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诗越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中国左翼文学运动于20世纪20年代未至30初年代兴起,并在40年代得到了强劲的发展,是中国文坛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文学运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与发展,是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的标志性事件。
“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于1930年3月2日,是一个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性的文学组织,目的是与中国国民党争取宣传阵地以吸引广大民众的支持。该组织于1936年春宣布解散。虽然“左联”存在的历史不过短短六年,但因其在当时起到的巨大作用以及对后世的深远影响,成为了中国革命文学史上的丰碑。左联的出现与此前的创造社和太阳社的发展有密切的联系,创造社作家和太阳社作家分别提出了“革命文学”的口号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主张,从观念上来说,左联与这两个文学社团有发展上的承接性与延续性。左翼文学具有相对完整的思想主张、理论观点、思潮运动,左翼作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又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存在,它既与太阳社、后期创造社相联系,又与解放区文学在理论上有相似之处,就作家个体而言,20 世纪30 年代的中国左翼作家成分复杂:有的是坚持启蒙精神的从“五四”中走来的作家;有的则是以阶级斗争和马克思主义为武器的新进作家。一般说来,左翼文学具有如下特征:大众立场、支持革命斗争、文学的党性阶级性和意识形态性。
我们将“左翼作家”一般理解为具有鲜明的政治立场和革命思想倾向的作家,关注底层、为弱势群体呼吁是其主要特色,强调对社会黑暗面的暴露和批判。作为特定历史阶段的文学现象,左翼作品反映了社会变革时期丰富的历史内容;特别是一些以市镇为背景的左翼小说呈现出了独特的内涵与特色,既没有如大城市那样,因在政治风云的风口浪尖表现得紧张迫切,也没像农村那样封闭保守。时局变动影响对乡村来说,既有时间上的滞后性又有传播上的变异延展性,有时候对时事事件的传播会出现所谓的谣传、讹传现象(如鲁迅的小说《风波》、《阿Q正传》等小说里就出现了这种误传现象)。市镇左翼小说就呈现了这样一个介于二者之间的特征,没有前者的激烈,也没有后者所表现出的异化现象。
20世纪30、40 年代,整个民族处在内忧外患、民生多哀、战争频繁的时代,身处其时的作家们亲历了官僚的腐化堕落、社会的混乱、民不聊生以及日益加重的民族国家危机,他们对民族的未来倍感困惑,一种知识分子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作家们试图用文学作为工具参与斗争和革命,这样文学就成了革命的另一条“战线”,恰如学者方维保所说的:“左翼文学是左翼作家基于革命理念之上的对于革命的想象,它具有显在的政治的功利性和直接目的性。”[1]61-62文学就成了作家们的革命手段和宣传工具。
时局动荡不安,政治局面复杂混乱,作为生活在这个乱离在场图景中的作家们,内心充满了困惑,“中国革命向何处去?”,作家们感到茫然,“自己往何处去?”,同样令作家们彷徨不决。当时的社会现状投射到了作家们的创作中,如张天翼、茅盾、沙汀、陈铨、罗洪、葛琴、柔石等众多具有强烈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作家创作了一批反映社会时局的作品,他们受时代感召,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力图通过创作来继续革命事业,让自己的作品发挥应有的社会作用,达到宣喻目的。