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
圣诞节到了。感觉上,中国的圣诞节,圣诞老人不是赶着鹿拉的礼物车来的,而是乘坐高铁来的,只是他坐的是哪个等级的座位,媒体没有披露。正是在圣诞节期间,全世界通车里程最长的京广高铁全线贯通,全程只需八小时,最高级别座位的票价每张将近两千八百元。有人嫌贵,说同一时间买一张最便宜的打折机票只需六百元,即使加上燃油附加费和机场建设费(这个“费”现在改了叫法但我没记住),也不过八百多元。但是“相关部门”很快做出了回应,说“有的人觉得这个价格很合适”。正所谓寒鸭凫水,冷暖自知也。
同样冷暖自知的还有中国人的幸福感。此前央视做了一个“你幸福吗”的调查,虽然遭到冷嘲热讽,但“相关部门”的回应是还要做下去。圣诞节临近时,不知是不是为了让大家多一些幸福感,加强了关于收入倍增计划的宣传,尤其是针对人们对于收入赶不上物价的担心,专家们特别强调“倍增计划”是考虑到物价上涨因素以后的倍增。不过中国的老虎经常打盹儿,专家们忽略了一个现实问题,就是有关机构公布的物价指数,总是与过平常日子的老百姓对物价的实际感受不一样。
一元化领导下的社会生活正在日益快速地多元化,表现在对圣诞节的态度上,就是有人准备打开钱包,也有人打算把钱包捂得更紧。不过,尽管很多人对美国的经济前景不看好,但仍然有人深信美国人在很穷的时候照样敢花钱,所以就有文章说,他们过完平安夜后一觉醒来,看到的将是中国的圣诞老人带给他们的礼物——各种各样的“MADE IN CHINA”。我有一位家人就在非洲做这种“made in china”的生意,早几年,成本为六元人民币的商品在那边卖一美元,可以换回八元人民币,净赚人民币二元;现在同样的商品,成本涨到八元人民币了,在那边还是卖一美元,却只能换回六元人民币了,净赔人民币二元。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同样的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同样的账,各人有各人的算法。六年前,中国最高学府里的十名博士后,联名发出呼吁,号召爱国同胞齐心协力抵制圣诞节,以保持中国文化的纯洁性;而昨天我却看到一篇文章,说中国人有足够的自信洋为中用,把洋人的圣诞节拿过来加以改造,宣泄我们中国人的快乐。可也是,该是轮到洋人们困惑的时候了。他们搞不明白,本来应该是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温馨节日,怎么到了中国,就变成了呼朋唤友成群结伙到外面去寻欢作乐的热闹时光?他们尤其不明白,原本没多少宗教意识的中国人,怎么会越来越热衷于过圣诞节,而过节时却既不敬上帝,也不拜佛祖,最多只给财神爷烧一柱高香。不过,这同样可能是洋人对我们的误解,正如他们把莫言说成是“hallucinatory realism”,而莫先生自称只是个“讲故事的人”。所以,圣诞节这天的中国报纸上就有消息,说北京有多少多少教徒亲自到教堂去做了弥撒。比较遗憾的是,该消息没提有没有教徒做了忏悔。
不过,这一天的媒体上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消息,还是《质检总局将规定电影不得出现不符规定吸烟镜头》。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因为人总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更关心。我是从网上读到这条消息的,不由自主地看了后面的网友跟贴,所以更加触目惊心。有网友预测,不久之后,交管部门将规定,影视作品中不得出现不符合《道路交通安全法》的驾车行为;又有网友预测,很快,公安部门将规定,影视作品中不得出现偷盗抢劫杀人放火私藏枪支弹药等违法犯罪行为。类似的预测还包括:纪检部门将规定,影视作品中不得出现贪赃枉法以及与多名女子发生和保持不正当两性关系等行为;信访部门将规定,影视作品中不得出现越级上访也不得出现地方截访等情节;妇联将规定,影视作品中不得出现卖淫嫖娼、援交、包养小三小四、家庭暴力等行为;城管部门将规定,影视作品中不得出现乱摆摊位流动售货等现象;即将成立负责监管核心价值观的部门将规定,影视作品中不得出现反党叛国等汉奸行为和劈腿出轨婚外恋等不忠行为。令人尚觉宽慰的是,还无人预测会有哪个部门规定,影视作品中不得出现喝酒、醉酒、酗酒等行为。这可能与电视上铺天盖地的酒类广告有关,以至人们真的以为只有喝酒才能喝出男人味儿来。或许还跟官员们普遍爱喝酒沾点儿关系吧。然而也有杂音;这一天的媒体上出现过一条新闻,说某地一民警酒后曾朝民众开枪,但相关部门立即做出回应,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后来这条新闻好像也不见了。
