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2012年5月,马原的小说《牛鬼蛇神》在书商、作家和文学批评家们的集体起哄中闪亮登场。在该书的腰封上,书商们赫然将马原的小说称之为“汉语写作的典范,当代文学的巅峰”。并将《牛鬼蛇神》赞誉为“马原‘归隐20年的思考。它涉及到人、鬼、兽,起源、常识、真实、假象、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宗教……他近六十年体会到的神奇和诡异全倾注于本书”。由此看来,这简直可以说是马原的一部生命之书和智慧之书。对此,该小说的编辑不吝赞美之词,激情满怀地颂扬道:“马原老师的《牛鬼蛇神》才是真正的杰作啊。我编校完了,细读第二遍,极崇拜,极惆怅,还有些难过。这样的杰作,十年读到一部就很幸福了。他把一生精华浓缩在这里了——生命的赞歌,命运的赞歌。”
曾经,我对横空出世的作家马原非常崇拜。文学批评家吴亮在二十多年前说过:“写小说的马原似乎一直在乐此不疲地寻找他的叙述方式,或者说一直在乐此不疲地寻找他的讲故事方式。他实在是一个玩弄叙述圈套的老手,一个小说中偏执的方法论者。”自此,“马原的叙述圈套”和“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总是被我们这些爱好文学的青年津津乐道,百说不厌。然而,时过境迁,曾经宣称“小说已死”的马原,在搁笔多年之后又重出江湖。遗憾的是,这部被称之为“汉语写作的典范,当代文学的巅峰”的《牛鬼蛇神》,却成了马原复出的滑铁卢,它让我们无比失望地看到,“马原的叙述圈套”再也玩不转了。
在当代文坛上,我们看到的一个屡见不鲜的怪现象就是,凡是把小说写得好读的作品,往往就会被认为是没有品位的二三流的通俗文学作品,甚至根本就不被看成是真正的文学作品。而那些大牌作家故作高深,越是把小说写得艰涩难读,就越是像皇帝的新衣一样,受到众多的文学批评家们疯狂的追捧。因此,某些著名作家仿佛就像故意要跟读者较劲一样,都在铆足了劲,拼命看谁的作品写得更让读者难以卒读。在谈到对贾平凹《秦腔》的阅读感受时,文学批评家雷达说:“由于书中细节描写繁琐,有引生、夏风、夏天智等人物多达30余众,而且人与人关系复杂,使得我常将人物所为张冠李戴,通常要将前后文反复对照才知所以。此外,大面积的乡村鸡零狗碎的琐事,让人读来感到厌烦。”文学批评家李敬泽也坦言,曾为读《秦腔》竟一度发火,不得已只好请一位陕西朋友用陕西方言为其朗诵,这才“深得”其意蕴。而文学批评家谢有顺也称其读了九次才将小说读完。对于这样一盘散沙,冗长乏味的长篇小说,文学批评家们读起来尽管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但仍然到处都不乏他们对《秦腔》的一片叫好之声。如此的反常现象,不能不让人深思。我以为,马原的《牛鬼蛇神》实在是一部形式大于内容,玩弄文字杂耍的平庸之作。它让我们不得不痛惜什么叫做岁月不饶人和江郎才尽。
写出过令当代文坛为之惊叹和赞扬的先锋小说的马原,尽管在多年前就发出了“小说已死”的哀叹,并就此一度中断了小说的写作。但事实上,当代小说并没有因为马原的哀叹和搁笔而死去,反而以更加顽强的生命力有滋有味地活着。对于小说的写作,马原搁笔的原因也许就是诚如其所说的“小说这东西在最近的200年里,经由许许多多大师巨匠之手,被建造成一座巍峨雄奇的巴比伦塔。它是如此之高拔,非仰首不能望其项背。脚手架一经拆除,再做小说就成了难之又难的苦差”。但我认为,马原或许是太在意自己曾经的辉煌了,要么不写,要么就要惊天动地。因此我们看到,马原在“王者归来”之后写出的这部《牛鬼蛇神》无论在形式和内容上,都与我们曾经读到过的中国作家们写出的任何一部小说迥然有别。在章节上,马原采取了“卷0、卷1、卷2、卷3”和“第三章、第二章、第一章、第0章”这样一种标新立异的形式。其中每一卷中的“第0章”与其说是小说,倒不如说是马原的哲学笔记和思想随笔。