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下挣命——黄春明《锣》中憨钦仔形象

2013-04-08 08:54周彦彦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人民文学出版社罗汉阿Q

周彦彦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立志做“小人物的代言人”①古继堂、樊洛平:《简明台湾文学史》,北京时速出版社2002版,第455页。的台湾作家黄春明,其代表性作品《锣》写了在资本主义经济冲击下台湾小镇底层落魄农民的悲惨境遇。憨钦仔以打锣为生,面对失业的无奈境况,他处心积虑地为活下去而努力,其中不乏有些小聪明、小手段,但其骨子里的劣根性也昭然若揭。

一 思想上的阿Q

《锣》中的憨钦仔我们很熟悉,他身上具有浓厚的中华民族文化传统,我们很容易想到鲁迅笔下的阿Q,有人直接称憨钦仔为“台湾的阿Q”②林乘璜:《论台湾的阿Q》,小说评论,1992第2期。,其身上的“精神胜利法”是与阿Q一脉相承的。

憨钦仔原本以打锣为生,是小镇上的“名人”,靠一面铜锣过着半生无忧无虑的生活,是“老米酒喝得最匀”③《台湾小说选》(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73页。的一个。当“当、当、当”的锣声被青年的喇叭筒叫嚷声取代后,憨钦仔的状况也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在生活压迫下,他身上潜在的悲剧性格和民族劣根性也逐渐显露出来。

面对丢失打锣职业的厄运,憨钦仔也像阿Q一样采取不愿意承认、回避,自欺欺人的态度,利用“精神胜利法”战胜眼前的困窘,给自己营造一个虚假的精神氛围,用诡辩说服自己,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为了躲避欠债的杂货店,他“殚精竭虑”地设计出行路线,虽然明知“简直就是脱裤子放屁”④《台湾小说选》(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75页。,但他也很赞赏自己这种“聪明”,并认为“狡猾就是聪明,聪明不就是狡猾?”①《台湾小说选》(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75页。。憨钦仔的出行路线本身就是一种狡猾行为,可经他在脑海里这样一诡辩转换,反倒成为一种聪明行为。他把狡猾与聪明等同,经过这样一番转化,不但战胜了自己的思想,还赞叹自己并“愉快地拥抱着对自己的那一份尊敬”②《台湾小说选》(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75页。。这与阿Q“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吗?”③《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05年版,第517页。有异曲同工之妙。

为了生存,为了不再忍受番薯的酸烧,憨钦仔决定挤到茄冬树下,但为了顾及自己的面子,为了保留“一点社会的什么东西”④《台湾小说选》(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74页。,他通盘考虑,步步为营,可谓煞费苦心。在扛棺材的罗汉脚面前,他说打锣行当的种种不好,强说自己打锣的苦衷:“有时一天打下来喉咙都失声,腿酸好几天。这还不打紧,还有拿不到钱的哪!”⑤《台湾小说选》(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84页。针对一些人怀疑他丢失打锣职业,他也镇定自若地吹嘘“我憨钦仔又不是傻瓜一个,如果打锣是好活儿,我还会好好地把饭碗捧送给别人?”⑥《台湾小说选》(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85页。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行为,正是憨钦仔自欺欺人的表现。“面子问题”是中国人的普遍问题,为了面子憨钦仔尽力掩盖真相,竭力保住自己那份尊严。其实在残酷现实面前,这种虚假的面子犹如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经不起半点冲击。社会环境的改变,像憨钦仔这样的小人物无法看清事实,更无力把握自己命运,他们只会盯着自己眼前利益。正如憨钦仔认为自己丢掉打锣行当就是青年扩大器出现的缘故,他认识不到这种状况背后有更深的经济因素。

自吹自擂、自我麻痹的精神胜利是阿Q与憨钦仔的共通之处。憨钦仔对罗汉脚们的吹嘘,赢得他们赞同加入后,表面上和他们有说有笑,可内心深处却鄙视他们,自认为自己比他们高出一等,殊不知自己和他们一样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挣命者,甚至还不如他们,毕竟这群罗汉脚还可以扛棺材,而憨钦仔自己呢,假如罗汉脚不收留他,恐怕他连自己的生存都无法解决。这与阿Q轻视王胡、小D不是同样的吗?憨钦仔受到仁寿的为难,当面叫仁寿为“叔公”,背后也只能闷着声音的骂“干你老母……”。阿Q受到欺侮时不是说“我是虫豸——还不放么?”⑦《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05年版,第517页。来求饶,背后也只是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⑧《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05年版,第517页。来使自己心满意足地得胜吗?把自己置于虚幻之中,麻痹自己,以寻求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这正是阿Q与憨钦仔的可悲之处。

