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晖
(安徽省博物馆,安徽 合肥230061)
元代特殊的诗歌评论家辛文房,以非凡的眼光与气魄,为唐暨五代著名诗人立传,成就了历史名典《唐才子传》。为之立传者,既不拘传主出身门第的尊卑,也不以操立的职业贵贱或官位的高低、思想观念的异同,更摒弃先儒术后方外以及重男士轻女性的史传成例。入传的唯一标准,是看其诗的造诣、品味和在诗坛、文界的贡献和影响。从广瀚的诗人队伍中,沙里淘金般的‘淘’出278名传主,加上附见者也不过398位。因之,至今地域,如省级以下的市县,都把有入列《唐才子传》,视作地域文化史上的荣耀,是打造繁荣和发展先进文化的坚实基础。可以说,对唐才子的史迹的钩沉、梳理与探索,对其名诗佳作鉴赏与研究,当是文化复兴中的一项工程,是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繁荣和发展的必要。下面,我们就来对孟迟这位唐才子依次予以研究。
由于孟迟出身的卑贱和其仕途官品的低微,《旧唐书》、《新唐书》等正史,均无他的传略,探求他的人生籍贯等,只有从其他典籍里去寻觅。
对孟迟记载最早的书,是五代人刘崇远的《金华子杂编》,此书云:“孟迟,陈商门生,为浙西掌书记,因谗罢”[1]。北宋成书的《新唐书、艺文志》,在录著“孟迟诗一卷”下注云:“孟迟字迟之,会昌进士第”[2];南宋的《唐诗记事》,承继上述二书记载又有进展,云:“孟迟,字迟之,登会昌五年(公元845年)进士第[3];查《登科记考》会昌五年全国会试主考官是陈商。按科举制度,自唐代起,称其主考官为座主,“座主”所录取者皆自称是“座主”的万生。故《金华子杂编》有“孟足陈商万生”之说。至元代,《唐才子传》为孟迟主传时,才记道:“迟,字迟之,平昌人,会昌五年易重榜进士”[4]。至此,才提到孟迟的籍贯地。致于此记载确否,尚值得进一步考证与商榷。
清代的《登科记考》,“是一部相当详备的、经过考订的唐五代科举史料编年,对于研究唐代的历史、文学都是很重要的参考书”[5]。下面就来看这本书会昌五代(公元845年)登科进士“卢翤立”名下所记:“《永乐大典》引《池州府志》‘孟迟字须仲,青阳人。卢翤立字敏绍,秋浦人。杜牧字池州,同举于朝,同登进士第。’又引《秋浦新志》云:‘会昌五年,高元裕以诗简知(贡)举陈商…为江东佳话”[6]。唐代的平昌县,即今山东德州市境;唐时的青阳县,则今安徽池州市属县,南北相距千里之外,如何成为孟迟一人的故里?
