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竹青
(中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
《智血》是美国小说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第一部小说。它讲述了刚从二战战场归来的黑兹尔从质疑基督到最后皈依基督的心路历程。在叙述这一历程的过程中,对眼睛以及与眼睛有关的活动的描写贯穿小说的始终。它推动情节的发展,塑造人物的性格,尤其是黑兹尔用石灰弄瞎眼睛的举动,更是让眼睛这一意象具有了高度的象征意义。因此,在小说中眼睛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视觉器官,它代表着求知求真的激情,引导人们认知自我,也象征了观照超越世界的心灵之眼,照亮了现代人回归精神家园之路。
眼睛在西方传统中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意义。这一传统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对古希腊人而言,眼睛是人赖以接受日神阿波罗光明的器官,是知识之源,因而被视为人类身体最高贵的器官,[1]24并且在日常和哲学话语中常常运用眼睛以及与之相关联的视觉隐喻来意指对真理的认识。海德格尔就引用荷尔德林的“俄狄浦斯王也许是多一只眼睛”的说法来形容俄狄浦斯求知求真的激情。在他看来,《俄狄浦斯王》这出戏的展开是“外表(遮蔽和歪曲)与去蔽(unconcealment)(真实和存在)(being)之间的一场斗争”。[2]106在这场斗争中俄狄浦斯有着质疑表象,求“此在”和“去蔽”的激情,为了求得真相而不计任何后果,不惜一切代价。而这都源于他比别人多一只眼睛,“这多出的眼睛是所有大问与大知的基本条件”。[2]107在《智血》中,奥康纳沿用了西方传统中有关眼睛的比喻意义,赋予小说主人公黑兹尔的眼睛形而上的求真功能,甚至还沿用了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俄狄浦斯也许是多一只眼睛”的解释,塑造了一个为求真而不顾一切的现代版本的俄狄浦斯。
黑兹尔有一双在外观形态上令人瞩目的眼睛。在火车上,黑兹尔的邻座希区科克太太最先注意到的是他那双“陷进去那么深,在她看来就像是引向远方的两条通道”[3]①对小说的引用均出自于周欣译的《智血》,只在文中标注页码。的眼睛。萨巴思对她父亲说她喜欢黑兹尔的原因是他的双眼“看起来一直在盯着看,却让人觉得什么都没看”。(99-100)黑兹尔的房东太太第一次与他见面时,就觉得他的双眼有着随时都想向前冲,想要得到什么东西的架势。即便是后来黑兹尔自残了眼睛后,那深深的眼窝也能激起除了钱以外,对任何事物都无动于衷的她的好奇心,努力想看到那眼窝深处到底有什么东西,最后她仿佛看到他空洞洞的眼底深处有一个光点。在这些描述眼睛的语汇中,“引向远方的通道”让人想起对真理的漫漫求索之路,“盯着看,却什么都没看”意味着他的视觉想要超越以表象呈现的事物,直达真实的存在,“光点”更是指真理之光。总之,它们都喻示了黑兹尔眼睛的求知求真功能。而在行动上,黑兹尔的眼睛总是充当求真的先锋,一点也没有辜负那些描述他的眼睛的语汇。可以说,黑兹尔的每次揭示真相之旅都始于他对要揭露的对象的“一直盯着看”。小说一开始,在开往托金汉姆城的火车上,黑兹尔的眼睛就一直望向他车厢里的列车员,就连他的邻座找话题与他聊天时都没能让他的眼睛离开那位列车员,因为他断定这位列车员来自于他的家乡,他要识别他真实的身份。在托金汉姆城遇见了霍克斯之后,他千方百计设法要站在霍克斯面前,每次都“定定地瞅着”霍克斯伪装成盲人用的墨镜,“好像想透过那副墨镜把他仔细瞧个够似的”。
