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语境中新生代华裔文学的“中国书写”
——以汤亭亭和谭恩美的作品为例

2013-04-07 10:17张栋辉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亭亭华裔新生代

张栋辉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出现了一股反传统、反权威、反中心的后现代思潮,即女权运动、反越战、以“亚裔运动”为代表的少数民族运动等一系列思想潮流,这一思潮为新生代华裔作家登上美国文坛并引起广泛关注提供了难得的外在契机。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华裔美国作家在70年代登上美国文坛,他们基本为移民的第二、三代,他们的创作被称为“新生代华裔文学”,代表作家有汤亭亭(Kingston,Maxine Hong)、谭恩美(Tan,Amy)、赵健秀(Chin,Frank Chew)、任碧莲(Jen,Gish)、伍慧明(Ng,Fae Myenne)等人。新生代华裔文学一方面承续以往海外华人文学,记载了中国海外移民艰难的生存过程,刻画出一批栩栩如生的海外华人众生相;另一方面更拓展了新的艺术视界,深入地探触到异质文化语境下的族裔、文化身份的描摹,而这正是其价值所在。虽然新生代华裔文学是以英文进行创作,但引起西方社会的关注却在于作品中蕴涵的中国文化因素,即这些作品中体现了创作者们游弋于两种文化之间的双重身份,虽然蕴涵着中国传统文化因素,却对此采取一种怀疑、疏离态度,并最终致力于“中国形象”的重建。在他们的创作中,以英语语言书写中国故事,其作品以强烈东方色彩和新鲜感,引起了美国读者的兴趣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由于新生代的作家众多,本文只选取被称为“亚裔写作先驱”的汤亭亭和曾获得“全美图书奖”的谭恩美的文本进行分析。

一、游弋于两种文化之间

新生代作家们是在美国文化的环境中长大的,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更多的是通过祖辈父辈潜移默化的灌输或其他方式而得来的,所以他们不可能像父辈那样对中华文化有直接的、深刻的、切身的体会,毕竟,“一种文化往往是以对自身文化的认知为基础来认识和理解其他文化的”注孙伟平:《论文化多样性与跨文化交流》,《山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11期。。虽然“亚裔运动”之后,美国的少数民族一定程度上争取到了社会中的话语权,但是多元文化社会的建立还仅仅是一个理想,华裔文学作为美国的少数民族文学还是会受到美国主流文化认知范式的限制。也许,在将来多元文化之间会形成互相交流、互相对话、平等相处、和谐沟通的新局面时,这种限制会逐步消失,但至少在新生代华裔文学时期,这只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状态。所以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游弋于两种文化之间的矛盾,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确立文化身份的焦灼,以及他们内心充盈的烦恼和困惑。在这两难的处境中,文本呈现出来的是作家在精神世界上的分裂,一方面他们以独特的创作视角和表现手法把古老的中国文明融入作品中,以期获得正式的美国作家身份,从而跻身美国主流文化;另一方面,华裔的成长环境使得他们在行为选择、心理认同上趋于接受美国文化的价值体系,对自己的中国血统感到困惑。

这种精神世界的分裂状态在汤亭亭的《中国佬》(ChinaMan)中表现得尤为明晰,这篇小说主要描绘了华人移民在美国艰难的生存故事。“我”的曾祖父与所有的华人移民工人们共同反抗白人种植园主的严酷盘剥,祖辈们每天忍受着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可是白人种植园主们还是想方设法地克扣工资、增加劳动时间,加强劳动强度。曾祖父们通过罢工等一切可能的方式取得了小小的胜利,他们通过反抗,增加了工资,赢得了说话的权利,虽然早期移民的生存史充满了艰辛、磨难、挣扎、痛苦,但曾祖父们勇敢地生存下来,毕竟,活着就是一种胜利。曾祖父们的坚韧与奋斗成为萦绕在汤亭亭心中的理想之根的真实载体。她的另一部小说《女勇士》(TheWomenWarrior:MemirsofGirlhoodAmongGhost)中主要讲述了母女两代人的生存故事,“母亲”勇兰是一个生活的强者,为了和远在美国的丈夫团聚,一个人到广州读书,刻苦学习,终于如愿以偿,到美国后,母亲很快融入了美国的生活。书中还穿插着懦弱的姨妈月兰的故事,与母亲的强者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在对曾祖父们、母亲的栩栩如生的描绘中,我们可以看到汤亭亭在两种文化的边缘状态下对海外华人移民的思虑和考量。当然在他们身上,我们不可以简单地定义为一种种族文化的认同,新生代作家笔下的中国,因为具体生存环境的演变和西方文化的熏染,已成为一种美国人眼中的中国,与纯粹的中国人眼中的中国是相去甚远的。