按唐代科举制度,凡参加京师全国会试的,必须得经过本州郡的举荐,这种“举荐”称之贡举,亦谓之拔觧;历经会试落榜而滞留不返的士人,则参加京兆府的“等第”考试,中“第”者,再入会试选拔。孟迟与卢翤立,由池州刺史杜牧“同举于朝”,说明孟迟的籍贯是池州青阳,不是德州平昌;又案唐代科举会试,在春二月(农历),故州所贡之人,必须在头一年的秋冬之际赴京师长安(今陕西西安市),杜牧是唐武宗会昌四年(公元844年)九月,自董州(今湖北黄州市)刺史转池州(今安徽池州市)刺史,故杜牧于“会昌四年作《池州送孟迟先辈》,《重送》二诗”[7]。这更是孟迟是池州青阳人的佐证。唐代文人间礼貌语:“得第谓之 ‘前进士’,互相推敬谓之‘先辈’[8]故杜牧诗题对孟迟有“先辈”之称。如果说孟迟是‘平昌’人贡举他的应该是德州,而不应是江南的池州;再按史称孟迟是‘平昌人’的《唐才子传》,为元代人所作,而《永乐大典》所引《池州府志》,应为宋代之书至迟亦为元人所作,因其早佚,一时难断;而《永乐大典》又引的《秋浦新志》则是宋人 “王伯大以前志缺漏重修”,“志成于瑞平三年(1236 年)”[9]。早于《唐才子传》。对于文献的不同记载,一般地说以离历史人物生活时代近的为准,这也是历代学术界所遵循的不成文规定。所以说,蒙迟的人生籍贯当以池州青阳为是。但《唐才子传》之说亦有一定根据,诚如《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对此的解释:“《登科记考》引《池州府志》,谓孟迟为青阳人,与平昌不同,疑平昌为其郡望”[10]。这种说法是可信的。所谓“郡望”,即祖籍,换句话说,即孟迟人祖上自平昌迁至青阳,诸多历史典籍,也常常以“郡望”当作人生籍贯记载,如三国魏“竹材七贤”之一的嵇康,铚(今安徽濉溪县境)人,因是其上辈自会稽(今浙江绍兴市)迁来。故有的典籍称嵇康为会稽人。
解决了孟迟的人生籍贯问题,关于他的字也就迎刃而解。其字当以“须仲”为是。
《唐诗纪事》、《唐才子传》、《登科记考》诸典,均云孟迟“会昌五年登进士第”,此当无误。其实在此之前,孟迟已应过两次进士科考试,但都落第。致于此两次年份,得从“孟迟与杜牧之友善”[3]的关系上去寻觅。杜牧于唐文宗开成三年(公元838年)冬自宣歙池观察使崔禅的幕府吏,迁京官左补阙,因雪寒,“四年(公元839年)春离宣州赴京。(孟)迟亦于四年夏入长安(今陕西西安市),与杜牧过往甚密,直至今昌二年(公元842年)春(杜)牧出守黄州(今湖北黄州市)。时孟迟已应两举未中”[11]。故杜牧《池州送孟迟先辈》诗中有“子既屈一鸣”之语。具体的说,“未中”的两年是开成五年(公元840年)和会昌元年(公元841年)。会昌五年(公元845年)的进士科考试,亦多有波折。
会昌五年正月,武宗皇帝对各道每年贡举进士,明(经)的人数,予以限额,明令江南道“所送进士,不得过一十五人”。当时的“江南道”,包括今江苏、安徽的江南州郡及今湖北江南的一部分。在“不的过一十五人”中,小郡池州即贡举了孟迟、卢嗣立两人,占数不少。二月会试,以左谏认大夫、权知礼部侍郎陈商为知贡举(主考官)。唐会试主考官,原由考功员外郎担任,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庭议以省郎位轻,不足以临多士,乃诏礼部侍郎专之矣”[12]。