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和超验:两种哲学进路社会政治旨趣的差异
——对《神圣家族》的解读

2013-04-07 00:29:09李淑梅陶红茹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唯物主义鲍威尔黑格尔

李淑梅 陶红茹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071)

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对以布鲁诺·鲍威尔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指责十八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来源于斯宾诺莎的形而上学观点的批判,一方面考察了18 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充分肯定了它从经验出发的思想启蒙作用,尤其是通过分析法国唯物主义与19 世纪初的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学说的密切联系,揭示出法国唯物主义为社会主义学说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病、提出人类社会理想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另一方面也指出了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哲学未能冲破黑格尔哲学的形而上学迷雾,仍然是脱离现实经验生活的思想云端中的幻想,是对现存社会矛盾和弊病的遮蔽的错误。马克思通过这一系列工作,为自己创立立足于感性实践的新哲学、创立科学社会主义作了至关重要的理论准备。

一、18 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对社会经验事实的观察和分析

以布鲁诺·鲍威尔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攻击法国大革命,贬低这场革命的理论先导——法国启蒙运动,特别是法国唯物主义,认为法国唯物主义来源于斯宾诺莎的实体哲学,具有形而上学性。针对青年黑格尔派对法国唯物主义理论来源和性质的歪曲,马克思系统论述了18 世纪法国唯物主义的理论来源、特点和归宿,充分肯定了它反对17 世纪形而上学和一切形而上学的作用。马克思着重探讨了法国社会方面的唯物主义,指出它在一定程度上观察到了社会经验事实的不合理性,建立了从人的感觉经验出发的社会政治哲学和伦理理论。

马克思认为,形而上学的特点是用超验的实体说明一切,它把世界二重化为经验的世界和超验的世界,认为后者优先于、独立于前者。它是对一和多、理想和现实、无限和有限关系的割裂和颠倒,是用抽象的、普遍的同一性原理回避经验事实的矛盾及其现实解决途径问题。17 世纪形而上学的具体表现形式虽然有所差别,但都贬低感觉经验的作用,主张超验的理智主义,都与宗教神学具有不同程度的联系。与17 世纪超验的形而上学不同,18 世纪法国唯物主义是立足于感觉经验的,是反形而上学、反神学的,这与当时法国关注现实生活的社会氛围密切相关,是这种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18 世纪的法国生活“所关注的是直接的现实,是世俗的享乐和世俗的利益,是尘俗的世界”,“形而上学在实践上已经威信扫地”。同“反神学的、反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的实践相适应的,必然是反神学的、反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的理论”。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9页。宗教神学是封建专制统治的精神支柱,因此,法国唯物主义反对封建专制制度,必然也会反对神学和形而上学。马克思说:“18世纪的法国启蒙运动,特别是法国唯物主义,不仅是反对现存政治制度的斗争,同时是反对现存宗教和神学的斗争,而且还是反对17 世纪的形而上学和反对一切形而上学,特别是反对笛卡尔、马勒伯朗士、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的公开的、旗帜鲜明的斗争。”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7页。

18 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有两个派别,即机械的唯物主义(自然的唯物主义)和社会方面的唯物主义,它们都不起源于斯宾诺莎的实体哲学,而是分别起源于笛卡尔和洛克哲学。前者继承了笛卡尔物理学的唯物主义,并使之与自然科学融合起来,反对笛卡尔的形而上学、反对神学,这种唯物主义在自然科学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后者继承了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将其运用于解释现实社会生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社会环境恶劣的事实,提出了改变社会环境的政治要求。马克思高度重视法国社会方面的唯物主义的理论贡献,认为它彰显了批判形而上学的社会政治价值,产生了重大的社会实践影响和理论影响,是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导和19 世纪初的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的理论来源。