这让我不能不对那些搞影视的朋友们深表同情,自然同时也为写小说的同行们深感庆幸。中国文学真的很幸福,至少比影视幸福,没有那么多的相关部门盯着,规定作品中有那么多的“不得出现”。我想这恐怕就是那个真正的原因,为什么中国的小说作家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而中国的电影导演却始终拿不到奥斯卡奖。也难怪嘛,这也不得出现,那也不得出现,最后剩下尚得出现的,大概也只能是拿着个话筒满大街去问“你幸福吗”了。按说这也是一条出路,国外也有搞幸福指数调查的。可是这儿还有一个国情或曰文化差异问题。虽然坚持过土节反对过洋节的人减少了一些,但仍然有人著文称:对“土节”淡漠是文化消亡的符号。文中忧国忧民忧文化地写道:“人都是有民族性的,一个黄皮肤、讲汉语、吃五谷杂粮的中国人,在没有任何宗教缘由的情况下,热衷于过圣诞节,就只有一个理由,我们接受了西方文化熏陶。”其实文化的改变远没有那样简单,至少在内心表达上一时半会儿轻易改不了。你拿着话筒在大街上逢人便问你幸福吗,得到的结果往往是,越是那些日子过得挺简单的老百姓,越是会很知足地回答说他挺幸福的,越是那些理应知足的人,反倒会回答得含糊其词——当然也不会直接就说不幸福。即如新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就说“不知道”。得了那么大一笔奖金,还不肯说一声幸福,按中国的传统文化的传统说法,就得叫“人心不足蛇吞象”了。
所以,如果还有一些中国的小说作家仍然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也是中国文化暗中作祟的结果,不必大惊小怪,加强批评教育也就是了。事怕颠倒理怕翻,如果你写小说时也是这也“不得出现”那也“不得出现”,你还有法子下笔吗?咱也不必一样样地论证,就单说那个“不得出现劈腿出轨婚外恋等不忠行为”吧,那不等于是直接要了很大一部分作家的命了吗?你翻翻现在的文学刊物甚至选刊就知道了,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小说,完全就是靠这个撑起半边天呀!如果中国小说里的男男女女,全都是夫唱妇随或妇唱夫随,全都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甚而至于也不必那么道德模范知荣知耻,就只是平平常常地兢兢业业上班下班,老老实实地买菜做饭,那小说还有法儿看吗?还有法儿评奖上排行榜吗?那可就真成了清一色的“非虚构”了。或者咱们就干脆只写喝酒?虽然喝酒、醉酒、酗酒都不在“不得出现”的范围之内,但如果你写到十个人在那里喝酒,其中竟没有一个人抽烟,恐怕就有点儿过度幻觉主义了。虽然质检总局的规定还是留有余地的,并没有规定任何吸烟行为都不得出现,只是“不得出现不符合国家有关规定的吸烟镜头”,问题是这个“余地”的可操作性是相当麻烦的。按媒体上的说法,我们的国家正面临着难得一遇的战略机遇期,不知道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急等着抓紧抓好,恐怕顾不上就哪些吸烟镜头可以出现、哪些吸烟镜头不得出现做出具体的规定,而且从逻辑上说,如果“国家”已经有了规定,何须质检总局再来规定?所以,如果你自以为某种吸烟镜头并不违反“国家有关规定”,冒冒失失地写进你的小说里,那就是你犯错误的时候到了。很可能本来就有一个“有关规定”在那里,只是你不知道;也很可能有一个规定你认为与你所写的并不“有关”,但忽然出来一个“解释”,它就“有关”了。要知道此类解释权不在作家手里,也不在作家协会手里,甚至不在质检总局手里,更甚至不在任何已知的部门或机构手里,即使是它出来解释的时候,他也不会解释他的解释权是怎么来的,但他所做出的解释却是绝对有效的。