而且专门为主考官置印。故《唐会要》有“开元二十四年九月二十日,礼部以贡举请别置印”的记载[13]。因陈商现职不属礼部,为当主考官,所以加“权知礼部侍郎”衔。陈商主会试放榜及第进士的人数,《旧唐书·武宗本纪》曰:“(会昌五年)二月,谏议大夫、权知礼部贡举陈商三十七人中第”。《唐会要》亦主此数。而《登科记》则云:“进士二十七人”[14]。《登科记考》考证云:“(武宗)本纪作‘三十七’人,当以《登科记》‘二十七’为正”[6],因唐代科考每年及第进士,常规年一般均在十五至三十名之间。池州应试的孟迟、卢嗣立均在此“二十七人”中。状元是张渎(一作濆),故赵嘏《喜张渎及第》诗中有“九转丹成最上仙”之句。不料就在放榜之后,朝中及社会舆论怀疑及第进士里有请托现象。所谓“请托”,即权奸贵臣私相主考官嘱托放某及第。《旧唐书·武宗纪》云:于是武宗皇帝“令翰林学士白敏中覆试,落张渎、李玗、薛忱、张觌、崔凛、王谌、刘伯芻等七人”[14]。《唐会要》亦云:“其年三月,敕户部侍郎、翰林学士白敏中重试,覆落七人”[13]。《登科记》则云:“覆试落八人”。《登科记考》考出:“(覆试)落下八人,‘八’当从(武宗)本纪作‘七’[6]。”因覆试,状元张渎被黜落,而易重则成了状元,故《唐才子传》云:孟迟“会昌五年易重榜进士”[15]。
孟迟与卢嗣立,正考也罢,覆考也罢,都是稳坐钓鱼船:登榜进士,可见学业知识基础的扎实。时任宣歙池观察使的高元裕,特地寄诗给主考官陈商以示谢意。诗云:
中丞为国拔英才,寒畯欣逢藻鉴开。
九朵莲花秋浦隔,两枝丹桂一时开。
陈商时有“中丞”之衔,故有此称。“寒畯”同“寒俊”,意指出身卑贱而才干杰出之人。“藻鉴”即藻镜,乃品藻镜察、评议鉴别之意,指陈商的选拔人才的本领;“九朵莲花”是指青阳县境的九华山。“秋浦”则指秋浦县的秋浦河,寓意孟迟卢嗣立两人的籍贯;“两枝丹桂一时开,”寓指孟迟、卢嗣立同年中进士第。诗既是对陈商表达谢意,也是对池州刺史杜牧善举英才的褒奖,更是对孟、卢二人的祝贺。故高元裕此举此诗被社会视为“江东佳话”。此诗赖北宋王伯大《秋浦新志》留存,明《永乐大典》得以转录,但至清代汇辑《全唐诗》[16]时,只剩下了诗的前两句。今人陈高实《全唐诗补编》据《登科记考》的引文,方补齐全诗[17]。据《唐方镇年表》:会昌六年(公元846年)高元裕以“尚书在丞,权知吏部尚书、铨事,充恭僖太后礼仪使,改宣歙池观察使”。第二年即大中元年(公元847年)即“入援吏部尚书”,离开宣州[18]。可知此诗作于会昌六年(公元846年)。
唐代的科举,十分重视进士,时有俗谚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说明考中进士的不易。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起,“试士属之礼部,试吏属之礼部”。进士及第后,即由吏部关试选拔,任命以官职,步入仕途。孟迟的仕途经历,因无典籍系统记述,为之带来研究上的很大困难。
据考证,记有孟迟仕途的最早史籍还是五代人刘崇远的《金华子杂编》。是书曰:
“孟迟,陈商门生,为浙西掌书记,
以谗罢。至淮南,崔相公奏掌书记,后以诗寄浙右幕中曰:“由来恶舌驷难追,
自古无媒谤所归。勾践岂能容范蠡,
李斯何暇救韩非。巨拳岂为鸡挥肋,
