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柏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红楼梦》研究有个“索隐派”,对《红楼梦》提出了三种主要论点:第一是“纳兰成德家事”说,第二是“清世祖与董小宛故事”说,第三是“康熙朝政治状态”说。“索隐派”代表性人物有王梦阮、沈瓶庵和蔡元培,代表著作有王梦阮、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和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蔡元培先生。这里仅从《石头记索隐》中摘录两段,让我们一窥“索隐派”的大致情形:
然作者深信正统之说,而斥清室为伪统,所谓贾府,即伪朝也。其人名如贾代化、贾代善,谓伪朝之所谓化、伪朝之所谓善也。贾政者,伪朝之吏部也。贾敷、贾敬,伪朝之教育也(《书》曰“敬敷五教”)。贾赦,伪朝之刑部也,故其妻氏邢(音同刑)。予妇氏尤(罪尤)。贾琏为户部,户部在六部位居次,故称琏二爷,其所掌则财政也。李纨为礼部(李礼同音),康熙朝礼制已仍汉旧,故李纨虽曾嫁贾珠,而已为寡妇。其所居曰“稻香村”,稻与道同音。其初名以杏花村,又有杏帘在望之名,影孔子之杏坛也。……作者于汉人之服从清室而安富尊荣者,如洪承畴、范文程之类,以娇杏代表之。娇杏即徼幸。……于有意接近而反受种种之侮辱,如钱谦益之流。则以贾瑞代表之。瑞字天祥,言其为假文天祥也。
贾宝玉,言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玺之义也,即指胤 礽 。 ……林黛玉影朱竹 垞 也 。……薛宝钗,高江村也……探春影徐健庵也……王熙凤影余国柱也……史湘云,陈其年也……妙玉,姜西溟也……惜春,严荪友也……宝琴,冒辟疆也……刘老老,汤潜庵也……四十八回贾雨村拿石呆子事,即戴名世之狱也。
蔡元培先生对清代历史了如指掌,读《红楼梦》的时候便将心头想到的各类人物、典故一一地对号入座。只是太过较真,太拘泥实事。与文学创作的规律不符,于文学欣赏的情趣全无。所以很快地便让胡适的“新红学”取代。显见用这种索隐的方法研究文学作品是不合适的。
这种现象其实并不仅仅存在于《红楼梦》研究,在其他文学作品的研究中,也有这种“索隐”情况。譬如柳宗元研究,在一个很长的时间段,为了打造柳宗元封建斗士的形象,便千方百计从其作品中搜寻只言片语、蛛丝马迹,联系官场生态,结合一贬再贬,绘出一幅幅诋毁君王、歌颂志士的英勇画面。以下让我们略加分析。
自宋至今,第一个从柳集中探赜索隐的是南宋秦桧当政时受到打击的胡寅。为了了解胡寅为什么从柳集中探赜索隐,特从搜搜百科[1]下载了胡寅的简单介绍:胡寅,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进士。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除秘书省校书郎。历官司门员外郎、起居郎、永州知府、中书舍人、礼部侍郎兼侍讲、徽猷阁直学士。秦桧当国,乞致仕,归衡州。因讥讪朝政,桧将其安置新州。桧死,复官。看了这个简介,起码能说明三个问题:第一,他之所以关注柳宗元,因为他曾任永州知府。因为柳宗元的历史文化地位,自唐宪宗元和元年之后,不管任何一个朝代,历任永州知府没有不重视柳宗元的。至今仍是当地政府的文化品牌。第二,因为他在“秦桧当国”时“乞致仕”,所以他深切地体会了在奸臣治下做官的艰难和怨怼。第三,因为他有过秦桧当丞相时“讥讪朝政”而遭贬的亲身经历,联系到柳宗元的长期被贬,便竭力从他的作品中寻找熟悉的心迹,探赜索隐,势在必然。终于从《河间传》中找到了柳宗元对唐宪宗的“讥讪”:
或谓宪宗用法太严,而人才难得,岂应以一眚终弃?是不然,梦得、子厚之附 伾 、 附文也。盖有变易储贰之秘谋,未及为而败。子厚至托讽淫妇人有始无卒者,以诋宪宗。二人者,既失身匪人,不知创艾,乃以笔墨语言,深自文饰,上及据义,以成小人之过,则其免于大戮,已为深幸。摈弃没齿,非不幸也。(胡寅《致堂读史管见》)
宋人王定之、方鹏附和了胡寅这一说法。方鹏且在最后补了一句:“胡氏曰:《河间传》寓言耳,盖以讥宪宗也,则其罪益大矣。”(方鹏《责馀备谈》卷下)宋代以后再没人附和,可见这种说法影响不大,或者可以说得不到学界的认同。胡寅与秦桧,柳宗元与唐宪宗,其不类也是明明白白的。因为胡寅与秦桧只是臣与臣、忠与奸的矛盾,柳宗元和唐宪宗可是君与臣的关系,而且,宪宗其人不但不是昏君、暴君,而是被史官称之为“睿谋英断,近古罕俦”的皇帝,得到了“贞元失驭,群盗箕踞。章武赫斯,削平啸聚。我有宰衡,耀德观兵。元和之政,闻于颂声”(《旧唐书》)的赞赏,柳宗元会像胡寅讥讪秦桧那样的讥讪当朝皇帝吗?得不到认同就是最好的答案。即使是胡寅本人,在讥讪秦桧的同时,对于相对昏庸的宋高宗赵构,不是没有半点讥讪吗!
