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全明
(健雄职业技术学院 职业素质教育中心,江苏 太仓 215400)
莫言长篇小说《蛙》一开篇就写到,正是因为日本作家杉谷义来到高密做了一场《文学与生命》的讲座,才激发了叙述人创作剧本《蛙》的愿望,并应杉谷义的要求,将姑姑的一生进行了整理,形成了小说《蛙》的主体部分,以此表明这次讲座的重要性。这次讲座的重要性不仅体现为激发了创作动机,也体现在它是长篇小说《蛙》中一根看不见的红线——是贯穿整个小说的内在生命和理解小说的一把钥匙。
“生命政治”这一概念是法国学者米歇尔·福柯在1976年法兰西学院的系列讲座中提出来的,但将生殖纳入政治,通过政府行为对个人的生殖、对“出生率和死亡率、再生产比率、人口的繁殖”[1]229进行控制,并非现代社会才有的事情,勾践灭吴的一个重要策略就是鼓励百姓生育,为其复仇战争提供兵源。欧洲中世纪的君主为控制财富的分散,也采用让长子以外的其他男性单身的方式来控制人口的增长。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鼓励生育和其后的控制生育也体现“生命政治”的逻辑:“通过对‘生命’的掌控来实现某种‘政治’目的”[2]86,小说《蛙》以莫言式的言说触及这一影响中国千千万万户家庭的重要历史记忆。不过,小说《蛙》的意义是否像有的论者指出的那样:“不仅是对计划生育政策得失的某种评价和反思”,更重要的是“试图触碰一个关于‘生命政治’的议题”[2]88,则值得进一步探讨。笔者以为,探讨评价计划生育政策的得失固然不是小说的主旨,“生命政治”、“重新拾起‘人的忏悔’的话题”[3]53也不是作者最终要表达的东西,《蛙》真正关心的不是作为政治工具的生命,而是作为个体的生命,其意义也是形而上的,而非政治学的。
“中国式”生孩子是小说《蛙》的主要内容。生育子女是人与生俱来的一项基本权利,但这项基本权利如不受到约束,即生育不受任何约束,以致生活资料的供给、生产效率的提高跟不上人口膨胀的步伐时,就会给人类带来灾难。虽然马尔萨斯、凯恩斯的人口增长理论因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贫困、失业都归功于无产阶级自身而受到批判,但翻阅人类人口生育史,无限制的人口增长带来社会问题、社会灾难的例子比比皆是,中国每隔二、三百年一次的改朝换代和每次引发改朝换代的暴力战争导致的人口急剧减少,足以说明问题。如公元1620年,明光宗泰昌元年,全国总人口5165.5万。经过明末的战乱,到公元1652年,清世祖顺治9年,全国总人口1448.3858万,人口损失超过7成。①数据来源:明熹宗悊皇帝实录卷之四,见http://wenxian.fanren8.com/06/03/52/;清实录世祖卷6,见http://wenwen.soso.com/z/q157261350.htm.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以后,中国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带来了高生育率、高成活率,同时使人口与现实生产资料的矛盾日益突出,以致影响到国家的发展和安全。为解决这一问题,政府采用了在中国历史从未有过的生育控制措施,即计划生育。计划生育作为一项基本国策,体现了人类的理性——以自觉的方式控制人口的增长以避免因此而来的灾难。小说《蛙》的叙述人也多次提到这一点:“如果没有人来做这些事情,今日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还真不好说”[4]270;“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作出贡献”[4]145。不过,体现人类理性的计划生育国策与生命伦理或者说人的生育本能形成了尖锐的冲突,从而在民间引起了顽强的、持续的抵制,许多民众宁可忍受重罚,倾家荡产也要生个男孩,完成延续香火的使命,张拳的老婆、陈鼻的老婆王胆甚至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演出了“中国式生孩子”的惨剧。