而实际上,对于中国的小说作家来说,这些困扰都不存在。它们只对搞影视的人才构成困扰。如果说搞文学的人也有困扰,那么这些困扰其实都是搞文学的人自己弄出来的。按中国传统文化的传统说法,这叫“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举个例子吧。也是在圣诞节临近之际,有个地方举行了一个超大型的学术研讨会,据报道有“来自全国各高校、科研院所、出版和传媒等单位的一百八十余位专家、学者”到会,这篇报道的标题就叫《为文化转型中的当代文学把脉》。报道中引用一位教授的话说:“文化转型带来了文学焦虑,这种焦虑在当代文学创作中主要表现为政治和人性焦虑、欲望与现实焦虑以及传统与现代审美形式焦虑等三个方面。”坦白交待,这些话直接引起了我的稿费焦虑——如果情况真是这样,对“文化转型”毫无感觉如我辈者,今后还怎么写小说写文章换稿费?不过……跟您实说了吧,最后我还是决定该吃吃该睡睡,不搭理他那一套。以我的理解,文化可不像国营企业,说转型就转型,什么都没变,就改称国有企业了,然后就关停并转了,然后就股份制了,然后又卖给管理层了,然后就猛赚的猛赚猛赔的猛赔了。文化如果也那么轻易地说转型就转型,那就不叫文化了。即使是“文化事业单位”比如剧团,转型转型说了那么多年,也没见几个真把那个“型”儿转了的,倒是他们演出的节目变起来相对容易些,比如让女演员们都穿得少一点透一点,就有了京剧版的比基尼表演。
最近给大家造成的困扰比较多的还有一位,那就是莫言。诺奖评委强加给他的那个在洋文中叫“hallucinatory realism”的东西,按懂洋文的翻译家的说法,是应该译为“谵妄现实主义”的。可是,只认中文的批评家总觉得“谵妄”这个词妨碍接受,因为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里,只有某个人发高烧说胡话时才被形容为“谵妄”。还好,经过多数中国批评家一番不约而同默契极佳的努力之后,也就是不管它应该怎么译,反正我们就用“幻觉”这个词,终于把莫言“转型”为“幻觉现实主义”作家了。当好不容易把莫言在这个位置上安放稳当之后,又有批评家出来惹事了,其中之一,是说其实莫言并不是中国的第一位“幻觉现实主义”作家,在他之前,陈忠实早已在《白鹿原》中,把幻觉现实主义发挥得淋漓尽致了。而溯本追源,中国的幻觉现实主义老祖宗则是蒲松龄。虽然,我死也不能同意这种说法,但我还是得情愿以生命为代价去捍卫人家提出这种见解的权利。我估计这事儿倒不至于困扰到莫言本人,但我确实很难估计陈忠实本人会不会因此而困扰,因为这固然是对他的表扬,但若较起真来,既然他被列为蒲松龄的传人了,他会不会觉得应该赶紧把家从西安搬到淄博去住,或者至少从信奉“秦文化”转型为崇尚“清文化”。可是,说到底,一想起我刚写过一篇与《白鹿原》有关的文章,里面竟半句都没有提到“幻觉(或谵妄)现实主义”,心里就觉得不踏实。人家能与时俱进,我为什么不能?唉,思来想去,这事儿还真TMD让人困扰。去领奖之前,莫言还说过一句被广泛报道过的话:文学不是为党派服务的。他说这个话时,天还不算很冷,说了也就说了,现在可是到了年底了,各地的作家协会都得拿出明年的工作安排来。当然,文学组织工作者们的思想都比较成熟,如果他们认为有必要,他们会毫无困扰地将明年协会工作要点的第一条定为“围绕中心服务大局”。可是作家们的思想就不一定也这么成熟了。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认识到,作家协会的工作与作家的写作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儿。所以,如果他们因此感到某种困扰,也是可能的。不过,说到底,这只是他们自己困扰自己罢了。
如果把这类“庸人自扰”式的困扰都排除掉,那么中国的作家即便不觉得很幸福,起码也应该知足了。实际上他们看上去也是满知足的。至少,我还没听说有哪一位中国作家,由于不满太多的“不得出现”,拍案而起,就像圣诞节期间一位中国的电影导演那样,在微博里慨叹“忍无可忍即无需再忍”,宣称要“重回地下”。据说这位导演长期处于“地下拍片”状态,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到地上拍了一部片子,却又未能通过审查。设身处地为投资人着想,其实该导演还是干脆呆在地下比较地好一些。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早几年美国有部电影叫《V字仇杀队》,由很有名的美艳女星波特曼主演,但在中国大陆属于禁片,故鲜为人知。今年平安夜头十天的那个晚上,CCTV-6竟然将其公开播出了,据说未加任何删剪,只是将影片译名改为稍显温和的《V字别动队》。其实那只是一部艺术上和技术上都相当粗糙的片子,但还是引起诸多网友的热议。内中便有一位称之为“逆天”播出。“逆天”这个词用得很大胆也很危险,容易产生过度联想,让人误以为只要“顺民意”,逆天理的事也是做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