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丽华
(怀化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湖南 怀化 418000)
狄更斯热情洋溢的赞美幸福家庭,满怀激情的刻画了许许多多家庭女性天使形象。然而,狄更斯的小说又是典型的道德训诫小说,他一生都在颂扬真与善。安德烈·莫洛亚认为:“在他的小说中,他总是在追索一个关于道德方面的主题。他总是要披露一样东西,谴责一种恶行。”[1]P87他希望自己所塑造的天使之美,不仅能给人以美的感受,更能够净化人们的心灵,进而达到社会改良的目的。他成功的用自己的笔以及自己的小说向世人进行了道德说教,宣扬了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要求。然而,有许多评论家认为狄更斯过度地强调小说道德说教,在小说创作的其他方面却不尽如人意。狄更斯笔下的天使形象的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狄更斯在塑造女性天使人物时,过于注重突出其天使之美的特征,使其刻画的女性天使人物往往都如出一辙,人物特征极其相似;另外,为了赢得更多的读者,获得更多的收入,狄更斯创作人物形象和刻画故事情节时,表现出过度迎合普通大众的欣赏水平的特点,使其在塑造天使形象时表现出较强的媚俗化倾向;并且,狄更斯是一位中产阶级的代言人,其自身的女性观也局限了他对于天使形象的刻画。
狄更斯所创作的女性天使形象,往往都局限在家庭里,安于处理家庭琐事,她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狄更斯所塑造的那些天使形象如《双城记》中的路茜·梅尼特小姐,《大卫·科波菲尔》中的艾格尼,《荒凉山庄》的埃斯特,《艰难时世》中的西丝,《董贝父子》中的弗洛伦斯,《老古玩店》中小耐儿,《小杜丽》中的阿米·杜丽,《奥列佛·特维斯特》里面的罗丝·梅里等等,她们都是青春美丽的少女,主要事物就是安静的待在家里处理日常琐事,没有明显的爱好和追求。她们如笼中小鸟,在家庭这个狭窄的空间里照顾着亲人朋友。偶尔她们会有一些社会活动,也顶多是去别人家聚聚会,做点针线活之类的小事情。狄更斯笔下的天使一心想着的是怎样让周围的人过得更好,她们从没有时间或是她们根本就谦卑的认为应该考虑自己的生活。她们总是生活在男人的影子后面,严格地约束自己成为别人心中的完美典型,而她们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了自己真实的生活。这一点使得故事中人物的性格较单一,故事的内容也主要以家务事为主,较琐碎。如英国小说家福斯特在其小说《小说面面观》中就指出“狄更斯所创作的人物总是让人觉得千篇一律,他所写的人物差不多都可用一句话来概括,属于扁平一类”[2]P62。奥地利的著名学者茨威格也认为“他所创作的人物总是明明白白的,不是下流的恶棍就是了不起的英雄,他们的天性一出场就早已确定:额上要不带着一道圣光,要不带着一个耻辱的标记”[3]P55。
此外狄更斯在其小说中所塑造的女性天使形象,有时过于完美,过于神化,比如《大卫·科波菲尔》中的艾格尼,她具有许多优秀品质温柔、聪慧、克己、独立、坚强等等。她能克制自己对大卫的爱,眼睁睁的看着他与另一位女子结婚,自己则在一旁默默付出,静静的等待大卫和她结婚的那一天。读者和批评家们都感到这个人物过于空灵,有失现实感。在狄更斯的小说中,作家确实创造了许多典型的女性天使形象,这些天使角色的外在特点或是性格特征在不同的小说中也确实有所不同,但是这些天使,要么清纯,要么质朴,品格高尚,她们的外表特征与性格、特点常常让人一看就想起狄更斯式的女性美。
