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安
(浙江大学 光华法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8)
论及自由与平等,人们通常将其混同起来,而忽视二者的区别,即使有所区别,也难切中要害。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关于自由与平等关系的论述很多也很精彩。托克维尔认为:“在法国,平等的激情源远流长,自由的激情出现较晚,根基较浅。临近旧制度末期,这两种激情都同样真诚强烈。大革命开始了,两种激情碰到一起;它们混合起来,暂时融为一体,在接触中相互砥砺,而且最终点燃了整个法兰西的心。”这段关于自由与平等的诗意般的语言,是托克维尔命题的写照,无怪乎在《论美国的民主》第二部分第一章的一个脚注中,法文版的编辑这样提醒人们:“自由与平等的辩证关系,对于理解托克维尔的政治哲学非常重要。”①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16页。
托克维尔命题至少通过三个层面呈现出来:第一,在托克维尔笔下,自由与平等二分是以深刻的社会结构作为其基础的,这两大主题是与其社会结构二元化平行推进的,也就是说,自由与平等被托克维尔转化为社会下层阶级与社会上层阶级之间的利益博弈。第二,将自由与平等投放于大革命百年的历史长河中,对比于美国和法国两种不同的社会和政治发展背景之下,二者的差别就更为突出了,并最终导致了两个国家选择了不同的政治发展道路。第三,自由与平等的差别是巨大的,其张力也是巨大的。在法国,由于对平等的激情超越了对自由的爱好,导致了平等与专制的结合。在美国,由于其特殊的制度与民情因素,使二者的张力得以消解。
无论从哪个意义上看,自由与平等都是法治所追求的重要价值,是正义的重要体现。《布莱克法律词典》给“自由”下的定义是:“免于被专制或免于被外部限制,尤其免于来自政府的专制与限制。”②Bryan A.Garner,Black’s Law Dictionary,2004 West,a Thomson business,p.937、p.576.而“平等”的定义则是:“相同的质量和状态,主要是在权力和政治地位方面。”③Bryan A.Garner,Black’s Law Dictionary,2004 West,a Thomson business,p.937、p.576.就二者的联系看,都指的是公民之于政府或政治的关系;而二者的区别则在于前者强调的是政治权力与公民社会生活之间的区隔,后者则关注政治生活中的公民地位高低与否的状态。而遍览《旧制度与大革命》乃至《论美法国的民主》,这两种价值无所不在,将其从法国社会阶级关系中剥离出来,显示了托克维尔深邃的学术功力。
托克维尔认为,在旧制度后期,“自由的激情与平等的激情撞在一起……并最终燃烧了整个法兰西的心。”这段高度概括的语言,反映了在反对君主制的斗争中,作为法国革命共同参加者的贵族与第三等级,秉持了不同的价值——前者追求的是自由,而后者追求的是平等。英国学者对这种现象是这样描述的:“中产阶级言必称自由,而下层阶级言必称平等。”①Acton,History of Freedom and Other Essays 88(Figgis and Lawrence eds.1916).正是这两种对立的价值和两个阶级碰撞到一起,这种对立而统一,构成了法国革命的奇特景观。为此,托克维尔这样写道:“理论的善和行为的强暴形成对比,这是法国革命最奇怪的特征之一,如果人们注意到这场革命是由民族中最有教养的阶级准备,由没有教养、最粗野的阶级进行的,就不会为此感到惊奇。”②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43、311、310、312、315页。
那么,自由与平等的这种奇妙景观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恐怕要挖掘这种奇妙景观背后的阶级关系,恐怕要从法国封建制度向君主制度的转化过程来寻找答案。
公元476年,蛮族入侵摧毁了庞大的罗马帝国,建立了一种新的社会制度——封建制度。战争之后的分封,形成了国王与领主、领主与封臣之间的层层权利与义务关系,导致了封建庄园制度。在这种封建制度之下,慢慢形成一个享有政治、经济和法律特权的贵族阶级。虽然在这种贵族时代,社会的阶级是极端不平等的,但是正是在这种贵族时代,自由精神得到成长。托克维尔这样评断:“从来没有任何贵族比封建时代的法国贵族在见解和行动上更高傲,更有独立性。民主自由精神从没有比在中世纪法国公社中和直至17 世纪初不同时期召开的历届三级会议中,表现出更有劲,我几乎要说更粗野了。”③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43、311、310、312、315页。但是大约在1500年左右,法国君主的力量开始逐渐加强。尽管如此,与教会和贵族相比,君主尚且软弱,君主受到了教会、贵族乃至自己制定的法令的约束,由于贵族控制了司法,所以在约束法国国王的诸种力量中,宗教排名第一,司法排名第二,君主的法令排名第三。④Claude de Seyssel,The Monarchy of France(Donald R.Kelley ed.