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书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10036)
“中国的航天事业是关系到我堂堂中华民族的荣誉与尊严,关系到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开创空间文明、寻找新家园的伟大壮举,无论从文学还是从史学的角度来说,都应该有所展示和记录。”[1]从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开始军旅人生的李鸣生,对中国航天事业和航天人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和深刻的理解,以军旅作家的文化自觉和文学生命承载起“展示和记录”中国航天事业发展的责任,通过《飞向太空港》、《澳星风险发射》、《走出地球村》、《远征赤道上空》、《风雨“长征号”》、《千古一梦——中国人第一次离开地球的故事》、《发射将军》七部长篇报告文学,绘写了中华民族实现飞天梦想的历史长卷。这些被称为“航天七部曲”的史诗性文本既具珍贵的历史文献价值,将中国研制和发射火箭、导弹、卫星、载人飞船的奋斗与光荣铭刻在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中,又有着非常重要的文学意义,不仅以其宽广深入的题材开掘、纵横捭阖的宏大叙事、精彩生动的人物刻画、高屋建瓴的理性思辨,成为20世纪90年代及新世纪报告文学创作高度的标志,而且以精彩独特的航天题材为中国当代文学开启了“飞天”的创作空间,让中国当代文学和中国航天事业一起“飞向太空港”,成为中国航天文学的新篇章。
虽然中国人民对标志中国航天事业发展的重大事件、重大成就并不陌生,新闻媒体对每一次允许公开报道的发射都进行战役式的大规模报道,但是新闻报道在国家宣传口径和政治意识形态框架的规范下,几乎全都聚焦于火箭升空的辉煌时刻、举国欢庆的热烈场景和航天英雄的英姿,用这些具有象征性、符号性的经典标识表达中华民族的壮志豪情,突显中国的大国气象,昭示中国的气魄和实力,诠释中国在世界的地位和影响。对航天事业有着深刻理解并亲历中国每一次重大发射现场的李鸣生非常清楚,无论是人类的航天历史还是中国的航天历史,都绝不像新闻报道谱写的赞歌那样优美动听,新闻报道以其对政治指令的服从、对政治意识形态的呼应履行了“喉舌”职责,表达了国家的政治诉求和民族的进取精神,与国家意识形态和民众的盛世情怀高度契合,然而既定的报道框架及其制造的“拟态环境”也遮蔽了航天过程中无数的风险与坎坷、矛盾与冲突,使新闻受众只看到中华民族飞天的勇敢、雄健、豪迈,却不清楚远征太空的艰难、惊险、沉重,不知道成功之前的挫折失败、胜利背后的悲壮牺牲,不了解航天员身后的元帅、将军、士兵、科学家们在国际和国内政治斗争波诡云谲的复杂环境中穿越多少政治关隘,经历多少次政治风暴的冲击,攀越多少科学技术的世界高峰,牺牲了多少个人利益和家庭幸福,用热血浇灌航天事业,最后将忠骨留在戈壁大漠。李鸣生曾在一个冬日的黄昏独自走进酒泉基地发射场旁边的“东风革命烈士陵园”,这里也曾是保密的地方,多年来一直被称为“9号半”。墓园的672座墓碑下安葬着“战死沙场”的军人和科技工作者,还有共和国的元帅和将军。“他们有的是老红军,有的是抗日勇士,有的是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战斗英雄。战争年代,他们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和平年代——从1958年开始,他们又抛妻舍子,奔赴大漠,隐名埋姓,以基地第一代创业者的身份创建共和国第一个综合导弹试验靶场。