可见,黑兹尔的眼睛不论在外观上还是在行动上都表明他是一个有着求真意识的人。而实际上黑兹尔的求真意识如此强烈,以至于可以用激情两字来形容他对真相的渴望。在小说中,他是一个质疑一切的人,大到不相信世上有原罪和有基督拯救人类之说,小到怀疑一个列车员的身份。为了追寻真相,他可以动用一切手段。比如说,当他认定霍克斯是圣保罗的化身,以为通过与他对质就能证明耶稣是否真的存在时,他千方百计尾随至霍克斯的住处,不断骚扰他,甚至不惜动用引诱霍克斯女儿的手段来接近他。他仇恨世上任何不真实的事和人。当他发现肖茨不是真心信仰“没有耶稣的教派”以及索勒斯假冒他宣扬他创立的教派时,他不惜用车门夹伤肖茨的手指甚至用车碾死索勒斯这样暴力的方式来消灭这世上的不真。正是在这种激情的驱使下,他每一次的“盯着看”都能收获真相。在他的审视下,列车员每次都躲着他已证明他们实际上是同乡;而霍克斯最后也在他的对视下现出了假装盲人的原形。不过,他的求真激情最大的收获是他对自我的认知。
黑兹尔的质疑一切的精神和对揭示真相的执著体现了自启蒙时代以来人对于自身认知能力的自信:人可以依靠自身的认知能力,而不是外在的权威与力量,比如说上帝,去认识真理,探求未知世界的真谛。这种自信使得人们摆脱了对上帝的心理依附,是人的精神的大解放,极大的激发了人的创造力。在小说中,黑兹尔既秉承了现代人对自身认知能力的自信,同时也让这自信过度膨胀为一种想要超越上帝意志的自负。最能表现这种自负的是他所说的“有一辆好车的人是不需要什么人(上帝)来赦免的”,言外之意就是说有一辆好车的人就是全能全知的上帝。车是人类自身认知能力的成就之一,是人类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产物。乘着这一人类科技成就的翅膀,他似乎实现了与上帝比肩的雄心壮志:在宣扬没有原罪就没有堕落的教义时,他就站在车的引擎盖上;他像上帝惩罚违背他意志的人一样惩罚索勒斯时,所用的工具就是车;他想去别的地方宣扬他的“没有耶稣的教派”,只要一踩油门,那辆车会带他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可见,车真是一件实现他的自由意志的好工具。
但对种种真相的揭示,甚至与上帝比肩都没有给黑兹尔带来多少满足感和成就感。他在书中大部分时间都处在一种焦虑不安的状态中。这种不安主要从他的梦境中反映出来。比如说,在宣讲了他那否定原罪、否定救赎的教义并惩罚了肖茨的不真实之后,他梦见自己在车里被活埋,“期待霍克斯手拿扳手出现在椭圆形窗口”来搭救他,而在当时的他的眼中,霍克斯仍然还是圣保罗的化身。这样的梦境表明在他潜意识当中希望上帝化身霍克斯来拯救他。在雷根看来,黑兹尔的这种既否定上帝又想要上帝来拯救的矛盾心理体现了存在主义的焦虑,[4]162-165即人类在摆脱上帝的惩戒和监视之后,为不得不要由自己为没有标准的选择担当责任而感到不安和恐慌。然而,对于黑兹尔而言,他的焦虑不安也同时是由于他那不断追寻真相的激情使他总是隐约感到最终的真相还没有获得所造成的。因此,在发现霍克斯假盲的事实从而认定他已不宜作为质疑上帝的途径时,黑兹尔决定离开托金汉姆城,继续他的追寻真相之旅,也正是在这一旅途中他发现了最终的真相。
离开托金汉姆城没多远,黑兹尔的车就被警察推下高高的堤坎。没有了车的黑兹尔从与上帝比肩的云端跌落在公路上的堤坎上。他失神地呆站在堤坎上,脚下是被摔得七零八落的车,脸像镜子一样照出了“那穿越林中空地直到天涯海角的整个远方,从眼睛伸向灰蒙蒙的辽阔天空,一直深入到那无垠的太空”。此时此刻,黑兹尔的眼睛映照了一幅对比鲜明的图画:“辽阔天空”与无垠的太空衬托出黑兹尔孤零零站在堤坎上的身影是多么地渺小,以及被毁的车有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尽管此时的黑兹尔默默无语,但他的眼睛所折射的景象已昭示了他对自我的认知:人的自由意志无论多么强烈和强大,无论其实现的手段有多么发达和先进,都如同他那辆车一样脆弱,更遑论超越上帝的意志了。认知了人的局限性的黑兹尔用石灰自残了双眼,惩罚了自己对神的狂妄,清算了以不知为知的过错。比起霍克斯不敢弄瞎自己眼睛的怯懦,黑兹尔自毁眼睛时的决然和从容充分显示了他为真相而不顾一切的勇气和激情。从这一点看,他就是一个海德格尔所说的比别人多一只眼睛的俄狄浦斯。