它们就像漂在水上的油一样,漂浮在马原的小说中。如在其第0章中,马原在“以常识作三问”中写道:“三问就是三个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这三个基本问题。实际上,这个文章的大方向还是一个方法论问题。就是说如果你有一个正确的方法论,你就会有一个比较便捷的路径走进这个难题,从难题中走出也会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路径。我第一是要做一个绪论,是三个问题以外的,也就是0部分。”也许,马原以为自己有了多么伟大的发现,但事实上,类似这种“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往哪里去”的问题在哲学上早已是司空见惯的老生常谈,甚至是所有大大小小单位的传达室值班大爷面对来客时的老生常谈。在小说中,我们到处看到的都是马原喋喋不休,遍山跑马一样唠唠叨叨的讲述。如:“说说我的小儿子。一岁多,不会说话,会走路,听到音乐他就真的会跳舞。听到音乐,我们逗他,他就跟着动他的小脚。现在我们还不能把想法传递给他,他也无法接收这个世界稍微复杂一点的信息,但是他就可以把音乐带来的情绪上的东西,一下子就接过去。”“通过什么教育能让我的十几个月的儿子就开始接收舞蹈了?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节奏和音阶的变化足矣,他看到成人随着音阶变化在动,他也就觉得动起来很好。经常甚至不需要我们动起来,只需跟他说,儿子,跳舞呀,他就跳起来,真是很愉快,愉快极了。这就是我说的常识的力量。”
在《牛鬼蛇神》中,我们看到的似乎不是小说,而是马原极端的自恋和自得。仿佛他的这部书谈的都是一些人生的真谛和开启民智的大道理,甚至连对《圣经》马原也有震撼世界的伟大发现。马原言之凿凿地写道:“《圣经》告诉我们,上帝的灵在水上漂浮,显然那水就不是上帝造的。上帝的灵是依托于水而存在,这一点同其他的生灵没有两样。那么水与上帝至少是同时存在,或者水可能先于上帝存在。如果不是这样,也许《圣经·创世纪》中该这样叙述:‘……神造出了水,之后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我跟另外一个基督徒谈到这一点,他说我这个观点如果发表出来,可能引起基督教世界很大的震动。因为居然有东西不是上帝造的,就等于说,此上帝仅仅是有限上帝”,“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个常识在《创世纪》撰写的年代还没被发现,所以撰写《创世纪》的圣贤在此出现了常识性错误”。看来马原的确是被那个基督徒忽悠了。马原以为是惊人的发现,想不到却是在拾人牙慧,旧调重弹。因为这样的问题早已被人提出过N次。在小说中,马原简直就像一个哲人,处处都在以其自认为非同凡响的哲思对读者进行耳提面命的启迪。也许,马原以为,他的这部小说就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部独一无二,开启民智的人生宝典,所以,我们在小说中看到,马原处处都在谈一些看似宏观的人生中的大问题。然而,马原在小说中得出的诸多结论,常常都是不堪一击的。马原在小说中写道:“大家都知道,苦瓜特别有益。通常苦的果实对人都有好处,但即使如此,苦瓜的产量并不是很大,而且卖不上价钱。按道理说物以稀为贵,但苦瓜却不太贵。仅仅就是因为它的口感,或者说在人的经验里,苦瓜不好吃。所以,苦瓜不能成为被广泛接受的蔬菜。”马原不知道,苦瓜的产量其实是相当大的,它实在是一种极为常见,且颇受欢迎的蔬菜。根本就谈不上如马原所说的什么“产量并不是很大,而且卖不上价钱”。在南方诸省,苦瓜都是上等蔬菜。其价格也并不比其他蔬菜低。