最终,他们把自己的热血融进了戈壁,把忠骨埋在了大漠,将生命化作墓碑。在火箭一次次的腾飞中,他们个人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墓碑上一个个被戈壁风沙长年累月反复吹打的名字!”[2]391-392李鸣生情不自禁地跪倒在672座墓碑前,瑟瑟寒风中想到当年创建新中国第一个导弹发射靶场的10万将士,想起那些倒在通向铁路上的登天将士,瞬间清醒地意识到历史是什么:“历史是汗,是泪,是血;历史是爱与恨,是苦与乐,是悲与喜;历史是实实在在的苦干,是百折不挠的持之以恒,是惊心动魄的开天辟地,是平平常常的点点滴滴,是云山雾罩的真真假假,是层出不穷的是是非非,是周而复始的得失成败,是前赴后继的生生死死!”[3]492既然被规训的新闻传播难以突破报道限制,历史书写又总是延迟滞后,文学就必须责无旁贷地挺身而出,在新闻的终点起步出发。李鸣生选择了非虚构的报告文学填补“拟态环境”与真实历史之间的空白,以更为全面丰富的事实和更为理性的认知去努力还原历史,从拟态环境的象征性场景中走进真实的历史事件之中,走近艰难曲折发展的中国航天事业。这是一个作家的理性,是文学对历史的忠直,对人民的负责。
李鸣生认为航天人是托起中华民族飞天的“臂膀”,中国人民在欢呼胜利的时候最应该向他们致敬。“中华民族从陆地走向太空的历史,既不是古老的神话,也不是遥远的传说,而是用‘人’字刻在人间天上的真实与壮美;托起民族飞天翅膀的,除了阳光和闪光灯照耀下的高高的发射塔,还有常年掩埋在大漠风尘下的白骨与忠魂。”[3]492他们不应该被忽略,被淡忘,文学应该为他们在民族的集体记忆中立起一座永恒的丰碑。虽然他的七部作品中只有一部《发射将军》是人物报告,其他六部都是宏大叙事的事件报告,但是这些作品都是以事件为线索,以人物为中心,不仅报告他们的成功与贡献,而且书写他们的豪迈与悲怆、奋争与困惑,揭示他们被遮蔽的精神创伤与灵魂阵痛。因为成功与贡献固然能够提振民族精神,激发自豪感,但也容易让人轻忽那些应该记取的教训,而困惑、无奈、悲怆、痛苦则能促人思考,使人更加清醒。“清醒,是一种素质。”他希望中国人民有这样的清醒。他的7部作品就是他为中国航天事业、为中国航天人铸就的文学雕像,展示了民族的伟岸、国家的高度,呈现了崇高之美,蕴含着冷静的理性、深邃的思想,让读者在全面认知和深刻思考中获得理性的清醒和思想的升华。
李鸣生还希望人们在记住他们的同时理解他们,在给他们颁发民族英雄的嘉奖时反思扭曲的历史强加于他们的悲剧命运,造成他们的人生磨难。“写史不是目的。我希望读者能从中读出点别的什么,比如中国科学家们在‘左’的年代戴着镣铐跳舞的无奈与尴尬,以及政治高压后留下的后遗症;人类为挣脱地球束缚的悲怆与酸楚,从陆地走向太空的精神创伤与灵魂阵痛等。”[4]如果读者能够读出这些,掩卷之后在震撼、激动、感动、钦敬中还有心灵的痛楚,能够反思中国航天事业发展的曲折,那么就不会将这些沉甸甸作品当作有趣的历史揭秘或是传奇故事,就能真正理解李鸣生书写航天史诗的意义和这些史诗的真正价值,在对历史的客观审视和理性反思中擦亮思想。理性,正是报告文学写作的终极追求。
