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龙
(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湘潭411105)
小说《新娘来到黄天镇》记叙了警长杰克·波特在东部城市圣安东尼奥结婚后,与新娘乘火车回到他的家乡西部小镇黄天镇的过程;与此同时,斯克拉奇·威尔逊在黄天镇上闹事及镇上某酒吧里东部行商和其他人对闹事所作的反应。威尔逊闹事,拿枪胡乱扫射,恰好在波特家门口与正赶回家的杰克夫妇相遇,最后威尔逊放过这对手无寸铁的新婚夫妇,黯然离开。
接合乃是能够在一定条件下将两个不同的原素形成一个统一体的一种连结形式。“社会学上使用‘接合’这一术语,出自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原指不同生产方式的接合,而在这些生产方式中,往往某一种占据着支配地位,或凌驾于其他生产方式之上,并强迫它们进行调整以适应其要求”[1],与霸权(建立起领导权的合法性,发展共同的理念、价值观、信仰和意义——即共享的文化,在此基础上组织赞同)涵义有着相互交融的地方。本文借以接合理论更深层次剖析《新娘来到黄天镇》中蕴含的东部文化霸权,提供了研究的新视角。
从文章标题来看,主语是来自圣安东尼奥的新娘,即东部文明的代表。因此东部文明的来到黄天镇意味着什么,又会造成什么影响?新娘来到黄天镇的这个过程,是一个不断接合,解接合,再接合无穷尽过程中的一个片段。“接合”(articulation)一词从词源学来说,一种意义指两种不同的事物相互铰合或咬合在一起,如“铰接式”卡车,其车头(驾驶室)和后半部(拖车)相互连接起来而组成一个卡车整体。“(‘铰接式’卡车的)两部分彼此相互连接,但是要通过一个特别的环扣(linkage)连接起来。”[2]99故事从 19 世纪末圣安东尼奥开往黄天镇的火车开始说起。这火车就好像接合的环扣,把美国得克萨斯州东部的圣安东尼奥与西部的黄天镇连接在一起,形成接合。圣安东尼奥是德克萨斯州的三大城市之一,通墨西哥铁路线的要站。起文处提到,如果向窗外看一看,就能看到德克萨斯的平原向东边飞逝。可以看出,黄天镇是位于圣安东尼奥的西部,是德州众多小镇之一。虽两地均属德州,但又在相对地理位置就分出了东西差别,经济发展水平不平均。但是位于美国西南部的德州整体上像黄天镇一般欠发达。铁轨向西部的挺进,不仅加剧工业化的进程,还带来了各种文化之间的交互,强势文化的入侵。德州工商业进程确如普尔曼火车一样,飞速前行。
来自黄天镇的警长杰克·波特与东部圣安东尼奥姑娘的婚姻是关键的接合。他俩象征着西部文化与东部文化的联姻,但作为个体,二人又有不同的地方,不能把该接合给本质化。“不过接合最终要形成一定程度的统一,尽管这统一是暂时的、不稳定的。因为很显然,不能形成一个哪怕是暂时的统一体,人是无法认识这个世界的。”[2]101他俩的接合是一种偏向东部文明的接合体,新娘,新郎在圣安东尼奥有朋友,穿着西装,购买当地精致货物——新娘的小银表,表明他正远离西部文明,朝一个新人发展。他们选择的是高档普尔门式列车。该列车为19世纪美国发明家George M Pullman设计的豪华型列车车厢,常用为特等客车。车内装饰有“织有图案的海蓝色天鹅绒,耀眼的黄铜、白银和玻璃的装饰与器具,以及像油池表面一样乌亮的木制品。车厢的一头,立着一具作为单人卧室支柱的青铜像。在车厢天花板的合适的地方,绘着橄榄色和银白色的壁画。”[3]598在这样豪华装饰的火车上的乘客一定不会是生活都无法保障的底层人士。新婚夫妻将自己装饰得与东部人士毫无二致,他们的真正的归属却从神情和动作等方面显示出来。“新郎多日来日晒风吹,皮肤红红的,一身崭新的黑衣服,使得那双砖红色的双手总是显得非常困窘的样儿,”[3]598对于身处的环境,他并不如鱼得水,想必不是真正属于这个地方。红红的皮肤砖红的手,说明作为警长的他经常在户外工作。小心打量一身的新黑衣服的他,像等待理发一样的他,偷偷瞟其他乘客的他,动作神情均局促不安。是什么让他产生了深深的不自信?作为警长的他应该英姿飒爽,而不是畏畏缩缩十分困窘。就连最后将近下车时,侍者毫无傲气为他刷衣服的时候,他学着给小费动作都是困难又僵硬。与此同时,“新娘并不漂亮,也不很年轻。”[3]598可以看出的是,她是一名家庭主妇,以后的工作大概就是家务活。她穿的也是一件新衣服,开司米质地缀上天鹅绒,但是硬又直的胖袖使她非常不自然。他们的种种不自信和尴尬的原因在于,在他们的常识上看来,这些动作和表情都是不地道的。常识等同于“一致舆论”或“普遍赞同”,因而也可以说是一种“共识”。葛兰西将霸权理解为建构常识的斗争,也就是说将各种不同的利益、信念和实践接合和重新接合为常识。“一个阶级行使霸权,并不在于它能够将一种统一的世界观念强加于社会中的其他阶级,而在于它能够将各种不同的世界观念如此地接合起来,以至于它们之间的潜在对抗被中立化。”[4]这对新人未能熟练习得东部文化的社交技能,内心深处承认自己低于车厢内的其他人,而没有对于此种隐性的霸权有着半点的反抗,可见强权已经中立化在了所有人的心中。不但这对新人看不起自己,其他乘客和黑人服务员,对于他俩的态度均是不屑与嘲笑,是强势临下于弱势。