在我看来,《牛鬼蛇神》中那些游离于小说之外的滔滔不绝的议论,实在就是满身的赘疣。对此,马原在小说中直接跑出来说道:“在一篇小说中这样长篇大论地发感慨是很讨厌的,可是既然已经发了,作者也不想收回来,下不为例。”然而,在接下来的写作中,马原的议论仍无处不在。谈到人生的问题,马原写道:“常识与你的学历没有关系,所以任何人都没有理解的障碍,博士未必比文盲理解得透彻。经典的例子,一个哲学家过河时掉进河里,危在旦夕的时刻他依旧耽迷于论证‘活着还是死去。船夫则说:‘这取决于你是否把手伸给我。船夫这个时候比哲学家透彻多了。哲学家讨论死有很多种可能,但是哲学家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对于船夫而言是如此简单,‘你是否把手伸给我真正的哲学问题与你的知识水平没有任何关系,有那么多特别聪明的人,办的却是最愚蠢的事情。”可以说,像马原小说中这些自认为很有哲学意味的文字,只要看过两本哲学普及读物的读者都会清楚地知道,马原写出的只不过是许多哲学通俗读物中屡见不鲜,早已炒馊了的一碗冷饭。由此看来,马原对于人生这些皮相的思索,根本就没有什么新意,只不过是马原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哲学上的天赋,以为将这些小儿科似的东西像注水猪肉一样,大量注入到自己的小说中就会给广大的读者带来哲学上的思考,使自己的小说成为当代小说的神品。据说,马原表示,一场大病让他开始在哲学层面思考人生。“在面对生死时,哪怕是一个清扫工,一个司机,都得面对自身的生死。这几年,我个人关注的:首先是能不能继续活着,能不能在活着时候把对生病带来的生命思考‘走通和穿透,被迫成为哲学家的过程中,才有了《牛鬼蛇神》。”
在我看来,一个作家如果以为自己比读者高明,将自己的小说写成教育广大读者的生活和人生教科书的话,这个作家的小说写作必然就会走入一种远离文学的,可怕的怪圈。这样的小说最终只能是唠唠叨叨的自说自话。根据笔者的观察,类似马原这样在小说中好为人生导师,大发议论,卖弄知识的作家,在当代文坛上并不在少数。有人干脆就将自己的长篇小说起名为《启蒙时代》,并开启了马原这种卖弄知识,大发议论似的先河。如:他想起天文学的星座,“天鸽座,南天星座之一。中心位置,赤经五时五十分,赤纬三十五度。a星是三等星,和大犬a星、小犬a星同在一直线上。座内有亮于四等星七颗”,“北极星,双星,也是变星(星等从一点九七等变为二点一二等),离它十八秒处,还有一颗星,故北极星是由三颗构成的聚星,离地球约四百光年”,“北斗星,在北天排列成斗(或勺)形的七颗亮星。它们是北斗一(天枢),北斗二(天璇),北斗三(天玑)北斗四(天权),北斗五(玉衡),北斗六(开阳),北斗七(摇光或瑶光),一到四叫‘斗魁,又叫‘璇玑,五到七叫‘都杓,即‘斗柄,北斗二和北斗一的联线,延长约五倍处,可找到北极星”。又如:“这个时代大约持续了二百五十万年,结束于一万年前左右。这是一个气候大幅度变化的时期,所有的大陆都经历了频繁的变动……在武木冰期,水被冻结成大冰原……魏克塞尔冰期和威斯康星冰期的冰原,使海水的水位降低很多,以致出现了一些陆桥,把大部分大陆块和许多孤立的岛屿连接成一个单元的大陆。”读到这种小说中屡屡出现的这种炫耀知识的艰涩的文字,我们还会觉得自己是在读小说吗?说实话,我们即使随便打开一本科普杂志,也没有哪一位作者会将文字写得这样枯燥无味的。而作者之所以敢在其小说中大量写进这种卖弄的文字,这完全是凭借自己“著名作家”的牌子店大欺客。我想,如果将上述文字放进马原的《牛鬼蛇神》里,或者将马原《牛鬼蛇神》里的那些炫耀知识和哲理的文字放进《启蒙时代》里,恐怕亦无差别。反正都没有读者搞得明白。