强弩那因鼠发机。惭愧故人同鲍叔,
此心江柳尚依依”[1]。
依此可知孟迟任过“浙西掌书记”,因驷马“难追”的谗言和无法“归”根的诽谤而罢官。后“至淮南”,由“崔相公”荐奏,又作了淮南掌书记,此时想起其在浙西的经历,给以往“浙右”(即浙西)同僚们寄出这首诗,倾吐他对“恶舌”谗言诽谤的厌恶和对昔日同僚们鲍叔牙与管仲一样的友情的 “依依”怀念,可谓是情深意切。
“浙西”,唐代的方镇,全称浙江西道。据《唐方镇年表》;“浙西观察处置等使,兼润州刺史,领润(今江苏镇江市)、苏(今江苏苏州市)、常(今江苏常州市)、杭(今浙江杭州市)、湖(今浙江湖州市)、睦(今浙江建德县)六州”。贞元年间改为镇海军节度。好象浙西掌书记是孟迟仕途的第一个任职。但池州刺史杜牧再对孟迟《重送》诗中有:“手撚金仆姑,腰悬玉辘轳,爬头峰北正好去,系取可汗钳作奴。天宫虽念相如赋,其那防边重武夫”诸句。“爬头峰”,又名杷头峰,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武川县境。当时地势是 “北临大碛,东望云(今山西大同市)、朔(今山西朔州市),西望振五(今内蒙古自治区和林格尔县)”[19]属大同节度使辖境,为屯兵重地。唐武宗会昌年间回纥的乌介可汗率兵屯于峰北,经常对唐朝边疆地域侵扰,致使西北边境不宁,故有杜牧“爬头峰北正好去,系取可汗钳作奴”之语[20]。故有专家认为:“由是观之,孟迟离池州之后赴西北边地入军幕,其时约系会昌五年秋后”[12]。此“军幕”,当是大同节度使幕府或大同军幕府,驻节于云中(今山西大同市)。幕府吏,多为从七品或八、九品的主簿、司马、参军等职,而“唐、宋皆以主簿为士流初仕之官[21]”孟迟亦是由此晋升为浙西。淮南的掌书记。
“掌书记“,简称掌记,即节度使或观察使幕府属官,职掌幕府的笺信与奏章,相当于六朝时期的记室参军,是处理幕府内部事务最高职官,多在六品或七品,类如今天地市机关的办公室主任或秘书长。孟迟自“西北边地入军幕”,迁晋浙西观察使幕府掌书记,约在会昌六年(公元846年)的秋冬之际,浙西观察使为李景让,《资治通鉴》》记载: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九月,“以右常侍李景让为浙西观察使“,并注”右常侍,右散骑常侍也”[22]。李景让,乃进士出身,可能对同是进士的孟迟有所善待,以致引起谗言,迫孟迟罢官,“至淮南”。此“淮南”,即淮南方镇,为唐方镇中之重镇,置淮南节度使,驻节扬州(今江苏扬州市),并于此设大都督府。淮南节度使同时兼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扬州刺史,辖领九个州郡的广大地域,属今安徽境内即有:滁(今安徽滁州市)、和(今安徽和县)、舒(今安徽潜山县)、庐(今安徽合肥市)、寿(今安徽寿县)、宿(今安徽宿州市)六州。据杜牧《淮南监军使院厅壁记》,当时淮南节度使执掌的军事权力,是“为军三万五千人”,居中统制二处,一千里,三十八城,护天下饷道,为诸道府军事最重”[23]。基地位,远超过浙西观察使。同为掌书记,职权亦大于浙西掌书记。