火车上东部文明不论在车厢装饰或是人们的活动方面都彰显无遗,而就算来到黄天镇,由于工商业的发达和交通的便利化,强势文明的侵袭并没有受到地域的限制。其一是更多的东部人士来到了黄天镇。酒吧里的主角之一,东部货郎,不同于新娘,他是个善于交谈言辞的人。货郎依靠着酒柜,为酒吧里所有的人自信满满地讲着故事。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主宰了整个酒吧,酒吧里的所有西部人都成为了他的聆听者,一声不吭。除了斯克拉奇·威尔逊,因为他的出现使得整个小镇一动不动,当然酒吧也包含在内。即使他再强悍,也抵挡不过东部服饰文化的侵袭。从威尔逊的衣着来看,统统都是东部特色的轻工业产品,如“身穿纽约东区犹太妇女缝制的作为装饰品的栗色法兰绒衬衫”,“脚上穿的是新英格兰山坡上滑雪少年在冬季爱穿的那种烫金的红头靴子。”[3]604他的穿着并不是普普通通粗糙之物,而是精致的衬衫,少年们所爱的靴子。不论这是威尔逊的真心所爱的潮流,还是无意为之随便挑选衣物穿着,都是东部物质和文化无孔不入对威尔逊,对黄天镇的入侵。无论是影响人们的审美观念,抑或商品市场上的强权,不得不说,黄天镇的特色都在逐渐陨落。可以看出,不论在物质方面抑或意识方面,接合的内部的东部元素正一步步占据上风,并持续下去。
不容置疑,福柯说过“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5]。面对霸权欺凌,西部人有着自己的反击。波特是镇上的警长,是个令人害怕也叫人尊敬的人。在越发接近黄天镇的时候,他渐渐感到压抑。其实结婚对于黄天镇是件欢天喜地的事情,并且依照镇上的习俗人们凭自己的喜欢跟人结婚。“他很清楚,这桩婚姻对他那个小镇来说是件重要的事情。这一消息只有像新旅馆起火那样的事才能相比。他的朋友是不会原谅他的。”[3]600如果东部文明主要表现在物质生活方面,那么文中的西部精神便是与东部抗衡的有力武器。黄天镇是个民风淳朴的小镇,大家对于结婚一事也是有商有量。当波特想到对于朋友的义务,这事情完全没有考虑到的时候,他好像犯了大罪一般。同根同脉的情结,使他为难。波特内心的西部情怀也似乎随着列车的西行渐渐将自己的东部倾向给边缘化,使得自己朝着西部转化回来。从接合所构成的原素上看,这些原素本身也是被接合成的,其本身同样也可以看作是一个接合。波特这个人物的变化正体现了其内部意识因素斗争的结果。波特的焦虑使得新娘也变得焦虑。下车后,见到情势并未如他料想的那么糟糕,于是他笑了。趁着绝佳的时机,拉上新娘赶快在无人的街道跑回家。笑中带叹气,到底只是窃喜,叹气的他也未能彻底释怀,只能趁着大家都不在,飞快赶回家。
然而在黄天镇上,霸权的反抗表现得更加显性。威尔逊的闹事肃静了整个小镇,没人能与他正面对抗,除了警长波特。酒吧内所有人,内心与身姿全部处于一种屈服的状态。行商也不得不严肃起来。好奇的他开始询问发生了何事。待气氛更加紧张,他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那么他会杀人嘛?你们准备怎么办?这种事常常发生吗?他每个礼拜都要这样横冲直撞嘛?他会打破那扇门吗?’”[3]603一连五个问句,一口气问出,行商明显十分紧张。他不时询问门窗是否牢固,威尔逊的来路,一边渐渐加强防护。行商说着,汗也出来了。从善于言辞、自信的他,转眼间就成了言辞慌张又流汗的胆小鬼。“接合由此不仅仅是一件事物(不仅仅是一种连结),而是一个创造联结的过程,这与领导权是相同的,就是领导权不仅仅是统治,而是创造和维持同意的过程或共同确定利益的过程。”[6]这个时候再也不是话语主导者的他,变得言听计从起来,最后他只好坐在箱子上低头,才获得安全感。东部货郎的不稳定,象征着东部先进文化的弱点,即外表光鲜下其实隐藏了许多的不确定,许多不自信,在面对原始强势的时候,在秩序失控的时候,东部文明何以驻足?相比之下,西部硬汉威尔逊算是黄天镇上最后一个老流氓了。不喝醉酒,他是一个品性纯良的人。但如果醉酒,那可怕程度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醉前醉后两种人,两种极端,一个是最好的人,一个是无法形容的凶猛。一个是平时纯真善良无害的模样,一个是喝酒后内心隐藏的恶魔。