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春林
(河北联合大学,河北 唐山 063009;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081)
语言学是人文学科之一,被定义为研究语言的科学,主要探讨语音、词汇、语法等语言本体(狭义语言学,Microlinguistics)以及语言与社会、教育、文化、心理、人工智能等相关领域的关系(广义语言学,Macrolinguistics)。由于语言学(尤其是广义语言学)与其他学科关系密切,相关学科的研究范式和研究方法大多对语言研究具有指导和借鉴意义,加之近年来我国与其他国家的学术交往不断深入,因此,近些年国内的语言学研究流派纷呈,研究方法多种多样,表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国家资金投入逐年增加,研究队伍不断壮大,研究成果逐年增多。
在看到我国语言学成就的同时,我们还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看到原创性不足的问题。在国内语言学界,几乎可以找到国际上各种语言学理论及流派的身影,却缺乏原创性的语言学理论,没有建立我们自己的语言学流派。不少论著虽意在理论探讨,但实为跟着外国的理论或翻版转,用中国的语言材料和事实适应或验证国外的理论模式,甚至存在食“洋”不化、不辨真伪直接套用、照单全收的现象,严重影响了中国语言学学科的建立和发展。
诚然,科学(包括语言学)的发展需要大量的先进理论。理论体系越完备,学科发展的底蕴就越深厚,相关研究成果离事物的本质越接近。但我们同样要明白,任何理论的创立和发展都离不开人类的生产实践,几乎都直接或间接地来源于人类对身边事物的观察和分析。语言学的形成和发展也不例外。纵观语言学发展史,每个语言学流派的建立和发展,无不建立在大量的实证研究基础上。
普通语言学创始人之一的洪堡特(Karl 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就主张立足经验事实,从案例入手上达理论。洪堡特不但亲自到世界各地调查语言,还让他的亲朋好友(尤其是他的弟弟亚历山大·冯·洪堡特)帮忙收集第一手田野资料。[1]在获得了大量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经过比较和分析,洪堡特写成了普通语言学领域的巨著《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使他的研究成果成为当代语言哲学、普通语言学的奠基理论。
无独有偶,美国语言学也曾走过很长时间的实证研究路线。早期美国的语言大师,如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布龙菲尔德(Leonard Bloomfield,1887-1949)、萨 丕 尔(Edward Sapir,1884-1949)、沃夫(Benjamin Lee Whorf,1897-1941)、拉波夫(William Labov,1927-)等,无不是实证研究的楷模。博厄斯曾深入印第安人居住区,实地调查印第安语。在掌握大量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分析印第安语的音位特征,为音位学理论的创立起到了奠定性的作用,并驳斥了丹尼尔·加里森·布林顿(Daniel Garrison Brinton)主张的印第安语是劣等语言的看法,开创了人类语言学。[2]布龙菲尔德通过实地调查,掌握了大量印第安语、梵语以及欧洲各语言的第一手资料。通过比较分析,他发现了语言结构的共性,开创了结构主义语言学。[3]萨丕尔大学毕业即跟随恩师博厄斯进行语言田野调查。经过多年实践,他发展了博厄斯的音位学理论及人类语言学理论,同自己的学生沃夫一起,提出了著名的萨丕尔-沃夫假说。[4]拉波夫(William Labov,1927-)在借鉴社会学调查方法的基础上,采用隐秘观察法调查纽约市百货公司r 音的社会分层,在掌握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分析语言与语言使用者社会属性的共变关系,发展出一门新兴的语言学科——社会语言学。[5]正是这些语言学家的实地调查,为美国语言学积累了丰富的语言素材,才使得当代美国语言学屹立于世界语言学的前列。
我国历来重视实证研究,自古就有神农尝百草的典故。回想历史上的名人巨著,无不与实证研究息息相关:扬雄行万里路,终著《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简称《方言》);郦道元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留下巨著《水经注》;李时珍尝遍百草,成为中国医学的一代宗师,留下中医巨著《本草纲目》。
在近现代语言学研究中,我国的老一辈语言工作者也有重视实证研究的传统。汉藏语系语言系属划分、上古语音构拟[6]以及松紧元音对立特征的发现[7],无不是实证研究的成果。
上世纪50 年代,我国开展的全国少数民族语言普查,更把我国的语言实证研究推向了一次高潮。当时全国的语言大师(如罗常培、傅懋勣、马学良等)都参加了这次调查。其调查规模之大,动员人数之多,搜集的语料之丰富,后期成果之辉煌,对语言规划、语言政策和少数民族文字创制等领域的实践意义之重大,在世界语言学史上都是罕见的。[8]正是通过这次调查,国家相关部门基本掌握了我国的语言国情和民族国情,语言调查获取的第一手资料也为后来制定语言政策提供了依据。
令人遗憾的是,我国的语言学研究并没有一直按照这种实证模式踏踏实实地走下来。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部分学者急功近利,养成了浮躁的学风,缺乏甘于坐冷板凳的吃苦精神。这导致了中国语言学缺乏创新、难于形成自己理论体系和流派。
目前语言学界存在着一种不好的风气。在部分学者眼中,实证研究不是科学研究,至少是低于理论探索的研究,缺乏学术价值;甚至一些人仅仅把实证研究看作低级的材料收集。一些学术刊物也不愿意发表实证类的研究成果。他们认为实证研究缺乏理论创新。在一些编辑的眼中,似乎只有让人看不懂或似懂非懂的文章才是“好的”研究成果,才有学术价值,才值得发表。这就导致了部分年轻学者盲目追新,国外的新理论学说被一些人不加区别地照单全收。一些人满脑子装的全是新术语、新概念,写出的文章云山雾罩,但实际上却并不见得真正理解这些理论学说。还有部分人打着实证研究的牌子,实际做的是寻找中国的语言事实去“验证”国外理论的正确性,而不管国外的理论是否具有局限性,通常情况下“实证研究”得到的研究结果证明国外的理论是正确的。这种急功近利、削中国语言材料和事实之“足”适国外现有语言理论之“履”的做法,缺乏科学研究的严谨性,无视中国自己的语言资源,严重影响了我国语言学理论和流派的创立和发展。