也许是因为小说表现了民众愿望与国家伦理之间的冲突以及由此引发的生命的惨剧,一些论者以为这是作者的创作意图所在。其实作者关心的不是计划生育国家伦理的合理性及相关的生命政治话题,他关心的是生命的本质问题。也就是说,通过民间对国家伦理的顽强抵抗,表达了叔本华式的生命意志——延续生命成为生命意志的表现、生命的本质,这与原始的生殖崇拜可谓一脉相通。这种非理性的生命意志就是生命的本质吗?人可以摆脱这种盲动吗?叙述人万足似乎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万足与张拳、陈鼻、王仁美不同,他遵从自己的理性,严格遵守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认同“生命政治”理性。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年过花甲的蝌蚪在经历了追赶小偷的失败和受辱以后,幡然醒悟:“上午我还千方百计地想扼杀这个婴儿,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4]264,是什么东西使“我”——万足——改变了对流着自己的血的陈眉腹中的胎儿的态度呢?从叙述人的交代看似乎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看到广告牌上那些天真、活泼、可爱的孩子的图片。小说用煽情的笔致写到:“这是真正伟大的事业,高尚的事业,甜蜜的事业……先生,我深深地被感动了,我的眼睛里盈满泪水,我听到了一个神圣的声音在召唤,我感受到了人类世界最庄严的感情,那就是对生命的热爱”[4]265,这给人的感觉是:对生命的礼赞,促成了万足的陡然转变。第二个原因是他从未经受过的屈辱经历刺激了他的灵魂,唤醒了记忆深处沉睡的幽灵——生命意志。万足那次打抱不平不但没有让弱者受益,反而使自己受到生平从未受过的屈辱——像一条癞皮狗、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任人侮辱。这一经历似乎与借胎生下自己人工受精的孩子没有什么关系,我相信一般的读者也觉得将二者放在一起有些匪夷所思。其实,这里隐藏了万足转变的真正秘密:世间一切生命,无论卑微、高贵,都不过是在尽一切努力保存自己的生命,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无所谓正义与邪恶、合理与不合理。实际上,第一个原因只是虚晃一枪,引起万足(蝌蚪)转变的是第二个原因,因此,与其说是对生命的礼赞,还不如说是对过往的自己的否定、对生命本质的一种回归促使了万足转变。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生命并不是作为自由生命形态象征的生命,回归也不是陶渊明式的诗情画意的回归,而是叔本华式的回归——生命不过是由无理性的生命意志支配的动物而已。这样的生命真相不是万足想看到的,与他对人类的崇高的自我想象相去甚远。看到真相后,他被对世界、对人本身的失望、幻灭情绪所包围。他回到故乡本来想寻找一方净土来安抚在都市受伤的灵魂:“我与小狮子之所以选择回乡定居”,是“以为这里是我们的故土,没人敢欺负我们。但没有想到,这二个女人,其凶恶丝毫不逊于北京护国寺大街上的二个女人”[4]258。梦中的故乡已不复存在,最后的净土也消失了,留给他的也就只有“空前的绝望”[4]258。细心的读者也许还记得,也许会发现“我”对故乡的感慨与鲁迅小说《在酒楼上》中的“我”十分类似:“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一样的绝望,一样的伤感。“我”之所以绝望,是通过抓小偷事件看到了真相,无论外乡还是故乡其实都是一样:人都成为生命意志的奴隶,干着各自的罪恶或非罪恶的营生,他们是地上匍匐前行的虫子,崇高、彼岸、理性,不过是痴人说梦。万足终于和张拳、陈鼻、王仁美合流,认可了生命意志,这不仅是叙述人的屈服,也是知识分子的屈服,是人的屈服。当然,莫言的思考并没有在这里止步,这只是一个起点。接下来的问题是:匍匐在地上的生命,是否可以得到救赎?卑微的人是否可以实现超越?