洛克在继承培根、霍布斯唯物主义经验论的基础上,论证了合乎健全理智的哲学。他认为,不可能有相异于人的健全的感觉和以这种感觉为依据的理智哲学。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传入法国后,恰好合乎法国人的理论需要,因而受到热烈的欢迎,并被赋予了法国的气质和风格。“法国人赋予英国唯物主义以机智,使它有血有肉,能言善辩,他们使英国唯物主义具有从未有过的气质和优雅风度,他们使它文明化了。”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3页。法国人运用唯物主义经验论来说明社会生活,从而形成了社会方面的唯物主义。爱尔维修从洛克的经验论出发,认为人的行动是从感觉开始的,人能够感觉肉体的快乐和痛苦,人的肉体对快乐和痛苦的感受,趋乐避苦是人的思想和情感的基础,是人的一切行动的基本原则。“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人们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爱自己甚于爱别人”④《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501页。,自私心、个人利益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原因。但这并不意味着恶是人的天性,因为正确理解的个人利益并不排斥社会利益,追求个人利益与增进社会利益具有一致性。爱尔维修充分肯定科学、手工业和商业的历史进步意义,主张制定保障人们“幸福、财产安全和自由”的法律。他特别强调维护个人的财产权利,认为“公正就在于把属于谁的东西给谁,因而归结起来就是保障这种所有权”。⑤《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503页。公正的法律制度有赖于教育的发展、人的理性的改进,于是,他把具有健全理性的天才人物作为制定公正的法律、改变环境的决定性力量。尽管爱尔维修的观点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但却是对形而上学关于超验和经验关系观点的颠倒。“这种唯心主义到精神中、到九霄云外的形而上学虚空中寻找社会发展的动力。和唯心主义相反,爱尔维修把自己的眼光转向尘世,求助于饥饿、寻找食物等等‘低贱的’、经验的和反形而上学的因素。”⑥[苏]蒙让:《爱尔维修的哲学》,涂纪亮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264页。

霍尔巴赫也是从感觉经验出发的,他认为,人生活于有形的自然世界之中,必须认识和遵循自然的必然性。一旦人脱离自然、脱离经验,进行形而上学的抽象,就会犯错误。“那些排斥经验的体系、臆测、推理,全都只是一长串错误和荒诞的交织物。”⑦《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545页。在自然原则的基础上,霍尔巴赫提出他的道德学说。他认为人就其本性而言既不善也不恶,人一生都在追求幸福,人的一切能力都用于获取快乐和规避痛苦,这是人的本性。利益是人的行动的唯一动力,它支配着人的判断。人的行为是变化的,因为他们的处境和利益是变化的。有人之所以作恶,这是由邪恶的社会制度造成的,是偏见和漫不经心的教育使然,而不取决于人的本性。

总之,法国唯物主义立足于感觉经验,在一定程度上揭露和批判了不合理的社会经验事实,并在感觉经验基础上建立了反形而上学的哲学体系。由于青年黑格尔派把法国唯物主义当做斯宾诺莎的形而上学的继承者,因而它无法看到法国唯物主义的社会批判精神及其历史进步意义。不过,法国唯物主义脱离具体社会历史条件抽象地谈论人性和人的行为,他们对感觉经验的倚重使之只看到了环境对人的决定作用,而不懂得人对环境的能动改造,以致他们把克服邪恶的社会环境的希望寄托在个别杰出人物身上。

二、法国唯物主义与社会主义学说的联系

经过法国大革命,启蒙思想家预言的人人平等的美好社会并未实现,社会财富的增长与无产者的饥饿、贫困并存,社会充斥着不公正现象。于是,主张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主义学说应运而生。19 世纪初的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思想家们尖锐地批判现代“文明制度”,认为它是邪恶的制度。为了使无产阶级摆脱贫困的生存状况和悲惨的命运,他们提出要建立人人自由平等的理想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马克思揭示了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与法国唯物主义的联系,阐明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为特征的社会主义学说发源于法国唯物主义。