依上引《金华子杂编》孟迟“至淮南,崔相公奉掌书记”记载,可以推断孟迟“至淮南”的时间是必须在此“崔相公”任上时。据考,“崔相公”乃崔郸,《新唐书·崔郸传》亦记有:“宣宗初,以检校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节度淮南”[24]。“宣宗初”,即宣宗继帝位后的第一年,大中元年(公元847年)。“同平章事”,乃同中书门下平章中事简称。在唐代尤唐中叶后,“以宰相办公处为中书门下,同中书门下平章中事就是宰相的官衔”[21]。因有宰相之官衔,故有“崔相公”之谓。崔郸亦是进士,对孟迟的文才很欣赏。崔氏一门兄弟六人官至三品,其中三人为礼部尚书继为吏部尚书,而且官德之风拔萃,连宣宗皇帝亦加以褒奖,说:“(崔)郸一门孝友,可为士族法”。并给崔氏故居光德里的构便斋题写“德星堂”以赐之[24]。可测出孟迟在淮南心情是愉快的,所以写下了《寄浙右幕中》诗。《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宣宗大中二年(公元848年)考证:“(崔)郸以检校右仆射同平章事节度淮南在大中元年至三年(公元847~849年),则孟迟为其掌记而赋(《寄浙右幕中》)此诗盖在本年前后”[10]。此考本于唐昭宗时翰林学士裴庭裕的《东观奏记》:“崔郸薨于淮南,辍之,抚理凡三载。甍,谥‘贞穆’”[25]。唐朝制度,观察使或节度使的幕府,随观察使、节度使而设,主政者变迁或死亡,其幕府也不复存在。据此可知,孟迟淮南掌书记,亦随着崔郸薨逝而结束。大中三年(公元849年)以后孟迟有无任官和任职于何方,因诸多历史文献均未留下蛛丝马迹,只好有侍后人考明了。
纵观上述,孟迟进士及第后的仕途任职,是从大同军节度幕府吏,至浙西观察使掌书记,再至淮南节度使掌书记。时间是武宗会昌五年秋后至宣宗大中三年(公元845至849年),总共五年。好像以后还有官职,仕途不当结束,但又无法寻觅了,诚如专事唐五代诗人行迹考据的 《唐五代文学编编年史》所论:“孟迟此后行踪不详”[10]。
《唐才子传》评论云:孟迟“有诗名,尤工绝句,风流妩媚,皆宫商金石之声”。并云:“有诗一卷,行于世”[26]。此“诗一卷”,本于《新唐书·艺文志》“孟迟诗一券”。《宋史·艺文志》亦承继这一记载,说明此“诗一卷”元代时尚在流传。可到了清代汇辑《全唐诗》时,孟迟存诗仅剩下了一七首,而且有五首与他家重出,其中与赵嘏重的就有三首。对于这种“重出”现象,《唐才子校笺》以为:“据《唐文粹》卷一三、《唐诗纪事》卷三四、《诗人主客图》等书所刊,应是孟迟所作”[12]。《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则对与赵嘏重出之诗作论云:“(这些诗)然张为既已标举作孟迟正诗,则恐非赵嘏之作”[10]。所谓“张为既已标举”,是指晚唐诗人张为将孟迟之诗选录入 《诗人主客图》(简称《主客图》,一卷)。书中之“主”者,以大诗人白居易为“广大教化”主,孟云卿为“高古奥逸”主,李益“清奇雅正”主,孟郊“清奇僻苦”主,武元衡为“瓌奇美丽”主,“主”下为“客”,客又分为“升堂”、“入室及门”等级。按诗的风格选其超妙之作,列入不同“主类”。孟迟的不少诗作被选录入“高古奥逸”类,列入“客”之“升堂”级,可见其诗品位之佳,近升至“主”之位。下面择孟迟几首诗,一一吟诵读赏:
先吟孟迟的《乌江》诗,诗曰:
中分岂是无遗策,百战空劳不逝骓。
大业固非人事及,乌江亭长又何知?