人的救赎或曰超越,大致有两种路径:一是回归到心灵自身,即求得心灵的安宁,吾心即世界,求得了心灵的宁静,也就实现了自我的超越,这是精神的、或曰唯心主义的路;二是直面并改变现实,在现实中改正人的罪行,使现实变得美好,并实现自我的超越,这是现实的或曰唯物主义的路。这两种路径都与艺术有关,或因为如此,莫言小说《蛙》借文学探讨了人的救赎问题。
罪与赎罪、救赎来源于宗教,在基督教义中,教徒可以通过忏悔为自己赎罪从而获得救赎。所谓忏悔就是向神坦白自己的罪行,承认自己的错误,它指向人的心灵,并不指向现实;同样,拯救的结果也不在现世发生——而是在死后升入天堂,在现世发生的只是心灵自身的变化。这种心灵的宁静来自上帝的许诺:上帝已经宽恕你,你可以获得进入天堂的门票。人们也将这样的功能赋予了艺术,赎罪、拯救与艺术也结下了不解的渊源,如古希腊时期著名的哲学家、文艺理论家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净化说。所谓净化,也就是通过文学/艺术洗去内心的恐惧与杂念,实现心灵的纯洁,从而得到拯救①转引自蒋孔阳、朱元立主编《西方美学通史》第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71页。。对亚里士多德净化的含义的理解存在众多的争议,但无论是非神学的心灵的纯洁还是神学的拯救,救赎都只局限在精神世界。在上帝被抛弃、宗教神秘的面纱被揭开的现代,艺术的这种起源于宗教的赎罪与救赎功能的观念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在西方文艺理论中。如阿多诺就认为拯救是艺术的首要功能,具体说来就是艺术通过“对挤掉了的幸福的展示”,“补偿性地拯救了人曾真正地、并与具体存在不可分地感受过的东西,拯救了被理智逐出具体存在的东西”②转引自蒋孔阳、朱元立主编《西方美学通史》第七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20页。,也就是把人从异化中拯救出来,恢复人性的自由与崇高。马尔库塞也十分重视艺术的升华和拯救功能,他说:“艺术用美与崇高、庄严与快乐把既定现实装备起来以后,它就同这现实相分离并使自己面对另外一个现实”,“甚至最现实主义的艺术也构成了一个它自己的现实”③转引自蒋孔阳、朱元立主编《西方美学通史》第七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36-537页。,也就是说,艺术建立了一个与现实不同的善的世界使人得到拯救。阿多诺和马尔库赛都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不过他们不像其前辈,致力于实践领域的暴力和非暴力的革命,以建造人间天堂;他们将兴趣转移到心灵的领域,并把艺术作为拯救西方资本主义,也是拯救人类的工具。
抑或正是这一期待视野,小说《蛙》出版后,一些论者从“罪与救赎”的角度,对《蛙》的思想内容进行了探讨,如夏兆林认为:“他们三者(指万心、万足、陈眉,本文作者注)虽有各自鲜明的人生轨迹,但他们的人生基调和情感回归却趋于一致——回归人和人性,热爱和尊重生命,感悟生命的可贵,由生命本身来救赎自身、救赎生命”[5]48。小说《蛙》确实触及了“罪与救赎”的主题,对此,笔者不再赘述,笔者要追问的是:这样的救赎是否有效果呢?夏兆林的文章虽然详细分析了万心、万足、陈眉等救赎的努力,但并没有注意到这种努力的结果。下面我们通过万心、万足来看看这种努力的结果。主人公万心为了拯救自己,嫁给了郝大手,想通过郝大手重塑被她毁掉的2800条生命,借助于艺术的“拯救”功能为自己赎罪,但最终的结果像吴义勤指出的那样:没有“能真正安妥她的灵魂”[6]44,也就是说艺术并没有使她得到拯救。小说还通过叙述人的独白从另一个角度否定了艺术的拯救功能。叙述人万足在给杉谷义的第三封信中写到:“既然写作可以赎罪,那我就不断地写下去。”[4]179可见,叙述人最初也认同艺术可以赎罪的观念,并且将其付诸于实践。但最后他对这种观念产生了怀疑。在第四封信中他写到:“我原本以为写作可以成为赎罪的一种方式,但剧本完成后,心中的罪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沉重……被罪感纠缠的灵魂,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解脱呢?”