索隐较多的是章士钊先生的《柳文指要》,这里仅从《子厚哀永贞三诗》提取几个片断。第一诗是《感遇二首》,章先生认为,“东海久摇荡”中的“‘东海’指二王,以二王皆越人也。二王动摇,南方人心不劲”。“小星愁太阴”中的“‘小星’指阉宦出扰政局”。“揽衣中夜起”中的“‘揽衣’当指王叔文吟杜诗自况,歔欷泣下事”。“谁念岁寒心”中的“‘岁寒’是子厚独自感念叔文之语”。[2]P1075
章先生概括出该诗六大意义,其中一、二、五条分别标有“本党”一词,第三条标有“党内”。俨然存在一个以王叔文为首的革命组织,其中第五条又落实到具体的个人:
南风已浸浸,当指韦皋及裴均、严绶等人发动进攻,再加天暮小星之群阉里应外合,可见敌势之强,非本党所能抵御。[2]P1076
俨然革命党与反革命之对抗,其形势何等严峻。
第二诗是《咏史》,章先生阐释该诗时有这样一段话:
诗全为吊王叔文而作,望诸君,乐毅也,诗即以此影叔文。……强怨表面指齐,而暗影在东宫之顺宗,言外之意,足见子厚于顺宗大大不满。……宁知世情异二语指内讧,嘉谷指叔文,如韦执谊之立异,乃叔文之致命伤。
蠢蠕即指韦执谊。其所以谓之蠢蠕者,盖执谊以为己属杜黄裳之子婿,出身清华,原与叔文之微贱有别,虽倚叔文之势起,而行政上节次立异,应得到旧派同情。如此种种,幻想弥多,认为叔文败后,己仍得居中执政。由子厚看来,此真与蠕动之蠢虫无异。语讽而刻,足见作者之伤心极已。语尾声着一群字,大约执谊外,还有余人计算在内。如房启之类是,又羊士谔为韦执谊遮护,亦可能暗中合作,共倾害叔文。风波,指韦皋上表及太子监国种种。善图后,指王 伾 当 时收受赂遗不少,而叔文绝不私以肥己。[2]P1076-1077
时时不忘树立王叔文、柳宗元之革命领袖形象,可谓用心良苦。对于韦执谊等进行了一番相反的推论,反正没人理会,无诬陷之告,无须澄清,说到哪就算到哪。
第三诗是《咏三良》,章先生大发感慨:
诗以三良影二王。……子厚在宪宗治下为臣,而对君声讨,斥之曰彼狂,此在子厚惟民至上,以民讨君,诚若行其所无事然。而独中唐之世,人心尚趋敦厚,无人妄兴文字狱,以取媚于此,宪宗复不如满洲雍、乾二暴,专以戮辱士类为事,于是子厚恣行怨怼,居然得以容头过身而去。[2]P1078
柳宗元竟成革命志士了!这里我提两个问题。第一,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培养的士人,有谁没有民本意识?民本意识能冲击“朕即国家、国家即朕”的王权、民本意识能大于王权吗?第二,对于反对自己执政的一干人,唐宪宗哪里仁慈了?只是他太了解这班人,没有大加杀戮,只除“首恶”,业已起到惊慑作用。如果柳宗元真像章先生分析的,胆敢这样猖狂诋毁,其程度远远超过了王叔文,还能得到额外开恩的待遇吗?只会比王叔文死得更惨。
继章先生《柳文指要》之后,集中论述柳宗元诋毁唐宪宗、歌颂王叔文的有卞孝萱先生的《〈谪龙说〉与〈河间传〉新探》[3]P1-15。
卞先生认为:“(咏史)柳宗元以重用乐毅的燕昭王比喻重用王叔文集团的唐顺宗。以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固已疑乐毅的燕惠王比喻迫害王叔文集团的唐宪宗,此诗发泄出对宪宗的怨怼。”“在《咏史》、《咏三良》中,柳宗元以燕惠王、秦康公比唐宪宗,对君声讨,与《河间传》中托讽淫妇人有始无卒者以诋宪宗,手法如一。”“永贞内禅,王叔文集团遭受迫害的背景下,长期被贬的柳宗元,以诗文发泄怨怼,矛头所向,直指宪宗。《河间传》乃其一耳。”
读了该作下面所引的两段话之后,我总算明白了卞先生之所以如此留意、垂青柳宗元对唐宪宗的不敬:
苏轼写过一篇《刘禹锡文过不悛》的史评:“谩骂刘禹锡敢以建桓立顺比喻宪宗,以此知小人为奸,虽已败,犹不悛也。”(《东坡先生全集》卷65)胡寅提出、刘定之、方鹏谩骂柳宗元至托讽淫妇人有始无卒者以诋宪宗。深自文饰,上及君父,以成小人之过,则免于大戮,已为深幸。都从反面反映刘柳文章的战斗性。
宪宗扼杀革命是坏事,故指斥之。平吴元济是好事,故歌颂之。
是卞先生把柳宗元置于一个与封建王权决裂、宣战的位置上,看中了柳宗元“文章的战斗性”,刻意突出一个骂其该骂、颂其该颂、拿捏得当、从容自如、领袖群伦的革命者形象。
对卞先生的观点提出异议的是张铁夫先生,他推翻了南宋胡寅首倡的“(《河间传》)托讽淫妇人有始无卒者以诋宪宗”说,否定了卞孝萱教授的“屈原以‘美人’比楚君,柳宗元以‘淫妇人’诋宪宗,手法相同”说。指出:“河间所影射的,根本不是宪宗,而是顺宗。”“河间所始爱终弃的丈夫,乃是影射革新集团的领袖王叔文。再如挟持、引诱河间的戚里恶少及淫夫等人,则是影射当时要挟、诱惑顺宗的藩镇和宦官等政治势力。”[4]P223