虽然眼睛是五官中最适宜理性认知的器官,但古希腊人又认为,眼睛的肉体性质决定了它在认知中永远不能像理性那样完善。也就是说不是所有的眼睛都能认知真理。基于这一观点,柏拉图将眼睛分为肉体之眼和心灵之眼。它们分属不同领域、具有不同功能。肉体之眼对应现实世界,负责观看外在事物的形式,易受欲望控制而陷入错误的认知。心灵之眼对应理念世界,负责洞察内在精神的真理,能斩断欲望的牵绊,直达真理,[5]115甚至能看到理智在天上运作的过程。[1]25用柏拉图这两个概念来考察《智血》中所有人物的与眼睛有关的活动,我们可以看出,奥康纳也将眼睛分为肉体之眼和心灵之眼。在她笔下,肉体之眼对应尘世的欲望,而心灵之眼也像柏拉图带有神学色彩的概念一样,对应上帝的超越世界,而要想获得心灵之眼就必须牺牲肉体之眼。
在小说中,伊诺克是一个典型的只有肉体之眼视觉的人。他与黑兹尔一样,也有着盯着看的爱好。这位托金汉姆城市中心公园的看门人每天必做以下几件事:首先是去游泳池偷看女人游泳,女人露出来的胳膊和腿总是让他脸红心跳;享受完小吃摊上的巧克力麦乳精后,他去看关在笼子里的动物,那些养尊处优的动物每次都惹得他恼怒万分,因为他自己的居住条件没法与它们相比;最后是去博物馆景仰干尸,因为在他眼中那干尸有着令他敬畏的神秘力量。与黑兹尔不同的是,他的观看对象都代表着尘世的欲望。他观看它们不是像黑兹尔一样诘问虚像,揭示真相,而是为了满足他本能的欲望,或发泄因欲望不能满足而产生的不满。这都源于他对物质的崇拜—那具博物馆的干尸本来只是一件物品,但伊诺克却把它当作神来跪拜。这也是为什么他对“超市有种特殊的喜爱”,因为五颜六色的商品能驱逐他心灵的空虚和无聊。
小说中的托金汉姆城是一个“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6]143的祛魅之城。在这里,人们把对上帝的信仰只看成是一种心理迷恋,不再在乎谁信不信上帝。街道上灯红酒绿,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相隔十万八千里。所有人都忙忙碌碌于对物欲的追求,无暇思索灵魂得救与否。然而伊诺克的双眼受控于尘世的种种欲望,无法让他认清他周围世界的真相。因此,他身陷于物欲的泥潭而不能自拔,灵魂空虚而没有归宿。到最后,为了获得人群的接纳以充实空虚的心灵,他竟然将自己物化成一只做广告的猩猩。不过他裹在兽皮中的模样吓跑了人们。最后他留给我们的是一个站在山顶上望着山下喧闹的托金汉姆城的孤寂的背影。这个被物质消费世界完全腐蚀的年轻人尽管受尽了物质世界的白眼,但到最后他向往的仍然是那个物欲横流但人与人之间疏离的物质世界。
面对伊诺克这样的肉体之眼,黑兹尔有着天然的反感。他每次都用呵斥打消伊诺克想要亲近他的企图,甚至用石头砸伊诺克以惩罚伊诺克引诱他观看代表着尘世欲望的那些景点。到最后他撕碎伊诺克想要他充当新耶稣的干尸,彻底摧毁了伊诺克信仰的拜物主义。他对伊诺克的抗拒显示了他的眼睛能斩断尘世种种欲望的诱惑,看清了他所处的世界已精神沉沦这一事实。尽管抗拒像伊诺克这样的人的诱惑使他成为小说中最孤独的人,但他的这种孤独是克尔凯郭尔所描述的现代社会中为了保存自我的完整,通过自我放逐的方式将自己与堕落的世界保持距离以体现存在的真实性的“孤独个体”的孤独,也是尼采所描述的现代社会中忍耐分离、拒绝现代文化与社会习俗规范的悲剧英雄的孤独。