科学家是李鸣生精心塑造的一座群体雕像,他用建设酒泉和西昌基地,发射东方红一号卫星、亚星、澳星、载人飞船等重大事件构架中国的航天史诗,让中国科学家随着每一个重大事件的发生、进展陆续出场,用他们那无数令人感动、令人唏嘘的故事塑造了中国科学家的形象。其中有些科学家如钱学森、刘纪原、王永志、戚发轫等作为多个重大项目的领军出现于数部作品中,数部作品中的故事链接起他们起伏跌宕的航天人生,因而形象丰满,性格鲜明。如刘纪原,李鸣生在《澳星风险发射》、《风雨长征号》、《千古一梦》几部作品都写到这位为中国航天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科学家和管理者,不仅让读者了解这位英烈的儿子怎样成为中国的运载火箭与战略导弹控制技术专家、航天系统工程管理专家,为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梦想开拓航天之路,而且通过一些重大事件充分反映刘纪原负重前驱、勇于开拓、不畏失败、敢于承担责任的科学精神和领导风范,通过他无暇关照家人的愧疚和寻找失踪儿子的焦虑、痛苦,表现这位“硬汉”内心深处的情感,塑造出了一个完整、真实、饱满的中国航天人形象。有些科学家如赵九章、范剑峰、袁家军等,在某部作品中有专章特写,形象和性格非常清晰。赵九章是中国人造卫星事业的倡导者和奠基人之一,2003年被中央追认为“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这位最早向周恩来总理提出研制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建议的科学家、卫星研究院的院长,在文革中惨遭迫害。但是无论处境何等艰难,他都一直关心人造卫星研制进展情况,最终因被剥夺参加科技活动的权利并看到一些科学家被迫害致死而绝望自杀。李鸣生在采访中听到赵九章故事,心灵受到极大震撼,于是将他的故事写进《走出地球村》。有的科学家着墨不多,但也显出独特的精神气质。无论是浓墨重彩还是简笔素描,都写出科学家们在政治风暴、科技革命和市场大潮中的人生沉浮和在艰难行进中的无私奉献,反映他们的理想追求和拼搏精神,展示他们的宝贵价值和人格光辉。这样的故事曾在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屡见不鲜,但在以后的文学中成为“稀缺”,科学家的形象已在消费社会大众文化浪潮中淡出。李鸣生毫不理会当下的大众文化潮流和娱乐化需求,依然执着地讲述科学家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老故事的新版本,而是追逐着中国航天事业发展的同步报告。他既回首“过去时”,更关注“现在进行时”,及时报告新时期和新世纪中国航天事业发展的新气象、新问题和科学家所面对的更大更多的新挑战,书写他们的科学理念、价值取向、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变化,捕捉他们的传统继承与时代新质,因而每一部作品都有新意呈现。
李鸣生与科学家有着长久而深度的交往,能够清楚地观察这一群体的生命跃动,贴近他们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所以他写科学家决不像记者那样注重选择职业性的姿态和表情,采撷具有符号意义的人物和场景,而是透过他们的命运遭际洞察他们的精神世界,透视隐于深处的灵魂,探寻他们百折不挠地开拓航天通途的不竭动力。中国科学家与中华民族有着共同的梦想,与国家有着一样的政治思考和现代化追求,实现民族的梦想和国家的现代化正是他们不懈奋斗的源动力。但是他们面对的不仅是层出不穷的科技关隘,还有瞬息万变的政治风云和愈演愈烈的商业竞争。这就注定了中国科学家的人生乐章始终是慷慨悲壮的命运交响乐,而非悠扬轻快的春天圆舞曲。20世纪50至70年代,国际政治斗争风急雨骤,国内政治运动此起彼伏,环境的复杂性、政治的不确定性、科研的风险性,不仅难以让中国航天事业稳步快速发展,也把科学家推向政治悬崖的边沿,随时遭遇风暴打击而坠入深渊。