& J.H.Hexter trans.,1981),p.51.到17 世纪的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统治时期,法国王权得到迅速扩张;及至十八世纪的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统治时期,君主专制到达高峰。“1789年以前,法兰西呈现的便是这样一幅图景:王权已直接或间接地夺得一切事务的领导权,真正可以为所欲为了。在大多数城市与省份,王权干净利落地取消了地方政府;在其他地方,王权也未留下更多东西。法国人则形成了欧洲民族中最统一的民族,行政程序也最为完善,后来成为中央集权的制度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⑤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43、311、310、312、315页。
耐人寻味的是,正是这个粗野的王权和登峰造极的专制制度,正是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给予了法国贵族式的自由一番彻底的改造。⑥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43、311、310、312、315页。君主制将贵族的自由改造为民主的自由,从而给法国社会带来了平等。因为贵族自由的享有主体是少数贵族,是一种特权者的自由,而民主的自由则是一切人的自由,这种自由折射的是一种平等精神,“在民主政治中平等是国家的灵魂”⑦[意]萨尔沃·马斯泰罗内:《欧洲民主史:从孟德斯鸠到凯尔森》,黄华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正是对自由的改造,导致了贵族对王权的仇恨,导致了大革命早期贵族同第三等级站到了一起;也正是对贵族自由的改造,导致平等观念的成长。“18 世纪末法兰西的面貌呈现下列最主要的特征:这个民族比起世界上当时存在的任何民族来,包含更少的穷人,更少的富人,更少的强者,更少的弱者;不管政治状况如何,平等这一理论已在人民的思想中扎根,对平等的爱好已掌握人心。”⑧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43、311、310、312、315页。
更为有趣的是,作为贵族出身的托克维尔,面对法国君主们对贵族自由的改造,尤其在经历了雅各宾派专政之后,该是多么纠结!他在回忆录中这样表白:“在思想上我倾向民主制度,但由于本能,我却是一个贵族——这就是说,我蔑视和惧怕群众,自由、法制、尊重权利,对这些我极端热爱——但我并不热爱民主。……我无比崇尚的是自由,这便是真相。”⑨托克维尔:《社会平等与政治自由》,巴黎,1977年,第21页。可见,在平等与自由的选择中,托克维尔给出的答案似乎是“我爱平等但我更爱自由”。
有了以上对旧制度的自由与平等的识见,就不难理解托克维尔对1789年及其以后的法国大革命的态度了。对1789年初期的法国人来说,“对平等和自由的热爱共同占据了他们的心灵;他们不仅想建立民主的制度,而且要建立自由的制度;不仅要摧毁各种特权,而且要确认各种权利,使之神圣化;这是青春、热情、自豪、慷慨、真诚的时代。”①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2、32、36、317、245页。但是,这种既要自由也要平等的愿望最终落空,等待人们的是1793年激进主义的雅各宾派独裁,用托克维尔的话说就是,大革命虽然摧毁了旧的专制,但是代之以更加残暴的专制,大革命抛弃了初期的目的,忘却了自由,使平等与专制结合到了一起,并最终成为了平等的仆役。②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2、32、36、317、245页。
面对一种没有自由的所谓平等与民主的社会,托克维尔感慨地说:“没有自由的民主社会可能变得更加富裕、文雅、华丽,甚至辉煌,因其平头百姓举足轻重而显得强大;在那里可以看到私人品德、家庭良父、诚实商人和可尊敬的产业主;……但是我敢肯定,在此类社会中是绝对见不到伟大的公民,尤其是伟大的人民的,而且我敢肯定,只要平等与专制结合在一起,心灵与精神的普遍水准便将永远不断地下降。”③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2、32、36、317、245页。
总之,托克维尔的分析隐含了这样的思路:没有封建制度,就没有自由;它能够给为贵族提供自由,但不能为平民提供平等;继而君主制将封建社会均质化了,但是它以牺牲贵族自由为代价;法国大革命又进一步将平等激情推向极致,更是以牺牲贵族阶级为代价,而这恰恰是英国社会演进中很好避免了的。当足以抵抗君主专制的力量被边缘化后,当这个阶级主宰下的法院最终被废除后,大革命自然也就不可避免了。
从封建制到君主制,再从君主制到雅各宾派的“民主暴政”,法国宪政道路从贵族的自由,走向了君主专制下的平等,直至1793年平等与专制彻底融为一体,法国社会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在托克维尔的作品中,其深刻的阶级分析颇有深度,难能可贵。在这种阶级分析中,其实还包含了一种绵延百年的历史视角,包括了跨越大洋的法美历史比较。