即是说《河间传》是为讥讪唐顺宗刻意而作。之所以认为《河间传》是以河间影射皇帝(不是唐宪宗就是唐顺宗),是因为柳宗元最后附了一段话:“柳先生曰:天下之士为修洁者,有如河间之始为妻妇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间与其夫之切密者乎?河间一自败于强暴,诚服其利,归敌其夫犹盗贼仇雠,不忍一视其面,卒计以杀之,无须臾之戚。则凡以怀爱相恋结者,得不有邪利之猾其中耶?亦足知恩之难恃矣!朋友固如此,况君臣之际,尤可畏哉!余故私自列云。”粗粗一看就能明白,这是多么明显多么肤浅地把读者往讥讪皇帝的思路引导呀!如果真是这样,我要提出五个问题:第一,唐代文人都是傻瓜,他们读不懂柳宗元那么明显的寓意,把机会留给我们后来的大家、高人?第二,柳宗元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公然向世人宣示:我这是讥讪皇帝、怀念永贞志士,要杀要剐尽管来?其实柳宗元可从来都没有傻过,他是当悔则悔,当做则做,认罪的时候从不含糊。第三,无论如何,唐顺宗对柳宗元有知遇之恩,以柳宗元的家庭出身和个人气节,只能属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一类,根本不是现在某些人所想像的,遇到挫折就怨天怨地,连有恩于自己的皇帝都要挖空心思百般咒骂、恩将仇报。第四,夫妻关系能与君臣关系划上等号吗?被人奸污之后的河间竟那样欲火中烧,放荡形骸,匪夷所思,与活死人唐顺宗有哪点形似或神似?以一个塑造的形象影射现实中的某人,起码要做到大致相似,哪有仅影射一点不及其余的?第五,作为一种创作手法,既然影射,无非是不好言明,让人领略,哪有自报家门让人对号入座的!
还有其他类似说法,没有超出以上所引,这里从略。
诚然,“二王八司马”是在唐宪宗监国、称帝后被解除了权力,逐出京城,一贬再贬的,甚至杀害了为首的王叔文。但是,我们可不能据此就认为王叔文为首的一方与唐宪宗就演变为革命与反革命、最高统治者与反革命集团之类的敌对关系。终其柳宗元一生,他和他永贞革新的同道,从来就没有与唐宪宗对立过,也从来没有平等过。永远隶属于一个阵营,是永远的上下、君臣、主仆关系。对于柳宗元个人来说,他可能反对个别执政的宰辅或权臣,却永远也不会反对坐上了皇帝宝座的唐宪宗,因为对于他的人生而言,尊君始终是第一要义。以下且让我从四个方面展开讨论。
柳家是一个名门望族,尽管武周时开始持续衰落,却不妨碍柳宗元出身于一个历代仕宦之家,受到了最好的儒家伦理思想的教育,从小树立了“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的人生理想,成了儒家思想培养出来的最为优秀的士人,而不是20世纪50年代用阶级斗争学说培养出来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革命造反派。不会如野心勃勃的项羽和刘邦似的,有一丝“彼可取而代也”、“大丈夫当如是”的奢望。也不是王巢、洪秀全式的半串子书生,稍受打击、纵容就揭竿而起。对于王权,他只有绝对的服从;对于皇帝,他只有绝对的效忠;对于他生活的李唐王朝,他只能做至死不渝的忠臣;对于唐宪宗,他永远是竭诚竭智的臣仆。即使不被重用,长在贬地,也会最好地做到竭尽所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为他恪守的是“为臣尽忠,为子尽孝”的“天理之常,人伦之本”。这是丝毫也不用怀疑的。他长期被贬永州,肯定有怨,却决不会把这种怨发向皇帝。相反,无论永州还是柳州,他都在想尽办法,寻找机会,向皇帝讨好:
他向唐宪宗献《贞符》,“言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累积厚久,宜享年无极之义”,对李唐王朝唱响一曲名正言顺、万民拥戴、享祚永久的赞歌;《晋问》是希望唐宪宗兴唐尧之治,《封建论》为唐宪宗削藩维护君主集权提供理论依据,《献平淮夷雅表》、《平淮夷雅二篇》,高度歌颂了唐宪宗的中兴之德……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献平淮夷雅表》前面的一段说明:“太平之功,中兴之德,推校千古,无所与让。臣伏自忖度,有方刚之力,不得备戎行,致死命,况今已无事,思报国恩,独惟文章。”联系到柳宗元一生的最大特长:“独好为文章,始用此以进,终用此以退。”即是说,他用自己最为擅长的本事,“思报国恩”,在那个“朕即国家,国家即朕”的时代,不就是用自己的擅长报唐宪宗的宽大、不杀之恩吗!