作为一个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文学成为了为政治服务的工具。关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周扬曾作过深入的探讨:“文学的真理和政治的真理是一个,其差别,只是前者是通过形象去反映真理的。所以,政治的正确就是文学的正确。不能代表政治的正确的作品,也就不能有完全的文学的真实。在广泛的意义上讲,文学自身就是政治的一定的形式,关于政治和文学的二元论的看法是不能够存在的……作为理论斗争之一部分的文学斗争,就非从属于政治斗争的目的,服务于政治斗争的任务之解决不可。同时,要真实地反映客观的现实,即阶级斗争的客观的进行,也有彻底把握无产阶级政治观点的必要。”[2]当然,这种说法在我们今天看来当然会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文学自身的艺术规律性,弱化了文学的本体诉求,但在左翼文学参与者看来,周扬的这一说法得到了认同,他们认为文学就是为政治服务的,政治和革命是第一位的,文学是第二位的。因此,左翼文学一开始就是以寻求确立维护统一的文学指导思想为目标的,注重文学的工具性和战斗性,对理论、批评和论争的关注成为其主要特征。
这种文学与政治联姻的文学现象,古今中外一直存在,不只是现代中国的独创。日本也有政治小说,晚清学者梁启超还曾对其进行了大量的翻译和极力的推广。在外国作家看来,文学创作里的政治意识,同样也是有其存在的价值的,英国作家奥维尔就说过:“回顾我的作品,我发现在我缺乏政治目的的时候,我写的书毫无例外地总是没有生命力的,结果写出来的是华而不实的空洞文章,尽是没有意义的句子、词藻的堆砌和通篇的废话。”[3]这段话表明了作家将政治性作为他的作品的一种重要的属性之一。同样,在古希腊的文学作品里,我们也会发现有政治因素的呈现,如阿里斯托芬在他的喜剧里议论时事,关注雅典的政治运作,是城邦政治的产物。在中国古代也十分强调诗乐为礼教政治服务的功能,《尚书·尧典》提倡“诗言志,歌永言”,是倡导诗歌的致用、教化功能;孔子在《论语·阳货》里曾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其中“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强调的就是文学的政治服务功能和工具性作用,它们是效法上层阶级、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的。
20世纪20至40年代的中国恰逢国瘼民疾之时,从大革命的失败到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是中国现代化受挫、异族入侵、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时期,像郭沫若、成仿吾、田汉、茅盾、蒋光慈、胡风、冯雪峰、瞿秋白等这样一些受过良好教育却身处社会下层的知识分子是极具有代表性的:他们对前期新文化运动深感失望,内心孤愤、失衡、扭曲,有反抗的诉求和济世的愿望,因此,很自然而然地参与左联运动,思想观念也与抨击现代社会、强调阶级斗争的左翼文艺思想不谋而合,进而发生强烈的情感共鸣,对于文学为“助进社会问题解决的工具”[4],这样一种特殊时期提出的观点,才会得到大家认可接受,并得到普及而传播开来。
左翼文学的出现承继了20世纪20年代鲁迅开创的“乡土文学”关注底层民生的传统,为社会、为大众服务,体现了作家的忧患意识和社会使命感,“载道”成为了不可逃避的时代重任,是时代的代言人,左翼作家同时也是主流意识的代言人。柔石的市镇小说《二月》叙写了文嫂目前的生活情状:丈夫带走所有家产去参加革命,而今牺牲了却拿不到抚恤金,无产业无积蓄的她,有两个年幼的孩子需要抚养,在大雪纷飞的寒冷天气里,连最基本的御寒保暖都无法保证。《二月》写出了底层人生活的穷困与苦难,文嫂一家生活在困顿中,需要别人的关注与帮助,在现实中,大家是同情她的,希望有人给予她关怀与照顾;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是,潇涧秋的援手未能给文嫂带来真正生活的改变,而是加速了她的命运向坏处发展,阿宝病死、文嫂自杀,为什么会这样?