这种在中西方文化之间的游弋状态在谭恩美的《喜福会》(TheJoyLuckClub)中同样着墨颇多,这篇小说主要写了母女之间的感情纠葛,母亲们来自战乱频繁的中国,过去的生活苦不堪言,来到美国之后,她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母亲们用中国传统方式管教女儿,要求女儿对长辈的意见绝对服从,女儿们更欣赏美国父母“民主式”的教育方式,母女之间由于文化与年龄的关系,感情的表达和沟通方式总是出现隔阂,结果亲人之间带给彼此深深的伤害。这种母女之间的对峙与包容实际上一针见血地指涉出作者对两种文化的理解与取舍的态度。

汤亭亭、谭恩美以自己的华裔身份进行书写,虽然是出于文学书写策略上的考虑,用作品中鲜明的东方色彩打通作品引起关注的渠道,当然,也显示了作家不可否认的中国血统和所受到的中国文化潜移默化的熏陶。这种差异性书写的策略重新描摹了中国文化在异域的发展演变过程,表达了华裔们对美国社会多元文化的追寻,记录了他们游弋于两种文化之间的矛盾和痛苦。作为美国华裔的后代,新生代作家们带有着与生俱来的双重性——双重的族裔身份和双重的文化背景,所以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与在中国接受了完整的中国文化教育、形成固定的价值观念的新移民作家们不同,新生代华裔作家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游弋于两种文化之间的矛盾和挣扎。

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疏离

作为出生于美国的公民,新生代作家从小接受美国式的文化模式、教育方式、思维习惯,形成了美国式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对所在国的社会身份和文化身份是主动认同的,这一点与五六十年代的留学生作家群和八九十年代的新移民作家群对身份归属的焦虑感不同,因而其作品常表现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疏离态度。作为土生土长的美国华裔,汤亭亭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个美国人,她的这种看法代表了大多数新生代华裔作家的心声。“因为我出生在加利福尼亚的斯托克顿,所以我是美国人。我也是一个华裔美国人,但我不是中国女人。”[注]崔少元:《美国著名作家汤亭亭采访录》,《中华读书报》2001年6月11日。汤亭亭的这种特殊身份,使得她有一种自觉地向美国社会、美国文化靠拢的倾向,对于她笔下的人物,她坚定地认为她写的是美国人的美国生活。

在汤亭亭的《中国佬》中,她站在一种有着鲜明的价值判断的立场上,对她所了解的和接触到的某些中国文化传统的价值观念比如“男尊女卑”的观念以及中国的“食文化”等进行了批判。在唐人街中,如果哪家生了男孩,就会大摆酒席祝贺,但是生的是女孩,就会悄无声息,而且男女在家中的地位、享受的待遇、接受的教育程度都会大相径庭。即使受关注程度较高的男性一旦离开了唐人街这个生活范围,也会在美国社会用一种沉默的态度、集体失声的方式来悄然度过。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看到汤亭亭对于华人社会的集体缄默是非常不满的,表达了作者对华人文化传统的保守陈旧、封闭自卑的文化特质发出质疑,她认为这种中华文化自身的某种文化属性使得华人社会愈加封闭化、缩小化,阻碍了华人在美国社会的发展。与此同时汤亭亭还在其作品中对中国博大精深的“食文化”进行了尖锐的剖析和质疑。中国的饮食习惯中,很多东西都可以成为餐桌上的美味,而且中国人讲究烹调方法和食材的完美结合。小说中,浣熊、黄鼠狼、老鹰、野鸭、蛇、蜗牛、乌龟、泥鳅以及各种野草都被母亲做成各种美味,而“我”对此非常反感,由此联想到中国古书记载的打鬼英雄高仲、周易、陈峦峰、魏庞等人都是靠吃喝来打鬼,打鬼也就是吃鬼,“吃”的行为背后是有一种文化积累的,“我”以“宁肯吃塑料也不吃这些怪物”来表达对这种文化现象的质疑。此外,谭恩美的《喜福会》中的浸润于美国文化的女儿对母亲的某些思想与行为的误读,《灶神之妻》(TheKitchengod’swife)对母亲不幸的婚姻故事的解读都流露出对中国文化的冷静审视与判断。