诚然,实证研究有其明显的局限性。正如王远新教授在《语言田野调查实录(四)》中指出的,实证研究往往主要关注或回答“是什么”的问题,对“为什么”关注不够。[9]但我们应该清楚,回答“是什么”是回答“为什么”的前提和基础。如果连“是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回答“为什么”?目前阶段,我国语言学界对国内的语言资源还没有完全掌握,一些有价值的、国内语言独有的语音结构、语法结构还有待广大语言工作者去探索,相关“是什么”的问题还有待深入回答。在这一阶段,回答“是什么”,即实证研究,就显得更为重要。
虽然我国语言学界存在一些浮躁的风气,但令人欣慰的是我国还有一批甘坐冷板凳,长期坚持实证研究的语言学家。他们为建立中国语言学理论或创立中国的语言学流派默默地耕耘着。我国老一辈语言学家马学良先生工作过的地方——中央民族大学,历来有重视语言田野调查、重视语言学训练的传统。在马先生的影响下,一批语言学工作者长期坚持语言实证研究,并培养年轻的博士生和硕士生语言实证研究的方法和技巧。王远新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王教授师从马学良先生,秉承老一辈语言学家不怕吃苦的实证研究精神,多年如一日地带领学生深入各族群众中间,进行语言田野调查和实证研究。王远新教授曾这样说过:“语言现象与社会文化的各方面都有密切联系,这就要求我们不脱离社会,做所谓的‘纯学术’;语言现象纷繁复杂,这就要求我们深入田野,掌握更多的第一手材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谁的研究脱离了社会,谁的学术就没有生命力;谁占有的第一手材料丰富,谁就有更多的发言权。”[10]王教授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这种语言实证观的指导下,他多年如一日地带领学生深入田野,广西、云南、青海、西藏、新疆这些中国语言资源丰富的地方,哪怕条件再艰苦,都留下了王教授语言调查的脚步。他一直坚持语言实证研究,出版了《语言田野调查实录》系列著作。[9][10][11][12][13][14][15]这一系列丛书内容相当丰富,每册内容几乎包括语言田野调查方法、语言本题研究、语言生活调查、双语教育调查以及语言田野日志等各语言实证研究领域,从不同角度丰富语言实证研究,为建立中国语言学理论及流派提供了典型的个案。
需要说明的是,强调实证研究的重要性,并非排斥理论探索。我们反对的是脱离语言事实空谈理论,提倡建立在语言事实之上的理论升华。强调实证研究的重要性,也并非无视实证研究的局限性。实证研究仅仅是对一个问题或问题的一个方面的探索,其研究结果是零乱的、琐碎的。要想对实证研究的结果进一步理论探讨,研究者的心中必须装着比所探讨的问题更大的问题。只有这样,研究者才能避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避免实证研究的成果仅是材料的堆砌,避免实证研究脱离理论探讨。另外,当前我国的实证研究还需要全国一盘棋的通篇谋划。只有通篇谋划,才能避免低质量的重复实证,才能把有限的研究力量应用到最需要的地方,才能更快更好地建立中国特色的语言学理论和流派。
我国有130 多种语言(包括台湾高山族诸族使用的19 种南岛语系语言),[16]资源丰富,有实证研究的传统。如果广大语言工作者克服急功近利的浮躁学风,在相关部门的统一领导和通篇布局下,重视语言实证研究,注重语言个案的积累,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中国一定能够建立自己的语言学理论及流派。
[1]姚小平.洪堡特与人类语言学[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5,(2):116-118
[2]Boas,F.On Alternating Sounds[J]American Anthropologist,1889 (Vol.2,No.1):47-54.
[3]Bloomfield,L.Language [M].New York:Henry Holt,1933.
[4]Carroll,J.B.(ed.).Language,Thought,and Reality:Selected Writings of Benjamin Lee Whorf[M].Cambridge,Mass.:Technology Press of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1997.
[5]William,L.The Social Stratification of English in New York City[M].Washington,D.C.:Center for Applied Linguistics,1966.
[6]李方桂.李方桂全集[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
[7]王远新.中国民族语言学史[M].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72-73.
[8]马学良(述),瞿霭堂、劲松(整理).马学良学述[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47-48.
[9]王远新(主编).姚春林、韩春晓(副主编).语言田野调查实录(四)[C].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0.
[10]王远新(主编).韩春晓、李庐静(副主编).语言田野调查实录(五)[C].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1.
[11]王远新(主编).衣莉、刘玉萍(副主编).语言田野调查实录[C].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7.
[12]王远新(主编).衣莉、罗蓉(副主编).语言田野调查实录(二)[C].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
[13]王远新(主编).李秋阳、张阳(副主编).语言田野调查实录(三)[C].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
[14]王远新(主编).李庐静、李荷(副主编).语言田野调查实录(六)[C].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1.
[15]王远新(主编).赵剑宏、李荷(副主编).语言田野调查实录(七)[C].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2.
[16]王远新.中国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民族语言文字[A].赵学义、关凯(主编).政策视野中的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C].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134-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