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剑艺
联绵转语考论
——以窝囊、偎侬、唯诺为例
孙剑艺
“窝囊”一词,明朝以来流行于北方话,其意义与用法不断丰富发展,至少已有五个义项。对此,权威辞书仅收其两项释义且只有现代用例,应予订补。其结构不可拆解,宜定性为联绵字(词)。勾稽实证,明清以来山东方言还有“偎侬”和“五浓”及其不同写法,与“窝囊”基本意义相同。它们的共同语源是“唯诺”。“唯”和“诺”本是上古表同意或遵命的应答声,后来合成一个动词,再变为形容词表卑恭顺从,意义结构逐渐凝固化和单纯化,越来越远离了原始理据,导致读音和写法的变化,由此形成一组联绵转语。
窝囊; 偎侬; 唯诺; 联绵字; 转语
“窝囊”一词,现代汉语极为常见。《汉语大词典》第8卷收“窝囊”词条,释有两个义项:(1)方言,因受委屈而烦闷、难受;(2)方言,无能、怯懦④《汉语大词典》第8卷,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1年,第453页。。两个义项均标明“方言”,说明它本是方言口语词;从其前后例证老舍《女店员》、杨朔《春子姑娘》和姚雪垠《李自成》、康濯《东方红》、魏巍《东方》和徐迟《哥德巴赫猜想》来看,似嫌太晚。检索北京大学CCL古代汉语语料库后我们发现,含有“窝囊”以及“窝囊气”、“窝囊废(费)”、“窝囊叼着一块肺”在内的句子,共有6例,它们分别出自清石玉昆《续小五义》1例、清常杰淼《雍正剑侠图》4例、民国齐秦野人《武宗逸史》1例。其中的最基本用法如下:
(1)我这么丢了十两银子,当然我不在乎。但是,我心里有点窝囊。(常杰淼《雍正剑侠图》第七十二回)
例中的“心里有点窝囊”,正说明“窝囊”是形容心情的委屈、难受。这种意义用法,连同“窝囊气”、“窝囊废”的说法在内(“窝囊叼着一块肺”等于“窝囊废”),与当今已经完全相同了。
进一步溯源,我们发现,还有早于清末民初的用例。如:
(2)俗骂龌龊不出气人曰窝囊。窝,言其不离窝,无四方远大之志;囊,言其知有囊橐,包包裹裹,无光明取舍之度也。亦可作月襄,月襄是多肉而无骨也。大概人无光明远大之志,则言语行事无所不窝囊也。而好衣好饭不过图饱暖之人,与猪狗无异。(傅山《霜红龛集·杂记一》)
由于意义结构的凝固化和单纯化,“窝囊”的后一音节早已变成了轻声。《现代汉语词典》注“窝囊”为wō·nang,释有两个义项:(1)因受委屈而烦闷;(2)无能、怯懦。而在标注词类时,则只标注“窝囊”为“形”,并没有标“〈方〉”*《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369页。。与前引《汉语大词典》“窝囊”词条相对照,意义基本相同,但《汉语大词典》标注的“方言”在《现代汉语词典》没再得到体现,说明经过长期的应用,其方言色彩已经淡化,成为普通话词汇成员了。
诚如《现代汉语词典》标注,“窝囊”是个形容词,其重叠形式也遵循形容词的变化规律,有“A里AB”和“AABB”两种格式。各举一例为证:
(3)我这个人为人处事一向是直来直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把饭碗丢了。更不能这样窝里窝囊,受治于人,被开除,太便宜了资本家。(吴运铎《奏响生命之歌》第四章)
(4)从结了婚,我心里就没有痛快过,老是窝窝囊囊的。(《人民日报》1951年10月3日第3版)
“窝囊”的两个义项“因受委屈而烦闷”和“无能、怯懦”,都是偏重于心情和性格而言。但从实际运用情况看,“窝囊”及其重叠式,还有形容外在形象的意义与用法。一是形容穿着:
(5)不错,咋看咋象县长他二小子,别看穿得窝囊,那是他爹叫他忆苦思甜哩!(张一弓《黑娃照相》)
(6)有时可看到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先生们经常陪自己的太太逛商场买衣服,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而自己却穿得窝窝囊囊。(《人民日报》1999年9月13日第12版)
二是形容长相:
(7)他虽然长得窝囊,有一张又圆又红的大窝瓜脸,但她喜欢他舞跳得好。(霍明英《女囚·她与她的父亲》)
(8)不仅性格窝囊,而且长相也窝囊:脸黄瘦丑陋,下巴尖尖,眉眼极细,鼻梁扁而宽。(丁伯铨《大胆的有价值的探索——评短篇小说〈春天的圆圈〉》)
(9)整个冲里,女人长相还算正常,有丑陋的,也有标致的;男子可是个个难看,不是鸡胸驼背罗圈腿,就是朝天鼻子鲶鱼嘴,而且一律脸黑赛锅底。总而言之,男的都长得窝囊,不像话。只有一个例外。余老昆的小儿子余二苗,长得特别漂亮。小时候,像个银娃娃。(周同宾《奇事三桩·余二苗娶亲》)