2011年,被出版商们飚捧为“十年浩劫,民族史诗”的长篇小说《古炉》刚一出炉,就立即赢得了文学批评家们的一片叫好声。该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像往猪肉里注水和商品搭配一样,神神道道地将王凤仪老善人书中的一些文字,大量生硬地插进小说中,以小说中的人物善人之口说出来。作家在小说中的这种做法,与马原在《牛鬼蛇神》中的那些天马行空的哲学思考相比,显然更加省事。如:“这世界上有五行,国家有五行,家庭有五行,性界有五行,心界有五行么。现在外边这么乱,以我看是国家五行乱了,国家五行就是学农工商官,这是国家的心肝脾肺肾。工人居木位,主建造,精工细作,成品坚实,为天命,偷工减料,不耐实用,是阴命。官居火位,主明礼,以身作则,为民表率,以德感人,化俗成美,为天命,贪赃枉法,不顾国计民生,是阴命。农居土位,主生产,深耕增产,为国养民,是天命,奸懒馋滑,歇工荒地,是阴命。学居金位,以为人师表,敦品立德为主,教人子弟,出孝入悌,为天命,敷衍塞责,只讲文字,不愿实行,误人子弟,是阴命。商居水位,以运转有无为主,利国便民,货真价实是天命,唯利是图,以假冒真是阴命。人要是存天理,尽人事,不论哪一行,都是一样的,哪行都有哪行道,若是这行人瞧不起那行人,是走克运,国家元气准不足。如果恪守自己岗位,守分尽责,是走的顺运,国家就必治。讲道要往自己身上归,先说自己是哪行,以往是以天命为主呢还是以阴命用事?国家是这样村子也是这样。”又如:“善人说:志、意、心、身这四个字,和三界、五行一样,贯通宇宙,包罗万象,用它可以研究天时的。太古元始时代,人心淳朴,不思而得。成己成人,人见人亲,是以志当人创世时代的春季。尧舜时期,是代天教民,凿井而饮,人人怕罪,画地为牢,虽被处罚,还是知足感恩,不知使心,以意为人,思衣衣至,自助助人,人见人乐,是揖让时代的夏季。自周武王伐纣,把揖让变为征伐,文王画卦,姜太公教武术,设法逃罪,破了先天八卦的画地为牢,变为后天世界,大同成小康,以心当人,求则得之,以礼治世,人情渐伪,自饰己过,人不怕罪,累己累人,人见人仇,是扰乱世界的秋季。到秦始皇并吞六国,人心日下,唯物是争,是以身当人,待至近代,物质文明,日益进步,机械之心,也越发达,予贪不已,人见人恨,自罪罪人,继续发展下去,非至消灭人类不已。各教圣人,都是成道的人,对天时也都了解,所以佛法称为‘末法,道成为‘下下元或‘三期末劫,耶稣说是世界末日,伊斯兰教称为‘大灾难来临……”看了笔者从《古炉》中摘抄的这样一些文字,我们就可以理解当代某些著名作家的小说为什么一写就是好几十万字的砖头巨著。笔者曾想,生活中有谁会像《古炉》中的善人这样简直就像念经和给人上政治课一样说话?这样的长篇小说,究竟有几个读者能够真正看得下去?
近年来,文学边缘化,读小说的人越来越少的呼声不断从某些作家们怨妇一样的口中传出。有记者在采访某作家时问:现在阅读长篇小说是“奢侈”的事情,因为需要时间和耐性,而时下某些小说似乎尤其需要耐性,因为书里有连篇累牍对革命思想的阐述,对社会体系、人生观的分析,作家在写作中,是否考虑过这些内容的可读性?该作家回答说:如果读者看得不耐烦,我会觉得无奈和遗憾。但我写作从不考虑读者,读者不会影响到我的创作;你说到“奢侈”这个词,事实上阅读在今天本来就是很奢侈的,因为需要读者有很多的知识储备,它不像娱乐那么简单。从如此傲慢的回答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当代许多著名的作家在写作时走入了怎样一种怪圈。他们的小说本身就不是准备写给普通的读者看的,而更像是专门写给那些准备撰写硕士和博士论文的莘莘学子和文学批评家们进行研究和阐释的。正因如此,一些作家才会锲而不舍地、一如既往地把小说当成了其炫耀学识的展示场,其中大量枯燥乏味的知识堆积,就像是在小说里召开的文博会一样。作为一个普通的文学读者,我们即便是读那些外国作家们几百年前所写的作品也从来没有像读当今这些中国名家的小说那样费劲。清代小说家曹雪芹,其《红楼梦》中渊博的知识令人目不暇接,但却令千千万万的读者津津乐道,爱不释手。这究竟是因为读者们读某些当代作家的小说时知识储备不够,还是因为我们的当代作家们小说写作的功力不够,而只能依靠小说以外的东西来忽悠和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