作者这样构思显然是有其深意的,同情与帮助被落后的思想所扭曲,这是作者对现实的批判,也同时彰显了作家厚重的悲剧意识和博爱情怀。作品里面的人的扭曲、深陷苦难的挣扎,潇涧秋面对非议流言挣扎于坚守与逃离的困惑中,蕴含了作者对现实困境的一种思考与探寻;陶岚的支持与理解,无疑反映了作者对现实人生的关注与理想人生的期待,最后陶岚追随潇涧秋去上海,是作者以一种诗性浪漫的存在去表达对未来美好的期待,突出了文本形而上的厚重意蕴。在这篇小说里,我们看到作为一个物质贫乏的市镇——芙蓉镇,它与乡村的密切联系,就物质上来说,两者几乎等同、相差近无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芙蓉镇是切近乡村现状的,它们之间的区别更多的体现在精神领域,市镇里生活着一群自诩为知识分子的人物,更多的展示了小市民们内心的龌龊与庸俗,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乡村人的朴实真挚,也许是由于不论市镇还是乡村都感到了物质上的缺乏和经济上的落后,对大城市都有趋往之心,就如同文嫂经由上海而回到乡下,潇涧秋既使一无所有也最后投奔上海而去寻找栖身之处一样,那是一种对落后现状希图改变的归趋与向往。
另一颇具特色的市镇小说作家沙汀,也积极投入左翼文学创作,用文学创作来承担民族使命。沙汀自幼生活在川西北的市镇,常随舅父出入于上层社会士绅豪门之间,对地方军阀、基层政权、土豪劣绅们的腐败情形有所了解,所见所闻颇多,感触亦多,这些阅历都反映在了他的创作中。沙汀曾明确表白:“将一切我所看见的新的和旧的痼疾,一切阻碍抗战,阻碍改革的不良现象指明出来,以期唤醒大家的注意,来一个清洁运动。在整个抗战文艺运动中,乃是一件必要的事了。”[5]作家还进一步解释这样做的必要性:“我们的抗战,在其本质上无疑是一个民族自身的改造运动,它的最终目的是创立一个适合人民居住的国家,若是本身不求进步,那不仅将失掉战胜的最根本的意义,便单就把敌人从我国的国土上赶出去一事来说,也是不可能的,出乎清理意外的幻想。”[6]沙汀在小说中践行了他的这一认识,在抗战期间写了一系列反映抗日战争期间四川农村和市镇黑暗丑恶现象的作品。
沙汀呈现了巴蜀大地上市镇里的人物生存图景,那里极其的落后与贫困,作家用理性视角写出了那独特一隅的不合理现象。作家用理性眼光审视当前的社会时局,文本里的人物多是作家在当时意识形态关照认识下极力讽刺批判的对象,更多地表现为对地域现实情形的冷峻批判。作家从对社会意识层面的开掘来表征市镇人物生存的现实,揭露黑暗、正视阴暗。沙汀典型的市镇左翼叙事小说《在其香居茶馆里》别开生面地写了回龙镇上的两个头面人物恶霸邢么吵吵与联保主任方治国为服兵役抽壮丁之事发生矛盾,在其香居茶馆里相遇由刚开始的彼此争吵到继而发生打斗,作品里这两个很有特色的人物被刻画得极其深刻。作家对他们的描写,与其说是哀其不幸,还不如说是责其无能、殃民,这里作家为我们揭示了抗战时期发生在小镇上的丑态百出的闹剧,从而对当时的社会疾瘤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有力的鞭挞。在《代理县长》中,尽管灾后的山城饿殍遍野,物质上极度的穷困贫乏,而代理县长贺熙却毫不掩饰地宣称他挤榨灾民的“雄心”计划:“瘦狗也要炼它三斤油!”居然挖空心思地想出“买票候赈”的办法敛财致富,可以说对灾民达到了敲骨吸髓的程度。另一小说《丁跛公》写出了黑暗的乡村政权,小说里的丁跛公倚仗保长的权势,本想掠夺他人财产,结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但被劫财还赔上健康断了一条腿,小说写出了傍依权势仗势欺人的小人物的丑恶和辛酸,同时作品还展露了社会的黑暗面与统治阶级的腐败情状,揭露了生活在底层的老百姓常遭欺挨诈的现实情形。这种贪婪无耻的现象是当时的一种普遍现象,在沙汀的暴露小说世界里,从“丁跛公”一类依傍权势的杂役,到“代理县长”那类手握权柄的官员,为聚财敛资不择手段,这里暴露的只是国民党政府阴暗的一角,从这里我们可以推及当时整个国民党的统治,政府的腐败和官场的黑暗让人民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天灾人祸让老百姓无以为生。所以“在沙汀的暴露小说中,讽刺的鞭子虽然抽打在各色各类的社会渣滓身上,而批判的锋芒却是直接或间接指向黑暗的社会现实和社会制度,这就使他的讽刺既有别于某些慢画式、闹剧式的讽刺作品,也超越了对丑行的一般的道德谴责和爱憎感情,而是让人们看到了形成讽刺对象的社会制度必然毁灭的命运。”