[9]112从这一点看,他仿佛已具有了直达真理的心灵之眼。但是,在奥康纳看来,这还不够。因为此时的黑兹尔的眼睛虽然能看清像伊诺克这样的人的真相,却由于受制于人的自由意志能超越一切的自负而两次错过了上帝的召唤。一次是他刚到托金汉姆城时,上帝幻化成“建造浩大、神秘而威严的宇宙工程的脚手架”出现在喧嚣的城市上空,还有一次是他驾车与萨巴斯兜风来勾引她时,上帝先是幻化成一朵白胡子老头般的白云,后又幻化成一支灵魂之鸟出现在他的头顶上。而当时的他不是赶着去亵渎神灵以证明不管有罪与否都不会受到上帝的惩罚,就是纠结于私生女是否能在他的教派中得到赦免而无暇顾及。他当时的这种状态正印证了霍克斯第一次与他见面时说他有眼睛却看不到的话。
最终,黑兹尔看到了上帝,但那是在他没有眼睛之后。自残双眼后的黑兹尔不再宣称他是“洁净的”,认为自己有罪,欠了上帝很多“债”。他每天脚穿里面放了碎玻璃和石头的鞋子外出步行一上午,到了夜晚身缠带刺的铁丝睡觉。用折磨肉体的方式来偿还上帝的债,向上帝赎罪。这一切都表明他又回到了他童年时的状态:对上帝充满了敬畏,所作的一切只为让上帝满意。这样做的结果是他的心灵因回归上帝、重回精神家园而变得宁静。他不再像目盲之前那样,为世上是否真有耶稣而纠结不已,也不再有存在主义的焦虑感。每天默默地起居,对外界的一切无动于衷。当他死后,奥康纳更是用“冷峻”、“宁静”以及“安宁”这样的词来形容他没有知觉的脸。可见,黑兹尔毁掉肉眼的视觉是为了开启了观照超越世界的心灵之眼,让自己沐浴在上帝之光中,以求得心灵的宁静。
黑兹尔的心灵之眼还照亮了房东太太回归上帝之路。在小说中,房东太太是一个眼里除了钱什么都看不到的人。但是面对黑兹尔空洞洞的眼窝,她平生第一次思考永恒、生和死以及光明这些有关人的价值的问题。她还数次想象自己如果瞎了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渐渐地,她竟觉得黑兹尔的眼底深处有一个亮点。在基督教中,光亮代表着上帝。可见,房东太太的心灵开始向超越世界敞开。但这还不够,因为她总觉得自己被挡在通向那个亮点的入口处,让她无法将那亮点牢牢装在心中。只有当她坐在黑兹尔的尸体旁,闭上双眼,才终于觉得进入了那条通向光亮的长长的通道,“看见他正在越来越远地离去,深入到黑暗中,直到变成了那个光点”。她终于看到了上帝之光,只不过是在闭上受物欲控制的双眼之后。奥康纳正是用房东太太闭上双眼这一象征性地失去肉眼视觉的举动再一次强调,要想获得感知超越世界的心灵之眼,让灵魂回归精神家园,就要牺牲肉体之眼,即斩断尘世的种种欲望。
奥康纳曾在一封给读者的信中说:“我的读者是那些认为上帝已经死了的人。我很清楚自己正是为这些人而写作的。”[8]943而且,她也很清楚,现代人在经历了宗教改革、近代理性主义、实验科学精神、工业化、存在主义思潮等等祛魅浪潮后,要他们相信真有上帝存在可以说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因此,她常常在作品中通过描写暴力、死亡或者畸形来震醒因敬畏感缺席而道德滑坡的社会和因信仰缺失而心灵麻木的人。在她看来“对于耳背的人,你要大声呼喊;对于几近目盲的人,你不得不画出大而惊人的人物”。[9]806在《智血》中,奥康纳正是用主人公自残双眼这一暴力行为意图震醒她的读者。黑兹尔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如同茫茫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照亮了现代人寻求精神归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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