作为一种长焦距的历史透析,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的分析,延展了百余年,它不仅包括1789年之前的半个多世纪里,也包括之后的半个多世纪。一方面,在托克维尔看来,在1789年之前的半个多世纪里,法国王权已经差不多将革命的使命完成了。“即使没有这场革命,革命所作的一切也会产生。”因为在革命之前,君主制度已经改变了法国的社会结构,法国贵族已越加边缘化,土地被分割和分配,法国已经比任何其他国家都更加平等。革命只不过是一个暴烈迅猛的过程,借此人们使政治状况适应社会状况,使事实适应思想,使法律适应风尚罢了。④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2、32、36、317、245页。
另一方面,在1789年革命之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也就是说截止托克维尔1856年发表《旧制度与大革命》之时,法国社会专制与民主两股社会力量潮起潮落、斗争不断,1793年的路易十七政权、1814年路易十八政权、1830年的路易十九政权先后出现。面对这种社会政治状况,托克维尔又一次沿着他一贯的自由与平等的线索,作出了如下描述:“当大革命开始直至今日,人们多次看到对自由的酷爱时隐时现,再隐再现;这样它将反复多次,永远缺乏经验,处理不当,轻易便会沮丧,被打倒,被打败,肤浅而易逝。在这同一时期中,对平等的酷爱始终占据着人们的内心深处,它是最先征服人心的;它与我们最珍贵的感情连在一起;前一种激情随着事件的变化,不断改变面貌,缩小、增大、加强、衰弱。而后一种激情却始终如一,永远以执着的、往往盲目的热忱专注于同一个目标,乐于为使它能得到满足的人牺牲一切,乐于为支持和讨好它的政府提供专制制度统治所需要的习惯、思想和法律。”⑤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2、32、36、317、245页。
托克维尔认为,自由呈现出了“时隐时现”,并最终“衰弱”的特点,而平等的激情则“始终如一”。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如果仅仅从《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对法国历史的分析可能难以找到满意的答案,这需要一种跨越大西洋的更宽广的视野,需要从法美两国的历史比较中寻找答案,具体表现为五个方面:
第一,从自由与平等的产生先后看,平等要先于自由而生。托克维尔认为:“在大部分现代国家,尤其是在欧洲的所有国家,对于自由的爱好和观念,只是在人们的身份开始趋于平等的时候,才开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并且是作为这种平等的结构而出现的。而最致力于拉平自己的臣民等级的,正是那些专制的君主。在这些国家里,平等先于自由而存在。因此,当自由还是新鲜事物的时候,平等已是存在很久的事实。当前者刚刚出现,初见阳光的时候,后者已创造了自己固有的观念、习惯和法律。”⑥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第120页。
第二,从自由与平等的影响被认知的难易看,自由之于平等,前者造成的危害易于被人发现,而其带来的好处却容易被人忽视;而后者造成的危害不易被人发现,其带来的好处却容易被人记住。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托克维尔指出:“政治自由运用得过分,则可危害个人的安全、财产和生命,这是认识能力有限和肤浅得不能发现这个问题的人也会承认的。反之,对于平等给我们带来的危险,则只有头脑清晰和观察力强的人才能发现。”相反,“自由的好处,只有经过长时间以后才能显现出来,而且这种好处的来因,又经常不容易被人辨认出来。平等带来的好处是立竿见影的,人们在感受到它的时候,立即知道它的来源。”①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第647、300、327、342页。
第三,从自由与平等获取的难易看,获取自由难,而获得平等易。托克维尔认为:“不付出一定的代价,人是享受不到政治自由的;而要获得政治自由,就得进行具体巨大的努力。但是平等带来的快乐是自动产生的,在私生活的每个细节上都能感到,人只要活着就能尝得。”②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第119、118、119、121页。
第四,从废除自由与平等的难易看,废平等难,而废自由易。“即使一个民族能够亲自将他们内部享有的平等破坏或只是缩小,也要经过长期而艰巨的斗争。为此,它要改变原有的社会情况,废除原有的法律,放弃原有的观念,改良原有的习惯,改造原来的民情。但是,要想废除政治自由,只要不实行它即可以了。”③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第119、118、119、121页。