“接合虽然不是必然的,但接合又并不是任意的,而是需要“条件”的,这条件一方面是接合者的意图,一方面就是历史条件;”[2]100文中所提到的酒左右了他的双重人格,酒就是使另外一种人格接合显现的历史条件。喝醉酒的威尔逊到底会是多么不好,已经没人能说准。因此小镇像被抛弃了一般,街道空无一人,根本无人应战。威尔逊朝天狂呼,但毫无反应。他一边挥舞着手枪,一边四处咆哮着。这是属于威尔逊一人的独角戏,周围一切毫无动静,没有任何人出现,没有另一人物出现在这出表演中,唯独一条狗。当然人兽之战也只是小小一段,不久连狗都吓得四处打转。当然没有人敢反抗,因为小镇人们全部归顺于安静平稳的东部文化。这是他向东部文明的反抗,是西部精神向东部文明的大肆侵略的报复。
当波特带着新娘回家遭遇威尔逊的时候,他忘了带枪,甚至把威尔逊的存在忘记了。读者由此便能顺势猜想到暴怒的威尔逊一定会轻而易举地赢得这场战斗。新娘见此,吓得面色苍白,无力招架。波特在面对关键时刻,心中是此起彼伏的,因为“接合就不是一个静止的完成的物件,而是一个不断的接合——解接合——再接合的动态的过程,一个接合完成后接着就进行下一个或下一次接合,所谓的统一也就只是暂时的。”[4]100他经历了从立马强硬,到解释服软,再坚毅起来,接着回忆早上发生的一切,内心平衡偏重不平,但最终他还是期望能为刚刚所开始的新的生活寻找一丝继续下去的希望。同时当下情势也只能让他以静制动,又不能求情失了从前勇士的精气。他没有为自己求情,更没有为妻子求情。然而最终当波特解释是因为他从圣安东尼奥娶了个妻子回来,所以没有带枪之后,这西东博弈的局势开始了转盘,威尔逊从开始面色铁青慢慢变得镇静。“结婚了”这句话,威尔逊先是疑惑,继而不愿相信,他一再询问,而每一次的询问都较上一次的气势减弱。他看到的新娘是一个“萎靡颓丧的女人。“‘不!’他说,好像一个人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后退了一步,持枪的手垂了下来。”[3]607面对一个来自圣安东尼奥的陌生女人,未知的面孔,虽然她一到黄天镇后就没有了话语,以弱势的形象展现于作品中,但表面弱势的她却带着东部文明强势的符码,以不自觉的形式压制异质文明,更能彰显东部文明的隐性霸权。威尔逊看到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巨大威力,垂下了手中的枪。酒始终要醒,能让野性的接合体显效的历史条件渐渐地消退。这枪若是开,威尔逊要失去唯一的对手。这枪若是不开,波特也要将重心放在安宁的婚后生活,而不可能像往常一样与他进行殊死搏斗,同样是失去对手。看着对手的无力应战,及今后可想而知的孤掌难鸣,仅存的斗士精神也就只是苟延残喘。心中最后的英勇无畏,失去了发挥的环境。一切归于和顺与秩序,西部精神只剩下背影。
威尔逊酒后向东部文明发出的挑战,由于从圣安东尼奥来的新娘,这场战斗在无声中流了产,他输得无声无息,输得那么落寞。面对着东部文明的入侵,他无力应对,是寂寥的。他的不战而败,不仅是个人的,而且是在东部文明的大潮下,工业化的铁轮对于整个西部不断的碾压。工商业生产方式对于西部农牧业生产方式的凌驾和规约调整,发展共同理念和文化,以东西接合的方式逐渐吞噬西部原始特色,形成以东部为主导的文化。像杰克的婚姻一样,水到渠成,这就是西部的宿命。整部作品冷峻客观,让人不觉一丝悲戚,却满心哀凉。
[1]约翰·费斯克,等.关键概念:传播与文化研究辞典[M].2 版.北京:新华出版社,2003:16-17.
[2]和磊.没有必然的对应:霍尔的接合理论分析[J].理论界,2011,4(10).
[3]BROOKS C,WARREN R P.小说鉴赏[M].主万,等,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598-607.
[4]LACLAU E.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M].London:New Left Books.1977:161.
[5]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福柯的面孔[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458.
[6]MORLEY D,KUAN-HSING C,ed.Stuart Hall: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M].London:Routledge,1996: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