背负着沉重政治镣铐的科学家们艰难地开创空间文明,无论经受怎样的残酷打击仍然不屈不挠地为祖国的航天事业鞠躬尽瘁,即使在被政治风暴摧残得生命断裂之际,仍然仰望着浩渺的太空。改革开放以后,迈进新时代的科学家们目标更高远、任务更繁重,不仅要一如既往地肩负着民族与国家赋予的政治使命,还要同时走向国际商业市场,与那些实力雄厚的强硬对手同台竞争,打破少数国家垄断国际发射市场的局面,为后起的中国航天工业夺得一席之地。航天技术革命、日益增强的空间开发能力也向中国科学家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国际上的政治对抗、经济竞争、科技封锁、观念冲突,国内的政治压力、舆论压力以及经济、科技方面的峰峦叠嶂,使科学家们必须克服更多的艰难险阻,依然处于泰山压顶的高度紧张之中。已经起飞的中华民族不能原地盘旋,要飞得更高、更远,中国科学家和所有的航天人必须把航天事业变成运载火箭,把自己变成火箭燃料剂、发动机投入每一次的发射中,甚至不惜透支自己的生命和家庭的幸福。李鸣生让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记住:“中国航天过去数十年如果没有一批杰出之士,是不可想象的,也是不可能有今天的。而今天的中国人要想飞天,倘若没有一批大师级的科学家,同样是绝无可能的。”[2]162民族的英雄谱、国家的光荣榜上应有科学家的位置,而且我们的民族和国家不仅要在扬眉吐气的时候记住他们的功绩,还要在遭遇挫折和失败的时候依然感谢他们,让他们分享人民的敬仰。他在《千古一梦》的结尾特别写到,美国宇航中心大厅矗立着一尊美国科学家怀抱发射失败的卫星的铜像,说明美国人不以成败论英雄,科学家即使有过失败也依然是民族的骄傲、国家的英雄。李鸣生希望中华民族也有这样的观念和胸怀,追问“中国人民是不是也应该建造一座这样的铜像”。一个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国家,一个有着大胸怀大境界的民族,才是最有气派最有希望的,才是令人敬重的民族和国家。
李鸣生较多地书写科学家,有研究者将他与徐迟相提并论。徐迟的报告文学是诗人经历十年浩劫之后迎来科学春天的放声歌唱,虽然也有悲愤控诉和理性反思,但还是压抑不住重获新生的幸福激动而热烈高歌,用诗的激情飘逸、散文的自由洒脱去歌唱“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李鸣生的报告文学是一位从发射基地成长起来的中国军人的历史讲述,一位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作家的理性审视,是在高扬理性精神的文化语境中的深切反思,虽然不乏对宏伟事业和辉煌成就的深情礼赞,但是写作的冷静、思辨的深刻、反思的沉重使之多了几分慷慨悲壮,而没有徐迟作品的激情飞扬和潇洒奔放。歌德说过,一个作家的风格是他内心生活的准确标志。李鸣生航天报告中灌注着他的感情和思想,他所塑造的科学家“雕像”上凝聚着崇敬和理性精神,透着这座科学家的群体雕像,能够看到这位作家的思想世界,更多地感受到了理性的力量。
《发射将军》是李鸣生为酒泉发射基地司令员李福泽将军筑起的一座“纪念碑”。酒泉发射基地的烈士陵园中已有李福泽的墓碑,但他知道只有民族的记忆和人民的怀念才能使墓碑下的灵魂不会孤寂,只有让一段遮蔽已久的“绝密历史”浮现于世,让那片矗立着“通天塔”的神奇地方和担负发射任务的神秘部队穿越半个世纪的历史烟云走近人民,人民才能真正了解他们为民族、为祖国做出了怎样的奉献。因此,作者在此书的扉页上写下这样几行文字:“谨以此书献给神奇的戈壁荒原,献给共和国第一支导弹部队,献给在戈壁荒原刻下国家荣誉、民族尊严、历史记忆与人格丰碑的全体发射将士以及他们的亲人!”[3]1这意味着《发射将军》既是一位将军的史诗,又是一支英雄军队的史诗,也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史诗。
