危机。而解决危机的方式有时就是南侵到农耕区“打草食”,顺带掳掠妇女。农耕区人民不堪其扰。双方的矛盾与隔阂累积起来,就越来越严重,武装冲突也时有发生。但是这种民族矛盾并不是《汉宫秋》要表达的主题。
要之,马致远的《汉宫秋》之所以备受推崇,不仅因其曲词风格与成就无与伦比,更重要的是,这部作品揭示了元代最现实的问题,反映了时代的思潮。
[1]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2]宋常立.汉宫秋悲剧艺术二题[M]//王季思,等.中国古代戏曲论集.北京: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
[3]李修生.元杂剧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6.
[4]历代纪事本末: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