作为一名著名的通俗小说家,狄更斯的创作是根据读者的趣味进行的。他所创作的女性天使形象,也明显的带着迎合读者的迹象。在维多利亚时代,当时的上层阶级对于家庭有着令人感动的虔敬,于是狄更斯就创作一系列以歌颂家庭,赞美亲情为主题的小说;中产阶级崇尚完美的家庭女性,于是,他就以家庭为背景,创作了一系列热心于家务琐事的家庭天使,并赋予这些天使以常人所没有的美丽与智慧,让她们在小说中获得美好幸福的归宿,享受家庭的温暖。而对于大家都不喜爱,提出批评的人物形象,他往往让她们无法体会亲情的温暖,没有好下场,如《小杜丽》中的克林南姆夫人,对其丈夫长达十四年的报复,最终她身体瘫痪,失去幸福,受到了惩罚;另如《远大前程的》中那个骄傲的郝薇香也最终落个烧死的下场。
狄更斯的小说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但与此同时,读者的兴趣爱好也束缚了狄更斯的创作。狄更斯在故事情节的创作和人物描写时时必须迎合大众的口味,舆论和时尚决定了他创作中的取舍增删,正如现代小说评论家艾德温·缪尔说的,人们很难说是他牵着公众走,还是自己被牵着走。无意中道出了狄更斯创作的弱点。茨威格在《三大师》中评论狄更斯时,指出:“掌声催着他从一部小说走向另一部小说,催着他不断去迎合同代人的品味,此刻这千万张用掌声,用物质上的成功和渴求艺术的骄傲意识织成的最易让人迷失方向的网牢牢地将他缚在了英国的土地上,直待他宣布投降。他是一个现代的,受困小人国的格列弗……他心中没有意欲惩戒,摇撼,鼓励与振奋的愤怒的爱,没有伟大艺术家那种与上帝论争,对他的世界进行谴责并按照自己的意志重新去塑造它的原初意志。”[3]P45茨威格说得非常正确,在强大的社会文化环境下,在能给自己带来生活保障的读者面前,狄更斯的创作从来就是以读者的兴趣爱好为风向标,以娱乐广大的人民群众为宗旨。他在茨威格看来,狄更斯的创作一直以来就是以迎合英国广大的市民读者为目的,从来就没有违背读者兴趣来进行创作。在当时,社会相对稳定,长期受到战争困扰的人们需要享受生活以及生活的宁静,他们厌恶动乱以及动乱带来的一切灾难与不幸。社会生产的发展使得家庭从社会中逐渐分离出来,社会上有了更多的闲赋在家的人,他们需要的是一种娱乐文化,而不再是让人的神经过度紧张、血淋淋的关于战争杀戮或是其他题材的小说,并且新兴的中产阶级也越来越喜欢关于美化家庭生活题材的小说。对现实极具观察力的狄更斯发现了当时人民对于文化的需求,于是他尝试着进行创作,选择歌颂家庭幸福以及家庭美德的题材作为自己的主要创作题材,创作了一系列的家庭小说。正如茨威格指出的,“狄更斯是当时的英国的艺术需求,只是这需求已变成了创造。他的适时出现造就了他的荣誉:而他的悲剧则在于,他已被这需求所征服。”[3]P43狄更斯对于幸福家庭与家庭天使的不断创作,使他赢得了广大的读者,得到了丰厚的报酬,获得了崇高的社会地位,但是由于他一味的迎合当时处于主导地位的中产阶级的审美趣味,从而局限了他对于天使形象的创作。
狄更斯生活在政治经济和文化都较繁荣的维多利亚时代,作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时代对于女性的道德标准和要求以及中产阶级对于女性的审美要求不可避免的影响了他对女性形象的创作。而狄更斯本人在生活中所形成的对于女性的观点更是直接局限了他小说中关于女性形象的塑造。阅读狄氏的小说,我们在感受到狄更斯式的天使们的魅力的同时,也明显的感受到了这些女性形象的不足之处。我们主要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狄更斯关于女性天使形象创作的局限。
首先,从天使们所生活的客观环境来看。维多利亚时代的关于女性的小说,几乎都是以家庭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如《呼啸山庄》、《傲慢与偏见》等等。狄更斯所塑造的女性,几乎也都是以家庭为生活背景的。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始终可以感受到当时主流阶级所倡导的“理想女性与家庭密不可分”的思想。几乎在每一部长篇小说里,他都选择了以家庭为背景(主要是中小资产阶级家庭),以家庭为中心塑造女性天使形象。