马克思指出,法国唯物主义与19 世纪初的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学说都是立足于社会的经验事实的,都是对所处的社会境况的无情批判。实际上,近代唯物主义尊重经验事实的基本立场和方法潜在地蕴含着社会主义的倾向,这在洛克较早的一个英国学生曼德维尔为恶习所作的辩护中就表现出来。在曼德维尔看来,个人的恶习是有社会原因的,是由现代社会的弊病造成的。可见,他已经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由于法国唯物主义与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学说的联系在当时并未受到人们的关注,因此,马克思引述了法国唯物主义的“精辟段落”来揭示这种联系。爱尔维修认为,人们在智力上和人性上是天然平等的,自然界赋予人们同样的智力,他们的本性并不恶,人的善恶取决于其生活的社会环境,后天的环境和教育的差别使之具有了善恶之别。处于不同阶层的人有不同的利益,从而形成不同的道德行为。判断一种立法是否合理,就要看它能否将个人利益与普遍利益结合起来。伪善的道德家们离开政治和法律谴责私人的恶行,而对那种危害国家的恶行却无动于衷。针对这种情况,他强调要把道德与政治和法律结合起来,否则,道德就只是轻薄下贱的学问。马克思还分析了爱尔维修的教育思想,指出“爱尔维修所理解的教育不仅是通常所谓的教育,而且是个人的一切生活条件的总和”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7页。,只有对现存的教育状况进行批判,消除人们对原有法律和习俗的盲目崇敬,消除无知,才能实现伟大的改革。马克思也引述了对社会主义学说产生影响的霍尔巴赫的观点。霍尔巴赫立足于感觉经验说明,人在自己的一生中一刻也不能脱离开自己,他不能不关注自己。但是,人为了获得自身利益也要爱他人,要将爱他人作为增加自身幸福的途径,为此,人就要具有合群性。可是,“宗教的道德从来没有被用来使世俗的人变得更合群些”。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8页。在霍尔巴赫看来,既然人是环境的产物,那么,就不应当只是惩罚个人的犯罪行为,而应当改变滋生犯罪行为的不合理的社会环境,使人在合乎人性的环境中体验到自己的人的价值和意义。可以看出,马克思在这里所关注的是法国唯物主义对不合理的政治法律制度、道德和教育的批判,对个人利益和普遍利益统一的社会条件的论证。

马克思指出,法国唯物主义直接导向19 世纪初的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傅立叶是直接从法国唯物主义出发的,傅立叶强调情欲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谴责资本主义制度压抑了人的种种情欲、欲望,使得很多人穷困潦倒,难以生存。这种贫困是由工业的发展、社会的富裕而产生的,是贫富的两极分化,是个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冲突,它必将被未来的和谐社会所代替。他主张通过改善社会组织方式,建立和谐的社会组织——“法郎吉”。在那里,消除了体脑分工、城乡分工,实行公平的分配,以便满足人们的各种欲望和需要,实现个人幸福和他人幸福、全社会幸福的协调。巴贝夫认为,法国革命后并未实现人人平等,因此,还需进行真正的人民革命。他主张建立以农业为主的“共产主义公社”,实行平均主义和禁欲主义。巴贝夫的追随者主张通过“密谋”的革命建立平等的共和国,实行平均主义的分配。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会破坏人们的平等,因此他们认为宁可牺牲科学技术。马克思认为,他们是粗陋的、不文明的唯物主义者。

法国唯物主义对英国也产生了影响。边沁根据爱尔维修的道德学说,建立了“正确理解的利益的体系”。他认为可以对快乐和痛苦进行量的计算,快乐建立在利益基础上,“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是正确与错误的衡量标准”。③[英]边沁:《政府片论》,沈淑平等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92页。马克思关注的是边沁驳斥“政治意义上的普遍利益”的话。边沁说,不能把个人利益和普遍利益抽象地对立起来,以强调普遍利益为名牺牲个人利益。个人不能为社会而牺牲自身利益,普遍利益无非是个人利益的总和。如果承认一个人可以为他人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就应该承认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可以为他人而自我牺牲,以此类推,就不存在个人利益了。他由此强调,“个人利益是唯一现实的利益”。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8页。在边沁“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思想的影响下,欧文提出实现人类幸福的社会主义社会的预想。欧文从“人性是由社会环境造成的”出发,批判资本主义制度对人性的扭曲,提出要建立一个完全合乎人的天性的社会,即共产主义“协作社”,他还进行了多次试验,但都归于失败。亡命英国的法国人卡贝受到英国共产主义思想的鼓舞,回国后成了法国共产主义的代表人物,只是他的思想在马克思看来比较肤浅。“比较有科学根据的法国共产主义者德萨米、盖伊等人,像欧文一样,也把唯物主义学说当做现实的人道主义学说和共产主义的逻辑基础加以发展。”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5页。