二 行为上的孔乙己

如果说憨钦仔在思想上因“精神胜利法”而与阿Q更为相像的话,那么憨钦仔在行为上则与孔乙己更为接近。他们都自恃清高,极力维护自己那自以为重于一切的面子,面子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尊严。

憨钦仔与臭头他们一群罗汉脚到杨秀才家帮佣,“憨钦仔不愿和他们蹲在一处,他怕这里这么多人出入,蹲在那里叫人看见了,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想,自己却先难过起来。”⑨《台湾小说选》(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09页。憨钦仔在心眼里是看不起这些罗汉脚们的。自恃自己身份高于他们,有不屑与他们为伍的心理,认为自己目前与他们一起扛棺材,是不得已行为。他一直梦想甚至渴望有朝一日重新打锣,脱离这群低阶级行列。这与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⑩《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05年版,第458页。的心态是一样的,孔乙己宁愿自己的长衫“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⑪《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05年版,第458页。也不愿意脱下显示自己是读书人身份的标志——长衫。孔乙己在心眼里是看不起那群短衣帮的,然而那群短衣帮又何曾看得起孔乙己?憨钦仔和孔乙己其实都是生活在自以为是的自己的想象世界中,在他们虚构的想象中他们是尊贵的、是优越的,是罗汉脚、短衣帮们所不能比的,殊不知他们与罗汉脚、短衣帮们并没有根本差异,都是一群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受侮辱与受损害者。他们思想中的等级意识促使他们具有这些思想,而这些思想促使他们心灵被扭曲、人性被异化。

其实,憨钦仔和孔乙己本性并不坏,憨钦仔和孔乙己失业后都曾有过小偷小摸行为。憨钦仔丢失了打锣职业,迫于生存压力,在毫无办法情况下到阿里史去偷番薯以填饱肚子,这仅仅是他维持生命的不得已之计,他走上歧路,责任并不完全在他,他是被社会大潮推动而盲目往前滚的。他也是富有同情心的,偷偷给疯彩送饭即是明证。憨钦仔内心也知道偷东西是为人所不齿的,只是由于求生本能使其行为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是资本主义的入侵促使他走向转变,走向歧途,归根结底他是经济发展大潮中的一个牺牲品。而孔乙己也是为了生活所迫才去偷的,虽然有“窃书不能算偷”①《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05年版,第458页。的迂腐理论,但孔乙己同样本性也是不坏的,也是热心的,他教“我”写茴香豆的“茴”字,以及分茴香豆给孩子们吃,都显示出孔乙己的善良,况且孔乙己“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②《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05年版,第458页。。

憨钦仔和孔乙己都是在面子下挣命的人,他们都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毒害,脑海里等级思想异常严重,为了维护自己虚假的面子而做出种种可笑行为。

三 结局上的王秋赦

虽然古华的《芙蓉镇》发表晚于黄春明的《锣》,两位作家也可能从未谋面,但两岸不同时期两位作家在处理自己小说中人物时,却不谋而合,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即在结局上为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设定了相同结局——疯了。

《锣》中结尾写憨钦仔:“他的声音已经颤抖的听不清什么了。但是他的嘴巴还是像在讲话,用力一张一闭,到后来连声音都没有了。只是讲话的口形,叫人从中可以猜出,他一直在说‘我憨钦仔,我憨钦仔’”③《台湾小说选》(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36页。。这是憨钦仔“从中兴到末路”转变、打击后的形象。憨钦仔一直很迷恋自己的职业,丢掉打锣的差事与臭头等罗汉脚们一起扛棺材后,他还一直梦想自己能重操旧业。在他备受罗汉脚们排挤时,“公所的那个人”的出现,让他打锣三天,使他的生命出现转机,也使他看到新生的希望,犹如跌落在茫茫大海中的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然而命运往往给最无助的人开天大的玩笑,当憨钦仔沉浸在自己创意的叫嚷声中,“公所的那个人”又出现了,他这一次的出现把憨钦仔从山上推倒在悬崖下,憨钦仔被突然出现的命令吓傻了。一个刚刚满怀希望的人,一个刚刚对未来充满憧憬的人,不可能接受这种天壤之别的变化,这种变化对憨钦仔来说是祸从天降、是乐极生悲、是致命的。