他所描绘的,是一幅幅幸福家庭的生活画面,而这些家庭天使,在属于她们的天地——家庭里面,没有高傲冷漠,往往有着理想的女性应该谦虚温柔,她们聪明能干,是整个家庭的精神中心,是男性疲惫的港湾。这些“天使”不仅用心营造温馨的家庭气氛,还把所有的爱都奉献给了亲人和朋友,创造了一个和谐的世界。如《荒凉山庄》的埃斯特,《小杜丽》中的阿米·杜丽,《双城记》中的露茜等等,她们都是家庭幸福的主要责任人,如在《荒凉山庄》中,如果没有埃斯特,石屋将永远是冰冷的,“荒凉山庄”的人们就没有团结的纽带;同样如果没有阿米·杜丽,没有露茜,读者们将无法感受到狄更斯笔下那种浓浓的家庭的温暖。可是在我们感受这种“温暖”同时,我们发现女性广阔的生存空间被作家生硬的限制在了窗帷之中。在男性文化的侵蚀下,这种现实生存空间的限制也反映出她们的精神空间的狭窄,她们成为被剥夺了自由意志的审美载体。这种突出的家庭温暖是狄更斯小说的特色,但同时它也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女性观及创作的局限,看到了没有自己的社会生活空间的天使。
其次,从天使的主观思想上来看,她们几乎都是没有具体思想,没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及理想的空洞女性。纵观狄更斯所创作的女性天使形象,难以找到有自己理想和追求的女性。她们有着美丽外表但没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她们满足于家庭地位,甚至还有一种奴性的自律,努力将自己塑造成完美(其实是符合男性审美标准)的女性。她们在男性提供的空间里,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必须完成男人分配给她们的任务,也没有精力去思考自己的生活。生活空间的有限,精神空间被剥夺,使得关于女性的创作内容不可避免的停留在家庭生活的描绘上,甚至当时许多女性作家的小说都只能以自己的家庭生活为原型进行创作。狄更斯在创作中亦是如此,作为一名男性作家,他也未能打破时代的局限,在创作中给女性以生活和精神空间,探索女性的生存出路。
再有,狄氏笔下“天使没有激情,没有性欲”[4]。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避免谈到“性”时代,特别是对于女子,在公开场合是绝对不能谈到性的,强调小说道德教化作用的狄更斯在塑造女性天使时,从未敢涉及任何有关性的东西。狄更斯在塑造这些天使形象时,往往强调的是姐妹亲情,以及男女之间“非性爱”的姐弟亲情,使读者觉得人物形象缺乏真实感。如在《小杜丽》中,作者就强调那种女性美德中的深度的内敛。小杜丽姐姐的追求者对小杜丽说只要她姐姐走到哪,他就跟到哪,而小杜丽对此事的反映是“他同我说这种事,我听了脸上真是火辣辣的,很不好受”[5]P767。就连这样的小事,小杜丽听了脸上都火辣辣的,更不要说其他的了。作家在整部小说中,描绘小杜丽和克莱南之间的爱情,最多也只是用了“想”这样的词。在强调内敛为女性的重要美德的维多利亚时代,狄更斯更是突出了天使们的这一特点。有人说他的小说是最适合妇女儿童阅读的,因为他的小说中没有任何有损维多利亚时代道德的内容,正如茨威格所说的:“当狄更斯死去时,闵彻斯特的主教就会这样赞美他的小说:人们可以放心地把它交给孩子;……对我们这些非英国人来说,他的小说中充斥着,也吹嘘了太多的道德。”[3]P57由于他的小说中没有任何关于“性”的描写,他的小说被认为是“纯洁”的,但这点也许也局限了他对于天使形象的艺术创作。