[6]同样,在小说《医生》中,作品揭露了国民党统治区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的黑暗现状,塑造了正直善良、倔强豪爽的市镇医生彭泰山这个形象,当金元券贬值几乎成了一张废纸的时候,彭泰山还开心的安慰家人:“拿来摊膏药总行啦!……”后来我们看到他将膏药贴到钞票的头像上,“暂且也让你受一点洋罪吧!……”以此种行为来表达他的愤懑和不满,这种黑色幽默似的嘲弄让人感到了一种强烈的震撼力,也同时让人看到了底层人民在货币贬值时期生活的艰难和辛酸。另外,如《替身》、《范老老师》、《巡官》等作品,都是紧扣时代既有厚重的思想内容又有广博的社会信息的左翼小说,也许正因为此,鲁迅先生才会这样评价沙汀,认为他是自新文学运动以来“最好的作家”和“最优秀的左翼作家”。[7]这里,我们看到在左翼叙事的文本中,巴蜀地域的内容在沙汀小说中是以对主流阶级意识的观照来确立其意义的。在沙汀的这些市镇小说中,我们看到的市镇几乎没有什么现代化气息,都是极度的贫困落后,与乡村较接近而与城市文明有段距离。
在左翼作家们看来,世界是由两个对立阶级组成的,左翼思潮改变了作家看待世界、历史、社会、人生等的视野和方式,这就在某种程序上导致作家给叙事文本赋予了人、事、物以全新的社会秩序与价值观念。正因这一理念的牵引,在作品中我们常常看到这种两极对立抵牾的现象: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进步与落后、崇高与堕落等等,在同一文本中共存并举的成立。左翼作家用小说表达了他们的阶级立场与社会良知,这样左翼叙事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现象,即作家所秉持的观念与小说所呈现出的内容成了一种同构,互为阐发。
文学的工具性作用,晚清时代的梁启超就有意识地开始提倡了,试图用“小说界革命”达到“改良群治”和“新民”的社会目标,甚至认为:“今后社会之命脉”,“泰半……操于小说家之手。”[8]这诚如周作人所言,梁启超“是想藉文学的感化力作手段,而达到其改革中国政治和中国社会的目的”[9],这里梁启超将小说的政治宣传和思想教化功能提高到了一种等同实用工具的高度,文学的现实性、功利性作用得到了极大的张扬。
左翼文学服务于“现实的历史的运动和斗争”,是当时现实形势的需要,其价值直指具体的政治需要。从某种角度上讲,我们也可以说左翼叙事与“文以载道”的传统文学观有类似之处,就如同成仿吾对“文学的时代使命”所作的解释:“我们的时代,它的生活,它的思想,我们要用强有力的方法表现出来,使一般的人对于自己的生活有一种回想的机会与评判的可能。所以第一对于现代负有一种重大的使命。”[10]这里的“负有重大的使命”就具有“载道”的意味。 左翼文学作用于世道人心,寄寓了鲜明的社会理想;中国现代市镇小说里的左翼叙事,意在呼吁大众的危机感,期盼民众的觉醒与参与,也许正因为此,“左联”才一再强调文学的大众化意义:“文学大众化问题在目前意义的重大,尚不仅在它包含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目前首重的一些任务,如工农兵通信运动等,而尤在此问题之解决实为完成一切新任务所必需的问题。”[11]从现实的存在状况来看,“左翼”又不仅仅只是一种身份,它同时意味着一套信仰体系、道德诉求和话语规训,表征了作家们的一种政治诉求与使命意识,这一现象就如同詹姆逊所秉持的观点:“在第三世界的情况下,知识分子永远是政治知识分子。”
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中国社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社会时局极其复杂,尤其是在大革命失败后,灾难深重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陷入了黑暗、混乱之中,阶级矛盾、民族矛盾林立,中国革命进入了由共产党领导的新时期。面对内外交困的局面,作家们身处其中,亲历了民族、人民的绝望,希图通过文学来为民族效力、为阶级服务,文学被要求成为无产阶级“最高的政治斗争的一翼”。