与歌颂朝廷歌颂皇帝恰恰相反,柳宗元对自己却毫不客气。在所有《柳宗元全集》留下的文字依据中,我们会时不时地看到他自称罪人。
不消说上皇帝表乃习惯性用语:
臣负罪窜伏。(《献平淮夷雅表》)
负罪臣宗元。(《贞符》)
与朝中大臣的书信也总是谦中带卑:
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寄许京兆孟容书》)
不以仆罪过为大。(《与裴埙书》)
唯欲为量移官,差轻罪累。(《与李翰林建书》)
拘囚以来,无所发明。(《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
仆罪大,不得与于恩泽。(《与杨诲之书》)
沉窜俟罪,朝不图夕。(《上广州赵宗儒尚书陈情启》)
即使作赋、吟诗、记游,也忘不了冠上罪人身分:
罪通天而降酷兮,不殛死而生为。(《惩咎赋》)
余囚楚越之交极兮,邈离绝乎中原。(《闵生赋》)
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愚溪对》)
汝柳子以罪贬永州。(《对贺者》)
吾不智,触罪摈越、楚间六年。(《送从弟谋归江陵序》)
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愚溪诗序》)
农事诚素务,羁囚阻平生。(《首春逢耕者》)
世议排张挚,时情弃仲翔。不言缧绁枉,徒恨纆牵长。(《献弘农公五十韵》)
俟罪非真吏,翻惭奉简书。(《韦使君黄溪祈雨见召从行至祠下口号》)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始得西山宴游记》)
这样念念不忘罪人身分,起码可以说明一点,那就是他的态度:甘于自己认罪而不敢对皇帝有所埋怨。
“哀吾党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势危疑而多诈兮,逢天地之否隔。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术以致忠兮,众呀然而互吓。进与退吾无归兮,甘脂润乎鼎镬。幸皇鉴之明宥兮,累郡印而南适。惟罪大而宠厚兮,宜夫重仍乎祸谪。既明惧乎天讨兮,又幽栗乎鬼责。”(《惩咎赋》)完全符合柳宗元永州前期的思想实际,也是他对唐宪宗的基本态度:明怕“天讨”,暗怕阴谋。除了敬畏还是敬畏!
正是这样一个柳宗元,一个儒家文化的优秀承传、发扬光大者,一个李唐王朝的忠诚奴仆,当再贬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以后,当王叔文赐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会产生近现代革命志士似的革命豪情,誓与唐宪宗为首的反动执政集团斗争到底、誓死捍卫王叔文革新路线吗?肯定不是。
再贬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对柳宗元已是晴天霹雳:千万不要高兴得太早,对我们的处分还远没完结,下一个处分会是什么?当王叔文赐死的消息传来之后,对柳宗元那是当头一棒:下一个被杀的会是谁呢?会参与机要的我吧。关于这一点,我将在柳宗元永州心态章中详加探讨,这里只讨论他不可能与唐宪宗对着干,不可能悼念王叔文问题。他只能够把自己深深地隐没在诚惶诚恐、担惊受怕中。对此,他在诗文曾多次表露:
惟罪大而宠厚兮,宜夫重仍乎祸谪。既明惧乎天讨兮,又幽栗乎鬼责。(《惩咎赋》)
自为罪人,舍恐惧则闲无事,故聊复为之。(《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
窜逐宦湘浦,摇心剧悬旌。始惊陷世议,终欲逃天刑。(《游石角过小岭至长乌村》)
(《同刘二十八院长寄澧州张员外使君八十韵》)
某天罚深重,余息苟存,沉窜俟罪,朝不图夕,伏谒无路,不任荒恋之诚。(《上广州赵宗儒尚书陈情启》)
生杀予夺,全凭唐宪宗一句话,柳宗元能把自己往枪口上撞,为表现自己坚强的“革命”意志,百般诋毁唐宪宗,热情歌颂王叔文,从而给唐宪宗一个非杀不可的口实吗?回答仍是否定的。他的选择只能是认罪、讨好。因此,即使在叙述张署的生平经历、完全可以不涉皇帝的时候,仍然忘不了借花献佛、给唐宪宗两句吹捧:“三载皇恩畅,千年圣历遐。”(《同刘二十八院长寄澧州张员外使君八十韵》)在与人交流的时候也总忘不了称颂皇恩,感谢唐宪宗对自己的宽大:“与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进,辱在附会。圣朝弘大,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民。”(《与萧翰林俛书》)