《芙蓉镇》中这样描写最后的王秋赦:

吊脚楼主王秋赦发疯后,每天都在新街、老街游来荡去,褴褛的衣衫,前襟上挂满了金光闪闪的像章,声音凄凉的叫喊着:

“千万不要忘记啊——!”

“‘文化大革命’,五六年又来一次啊——!”

“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啊——!”

王疯子的声音是幽灵,是鬼魂,徘徊在芙蓉镇④古华:《芙蓉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5页。。

王秋赦也是一个乐极生悲,接受不了命运突变打击而发疯的人。他和憨钦仔的发疯都是由一个极美好的憧憬跌落到一个极悲惨的境遇,一切美好的想象,一切诱人的利益瞬间都被打破,其乌托邦理想瞬间崩塌,他们经历过多变故的脆弱心灵已承担不起这样一种突变。一旦理想中的愿望破灭,其想象的光坏退却,他们不疯便傻,成为社会必然的牺牲品。

四 憨钦仔的形象意义

《锣》中憨钦仔不是一个个案,而是当时台湾乡民,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缩影。20世纪60年代的台湾由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入侵,开始了经济转型,资本主义经济的到来,让人们手足无措,处于农业经济与资本主义经济夹缝下的农民更是诚惶诚恐。具有落后小农意识,保守狭隘的农民如憨钦仔者,不免沦为悲惨境地。

憨钦仔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在经济关系转型下,他丢失了打锣行当,从一个表面风风光光的面子人变为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由于无产没有地位,他成为一个被欺侮、被冷落对象,仁寿的当众刁难,罗汉脚们的冷语讥讽,撕扯着憨钦仔的“面子”。作为一个底层无产者,他是一个被侮辱者;作为资本主义经济牺牲品,他是一个被损害者。

中国农民更多地受封建文化毒害,憨钦仔就是其中的代表,自私、落后、保守是憨钦仔们身上的精神元素,狭隘、精于心计是其心理因素。在封建文化毒害下,他成为一个人形扭曲的好胜者。自己一无所有,丧失了往日的辉煌,还处处装腔作势,显示自己高于他们一等,处处争胜,争“面子”。有人说世上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阿Q式人物存在,憨钦仔就是阿Q的一员,是我们国人魂灵的代表。

社会的发展变化是不可阻挡的,憨钦仔们是被历史遗忘的“草根”一族,他们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他们的生活状态也是很少有人去关注的,他们的出生与死亡似乎都无足轻重,然而这才是中华民族大多数人的常态,他们代表着中华民族。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阿Q,都是憨钦仔。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文化负面的积淀,也就是民族的弱点即国民劣根性。

“中国整个历史发展过程呈现出来的‘深层结构’表现为一个‘超稳定体系’的形态”①(美)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广西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页。,中国文化也是一个超稳定形态,这种超稳定形态导致中国人一种超稳定的平衡心理,中国人往往囿于原有规范、条件等,一旦外界发生变化,原来的平衡被打破,中国人就往往容易产生失衡心理,为了弥补这种不平衡,“精神胜利法”便有了充足市场,于是中国也便有了千千万万个阿Q、憨钦仔。鲁迅、古华与黄春明虽身隔两地,但中华赤子之心亦同,他们不约而同地写到我们民族的劣根性,阿Q、憨钦仔成为我们反观自我的一面镜子,当我们为这些小人物悲悯的时候,是否有更深的东西需要我们反思呢?

[1]吴文辉.向着反映现实的深度突进——台湾作家黄春明的小说创作初探[J].学术研究,1982(1).

[2]林乘璜.论台湾的阿 Q[J].小说评论,1992(2).

[3](美)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M].桂林:广西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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