李福泽的故事是戈壁老兵口传的英雄传奇,传奇中的英雄对李鸣生的吸引随着时间而递增。当终于能够坐在李福泽身边聆听他的讲述,李鸣生既感受到了大漠英豪的强悍与魅力,也体味到了历史的尴尬和人生的无奈。历史慷慨地赐予他展示英雄气概和非凡能力的机遇,又给他设置了难以逾越的险境困境;他在战场屡建奇功,在发射基地叱咤风云,被推进政治漩涡后却无以超拔。既然人生浮沉与历史风云紧紧地纠结在一起,《发射将军》就在风云变幻的历史场景中展开李福泽戏剧一般跌宕起伏的人生。以个体的人生轨迹折射历史进程、时代变迁,在历史与时代潮流中揭示命运和人性,演示生命的价值、生活的意义,这是文学的通常写法,《发射将军》虽亦如此,但无论是李福泽的人生经历还是他所置身其中的历史场景都不是虚构的文学想象,这部非虚构的报告文学正是以这种超越艺术真实的纪实性而更具心灵震撼力,更促人思考和检省。
作为中国航天大军中的一员,李福泽具有与科学家相似的报国情怀、拼命精神,也有同样的遭受迫害的政治厄运;作为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血火中冲杀出来的战功赫赫的将军,李福泽又有着军人的勇武豪爽、英雄气概和高级将领特有的威势、傲气与霸气,时而还流露出戎马生涯中滋生的草莽之气,即使被关押、批斗,依然桀骜不驯、威武不屈;作为军人和男人,他关爱自己的部下,心疼奋战大漠而又挨饿受冻的战友,眷恋妻子给自己烫脚的脉脉温情,怜惜怀孕的母黄羊而将它放生。他的经历和性格,建构了这位发射将军的独特气质,成就了一部中国军人的传奇文本。李福泽原本镇守广州,受命奔赴荒原建设发射基地。他很清楚这场“搞导弹、原子弹”的战役比以往那些他奋战其中的战役更大、更重要,也更艰难、更残酷,他和他的发射部队在这一艰苦卓绝的战役中显示了无所畏惧、英勇善战的英雄气质和善于学习的现代军人优良素质,表现了维护民族和国家尊严的使命感、荣誉感以及不甘落后的危机感、紧迫感。文革期间他身陷囹圄,听说基地被“造反派”搞乱、“风暴1号”和“长征2号”火箭发射均告失败并星箭俱毁,心里生出刺破骨髓、穿透心肺的痛,禁不住潸然泪下。这位在出生入死的战场上,在戈壁艰苦卓绝的奋战中,在严酷的政治打击下,在严重肝病的死亡威胁面前都始终谈笑风生的英雄铁汉,为了基地和部队的混乱,为了未能负起祖国的重托、民族的信任而第一次落泪。获得平反后,他每天都穿上军装等待着重返基地的命令,每天挥毫书写一个“虎”字,每天都在撰写或修改国防科委体制建设报告。当确认再不可能重返梦牵魂绕的基地工作时,毅然决然地交上离休申请报告。他在临终之际嘱咐家人把自己的骨灰分出一部分放在塔山和酒泉发射场,永远地留在曾经浴血奋战的塔山,留在戈壁的通天塔下,继续守护着祖国的土地,守护着中华民族从陆地走向太空的第一个起飞港。这是一位值得祖国和民族为之骄傲的将军,但是“将军天生就是一位军人,一个在战场、发射场极能把握战机的人,只要在战场、发射场,他的生命便能显示出巨大的威力、非凡的意义;而一旦离开了战场、发射场,便什么也不是!尤其在政治这块‘高地’上,还常常表现出一种低能——不是‘决策失误’,便是‘贻误战机’。甚至‘丢失阵地’!”[3]388他很清楚自己的“问题”,但拒绝投机钻营,不肯降低人格委曲求全。铮铮铁骨赢得尊敬,却改变不了壮志难酬的命运。尽管魂归发射场的将军不会再寂寞,“永远陪伴在将军左右的,是至今依然默默奋斗在戈壁滩上的数万发射官兵以及直射太空的‘通天塔’和那千年不朽的胡杨树”,然而略感欣慰的读者仍然难以摆脱沉重的心情,仍然禁不住要去质询:究竟是什么让将军失去了战场?