最后,他所塑造的天使女性形象往往都是些符合维多利亚时期中产阶级男性审美标准的女性。在以男性为主体的传统文化中,男性“创造者”常常根据自己的审美趣味及心理需求来创造女性形象,他们更注重女性对于男性的顺从、甚至惧怕的品质以及对男性的辅助作用。如小杜丽的塑造,她的柔弱就是当时男性视角下的重要女性美之一;她对于父亲责备的恐惧、心惊胆战,刚好体现了女性对父权的敬畏;而作家小杜丽富贵之后“依然我行我素,带着默默、惊恐的迷惑的表情”的似乎是“不忘本”的描写,体现了当时女性对自己社会地位的疑惑;而最后当小杜丽在监狱里的克莱南时,说的“‘我希望您是高兴得哭了。您自己的可怜孩子回来了’,‘您肯不肯让我把我的一切送你您?’”[5]P1059完全体现了女性对于男性权利的认可。正如女权主义批评家们所指出的,这些符合男性道德规范的女子没有自由意志,没有自己真正的生活,她们只是一种对象性存在。这种“天使”的塑造,只是男性的一种想象行为,其实质是将现实生活中女性的审美主体地位置换为了客体地位。“天使”是作家们想象的产物,在男性文化的审视下,她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是以男性为主体的话语对女性主体身份的一种压抑和剥夺,是对女性形象的歪曲。在男性文化中心成长下的男性作家,不可避免的带有这种文化长期影响下而产生的文化惯性。狄更斯就是这样一位男性作家,他对于女性的要求清晰的体现在那些天使女性身上。在小说中,他不自觉地把自己对女性的想象和自我的理想加入到小说当中,让她们都具有既定形象,如清纯、贞洁、慈爱、顾家、无私等。这些天使女性形象,不管是外形的塑造,还是细节的描写,都是符合社会的要求,阶级的要求和作为男性的作者的要求的。这种女性天使形象的创作,是男性作家对于现实中不存在的自己心目中理想女性的一种书写。今天,我们用一种女性的自觉意识来阅读狄更斯的小说,更加清晰的感受到了强加在那些天使身上的男性文化传统,也看到了狄更斯在塑造女性形象时所带有的那种传统的男性意识。狄更斯是属于那个时代以及那个阶级的,他所塑造的那个时代的女性不可避免的具有那个时代以及那个阶级的特征。
狄更斯是英国文学史上一位伟大的小说家,他的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他的小说及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对当时以及后世的影响都是深远的。有人说他是真正体现人性的人物塑造者,用他所创作的人物形象生动的展现了社会生活画卷,对当时社会各种弊端及道德的江河日下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刻画,对英国语言的创造及遣词造句也进行了极大的丰富。狄更斯尊重妇女,借一系列理想化的完美天使形象歌颂了家庭,歌颂了家庭女性,热情的宣扬了维多利亚中产阶级的道德理想。他的小说中的这些女性形象如小耐儿,小杜丽,弗洛伦斯等都已成为欧洲文学中典型的女性天使形象。狄更斯借她们肯定了妇女的对于社会及家庭的作用、赞扬了女性的美德。他根据市民需要而创作的这些女性形象对完善社会道德具有促进作用。
从小说中所创作的天使女性形象出发,我们了解到了狄更斯的女性观及创作理想。狄更斯所塑造的天使局限于他所代表的阶级、生活经历以及所处的时代背景。他对于天使形象的刻画一味的迎合读者的兴趣爱好,以及他本人的女性观极大的局限了他对于天使形象的创作。但是他对于女性美的独特理解是对世界文学史上女性形象的丰富,为后来的文学创作者提供了借鉴,为女性主义评论家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1][法]安·莫洛亚.狄更斯评传[M].王人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2][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3][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三大师[M].姜丽,史行果,译.北京:西苑出版社,1998.
[4]康响英,曾冬梅.一朵散发出女性主义光芒的玫瑰[J].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
[5][英]狄更斯.小杜丽[M].金绍禹,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