马克思的上述考察揭示出,社会主义学说离不开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从感觉经验出发的唯物主义,当它在特定社会背景下将着眼点放在对现存社会生活的观察和分析上时,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社会的阴暗面,形成社会方面的唯物主义,法国社会方面的唯物主义的出现就说明了这一点。通过对人的需要、利益、社会环境、教育等方面问题的探讨,法国唯物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描述了社会的不公正现象,批判了不合理的社会制度。19 世纪初的社会主义理论正是用法国唯物主义的方法描述当时的经验世界的,它尖锐地批判了资本主义制度,反映了当时不成熟的无产阶级的利益和要求。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学说是法国唯物主义的理论归宿,法国唯物主义经验论再向前推进,就是按照人性要求来安排社会环境的社会主义学说。显然,“并不需要多么敏锐的洞察力就可以看出,唯物主义关于人性本善和人们天资平等,关于经验、习惯、教育的万能,关于外部环境对人的影响,关于工业的重大意义,关于享乐的合理性等等学说,同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有着必然的联系。既然人是从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的经验中获得一切知识、感觉等等的,那就必须这样安排经验的世界,使人在其中能体验到真正合乎人性的东西,使他常常体验到自己是人。既然正确理解的利益是全部道德的原则,那就必须使人们的私人利益符合于人类的利益。既然从唯物主义意义上说人是不自由的,那就不应当惩罚个别人的犯罪行为,而应当消灭产生犯罪行为的反社会的温床,使每个人都有社会空间来展示他的重要的生命表现。既然是环境造就人,那就必须以合乎人性的方式去造就环境。既然人天生就是社会的,那他就只能在社会中发展自己的真正的天性,不应当根据单个个人的力量,而应当根据社会的力量来衡量人的天性的力量”。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4-335页。然而,与法国唯物主义一样,法国和英国的社会主义者往往把杰出人物作为实现人的解放的决定性力量,认为环境的改变只能依靠“伟大的君主”、“天才人物”,只有他们才能创造出适合人们生存的、符合理性和正义的良好环境。因此,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制定的理想社会的方案带有空想的性质。

由于法国唯物主义是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的思想来源,因此,以法国和英国的社会主义为理论来源的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主义思想也批判地继承了法国唯物主义理论。法国唯物主义注重感觉经验的研究方法、对利益在社会生活中基础作用、环境对人的决定作用的认识等对马克思、恩格斯具有重要的启发作用,马克思、恩格斯也通过寻求克服法国唯物主义和法国和英国社会主义学说的局限性的途径,推动着自己思想的发展。

三、青年黑格尔派形而上学的要害及其克服途径

布鲁诺·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主义者自称反对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体系,实际上却以改头换面的形式继续坚持形而上学。马克思通过考察青年黑格尔派与黑格尔哲学的联系,揭露了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的形而上学性,指出鲍威尔用抽象思辨的方法将现实的社会矛盾想象为虚幻的现象,再用思维对其加以扬弃,这与黑格尔的方法如出一辙。他的自我意识哲学是敌视群众、敌视革命实践活动理论。通过对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的形而上学的批判,马克思阐明了克服形而上学的现实的感性实践的途径。

18 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虽然与17 世纪的形而上学相对立,但它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并不彻底,以致在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中,特别是在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中,形而上学又复辟了,黑格尔建构了哲学史上最庞大的形而上学体系。在这一体系中,绝对观念取代了人的主体地位,人的主体能动性变成脱离人的独立的、无限的、绝对的力量,整个世界被描述为一个由无限的客观精神所推动的发展过程,而人则成为客观精神发展过程中的环节和手段,成为人格化的绝对精神,人们的物质利益冲突、社会环境的矛盾等都成了精神的外在表现、现象,都可以通过精神加以扬弃。青年黑格尔派以改了装的形式继续兜售黑格尔的形而上学。施特劳斯和鲍威尔围绕福音故事是否自觉产生的争论,“是一场在黑格尔的思辨范围之内进行的论争。在黑格尔的体系中有三个要素:斯宾诺莎的实体,费希特的自我意识以及前两个要素在黑格尔那里的必然充满矛盾的统一,即绝对精神。第一个要素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同人分离的自然。第二个要素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同自然分离的精神。第三个要素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以上两个要素的统一,即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人类”。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1-342页。鲍威尔抓住黑格尔哲学体系中的自我意识要素,反对施特劳斯抓住的实体要素。如果说在黑格尔哲学中每一个要素都受到另一个要素的制约,那么,施特劳斯和鲍威尔则各自将其中的一个要素绝对化、片面化。