第五,从自由与平等的享有主体看,前者涉及的人数少,后者涉及的人数多。托克维尔坚持认为:“政治自由可以使人享得最大的慰藉,但不是经常性的,而且只能使某些公民享有。平等可以每天向每个人提供大量的小小慰藉。平等的美好时时刻刻都能被人感到,并及于每一个人:高贵的人不能无所感,普通老百姓皆大欢喜。因此,平等造成的激情既是强烈的,又是普遍的。”④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第119、118、119、121页。
通过对自由与平等的比较,托克维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人们往往受制于平等的激情,满足于眼前利益,导致了因为狂热追求平等而丢失了自由。托克维尔的这些分析,显然是针对法国的,因为“他们希望在自由中享受平等,在不能如此的时候,也愿意在奴役之中享用平等。他们可以容忍贫困、隶属和野蛮,但不能忍受贵族制度。”⑤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第119、118、119、121页。。与法国不同,美国人倒是没有因为狂热追求平等而失去了自由,她生来就是平等的,也就避免了一场法国式的铺天盖地的革命。
如何避免因追求平等而失去自由,从而导致走向专制主义呢?如何消除因为平等扩大过程中所产生的个人主义呢?如何消除因为身份平等而导致人的能力降低呢?托克维尔从美国民主的分析中提供了答案。
托克维尔认为,只有民主,才能有望使穷人与富人的利益统一起来,并进而使自由与平等的张力得以调和。“当只由富人统治国家时,穷人的利益总要受到损害;当由穷人立法时,富人的利益便要遭到严重的危险。那么,民主的好处究竟是什么呢?民主的真正好处,并非像象人们所说是促进所有阶级的兴盛,而只是对最大多数人的福利服务。”⑥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第647、300、327、342页。
毋庸置疑,民主是一种多数人的统治,多数人的统治有许多好处。由于多数人是流变的,今天你是多数,明天他就成了多数。人们愿意服从法律,既是因为它是多数人的作品,也是因为它是你本人的作品。
但是,多数人统治或民主,并不是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它甚至会产生暴政。对于民主所产生的这种恶果,托克维尔也是十分清醒的。对于多数人暴政,他有这样精彩的见解:“当一个人或一个党在美国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时,你想他或她能向谁去诉苦呢?向舆论吗?但舆论是多数制造的。向立法机构吗?但是立法机构代表多数,并盲目服从多数。向行政当局吗?但行政首长是由多数选任的,是多数的百依百顺的工具。向公安机关吗?但警察不外是多数掌握的军队。向陪审团吗?但陪审团是拥有宣判权的多数,而且在某些州连法官都是由多数选派的。因此,不管你所告发的事情如何不正义或荒唐,你还得照样服从。”⑦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第647、300、327、342页。
那么,如何消除民主所产生的专制主义、个人主义和平庸主义呢?托克维尔认为,一靠法治,而靠民情。
就法治而言,它意味着拥有一个独立于立法权和行政权的法院和法律人队伍,以此制约多数人的暴政。经验表明,法律人因为谙熟法律规范,能够化解各种社会冲突,而在民间有巨大的声望。但是在民间有地位,并不必然在政治生活中有地位。法国革命的经验表明,一旦法律人被排挤于政治生活之外,他们“必将成为革命的急先锋”⑧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第647、300、327、342页。。不仅如此,当法国法院被路易十五废除后,革命也就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而在美国,托克维尔认为,法律人在美国社会里拥有的崇高权威是“防止民主偏离正轨的最坚强堡垒”。一是因为他们生性喜欢按部就班,由衷热爱规范,他们虽然喜欢自由,但是更重视秩序。这就决定了他们特别反对革命和轻率的民主激情;二是法律人从利益上看属于人民,而从习惯和爱好上看属于贵族。“他们是人民和贵族之间的天然锁链,是把人民和贵族套在一起的环子。”①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第345、385、375-376、381-382、379-380页。
就民情而言,它指的是公民理性与道德水准。有一种看法认为,公民越是知识水平低下,越是能力弱小,越是需要政府的能干与积极。其实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错误看法。法国从路易十四以来的专断,导致了公民从政治生活中消失,并进而导致公民对政府的极端依赖,“连那些最无法避免的灾祸都归咎于政府,连季节气候异常,也责怪政府”②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12、241页。。