要之,贬谪永州的柳宗元决不会诋毁唐宪宗。如果真像前引诸君所说,柳宗元是那样奋不顾身、与唐宪宗对着干,他所得到的只能是比王叔文更加凄惨的下场。
历经永贞革新失败继而一再遭受各种打击最后赋闲在永州之后,柳宗元比什么人都要明白,无论从什么目的出发,是“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也罢,是光宗耀祖、重振柳门也罢,都需要职务权力,无职无权能干什么?然而,这又是唐宪宗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的。即使是“为量移官,差轻罪累,即便耕田艺麻,取老农女为妻,生男育孙,以供力役,时时作文,以咏太平”(《与李翰林建书》),也仍然得唐宪宗首肯。舍此别无捷径。即使有朝中大臣力荐,地方要员推举,最后还得要唐宪宗最后定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必然要想方设法改变唐宪宗对自己的印象,哪还敢公然跟唐宪宗过不去,说他不喜欢的话,做他不喜欢的事情呢!因此,任何诋毁唐宪宗、肯定王叔文的言论,都是后来人一厢情愿想当然的结果。
然而,身为贬官,处地偏远,既为皇帝所嫌,又没资格上书。怎样寻找一个机会向唐宪宗表现自己呢?完成并献上《贞符》可说是他与吴武陵精心策划、成功演出的一个双簧。之所以这样说,是基于下面三点理由:
第一,设计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柳宗元现在的身分“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没有资格给皇帝直接上书,他们精心设计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此大事,不宜以辱故休缺。使圣王之典不立,无以抑诡类,拔正道,表核万代。”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宠辱,而放弃一件确立神圣典章、抑制诡谲邪恶、发扬正义、树立表率的大事。有了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有谁好意思不接受呢!
第二,抛出了一个精彩之极的马屁。古今中外任何一个统治者最爱听的褒奖莫过于深得民心,而不是仅仅天授,不管做到没有,做得好不,只要有人说深得民心,没有不特别受用的。柳宗元的设计可谓煞费苦心,精彩之极。在描绘唐代的丰功伟绩之前,他刻画了隋末的乱局:“积大乱至于隋氏,环四海以为鼎,跨九垠以为炉,爨以毒燎,煽以虐焰。其人沸涌灼烂,号呼腾蹈,莫有救止。”在这个基础上推出唐宪宗的列祖列宗:“大圣乃起,丕降霖雨,浚涤荡沃,蒸为清氛,疏为泠风。”开创了一个国强民富的太平盛世:
人乃并受休嘉,去隋氏,克归于唐,踯躅讴歌,灏灏和宁。帝庸威栗,惟人之为。敬奠厥赋,积藏于下,是谓丰国。乡为义廪,敛发谨饬,岁丁大侵,人以有年。简于厥刑,不残而惩,是谓严威。小属而支,大生而孥,恺悌祗敬,用底于理。凡其所欲,不谒而获,凡其所恶,不祈而息。四夷稽服,不作兵革,不竭货力。丕扬于后嗣,用垂于帝式。十圣济厥理。孝仁平宽,惟祖之则。泽久而逾深,仁增而益高,人之戴唐,永永无穷。是故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惟人之仁,匪祥于天,匪祥于天,兹惟贞符哉!
之所以说这是一个精彩的马屁,之所以说柳宗元是一个忠于李唐王朝、不反王权、不反皇帝的忠仆,仅看他把唐宪宗之前的十代帝王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玄宗、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全部列入“大圣”行列,不管他们的施政实际,仅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最后是激情高呼:“祝唐之纪,后天罔坠。祝皇之寿,与地咸久。曷徒祝之,心诚笃之。神协人同,道以告之。俾尔亿万年,不震不危。我代之延,永永毗之。仁增以崇,曷不尔思?有号于天,佥曰呜呼,咨尔皇灵,无替厥符。”把一大堆美好动听的描绘与祝福,献给了当朝皇帝唐宪宗。把马屁拍到了点子上,唐宪宗能不受用!