对于这一点,美国华裔文学界是有争议的,另外一位新生代文学的重要作家赵健秀就认为汤亭亭等人为了迎合西方读者的阅读口味而刻意迎合美国主流社会对中国文化和华人形象进行歪曲描述,认为这是一种亵渎中华文化的行为。对于这一点,任碧莲曾指出:“你是一位异族作家,所以你在写的一定是人们奋起保护自己的民族遗产”[注]李淑言、刘峰、徐春:《多元文化主义语境下的当代美国华裔文学:美国华裔文学任碧莲访谈录》,《国外文学》1997年第4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由于华裔作家的成长背景,使得她们在接受中华文明时必然会受到美国主流文化的影响,同时作家在自身的家庭环境中,也很容易把两代人的对立看成是两种文化矛盾的外化表现方式,随着作家经历的丰富、年龄的增长等等,他们对文化的审视会更加中肯和客观。所以在新生代文学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写作者们在审视自身民族文化传统时对其呈现出的误读和疏离,当然,这种疏离的背后,更多的是隐含着作者对本民族文化发展寄予的美好愿望。

三、“中国形象”的重建

尽管极力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但身为美籍华人后代,新生代华裔文学作家根本无法割舍自己的中国血统,而且从小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国传统的文化价值观的影响,所以在他们的作品中,常以美国文化性格重新书写中国传统人物、历史典故等,从而显示出一种重建“中国形象”的叙事效果。

美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几百年来已经形成一种思维定势——野蛮、肮脏、劣等和温顺、勤奋、节俭、聪慧的轮流替换,这看似处于两极的评价体系却统一地存在于美国人对中国及其文化的整体评判上。对此,学者哈罗德·伊萨克斯做过专门的研究,他在《美国的中国形象》一书中指出:“自从上个世纪前华人开始移民以来,直到现在,中国人基本保持着某种奇特性。他从偏见和敌视中唯一的解脱,是通过尽可能地退缩到他那狭小的社交圈子和退缩到自我的办法,试图不被人发现。在大多数他周围的美国人眼中,他变成一件熟悉的古玩,依次被欢迎、被帮助、被嘲笑、被恐吓、被仇恨、被死刑处死、被排斥、被忽视、被容忍、被喜爱、莫名其妙地被恐吓或莫名其妙地被钦佩,而却极少曾经被认识、被理解,或只是简单地被接受。甚至在今天,关于这些事情许多或全部的反应或有关知识,还在许多美国人心目中流传。”[注][美]哈德罗·伊萨克斯:《美国的中国形象》,于殿利、陆日宇译,时事出版社1999年版,第149页。我们知道虽然早期有水仙花、黄玉雪等华裔作家,但华裔文学的整体成就还非常单薄,不足以引起美国主流社会的注意。五六十年代的“留学生文学”过多沉溺于异质文化的对立和文化乡愁的倾诉中,对于整个“中国形象”的重建效果甚微。直到新生代华裔作家登上美国文坛,华裔文学才在美国文坛蔚然成观,引起极大的关注,这为“中国形象”的重建提供了历史性的契机。美国自1882年颁布了一系列排华法案,包括1882年的排华法(TheChineseExclusionAct)、1888年的司各特法(TheScottAct)、1892年的盖瑞法(TheGearyAct)、1902年的无限制延期所有排华法令的法令、1907年的排华法、1924年的移民配额法(TheQuotaAct),这些排华法案使华人陷入悲惨的境地,作为人的基本权利被压榨得所剩无几。新生代华裔作家登上文坛时,这种状况已有明显的好转,但是华人的整体地位还比较低下,汤亭亭、谭恩美等人依靠文学书写的方式来纠正美国社会对华人移民尤其是早期移民的误解和敌视。