穿着方面的“窝囊”,意指“衣服穿得不得体、肥大、不利索、邋遢、不整洁、不齐楚”*黄后男:《现代汉语“窝囊”词义研究》,《佳木斯教育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较为全面、详细、准确地概括了窝囊的词义。但长相方面的“窝囊”,却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注意。从例(7)(8)(9)来看,其意义可以概括为“丑陋”、“难看”。
此外,“窝囊”还可以用于日常生活和居家过日子,偏重于经济方面的困难。如:
(10)到当年腊月,二流子从煤窖里挣来的钱花得所剩无几,日子窝囊。二流子又重操“三只手”的旧业。(龙明静《离婚咏叹调》)
(11)灶神的职责是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三顿都要观察记录每一家锅里下进去什么舀出来什么,到每年腊月二十三回到天宫向天帝述职,报告农人锅里的稀稠,天帝据此判断人间生灵的日子过得窝囊不窝囊。(陈忠实《腊月的故事》)
(12)这个护士学校的高才生开始觉得自己在一些同事面前有“矮了三分”的味道,觉得自己哪怕专业知识再好兜里没有钱照样过得窝窝囊囊。(莫志《家里没个女人》)
例中“日子窝囊”、“过得窝囊”,显然是形容物质生活方面的拮据和艰难。如果是纯属精神生活方面的“窝囊”,就应归于心情方面的委屈、憋闷了。
因此我们认为,“窝囊”作为形容词共有五种意义或用法:(1)形容心情的委屈、憋闷,(2)形容性格的无能、懦弱,(3)形容穿着的不得体、不整洁,(4)形容长相的丑陋、难看,(5)形容生活的拮据、艰难。这些意义或用法,在现代汉语中是客观存在,且已具有相当的稳固性和常用性。所以建议出版《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时予以修订补充,《汉语大词典》则不惟增补义项,且须增补更早例证。
既然“窝囊”已凝固定型且有多种意义用法,那么它的内部结构如何?构词理据是什么?如果只注重字面,就会把“窝”“囊”当成两个词素,要么理解成并列结构“窝和囊”,要么理解成动宾结构“窝在囊中”。如傅山的理解,他把“窝”理解为窝巢,把“囊”理解成“囊橐”,并解释说:“窝,言其不离窝,无四方远大之志;囊,言其知有囊橐,包包裹裹,无光明取舍之度也。”这种“窝……不离窝”、“囊……有囊橐,包包裹裹”的解释,就把“窝囊”的结构关系理解成动词性的并列结构“窝居和囊裹”了,动宾结构“窝居囊中”意思也包括其中了。虽然把“窝囊”拆解开来非常形象,却犯了训诂学上“望文生训”的大忌,远离了朴学家“因声求义,不限形体”的路数。当然,傅山的这则杂记并不是语词训诂的学术文章,而是一篇谈人生志向和理念的典型的小品文,其对“窝囊”的解释,完全是借题发挥,讽刺无志之人只图衣食饱暖、“与猪狗无异”。所以我们完全不必厚责古人。按照科学的训诂方法,“窝囊”不能由表面的字义来理解,即在共时平面上不能硬分成两个词素,而应看成一个词、一个单纯词。黄后男指出:“两个音节拆来没有意义,或者与词义毫无关系的,就是所谓的单纯词。例如‘蝙蝠’拆开来看单个字没有意义,而‘参差、从容、烂漫’拆开来的语素与词义也毫无关系。所以严格以这个标准衡量,即使‘窝囊’原先是合成词,但现在至少已经近似于单纯词。”*黄后男:《现代汉语“窝囊”词义研究》,《佳木斯教育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我们认为,这样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总之,“窝囊”在构词理据不明的情况下无法拆解,是一个单纯词。或者,我们可以把它作联绵字(词)观——属于联绵字(词)中既非双声、亦非叠韵的那一种。
山东有个方言词“偎侬”(音wei·nong,其中wei调类系阴平),《汉语大词典》释为“窝囊,无能懦怯”*《汉语大词典》第1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年,第1549页。。所以在懦弱无能的意义上,“偎侬”与“窝囊”是同义词。它最早出现于以山东方言为背景的明清文学作品中,如:
(1)惟独小珍珠一人连夹袄也没有一领,两个半新不旧的布衫,一条将破未破的单裤,幸得他不象别的偎侬孩子,冻得缩头抹脖的。(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九回)