鲍威尔虽然用“自我意识”同“实体”相对立,但是,他所说的“自我意识”仍然是一个“形而上学的怪物”,是脱离了人而独立存在的东西。鲍威尔在批判实体时说,应该打破实体的封闭性,使之提升到自我意识的水平。这样一来,自我意识就成了实体的自我意识,而不是人的自我意识了。他把人的自我意识神秘地想象成脱离了人的无限的自我意识,赋予它以万能的性质,认为自我意识是唯一的实在,是绝对的创造主体。马克思进而指出,鲍威尔所攻击的实体不是作为“形而上学的幻觉”的实体,而是世俗的自然界和人自身的自然,他的“自我意识”是脱离了世俗的自然界和人的自然的形而上学的抽象。

既然世界是无限的自我意识的产物,那么,在无限的自我意识之外还以有限的物质存在自居的一切,都变成单纯的假象和纯粹的思想了,它们必然会被无限的自我意识所否定和扬弃。鲍威尔说:“自我意识必定要使自己外化并采取奴隶形象,而世界就是自我意识的生命表现,但是世界和自我意识之间的差别只是虚假的差别。自我意识不把任何现实事物同自身区别开来。世界实际上只是形而上学的区分,是自我意识的超凡入圣的头脑的幻想和想象物。因此,自我意识又重新扬弃了它一度特许的仿佛在它之外有某种事物存在的假象,并且不承认它本身的‘创造物’是实在的物体即同它有实际差别的物体。”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3页。鲍威尔是通过“自我意识”的绝对能动的创造过程来标榜它的绝对性的,这是通过一种“诡辩的过程”来完成其创造的。“他必须先把他身外的世界变成虚假之物,变成自己头脑的单纯的突发之念,然后宣布这种幻象是真正的幻象,是纯粹的幻想,以便最终可以宣告他自己的唯一的、独一无二的、甚至不再为外部世界的假象所限制的存在。”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3-344页。

鲍威尔极力攻击18 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他认为,法国唯物主义没有把自我意识、精神作为物质运动的本质。在他看来,相异于自我意识的物质运动只是假象,法国唯物主义却未识破这种假象。可见,这是他与法国唯物主义的主要分歧所在。按照鲍威尔的理解,一切社会矛盾和斗争都不过是“单纯的假象和纯粹的思想”。这样,人的感性物质需要、现实利益矛盾、不合理的现实社会环境等就都成了“假象”,所谓人的解放就是识破这种“假象”,就是纯粹的思想上的解放。

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的秘密可以追溯到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用自我意识代替人,把自我意识当做人的本质,把人理解为自我意识的人,而不是把自我意识理解为人的自我意识,即生活在现实的对象世界中并与这一世界相互作用的人的自我意识。在黑格尔那里,人的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复杂的矛盾、人的现实生活中的异化都不过是自我意识的外化形式、异在形式,它们在本质上是“思想的东西”,是自我意识的一种特殊规定。最后,它们又会被自我意识所扬弃,而达到主体和客体完全统一的“绝对知识”。这样,黑格尔就自以为各种矛盾被征服了、溶解了。马克思批判道:“黑格尔在《现象学》中用自我意识来代替人,因此,最纷繁复杂的人的现实在这里只表现为自我意识的一种特定形式,只表现为自我意识的一种规定性。”因而它们可以通过观念予以克服。“在黑格尔的《现象学》中,人的自我意识的各种异化形式所具有的物质的、感觉的、对象性的基础被置之不理,而全部破坏性工作的结果就是最保守的哲学,因为这种破坏性工作一旦把对象世界、感性现实的世界变成‘思想的东西’,变成自我意识的单纯规定性,一旦有可能把那变成了以太般的东西的敌人消融于‘纯粹思维的以太’之中,它就自以为征服了这个世界了。……黑格尔把世界头足倒置,因此,他也就能够在头脑中消灭一切界限;可是即便如此,对于坏的感性来说,对于现实的人来说,这些界限当然还是继续存在。”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7-358页。马克思的上述论述揭示了形而上学的要害:从超验的思想出发,将感性世界的各种现实矛盾和问题变成思想的异在形式,再用思想将其征服和溶解,这是一种不触动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保守的哲学。作为黑格尔哲学的继承者,鲍威尔把自我意识无限化,把现实的社会矛盾和问题抽象思辨化,把现实的社会斗争变成观念中的斗争,并以观念的形式来征服和溶解社会矛盾和问题,这充分暴露了形而上学的弊病。鲍威尔之所以不想突破观念的范围,回避现实的斗争,这基于他对群众在社会历史中作用的否定。鲍威尔把少数超凡入圣的哲学家当做自我意识的化身,当做历史的主体,而把群众作为与之对立的消极被动的质料因素。他构想出自我意识和群众的对立,提出敌视群众、反对群众革命行动的观点。如果说在黑格尔那里,哲学家是事后登场的,是在经历了一定的历史过程之后对其加以反思,那么,鲍威尔等人则把自己当做历史的创造者,把历史理解为哲学家的自我意识的历史,这是极其荒谬的。不过,鲍威尔这种从主体的行动出发考察历史的方法,也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他的错误在于,他颠倒了哲人和人民的关系,把哲学家当做历史的主体,而不懂得从事现实实践活动的人民群众才是创造历史的主体。