第三,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请求。柳宗元和吴武陵都是大才子、大智慧。在这篇歌颂李唐王朝“俾尔亿万年,不震不危”的吹捧之作里,同样巧妙地诉说了自己的处境:“念终泯没蛮夷,不闻于时,独不为也。苟一明大道,施于人世,死无所憾,用是自决。”无非是让皇帝想到自己处境的艰难,在欣赏该作、受用该作、龙颜大悦的同时,大开金口,把自己召回京城,赐一京官,从而得到彻底解脱。
韩愈这样称赞柳宗元的父亲柳镇:“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足见其孝行卓著、人品高尚。韩愈这样肯定了柳宗元:
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基于这样的家族遗传、个人节操,那些出尔反尔、阳奉阴违、指桑骂槐的事,深为柳宗元所不屑为。我们千万不要把他视同于如今那些台上高调反腐败、台下腐败不遗余力的某些党政领导,不要把他当成当面说好话、背后送黑材料两面派、整人狂。只要端正了这个观念,如果柳宗元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前面所引仅仅停留在表面上对唐宪宗口称万岁、极力讨好层面,背地里却百般诋毁、恶毒咒骂;表面上说“与罪人交十年”,背地里却一而再再而三想方设法歌颂王叔文,咒骂唐宪宗,除了一旦被人揭发、暴露后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更可怕的是直接污辱、损害了他的先人和自己向来的清誉与诚信,落一个言行不一、反复无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伪君子的恶名,这是柳宗元宁死也不愿意的。那些以尊崇柳宗元为目的,极力标榜柳宗元“曾经写过一系列文章和诗歌被后世认为是诋毁唐宪宗”[5]的说法,那些认为柳宗元多次歌颂王叔文、为王叔文翻案的说法,真不知是抬高了柳宗元的人品地位呢还是有损或污辱了他的形象。
既然有那么多专家认为《咏史》、《咏三良》、《河间传》影射了唐宪宗和王叔文,也让我对这三篇作品略作考察。
《咏史》通过燕国两代君王对乐毅的不同态度及其为国家带来两种截然相反的后果,表达了作者对他们的肯定与否定。诗曰:
燕有黄金台,远致望诸君。嗛嗛事强怨,三岁有奇勋。悠哉辟疆理,东海漫浮云。宁知世情异,嘉谷坐熇焚。致令委金石,谁顾蠢蠕群。风波欻潜构,遗恨意纷纭。岂不善图后,交私非所闻。为忠不顾内,晏子亦垂文。
前三联作者赞赏的是燕昭王的礼贤下士、延揽人才及其由此产生的一系列丰功伟绩,这是有史为证的:
昭王曰:“寡人将谁朝而可?”郭隗先生曰:“臣闻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首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凑燕。燕王吊死问生,与百姓同其甘苦。二十八年,燕国殷富,士卒乐佚轻战。于是遂以乐毅为上将军,与秦、楚、三晋合谋以伐齐。齐兵败,闵王出走于外。燕兵独追北,入至临淄,尽取齐宝,烧其宫室宗庙。齐城之不下者,唯独莒、即墨。(《战国策·燕策一》)
有了这一段以史为证,什么解释都不需要了,燕昭王的德、乐毅的绩都已经铭刻在历史的功绩柱上,任谁也不可否认。它说明了明君良臣的重要性。不过,这里还存在一个对原诗的理解问题。其第三联“悠哉辟疆理,东海漫浮云”,《柳宗元永州诗歌赏析》是这样翻译的:“他为治理新开辟的疆域竭尽精诚,不料东海边的齐国弥漫重重战云。”[6]P186预伏着一场新的战事。《今译柳河东全集》则相反:“广阔的疆域也得到了治理,浮云弥漫的东海也在管辖之下。”全统在“乐毅合谋以伐齐”的功劳簿里。两相比较,我倾向于后一种。前三联每一联均完整地交代了一个问题:第一联交代了燕昭王礼贤下士及其结果,引来了后来被封为望诸君的乐毅为燕国效命。第二联描述的其实就是一个含辱忍垢、奋发图强、迅速壮大、一举成功的典型事例。第三联体现了成功后的大好局面。
顺便指出,《柳宗元永州诗歌赏析》对于“悠哉”的注释也不确切:“悠哉:忧思。《诗经·关睢》:‘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我为此查了《辞源》(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没有“悠哉”这个词组,对“悠”列三义:一是忧思;二是远、长;三是闲适貌;四是飘扬貌。要解释这首诗中的“悠哉”,我以为以第三义为宜,引申为随便、轻松。后面的“漫”、“浮云”也都有闲适轻松的意蕴,以显出乐毅治军、治国的非凡才能,一切都做得那么轻松自如、得心应手。且让我也为这一联作一次意译:无论是扩疆拓土,或者是治国安民,都是那样整整有条。太平盛世,天清地朗,东海的上空飘浮着吉祥的白云。