若机械地按字面意义理解,“偎侬”是动宾结构词组,意思是“依偎着我”。如清袁枚《随园诗话》卷八记青田才女柯锦机一首《调郎》诗云:“午夜剔银灯,兰房私事急。薰莸郎不知,故故偎侬立。”妻子半夜如厕,丈夫不嫌其臭,依偎其旁站立——此“偎侬”正可解为动宾词组。而窝囊、怯懦义的“偎侬”显然是借字记音,与“偎”“侬”二字自身的意义无关。
既然是记音,也就词无定字。所以在明末清初文人贾凫西的笔下就出现了“猥浓”的写法:
(2)俭而不勤,则寒酸一生,猥浓一生。(贾凫西《澹圃恒言》卷一)
显然,这个“猥浓”和前面那个“偎侬”是一回事,意义均与“窝囊”相通。其他还可写作“偎浓”、“喂哝”、“腲脓”等多种,意思均一样。在此基础上,人们还搭配相类的动宾结构“咂血”构成四字格来用。如:
(3)没了我合老七,别的那几个残溜汉子老婆都是几个偎浓咂血的攮包,不消怕他的。(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五十三回)
(4)程大姐笑道:“你比那喂哝咂血的脓包,你也还成个汉子。只是在我老程手里支不得架子罢了。”(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三回)
例中的“偎浓咂血”和“喂哝咂血”, 形式上系由“偎侬”谐音讹舛扩展而来,但懦弱无能的意义没有实质性变化,其所修饰的中心语“攮包”、“脓包”反过来可资佐证。聊城阳谷县方言中也有这个“偎侬”,但其谐音讹舛的扩展形式为“偎侬杀(歃)血”。“杀(歃)血”与“咂血”,显然相应。董绍克《阳谷方言研究》“偎侬”下附其变化形式“偎侬杀血”,均释义为“性子慢,能力差”*董绍克:《阳谷方言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5年,第269页。。
与“偎侬杀(咂)血”相通的,还有个“腲脓血”。如:
(5)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二回)
潘金莲此前曾对武松调情,武松奉命离家公干,惟恐家中闹出什么不测,对哥哥叮嘱一番后,又叮嘱潘金莲“嫂嫂把得家定”、“篱牢犬不入”云云。本就心虚的潘金莲立马红脸,恼羞成怒,借故骂武大,说了这番自我标榜的话,无非是说自己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而不是窝囊废。“搠不出来(的)鳖”意即缩头乌龟(鳖、龟缩进头去是搠不出来的),恰可作为“腲脓血”的注脚。《水浒》中的“搠不出来的鳖老婆”可资佐证。
“偎侬”和“偎浓”、“喂哝”、“腲脓”,显然是同词异形,即同一个词的不同书写形式。作为“窝囊”的同义词,“偎侬”也是个形容词,在山东方言中可重叠为“偎偎侬侬”。
另外,方言中的“五脓”和“伍浓”也具有窝囊、懦弱之义。
(6)天底下怎么就生这们个恶妇,又生这们个五脓!(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六十回)
(7)我只待喝掇夺下他的,我恼那伍浓昏君没点刚性儿,赌气的教他拿了去。(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九十六回)
例中“五脓”和“伍浓”均是指怕老婆的狄希陈,懦弱无能的意思十分明显,与“偎侬”显系一语之转。
“偎侬”及其转语“五脓”,也是语源和构词理据不明、不可拆解,我们也以单纯词对待,看作两个单纯的联绵字。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注“唯唯诺诺”为wéiwéinuònuò(旧读wěiwěinuònuò),标注为“形”,又特意注明为“状态词”,释义为:“形容一味顺从别人的意见。”*《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第1353页。状态词是形容词的一个附类,实际上是形容词的生动描绘形式。照理说还得有个原形“唯诺”,但由于现代汉语罕用,故《现代汉语词典》未收。《汉语大词典》释“唯诺”有两个义项,一是应答,明显为动词;二是形容卑恭顺从,依此释义,“唯诺”为形容词。表示卑恭顺从的“唯诺”,在唐宋已有运用。如:
(1)时右相杨国忠用事,左相陈希烈畏其权宠,凡事唯诺,无敢发明,玄宗颇知之,圣情不悦。(《旧唐书·韦见素传》
(2)唯诺苟且,人不以取信。(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二十八)
(3)徒使唯诺风成,謇谔意绝,国是将何定乎?(《明史·张养蒙传》)
但在现代作品中却罕用,如:
(4)倘遇见这样的平民,必须恭维他,至少也得点头拱手陪笑唯诺,象先前下等人的对于贵人一般。(鲁迅《华盖集·补白》)
(5)吾人聚素心人促膝谈心于一室, 无所拘束,无所顾忌,言笑自如,各畅所怀,行坐任意,举止自由,其快乐安慰较与新客同座,端坐拱手,唯诺随人,其相差岂可以道里计。(邹韬奋《爱与人生》)
而“唯诺”的重叠形式“唯唯诺诺”则最早见于明朝后期文献,一直沿用到当代。如:
(6)徒使唯唯诺诺之风成,蹇蹇谔谔之士远,豺狼利于不问,狐鼠便于纵横。(《明实录·神宗显皇帝实录》卷三〇三)
(7)今满大学士凡有所言,汉大学士惟唯唯诺诺。并不辨论是非。(《清实录·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一二七)
(8)毫无疑问,艾奇逊先生相信出席联合国大会的许多国家的代表是绝对服从的。但是,他懂得,表决并不能解决问题。除掉几百个唯唯诺诺的外交家之外,还有千百万人民。(《人民日报》1951年12月21日第4版)
通过以上用例及文本语境可以看到,“唯诺”及其重叠形式“唯唯诺诺”,在形容卑恭顺从的时候,在情感上多偏向于贬义。恭顺过头,如例(1)的“凡事唯诺,无敢发明”、例(2)的“唯诺苟且”,当然就走向了另一极端,就与窝囊、无能的意义联系在了一起。物极必反,这是正常的事理和语义变化。据此,撇开音读不论,我们可以把这种意义的“唯诺”与之前的“窝囊”、“偎侬”、“五脓”系联为一组同义词。
追寻转语,判定同源(字)词,须从声音和意义两方面入手。依照王力先生《同源字典》的原则就是“音近义通”,即音、义皆通,缺一不可。
“窝囊”、“偎侬”、“五脓”、“唯诺”这组同义词,不仅意义相通,它们在语音上也是相通的。如果严格按照中古音,“窝”、“偎”、“唯”的声母并不完全相同:“窝”、“偎”属于影母,是个零声母,而“唯”是喻母,一般拟作半元音[j]。但到近现代北方话中,它们才发生了音转,一般都变成了零声母,且韵母也都是合口呼,我们且记作[0u-](0表示零声母)。“囊”、“侬”、“诺”更是如此,它们古今都是双声,可以记作[n-]。可见“窝囊”、“偎侬”、“唯诺”三词的前后三个音节(字)分别是双声相转,属于典型的“一声之转”。至于前举山东方言中“偎浓”、“喂哝”、“腲脓”,尤不必多说,显系“偎侬”的同音变体;而另两个变体“五脓”和“伍浓”,在中古音中,“五”、“伍”是疑母字[η-],在现代普通话和山东话中则都变成了零声母合口呼的[0u](按:山东只有个别地方带了唇齿音声母念[vu])。因此我们可以说,“窝囊”、“偎侬”、“唯诺”及其他变体就是一语之转的同源词,其间是循着[0u-n-]的声母线索相转的。既曰同源,也就有个先后亦即源头和流变问题,其中“唯诺”是源头,另几个是流变,即唯诺→偎侬→五脓→窝囊。
认定“窝囊”和“偎侬”是联绵字(词),大约不致引起争议,关键问题是表卑恭顺从的形容词“唯诺”能否认作联绵字(词)。这须将其意义来源、结构性质及其他方面进行相互比照。“唯诺”的来源就是“唯”和“诺”两个单音词,二者都是先秦表示同意、肯定或遵命的应答声(和现在表肯定要先说“是”、“Yes”差不多)。训诂家认为,“唯”比“诺”更早些,或两者曾共时使用,而“唯”比“诺”更恭敬些,后来二者连用表示应答义。这种用法最早见于《礼记·曲礼上》:“抠衣趋隅,必慎唯诺。”郑玄注:“慎唯诺者,不先举,见问乃应。”孔颖达疏:“必慎唯诺者,……应对也。既坐定,又慎于应对。”*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238页。“慎唯诺”是古代的一种礼节,是说在长者面前不要抢先发问,等长者发问后才可谨慎回答。根据注疏,此“唯诺”已经脱离了应答之声的用法,转化为“应答”、“应对”义的动词(《汉语大词典》用南北朝时期《颜氏家训》的例子似嫌太晚)。这种意义的“唯诺”,结构结合得较为紧密,用今天的眼光看应算是并列式复合词了。自唐宋时期开始,“唯诺”又衍生出形容词用法,表卑恭顺从;明清时又出现了其重叠形式“唯唯诺诺”。我们认为,当“唯”和“诺”结合成动词性的“唯诺”时,它是并列式复合词;当它进一步发生凝化,变为形容词性的“唯诺”时,其内部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它们浑然一体而不可离析,成为单纯性的联绵字(词)了。语言学家也不否认某些联绵字(词)在源头上具有复合性。殷焕先师曾指出,某些联绵字(尤其双声联绵)是循“同源并列构词”的方式凝成的。*殷焕先:《联绵字的性质、分类和上下两字的分合》,《山东大学文科论文集刊》1979年第2期。王宁先生也认为连绵词从来源上讲有三种产生渠道:义合式,衍音式,摹声式。