马克思也高度评价费尔巴哈哲学。费尔巴哈强调人是自然的、感性的存在,这具有反对超验的形而上学的意义。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是“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这种唯物主义与关注人的解放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学说相一致。“费尔巴哈在理论领域体现了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而法国和英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则在实践领域体现了这种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7页。从费尔巴哈的人道主义的唯物主义出发来观察社会政治生活,可以得出这样的看法:资本主义制度是违反人性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正是以人性为准绳的,是力图通过实际行动改变违反人性的社会现实。从上述论述可以看出,马克思此时在思想认识上已经远远超越了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很少关注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他的人本主义的唯物主义主要是反对宗教神学。而马克思则将这种人本主义的唯物主义贯彻到世俗的社会生活之中,从而使他深入到了对世俗社会生活中的矛盾的剖析,深刻揭露了形而上学维护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弊端,寻找到了颠覆形而上学的感性实践的途径。

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通过对法国唯物主义与黑格尔及其门徒的形而上学在社会政治旨趣上差异的比较从而认识到,是从经验出发还是从超验出发,这不是哲学家单凭自己的理论兴趣作出的选择,哲学家们在研究方法和理论进路上的差别,不仅受到一定的哲学传统和文化传统的影响,而且与哲学家所处的现实社会背景、与其社会政治立场和旨趣密切相关。从感觉经验出发的法国唯物主义在观察和分析社会政治生活时,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和批判了不合理的社会政治现实,而黑格尔及其门徒的超验的形而上学则具有较大的社会保守性。这一研究使得马克思深刻地认识到,只有从经验事实出发,只有沿着唯物主义和社会主义学说的方向发展,把唯物主义和社会主义学说继续推向前进,才能够揭示出社会的根本矛盾及其必然发展趋势,才能够找到通向人类解放的现实道路。马克思还对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进行了区分,肯定了黑格尔哲学中包含的能动的、辩证的精神。马克思对感性实践活动的强调,对“使用实践力量的人”——人民群众历史创造主体地位和作用的认识等表明,他已经非常接近自己的新的社会历史观。但是,他尚未意识到立足于感觉经验的旧唯物主义的直观性的缺陷,这从他对费尔巴哈哲学的赞扬中即可看出。马克思在他随后撰写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认识到,无论是18 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还是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都具有直观性的缺陷,直观性是一切旧唯物主义的通病。旧唯物主义由于脱离了人的感性实践活动,因此只能停留于对事物的直观上,而不能揭示事物的本质,更不能诉诸于改造事物的感性实践活动。马克思把人理解为从事感性实践活动的现实的人,阐明人既受社会环境的制约,又能动地改造环境、改造人自身。所以,社会环境的改变和人的发展是统一于现实的感性实践活动之中的,感性实践推动着社会历史的进步和人自身的发展。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德国唯心主义哲学是从天国降到人间,而他的哲学则从人间升到天国。费尔巴哈哲学虽然从感性出发,但是,他只是把人理解为感性的存在,而不是感性的实践活动,因此,当他看到大批患瘰疬病的、积劳成疾的和患肺痨的贫民时,他只能诉诸于“最高的直观”和“类的平等化”,而不能提出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的任务。马克思则提出通过实践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经济关系和政治制度,从而为人类解放指明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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