汤亭亭等人面对美国主流社会和主流文化对中国的误读时,他们以丰富的文学作品加以纠正,力图呈现一个真实的“中国形象”。在汤亭亭的很多作品中,引用了大量的中国历史故事、神话传说、历史史料等,例如花木兰、蔡文姬、孟姜女、女儿国、《聊斋》等林林总总的中国因素,当然这些资料都被作者加以改编,很多原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材料被作者信手拈来随意拼贴成一个全新的故事意境。比如《女勇士》中,汤亭亭借用了中国老少皆知的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汤亭亭笔下的花木兰,幼年到白虎山拜师学艺,学成归来后,母亲在她背上刺字,让她记住家国仇恨,随后花木兰组成花家军,征杀战场,所向披靡。后来花家军在关公的帮助下,推翻旧的封建王朝,建立一种新的社会制度。对花木兰的改编引起了评论界的很多争议。对此,汤亭亭则认为她写的是美国的神话,而非中国的神话,因为她认为一旦中国神话随着华人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就如同华人成为美国人一样,神话也自然而然地成为美国神话,正如有的学者指出:“一种民族文学旅行到另一民族文学中,发生改写、变异和误读是非常正常的。”[注]李庆本:《跨文化阐释与世界文学的重构》,《山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汤亭亭以自己的理解对传统神话加以改编,也是她试图构造一种美国华裔神话的新范式。在汤亭亭的笔下,这些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经典人物,已被赋予更多的美国文化性格,他们勇敢、坚强、富有冒险和探索精神,文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华裔祖先的豪情万丈、努力拼搏的赞美与尊敬。

无独有偶,谭恩美的《接骨师的女儿》(Thebonesetter’sdaughter)一书描述了一对生活于美国的母女茹灵与露丝对其家族历史的追溯及在此过程中对家族的重新解读。小说中女儿露丝通过母亲茹灵留下的杂乱的中文书稿重新找寻先人的足迹,在美国环境中出生成长的露丝阅读理解中文是非常困难的,可最终她克服了语言上的障碍,也最终找回了家族的回忆与历史,宝姨(露丝的外婆)这个坚强、美丽、神秘的中国女子从虚幻中渐渐清晰起来,成为华裔小说中不可多得的女性形象。

出生于美国的华裔作家们,是一个特殊的创作群体,与生俱来的中国血统使得他们对于美国文化来说是有着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他者”,而土生土长的美国背景使得他们对于中国文化来说又是具有西方文化因子的“异类”。在新生代华裔作品中,我们看到了早期华人移民史的苦难与艰辛,看到了早期华人对美国社会发展作出的卓有成效的历史功绩,看到了中国传统女性的勇敢与智慧。在汤亭亭、谭恩美等人的笔下,华裔美国人作为美国的少数民族的一支,他们应该争取和享受到美国公民所拥有的一切正当的权利,华裔文化作为美国文化的组成部分应该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地位。虽然会对东方文化的某些方面有所误解和疏离,但他们更多的是站在建立美国多元文化的角度上重建华裔文化,重新定位“中国形象”。

上述表明,新生代华裔文学的创作极大地弥补了早期移民历史文献的不足,虽然他们是用英文进行创作,但其文本仍以强烈的中国文化因素为主要特征,而且英文文学的书写形式也极易打通作品与美国读者以及美国评论界的沟通渠道,所以新生代华裔文学作为特殊语境下的书写,既有与中国文学相传承的血脉关系,又具有新文化新语言的特质。虽然作家们以游弋于两种文化的矛盾心态保持对中国文化传统的疏离,同时又不得不孜孜不倦进行着“中国形象”的重建工作。这为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关注海外华人打开一扇新的窗户,同时新生代华裔文学与西方文化的融入交合状态也为后来的新移民文学提供了一个更有利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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