所谓“义合式”就是在源头上具有复合性质,可以分解离析,后来结构发生凝固,“凝固后保持了辞源意义所带来的的词义特点”。*王宁、林银生等:《古代汉语通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6页。徐天云指出:“从总体上坚持强调联绵词的单纯性和不可分解性,这并不妨碍我们承认在某种历史条件下联绵词与非联绵形式之间可以转化。某些非单纯的复音形式可以蜕变为不可分解的单纯的联绵词,条件是词源失落。”“词源结构模糊的极至会造成非联绵形式理据的完全失落,从而与其他词失去联络,完全孤立起来,变为单纯性的联绵词。”*徐天云:《联绵词研究的历史观与非历史观》,《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1998年第3期。正因为“唯诺”蜕化变质成为形容词而远离了原始构词理据,再加普通百姓文化低,口说“唯诺”而不知写法(即使写出来也不知其所以然),久之发生音变,然后再依音写字,唯诺—偎侬—五脓—窝囊一组转语不觉间就形成了。这也正符合了前引殷先生所说“书写变化不一”、“声音变化不一”的特性。
笔者不避琐细,详说博征,溯源竟流,望此考论于联绵字研究有所裨益。
[责任编辑:丁秀菊]
TextualCriticismandDiscussiononDisyllabicSimpleWord’sTransformation:With“wonang”,“weinong”,“weinuo”asExamples
SUN Jian-yi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 of Confucian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P.R.China)
The word wonang has been in use in Northern dialect since the Ming Dynasty. Its meaning and usage has been constantly enriched. It has more than five meanings. But the authoritative dictionaries include only two items and with only modern examples, which should be corrected and supplemented. Its structure and motivation cannot be decomposed and should be taken as a disyllabic simple word. There is a word weinong and its variant wunong in Shandong dialect, whose basic meanings are identical with wonang. Both words have weinuo as their etymology. Wei and nuo originally represented a response of sound expressing agreement in ancient times, later became a compound verb, and eventually became an adjective, meaning respectful and obedient. In this process of evolution, the meaning and structure became more and more solid and simple. As a result, the word became more and more distant from its ancient etymology, with the pronunciation and writing changing constantly, which result in a group of transformed words.
wonang; weinong; weinuo; disyllabic simple word; transformed words
孙剑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济南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