一旦对政府的依赖成瘾,个人就会完全丧失了自我判断。无怪乎托克维尔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法国,个人完全丧失了处理事务的能力、审时度势的习惯和人民运动的经验,而且几乎丧失了人民这一概念,因此,很容易想象全体法国人怎么会一下子就落入一场他们根本看不见的可怕的革命。”③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12、241页。
在美国,托克维尔看到了另一番景象,得出了另一番见解:公民越是能力低下,则越要给其以政治自由。政治自由是抵御民主之恶的唯一有效方法。在上述自由与平等的比较中,平等更容易获得人们的青睐,而自由常常受到忽视。其实,平等之恶恰恰要依赖自由来消除。他坦言:“我认为同平等所产生的诸恶进行斗争,只有一个有效的方法:那就是政治自由。”④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131、136、134页。
在政治自由的领域中,托克维尔认为,结社自由和宗教信仰的自由居于无可替代的地位,这是推进美国民主的最为重要的因素——民情,与推进美国民主的另外两个要素——地理与法治相比,地理不如法治,法治不如民情。
在美国,宗教是抑制民主走向暴政的力量,而在法国“宗教精神与自由精神总是背道而驰的”⑤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第345、385、375-376、381-382、379-380页。。由于托克维尔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给予了天主教格外多的关注。他认为:“天主教认为人的资质都处于同一水平,它要求智者和愚夫、天才和庸人都一律遵守同一教规的细节,它使富人与穷人都一律履行同样的宗教仪式,它令强者和弱者都一律实行同样的苦修;它对一切坏事决不妥协,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⑥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第345、385、375-376、381-382、379-380页。在美国,宗教虽然从来不直接参加社会的管理,但却被认为是政治设施中的最主要设施,因为它虽然没有向美国人提倡爱好自由,但它却使美国人能够极其容易地享有自由⑦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第345、385、375-376、381-382、379-380页。;别看它不谈自由,但是却很好地指导美国人掌握行使自由的技巧;它虽然不参与政治,但是却能引导民情,而且通过约束家庭对国家发生约束作用。⑧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第345、385、375-376、381-382、379-380页。
除了宗教之外,结社在托克维尔的理论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这恐怕是托克维尔最大的学术贡献之所在。洛克和孟德斯鸠的理论强调分权与制衡,以权力制约权力;密尔和贡斯当的理论则侧重于划定公民权利的边界,使权利制约权力;而托克维尔的思想则是让公民联合与成长起来,以社会制约权力。
托克维尔认为,结社可以使公民开阔视野,增强才干。“在民主国家,应当代替被身份平等所消灭的个人能力的,正是结社。”⑨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131、136、134页。不仅如此,结社可以保全财富,延续文明。“如果民主国家的人没有权利和志趣为政治目的而结社,那么,他们的财富和知识虽然可以长期保全,但他们的独立却要遭受巨大的危险。而如果他们根本没有在日常生活中养成结社的习惯,则文明本身就要受到威胁。”⑩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131、136、134页。
总之,通过对美国和法国历史比较,托克维尔得出这样的结论:“通过自由而达到平等要比通过某个专制者而达到平等更为适合”⑪[意]萨尔沃·马斯泰罗内:《欧洲民主史:从孟德斯鸠到凯尔森》,黄华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90、89页。;在民主与自由的关系上,欧洲一直存在着民主与自由之间的对立,而美国实现了二者的统一⑫[意]萨尔沃·马斯泰罗内:《欧洲民主史:从孟德斯鸠到凯尔森》,黄华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90、89页。;正是这种差异,最终导致了美、法选择了不同的政治发展道路,“在美国是从权利到民主,而在法国则是从民主到权利”⑬Louis Henkin,Revolutions and Constitutions,49 La.L.Rev.p.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