此“乌江”,又名乌江铺,秦时于此设乌江亭,属东城县(今安徽定远县境),西晋武帝太康六年(公元285年)置乌江县,属和州(今安徽和县),唐时依然,今为和县乌江镇。秦亡,项羽与刘邦楚汉之争,项羽最终失败,自刎于乌江,故产生出历经流传的“乌江自刎”、“无颜见江东父老”、“卷土重来”等脍炙人口的成语。此诗即对霸王自刎之事作出评说。诗中“中分”,指楚、汉分野;“骓”,乃项羽坐骑;“乌江亭长”,则是备船建议项羽东渡之人。致于此诗写作机遇,得从《唐诗纪事》“(孟)迟与杜牧之友善”之语中去寻觅[3]。杜牧《池州送孟迟先辈》诗中有:“昔子来陵阳,时当苦炎热”,“仲秋往历阳,同上牛矶歇”,“历阳裴太守,襟韵若超越,鞔鼓画麒麟,看君击狂节”。此“陵阳”,乃陵阳山,在宣歙池观察使驻节地宣州宣城,寓指宣州城。杜牧曾两次在宣州,一次是大和四年(公元830年)九月至七年(公元833年)四月,入沈传师幕府;第二次为开成三年(公元838年)六月至年底。孟迟的家乡青阳距离宣州城不远,其来“陵阳”“时当苦炎热”,正是开成三年的农历六月。“中秋往历阳”正是这一年的农历八月。“历阳”,即历阳郡,亦即和州(今安徽和县)。自宣州沿江“往历阳”,必经江边时属宣州当涂县的牛渚矶,故有二人“同上牛渚歇”。在开成二年至四年(公元837~839年)的“历阳太守”,是杜牧的姐夫裴俦[27],故有如此热情场面。此行中杜牧写《题乌江亭》诗,与孟迟《乌江》诗为同韵的唱和之作,杜诗“卷土重来未可知”与孟诗“乌江亭长又何知”意境一致,代表着对项羽应当东渡问题评说的共同观点,两诗均为后人广为传诵。
次诵孟迟的《广陵城》。诗云:
红映楼台绿绕城,城边春草傍墙生。
隋家不向此中尽,汴水应无东去声。
诗题“广陵城”,即唐时广陵郡城,亦即扬州城(今江苏扬州市)。因玄宗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政州为郡,故有此称。红绿相映,傍墙生草,说明此诗作于春天,孟迟时在淮南掌书记任上,具体时间,当在开成二年或三年。借春天景色反说起“隋家”“汴水”的历史。“随家”,乃杨氏建立起的隋王朝;“汴水”,即河,又谓汴渠,经隋朝开发疏浚,自今河南荥阳县北引黄河水东南流,经开封市及杞县,雎县、宁陵县、商丘市、夏邑、永城等县境,又经安徽宿州市、灵璧、泗县两县入江苏泗洪县,于盱眙县入淮河达扬州。隋大业年间,隋炀帝以六年时间开通江、淮、河、海大运河,并三次驾龙舟通过汴水和运河游历扬州,且于汴堤广植柳树,形成历史上著名的“汴堤柳”,因炀帝姓杨,故民间有“杨柳”的称谓。最后隋炀帝于农民起义大潮中,被部下弑杀于扬州,葬于扬州的雷塘边。“隋家不向此中尽,汴水应无东去声”,言下之意,隋王朝政治上上灭亡于扬州,而“水”的开拓与疏浚,炀帝的三次至扬州却带来了“红映”、“绿绕”的春景,促使广陵这座城市的大发展。观今思古,蕴意无穷。仔细品味此诗,其可谓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难怪张为将其列入“升堂”品选进《诗人主客图》。
三读孟迟的《闺情》。诗云:
山上有山归不得,湘江暮雨鹧鸪飞。
蘼芜亦是王孙草,莫送春香入客衣。
仿佛此诗通篇写的是“湘江暮雨”的自然景物,其实是篇借景生情,以景悟意的道德教育杰出诗章。格中关键是“蘼芜”两字。“蘼芜”,自然界中的一种香草,一作糜芜,亦名蕲茞,又称江蓠,乃芎䓖苗,奇香。《本草纲目》引晋人郭璞赞云:“蘼芜香草,乱之蛇床。不损其真,自然以芳”。它是味中药,久服通神,主治“身中老风,头中久风,风眩”,其花可作“面脂用”[28]。因南朝陈徐陵所辑古乐府选集 《玉台新咏》中有“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句[29]。加之此香草叶小如萎状,故古人常将其作为出妇的代称,借此物以倾吐男女之间怨情,如南朝齐谢朓《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诗:“相逢咏蘼芜,辞宠悲团扇”[30]。诗中“山上有山”,寓美女中更有更美人,作客的男人,不能见异思迁而不归家;“莫送春香入客衣”,意思说被弃的美女出妇也不要以美貌勾起客人的新恋。故清初著名唐诗评论家黄生评此诗是:“盖言客游不归,莫恋新人而弃旧人耳”[31]。以恋爱婚姻的道德操守而言,即使在今天,亦具有重要的教育意义。细心咀嚼此诗,情深意近,其趣无穷也。诗亦在《诗人主客图》标举之列。以《唐才子传》说法,此诗可算是“风流妩媚”又“宫商金石之声”也。