正因为如此,左翼作家们的创作常常自觉地受制于时代、趋附于形势,此时的文学表现出缺席主体性、疏离本体性的存在,李初梨的观点就很具有代表性,他就认为:“一切的文学,都是宣传。”“文学,与其说它是社会生活的表现。毋宁说它是反映阶级的实践的意欲。”其实,如果这是作家对文学的认识,那么也是其认清民族现实存在后的无奈,面对当时复杂的内外形势,强敌入侵,内战频仍,社会黑暗,作家们才会视文学为“助进社会问题解决的工具”[12];戏剧家陈白尘曾说:“无情地把一个赤裸裸的现实剥脱出来,——而这,就是一个作者对人类最大的服务,也是一个作者在创作中最大的快乐处。”[13]这句话虽然是陈白尘看到国统区的黑暗与丑恶后,由衷地说出了自己的使命感及创作宗旨,但此语放到此前那个特定时期的其他左翼作家的身上,也是很恰切的。
左翼作家直面现实、揭露黑暗,表现为一种激进的思想倾向和政治立场,他们以文学为斗争武器,号召中国人民奋起与反动政权、帝国主义侵略者进行斗争。文学是他们从事革命事业的一种方式,不仅从理论上,而且是从实践上或情感上认同了革命,将革命视为自己生命与创作使命的同构。左翼叙事是契合阶级斗争、契合革命的文学书写,也是民族危难时刻的迫切需要,是作家良知的呈示,是其责任感与使命感的表现与言说。张天翼创作了很有特色与意义的左翼小说,他的针砭现实的讽刺暴露小说《华威先生》、《谭九先生的工作》和《“新生”》结集为《速写三篇》,都是讽刺的杰作,这些典型的市镇作品揭露了积弱民族的弱点:说得多做得少,忽视实践行动,重名分轻大义。作家对现实的认识日渐深刻,在艺术手法上日臻成熟;他本人在抗战初期就投身抗日宣传工作,自己目睹了抗战营垒的阴暗面和社会上的不良风气,这些经历和所见所闻的社会现象必将投射在他的创作中,如反映抗日救亡形势的《华威先生》,意在告知人们看清潜伏的危机,不为表面轰轰烈烈的抗战热情所迷惑,痛苦而带预见性地指出生活中种种不正常的现象,从而使得文本具有了更为普遍的典型意义。作者在小说中以漫画式的夸张手法,生动地塑造了一个貌似“救亡专家”,实则是“包而不办”、言行不一致的抗日小官僚形象:华威先生,表面上他热心抗战工作,实际上却是阻碍、破坏抗日工作,抗战成为了他实现权力与影响力的一种途径。作者以此揭露了国民党官僚“抗战”的真面目,写出了当时复杂的社会形势和黑暗现状,作家力图“提醒一切在抗战中做工作的朋友们:在我们的进步之中还留下许多缺点”[14]。当时左联较为注重写作的题材和内容,对于写作技巧的运用一般不太关注。由此可见,当时的左翼文坛最看重的是作家对重大政治革命题材的抓取,正是在这种政策的牵引下,作家们常常保持高度敏锐的政治敏感,紧扣时代脉搏,根本无暇顾及写作技巧的运用和思想艺术的营构。但是,张天翼没有被淹没在重大题材论的声浪中,他坚持寻求文学自身的价值所在,努力使自己的作品不轻浮于那个激情时代的表面,因而他的作品才会意蕴沉重而厚实。
左翼作家视对社会黑暗进行呈露和抨击为己任,沙汀看到后方的官僚豪绅们在串演着一幕幕尔虞我诈、巧取豪夺、趁机钻营的丑剧时,痛切地说:“既然如此,那么将一切我看见的新的和旧的痼疾,一切阻碍抗战,阻碍改革的不良现象指明出来,以期唤醒大家的注意,来一个清洁运动,在整个抗战文艺运动中,乃是一桩必要的事了。隐瞒与粉饰固然也是一种办法,可以让热情家长顺顺当当高兴一通,但在结果上,却会引来更坏的收场。”[6]他在作品中自觉地克服早期革命文学公式化、概念化的弊病,较为真切地反映了土地革命和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长篇小说 “三记”:《淘金记》、《困兽记》和《还乡记》,其中《淘金记》和《困兽记》都是以市镇为背景的作品,《困兽记》描写了大后方一群市镇教师的思想苦闷和感情纠葛,他们希图用演剧的方式来表达对革命工作支持的诉求;《淘金记》深刻地揭示了地主阶级内部的矛盾及社会动荡的时局对人们生活的影响。作家用文学寄托忧愤、附骥企望,用科学的世界观分析抗战时期大后方的社会现实,极富时代现实感,语言幽默质朴,描写客观冷静,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