接下来形势变了,因为燕昭王已死,由他的长子后来被称作燕惠王的姬乐资执政: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而攻齐,下七十余城,尽郡县之以属燕。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惠王即位,用齐人反间,疑乐毅,而使骑劫代之将。乐毅奔赵,赵封以为望诸君。齐田单欺诈骑劫,卒败燕军,复收七十城以复齐。(《战国策·燕策一》)
君主不同,胸襟有别,才智谋略差别更大。燕惠王中了齐国的反间之计,逼走了乐毅,一系列失败便接踵而至。于是,以前三联对后三联,两代君王,一组对比,高下妍蚩,一目了然。上一代君王是“燕有黄金台,远致望诸君”,延揽了大批杰出人才;下一代君王是“宁知世情异,嘉谷坐熇焚”,逼走了杰出人才,自毁了大好形势。上一代君王是“嗛嗛事强怨,三岁有奇勋”,忍耻含辱,一举成功,国泰民安;下一代君王是“致令委金石,谁顾蠢蠕群”,国之宝器,且已不保;芸芸众生,加倍不堪。上一代君王治下出现的是“悠哉辟疆理,东海漫浮云”,一派祥和景象;下一代君王却捣鼓成“风波欻潜构,遗恨意纷纭”,蜚短流长,风波不断,留下了无穷遗恨。
最后两联为作者议论:“岂不善图后,交私非所闻。为忠不顾内,晏子亦垂文。”身为国君,难道就没有一个长远规划吗?哪可以以个人恩怨影响国家大事呢!为了国家就不要顾虑自己,这是晏子留下的忠告。至此,该作的主题已明明白白,那就是只有明君良臣齐心协力,才能做到国泰民安。
清人何焯认为:“此诗以燕惠王比宪宗。”[7]章士钊说:“诗全为吊王叔文而作,望诸君,乐毅也,诗即以此影叔文。”无异于痴人说梦。旧史家都把唐宪宗称之为中兴之主,开创了元和中兴,昏庸的燕惠王哪有可比性?王叔文亦是,乐毅指挥燕赵联军,连克齐国七十余城,创造了不凡业绩,王叔文有什么呢?一个初出茅庐便惨遭失败的书生,能够构成意义相近的对比吗?
《咏三良》借秦穆公之死“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左传·文公六年》)的历史事实,置于自己曾经参政议政的切身经验里,发表了自己的独特感受。承上所叙,我同样不赞成“此诗刺康公而美三良,抑意在刺宪宗之信谗贬贤耶”[8]P124的说法。如果《咏三良》“对宪宗的怨恨和攻击更为猛烈和明显”,如果一如有的论者所言“从邪陷厥父,吾欲讨彼狂”已“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现实了……他欲讨伐康公,实乃鞭挞讽喻宪宗;他为穆公开脱,实欲为顺宗张目;他称赞三良与穆公的生时同体,死不分张,实指王叔文等与顺宗同归于尽,借以慰藉忠魂;他咏叹三良的冤枉而死,实即痛悼王叔文等革新志士的悲剧命运”[6]P191的话,如果真是这样,即使放在20世纪50-70年代,那也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罪,非判死刑不可。唐宪宗能放过柳宗元?即使是唯一为唐宪宗所杀的所谓“永贞革新”集团的王叔文,也没有这么恶劣的性质,不曾这样恶毒攻击,难道比王叔文更甚而能保全?难道柳宗元抱定了与唐宪宗对抗到底、进而必死的决心?既然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后来又如何在得到王叔文赐死的消息以后那般惊慌失措呢?显然这一切都无法解释。能够得到的合理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柳宗元没有恶毒攻击,没有诋毁唐宪宗,唐宪宗因此不对号入座。柳宗元同样没有“痛悼王叔文等革新志士”,这才赢得了唐宪宗的宽容,得以安然度过那一段有惊无险期。以下也让我对该诗略作评析。
束带值明后,顾盼流辉光。一心在陈力,鼎列夸四方。款款效忠信,恩义皎如霜。生时亮同体,死没宁分张。壮躯闭幽隧,猛志填黄壤。殉死礼所非,况乃用其良。霸基弊不振,晋楚更张皇。疾病命固乱,魏氏言有章。从邪陷厥父,吾欲讨彼狂。
该诗共九韵,分三层。前五联为第一层,歌咏了三良的杰出才干,忠君报国及其与秦穆公生死与共的亲密友谊。中间二联为第二层,陈述三良殉葬是如何荒谬及其对秦国的重大损失。最后二联为第三层,提出了一个正确处理其父遗嘱的对比,并对三良殉葬事予以严肃的批判,其实这就是该诗的主题。之所以说“没有诋毁唐宪宗”,“也没有‘痛悼王叔文等革新志士’”,这里有四点属于明显的理解偏差:
第一,唐顺宗没有留下处分王叔文党羽的遗嘱,唐宪宗不存在秦康公似的执行父王遗嘱的问题;第二,殉葬与贬谪压根就不是一个层次的问题,唐宪宗处理“革新志士”,杀一儆百,只除掉王叔文一人,其余全部贬放偏远地区,与“三良”整体殉葬存在着本质的差异性。第三,三良殉葬之后,导致了“霸基弊不振,晋楚更张皇”的严重后果,唐宪宗处理了“二王八司马”,却赢得了元和中兴。第四,柳宗元谴责的只是三良殉葬这件事,怎么读也与“痛悼王叔文等革新志士”毫无关联。
《河间传》是一篇小说。在小说意识业已觉醒的中唐,作为一个失意的文人、被贬的官员,有意地创作几篇小说那是再自然不过的。本书后面我将有一个专节论柳宗元的小说创作。这里仅就索隐、影射的问题解读《河间传》。