最后欣。赏孟迟 《发蕙风馆遇阴不见九华山作》。诗曰:
我来淮阴城,千江万山无不经。
山青水碧千万丈,奇峰急派何纵横。
又闻九华山,山顶连青冥。
太白有逸韵,使我西南行。
一步一攀策,前行正鸡鸣。
阴云冉冉忽飞起,千里万里危峥嵘。
譬如天之有日蚀,使我昏沉犹不明。
人家破镜救不得,光阴却属贪狼星。
恨亦不能通,言亦不足听,
长鞭挥马山门去,是以九华为不平。
稍加吟诵,即可知此诗是孟迟到“淮阴城”后再至九华山攀策情景之描绘。“惠风馆”当亦在“淮阴城”境内。此“淮阴城”当指的是扬州城。古代地理学以“山前为阳,水南为阴”,扬州城在淮水之南,故有此称。诗中说“我来淮阴城”,一路所见的“千江万山”,无不“山青水碧”、“奇峰急派”,在耳闻九华山“山顶连青冥”后,于是“使我西南行”。九华山在扬州的西南方向,故云“西南行”。“太白有遗韵”,指的是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等诗章。登九华所见是“阴云冉冉忽飞起”,犹如天之“日蚀”,令人“昏沉犹不明”而能登,这种非常状态是“破镜”救不出明亮来,因“贪狼星”掌控着“光”和“阴”。无奈之中,只好“挥马山门去”,去为“九华”鸣不平。“恨亦不能通,言亦不足听”二句,与其《寄浙右幕中》诗“由来恶舌驷难追,自古无媒谤所归”,可说是异曲同工。两诗可视为姊妹篇,同作于浙西掌书记罢官之后已进入淮南的大中二年(公元848年)。借山喻世,以家乡名山之阴暗之景,泄自己惨遭谗言罢官之愤慨苦闷之意,正是其诗的高妙处。故此诗亦以“升堂”等级选进《诗人主客图》。
孟迟之诗,诚如评论家所述:“孟迟诗颇多堪玩味者”。除上述诸篇,“尚有《官人斜》、《兰昌客》《莲塘》等皆属‘堪玩味者’”,“她如《还淮却内寄雎阳》、《新安故关》······等诗,亦皆意味深长之佳作”[10]。足见孟迟诗的造诣之深、品格之高、意韵之妙也。
文化,是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撑,是社会进步的灵魂。在创造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今天,更要发挥传统的古老文化的作用,因为“中国古代文化并不仅仅是建设当代中国先进文化取资的资源之一,它应该是当代中国先进文化的基础。它与当代中国先进文化的关系,不是支流与主流的关系,而是主流的上游与下游的关系。建设当代中国先进文化,必须立足于这个基础”[32]。
唐才子,作为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人物,至今各地均视为珍稀。北宋时的池州地方志书,即认定唐才子孟迟为池州青阳人,明代鸿典巨著《永乐大典》以及清《登科记考》皆为之引用,现代唐代文学史家也认为:孟迟籍贯是青阳,“疑平昌(今山东德州市)为其郡望”[5]。可新中国建立后的池州各类方志,包括内容囊括池州市全境的《九华山大辞典》等文献,均不将孟迟(及其同年进士卢嗣立)录入,更无其传略,真让人感到奇怪,于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为己任的今天,更令人遗憾!为填补此“遗憾”所致的空阙,故笔者下力气撰出这篇拙文。希望这位不应忘却的唐才子特有文化价值,为当今先进文化的大繁荣、大发展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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