在《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执行委员会的决议》中,则详细地规定了左翼作家们的创作方向:“作家必须抓取反帝国主义的题材”、“作家必须抓取反对军阀地主资本家政权以及军阀混战的题材”、“作家必须抓取苏维埃运动,土地革命,苏维埃治下的民众生活,红军及工农群众英勇战斗的伟大的题材”等等。正因此创作指导宗旨,左翼叙事中以农村和城市为写作题材的小说占有相当的份量。就以茅盾一人的作品来说,以都市、市镇和乡村为题材的左翼小说都有,如茅盾的《腐蚀》、《子夜》、《蚀》等作品,是以大城市为其写作背景的左翼小说,《腐蚀》暴露国民党特务统治的黑幕,《子夜》再现了中国民族工业在帝国主义、买办资产阶级、统治阶级重压下的悲剧命运,《蚀》呈现了在大革命浪潮中青年们经受的考验与挣扎;这些作品里还塑造了一批很有特色的人物形象,特别是现代女性人物形像,文本以阶级、政治立场与价值取向为其塑形,使这些女性更多的表现为政治化的性别,人物生活在表面繁荣实则浮泛的都市里,深受现代意识冲击,时代感强,走在貌似自主而实则彷徨的现代化路上;他的以农村为写作背景的左翼小说也同样很有影响力,如《春蚕》、《秋收》、《残冬》等,这些小说写出了农村的物质贫乏和精神落后,真实地反映了在帝国主义经济蚕食下中国农村经济凋弊和农民破产的情景,写出了农民正受进步思想的影响并开始觉醒逐步走上了反抗的道路,指出了在当时形势的刺激下,农村的关系变化和发展趋势,农民正感召着现代性的各种影响,如《春蚕》里的小火轮其实就是外来工业文明和现代化的具象所指;而他的《林家铺子》、《霜叶红似二月花》等作品,是典型的左翼市镇小说文本。《林家铺子》以市镇的广货店为背景,写出了30年代初期的民族战争、城乡经济、社会形势对小店经济和人民生活的影响,小说还提到了上海的“一·二八”战事及东洋货对国货的冲击,文本以一个小店铺从挣扎到倒闭的经营轨迹来反映一个大时代的民族处境和经济现状,反映了“一二八”事变前后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所存在着的尖锐复杂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暴露了在帝国主义经济侵略、封建主义剥削和国民党反动派压榨下中国经济发展的艰辛,也写出了人民抗日反蒋的斗争情绪。从小说里我们看到市镇经济与农村经济的紧密联系,因农村经济凋弊、农民购买力低下,导致商业萧条,市镇小商业举步维艰;《霜叶红似二月花》写出了社会阶级和历史蜕变期的江南县城的复杂现状,新文化运动也传到了这闭塞的地方,年青人的思想行为深受其影响,顽固守旧势力为维护其昔日的威势正全力抗衡,小说展现了新旧杂存中的嬗变与积弊,写出了市镇与农村和大城市的联系;早在1928年冯雪峰在《革命与知识阶级》一文中评价鲁迅的作品时,就已经认为鲁迅创作的局限是“没有在创作上暗示出‘国民性’与‘人间黑暗’是和经济制度有关的”,如果这真是鲁迅的不足之处的话,而茅盾的小说文本却做到了将现实与政治和经济联系起来。与叶紫的左翼作品相比,叶紫介入自己的表述对象,多角度观察描写工农民众,通过“看”与“被看”的互动,与文本人物建立了一种对话关系,别的作家常常是“隔靴搔痒”,为人物“代言”,而他更多的是“感同身受”,是为劳苦大众“立言”,作品再现了革命时代的民众形象。如果说叶紫的左翼小说是“直视”苦难中的芸芸众生,较少理性的批判,更多的是对弱者的同情与怜悯,那么茅盾的作品却是批判与理解同存共在,是既有理解又有理解后的同情。作家在这类市镇作品里表达了对政治时局的关切和对民族命运的关怀,茅盾用创作践行了他的观念和主张,他曾强调:“我们的文坛不能不负起时代的使命,——反映现实,喊出人民大众的要求。”[15]
其实左翼小说的出现,不仅仅是作家本人政治觉悟的觉醒,同时更多的是反映了当时民众的强大呼声与社会现实的急切需要,茅盾曾说这时的创作,大多是“应社会要求而写作”的,“力求服务于人群社会的用心”[15]。我们看到,在这时的作品中,自我切近现实的距离,创作迎合了社会的暂时需要,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正因这一特色,形成了明显的不足之处,那就是作家在从事创作时缺乏对生活应有的“反省”,难免矫揉造作,人云亦云,作家的个性特征与艺术特色淹没在了大一统的政治话语中。这是个“共名”时代的写作,所谓共名,陈思和教授在其《陈思和自选集》里是这样解释的,指时代本身含有重大而统一的主题,知识分子思考问题和探索问题的材料都来自时代主题,个人的独立性因而被掩盖起来;这充分说明了时代主潮和客观历史环境对作家的言说有很大的影响。