《河间传》描写了少妇河间怎样由一个贞洁持重的女人,沦落为荡妇淫娃的故事。围绕河间的蜕变过程,作者设计了一个个生动的细节。面对河间在别人的算计下逐步沦落、变态且纵欲而亡的事实,引发出作者对人情冷暖、人生变异的无限感慨。既然有人说到影射了谁谁谁的问题,且让我们看看其中的人物(以出场先后为序):
河间:一个贞洁持重的女人,在人家的反复算计下,终于沦为荡妇淫娃。
族类丑行者(群戚):本族一班无赖,肆意算计河间,一而再挖空心思终于成功,引诱她走上淫荡之路。
姑:河间的婆婆。一个糊涂透顶的家婆,配合族类丑行者逼迫河间一步步落入人家的圈套。
群恶少:一批游手好闲、以渔艳猎色为能事的青年。
貌美阴大者:群恶少之出类拔萃者,是他诱奸了河间,是引领河间淫荡的第一人,让河间对性认识完成了抗拒-顺从-贪婪之三步曲。
婢:为虎作伥者,协助貌美阴大者达到占有河间的目的。
夫:河间的丈夫。一个盲无主见的糊涂虫。轻易让老婆听从族类丑行者安排,走上了淫荡之路而不觉,中了老婆的圈套而不觉,被老婆出卖屈打至死而不觉。
邑臣:河间的间接帮凶,在河间的操纵下告发了“召鬼解除”事,让河间达到了陷害丈夫的目的。
上下吏:亦为河间的间接帮凶,抓走了河间的丈夫,并“笞杀之”。
长安无赖男子:害死了丈夫、赶走了最初的奸夫之后,与河间淫乱的市井恶少。
通过这样一个人物排列,我们可以得出四个结论:
第一,这是一个世风淫糜、寡廉鲜耻的社会,是一个族类丑行者、群恶少、长安无赖为所欲为的时代,群体谋划、多人强制、引诱强奸了一个贞洁烈女,使之从此走上淫荡之路。
第二,哪怕是最为循规蹈矩的老实人,在现实社会的一再诱惑下,也会走向自己的反面,并变本加厉、一发而不可收。
第三,珍惜已有的安宁、祥和的家庭氛围,杜绝节外生枝;对外部环境、家族亲戚有个清醒的认识,不得怂恿家族人员参与“族类丑行者”组织的任何活动。
第四,身为丈夫,清楚认识自己的老婆,知其该知,管其该管,支持其该干,制止其不当行。
最后也让我试译一下那段话,以释普天下说柳宗元讥讪唐代皇帝者之疑。
柳先生曰:天下之士为修洁者,有如河间之始为妻妇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间与其夫之切密者乎?河间一自败于强暴,诚服其利,归敌其夫犹盗贼仇雠,不忍一视其面,卒计以杀之,无须臾之戚。则凡以怀爱相恋结者,得不有邪利之猾其中耶?亦足知恩之难恃矣!朋友固如此,况君臣之际,尤可畏哉!余故私自列云。
柳先生说:“天下读书人的修养节操,有像河间刚为人妻时那样贞洁忠诚的吗?天下间互相仰慕的朋友有像河间与其丈夫那样关系密切的吗?但是,自从河间被强暴所征服,她就沉溺于那种快感,回到家里视丈夫如强盗、小偷、仇人,甚至不想看他一眼,最后还想办法害死了他,并且一点也不伤心。由此看来,凡是以恋爱情感相结合的,经不住感官欲望的强烈干扰,所谓感情、恩义全靠不住。连知根知底的朋友都是这样,何况不交心不相知只有服从的君臣关系呢!那是相当可怕的。想到这些,我私下里写下这个故事。
无非是通过河间夫妻之间的故事引申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与唐宪宗、唐顺宗人品、政绩并不相干。
钱大昕曰:“《汉书》原涉曰:‘子独不见家人寡妇邪?始自约敕之时,意乃慕宋伯姬及陈孝妇,不幸一为盗贼所污,遂行淫失。知其非礼,然不能自还,吾犹此矣。’柳子厚《河间传》,盖本于此。”(《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除了说明柳宗元《河间传》之渊源有自,似也可归入“读百家书,上下驰骋”的收获。
[1]搜搜百科[EB/OL].http://baike.soso.com.
[2]章士钊.柳文指要[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
[3]卞孝萱.《谪龙说》与《河间传》新探[A].国际柳宗元研究撷英[C].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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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姬水客.柳宗元诗歌文章中对唐宪宗的诋指[J/OL].国学论坛网,http://bbs.guoxue.com.
[6]吕国康,杨金砖.柳宗元永州诗歌赏析[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2.
[7]何焯.义门读书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6.
[8]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