李鸣生希望通过这个读来荡气回肠的英雄传奇让读者认识一位发射将军和他的发射部队,也认识一段历史,在弘扬民族精神、英雄主义的同时反思这段历史。他说:“我写《发射将军》,其实就是想还原历史的真相,还原一个特殊的年代,让人们对那段历史和人物的悲剧命运有所反思,避免重蹈覆辙,同时呼唤一种真正的勇于挑战、探索未来的民族精神。”[5]《发射将军》的反思与呼唤与其他六部航天报告文学一脉相承,一气贯通。这就构成了李鸣生航天报告文学一个特点,在写史记事中写人,在写人过程中写史,而无论写史为主的作品抑或写人为主的作品,都有深刻的思考、有沉痛的反思贯穿其中。
文学评论家贺绍俊称李鸣生为“中国航天事业的太史令”,说“他是不辱使命的,不仅在记录,也在思考”[6]。这是对李鸣生史家品格和知识分子气质的充分肯定,是对李鸣生航天报告文学以理性之光烛照历史事件的高度认同。的确,李鸣生在其二十余年的文学远征中,有史家和作家融为一体的胸襟、眼光、抱负和气概,又像思想家一样对人类、对中华民族远征太空的悲壮历程进行理性审视。他不仅将中国航天放置在世界航天的恢宏舞台上,以国际交流和竞争的阔大背景为衬托,从政治、军事、科学、经济、文化、民族梦想、国民心态等多个维度进行全方位审视,而且善于从具体的事件和人物反映中国航天事业发展的曲折轨迹和坎坷历程,注重将人物的命运遭际与新中国的历史演进结合起来,通过人物的命运遭际反映错综复杂的历史,反思历史留下的惨痛教训,同时以历史的跌宕起伏和各类矛盾的激烈冲突烘托人物的精神品格,使历史、事件、人物都富有充沛深刻的思想内涵。所以,他的报告文学不仅以重大的航天题材独树一帜,而且以恢宏气势、广阔场景、丰富内涵同构的品质成为中国报告文学创作的优秀之作,体现了报告文学创作对史家品格和理性精神的坚守。其中《走出地球村》获得第一届“鲁迅文学奖”,显示了中国航天报告文学创作的高度和成绩。如果说李鸣生航天报告文学的重大题材具有深厚的感情富有感染力,那么深刻的思辨更具震撼力。思辨使这些作品所写的历史、事件、人物都闪耀着理性精神,尤其是写人过程中的理性思辨,如对科学家、部队官兵命运遭际的思辨,对他们为中国航天事业奋斗与贡献的思辨,对中国政治运动、知识分子政策、航天事业管理等方面的反思。而且李鸣生对所写的每一个人,对参与中国航天事业的每一个人,都表达了同样崇敬的情怀。他认为:无论是将帅还是战士,领军的科学家还是普通的科技人员,从太空凯旋的航天员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基地官兵,都是历史不应忘却的民族英雄。他在《千古一梦》中引用茨威格的一段话表达了对“历史”的遗憾:历史只将胜利者举到光明中,却将战斗者扔进黑暗里。其实,胜利者也是战斗者,只不过是其中能够站在历史前台接受功勋奖章的少数人,更多的战斗者隐于后台而被新闻忽略,被历史淡忘。李鸣生用自己的报告文学努力消解历史的“冷酷无情”,将所有的战斗者都“举到光明中”。尽管他还不能让他们的名字都出现在史诗中,但是他的七部作品可以让读者看到在共和国元帅、航天部长、著名科学家和航天员的身后还有无数默默无闻的人,就像人们仰望星空时不仅凝视那些最耀眼的星辰,还会寻找繁星汇聚的璀璨银河。
[1]董海霞.中国航天历史的记录者和见证人[EB/OL].[2013-09-05].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7/2007-01-17.
[2]李鸣生.千古一梦——中国人第一次离开地球的故事[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
[3]李鸣生.发射将军[M].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
[4]杨鸥,李鸣生.中国航天史诗的书写者[N].人民日报(海外版),2010-08-06.
[5]王觅 .航天文学的坚守者——访作家李鸣生[EB/OL].[2013 -09 -05].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0/2010 -08 -06/88454.html.
[6]贺绍俊.为中国航天事业秉公直书的“太史令”[EB/OL].[2013-09-05].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9/2009-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