左翼文学的出现是有其历史背景和现实因素的,它是一种现象也是一种思潮,更是一种运动,无论是对中国文学史还是对中国历史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今天的文学都仍旧存在影响。走入当年在场的情境中,左翼叙事可谓是一种典型的使命感、责任感的文学创作,由于这种特殊的时代背景,民族危亡时刻的呐喊——那是现实的需要,作家们为革命而写、为人民而作,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同时这也成为了作家们的信念支撑和精神依凭,是时代对个人的意识形态化的召唤,成为激励他们创作的动因,因此,这类文本里较少表达作家们的“自我”形象,更多的呈现为“无我”的言说,有很强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正如方维保说的:“革命的英雄是一个全新的主体,是驱逐了原主体身上的个人本体性特征的主体,是革命意念的象征,原主体只是革命意念赖以寄身的肉身。”[1]59-60此时的写作既反映了当时的时代需要,又反映了作家们的精神诉求,因此,左翼叙事可谓是失语的同时又是权力话语的,这是因为从艺术规律上来说,作家是失语的,他们在为政治时局和民族归趋而作,而从功利的角度来看,他们又是有权表达的。2000年纪念“左联”成立70周年之际,学者王富仁在发表的《论左联》一文中就肯定了左联的“话语权”。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曾说,文学是为存在作证。左翼叙事是政治运动和时代现象的真实产物的投射,作家们以揭露黑暗和讴歌大众来记录了这段历史和苦难,用文本表达了对政治、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与皈依,“文以载道”的功利主义观此刻不仅有存在的价值,由于特殊的时局形势此时还需要强化、突显,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时代精神内涵。透析纷繁芜杂的社会现象,对作家们来说是一次挑战和承担,作家也常因社会、时代的影响而导致心态的变化,而一个思潮现象对作家的创作来说也可以说是一次机遇。就左翼思潮来说,作家们最后因对政治的过于屈从与跟随,少了些许的自主性与独立性而陷入了困境;左翼叙事通过亲近主流意识形态而建构起与历史、现实、时代的想象关系,发挥了文学的激励与召唤作用,当然它的局限性不可否认,但左翼思潮的出现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有社会情势的推动,又有大批精英知识分子的参与,成为当时的文学主流,使新文学完成了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转向,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其产生的作用与影响依旧不能忽视。
曹丕在谈及文章的作用时说:“盖文学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毫不夸张的说,左翼叙事就将此话进行了完美的演绎与诠释。左翼思潮是作家们对主流意识的自觉趋同,作品也就常常表现为消解个人色彩与淹没自主性的特点,“共名”话语成了他们自我蜕变的表征,表达了他们对社会责任的承担与时代召唤的认同与响应。左翼叙事关注的是文学之外、作家主体之外的政治、阶级、革命等方面的内容,直指致用、教化、喻世的价值,文学的本体性有所遮蔽,作为一段历史时期的存在,它留下了鲜明的时代印痕,但它曾经给民众以力量,让沉睡的民族警醒,致用文学的价值因一段特殊的历史而得以彰显。如果说任何的社会革命,都是为了让人生活得更好,左翼作家将文学作为他们参与革命事业的途径,表达他们对社会的担当,批判黑暗、颂扬反抗、期冀美好,那么这也许是左翼叙事的重要意义吧,正如王国维所说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左翼叙事正是这样一种表达时代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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