[4]281显然,和他的姑姑一样,艺术在他们身上也没能完成拯救的使命。小说还写到一个艺术家——秦河,他也是姑姑的爱恋者、崇拜者,但他也没有将这种爱付诸实践,而是将爱欲升华为艺术创作。不过,弗洛伊德的所谓升华,没有让他成为一个令人钦佩的形象,他和东北乡另一个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的艺术家——郝大手——一样,给人的印象是从现实中败下阵来的怪人、可怜虫,特别是剧本《蛙》部分,这一印象更加突出。二人围绕在万心身边,除了做泥塑之外,就是相互攻讦,打口水战,他们在生活中的软弱、无力、死气沉沉也从另一个角度阐释了同样的主题:艺术是苍白的,它根本不能完成拯救的大任,顶多也就是自欺欺人。我们可以看到,在莫言笔下,艺术通过拯救人的心灵而实现救赎不过是鸵鸟式的自我安慰,不能令他释怀。
文学/艺术曾享有十分崇高的地位,曹丕称之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亚里士多德认为“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地对待”;马克思认为:“现代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他们在自己卓越的、描写生动的书籍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会真理,比起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文学之所以在许多人心中享有崇高的地位,是因为在他们眼中,文学/艺术不但可以抵达真理,而且可以通过被众生接受的方式将真理输入到他们的头脑中,从而以行动改变社会,使人更美好、社会更美好。在这一理论假设中,包括二个重要环节或说假设:一是艺术能揭示真理,二是人类能在真理的指导下实践,建立理性的或曰完美的社会。我们首先看小说《蛙》对第一个问题的看法。
有论者将小说《蛙》分为3个组成部分,即叙述人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的4封书信、介绍叙述人的姑姑万心的4份材料、叙述人以姑姑的生活事迹为主所写成的剧本《蛙》。介绍姑姑生平的4份材料是剧本的创作素材,是未经加工的真实生活;剧本《蛙》所叙述的故事是经过作者加工的,与4份素材是题材与素材的关系,是现实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对照剧本和所谓的“素材”,我们不难发现二者之间的不同,这种不同主要表现在3个地方。一是剧本比素材具有更强的主观色彩,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在素材部分,作者已经使用了象征等非写实的手法,如姑姑被大量的青蛙追赶、报复,以致赤身裸体、落荒而逃,最后是郝大手救了她。这样的故事,可谓荒诞不经。剧本中荒诞的意味更浓,如生活在现在的陈眉向生活在历史中、实际上是作为想象产物的文学人物包青天诉说自己的冤情,所谓的包大人却在向现实妥协,合谋完成了一个夺子的阴谋,可谓荒唐之极。二是在素材中躲躲闪闪、欲说还休的内容在剧本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在素材中,已写到小狮子在未经蝌蚪的同意下,取其精子,进行人工受精并借陈眉之腹生子的情节,但陈眉、陈眉的父亲陈鼻与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经理袁脸所代表的黑势力、“我”所代表的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体面阶级的矛盾,并没有公开化,没有形成尖锐的对立,还有几分“温柔敦厚”之风。但在剧本中,他们之间的冲突搬到了前台,“温柔敦厚”转为“金刚怒目”。如在第五幕,原本在幕后的黑手凶神毕露,杀人灭口、抢人儿女,无所不为。在第六幕,陈鼻在庆祝孩子出生的宴会上道出了家宝妇婴医院赖掉她女儿4万元代孕费并抢夺她的孩子的真相,并痛斥他那些所谓上流朋友的无耻,而陈眉则抢回了自己的孩子。有钱人的凶残、霸道、对弱者的欺压以及弱者的痛苦挣扎都触目惊心。三是在某些地方,剧本与素材的情节出现了明显的冲突:
那天,姑姑拿出听诊器,煞有介事地为小狮子听诊。小狮子袒腹仰躺,满脸幸福;姑姑凝神细听,神情严肃。听诊完毕,姑姑用那只被我的母亲多次赞誉过的手,抚摸着小狮子的腹部。姑姑说:有五个月了吧?挺好,胎音清晰,胎位正确。
六个多月了,小狮子满脸含羞地说。
起来吧,姑姑拍拍小狮子的肚子,说,虽然年纪大些,但我建议你还是自然分娩吧。
我有些担心……小狮子说。
……
姑姑,我信任您……[4]272-273
这是“素材”部分对小狮子怀孕生子的叙述,还有第4部12节叙述人向杉谷义报告小狮子生孩子的叙述,都告诉读者,年过50的小狮子自己怀上了孩子。而在叙述人的剧本《蛙》中,姑姑和蝌蚪则有以下的对话:
姑姑:蝌蚪,演戏归演戏,现实归现实,我怎觉得,你们——当然也包括我——我们亏对了陈眉……
蝌蚪:姑姑,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件事如此处理,我心中也感到愧疚,但不这样处理又能如何处理呢?不管怎么说,陈眉是疯子……
蝌蚪:……等到将来,她的病彻底好了,我们会找个恰当的机会告诉孩子真相……[4]337
姑姑与蝌蚪的对话告诉我们,素材部分姑姑的听诊是演戏,小狮子年过五十怀孕是一个骗局,她的孩子并非她所生,而是陈眉所生。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被视为道德英雄、圣人的姑姑也参与了这样的一个阴谋,共同加害陷于痛苦深渊的陈眉。通过素材与剧本之间的不同,作者到底要告诉读者什么?是要印证亚里士多德的说法,诗歌比历史更伟大吗?还是像解构主义、新历史主义一样,要揭穿历史的虚妄?抑或其他?笔者以为作者对亚里士多德的古典主义没有兴趣,但解构历史也不是他的重点所在,他通过上述现象要拆解的是文学/艺术与真理之间的同盟:文学连真实地反映现实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抵达真理。文学揭示真理是文学发挥拯救功能的前提条件,当这样的前提并不存在时,文学艺术的拯救功能也就无从谈起了。退一步讲,即使文学/艺术能反映现实、抵达真理,它就能改变现实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最具有说服力的是陈眉、陈鼻的遭遇——他们受人欺压、遭受摧残,没人伸以援手,他的同学除了一点小恩小惠和几句话外,也无法改变或者根本不想改变现实,陈鼻之所以不接受同学的帮助,也是因为看透了他们的真面目,看透了世界。有论者写到:“这个世界那么地龌龊和罪孽深重,她一旦活过来,又回到这个世界,就不得不重新进入罪恶的轮回”[3],认识可谓深刻。罪恶根本无法改变,这确实道出了世界的真相,文学/艺术不管它能不能反映真实,它都无法改变现实,它在现实面前是苍白的、无力的。
至此我们看到,艺术拯救人类的两条路都被堵死了,匍匐在地上如虫子一般活着的生命,与天堂、理性、彼岸如隔重山,其悲剧的命运如同天定。小说《蛙》封面内侧有一副插图,插图的大部分都被巨大的“梦”字所占据,右下角是面无表情、如老僧坐禅一般的莫言,这可以看作是作者对小说《蛙》的注解。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莫言写过一首打油诗:“莫言已经五十七,心中无悲也无喜。经常静坐想往事,眼前云朵乱纷披。人生虽说如梦幻,革命还是要到底。革命就是写小说,写好才能对起自己。”[7],这与《蛙》封面内侧的插图如出一辙,都流露了作者的心声:人生如梦,一切皆幻,这或许就是对艺术、对现实、对人生失望的莫言。
[1]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M].钱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2]李松睿.“生命政治”与历史书写[J].东吴学术,2011(1).
[3]罗兴萍.重新拾起“人的忏悔”的话题[J].当代作家评论,2011(6).
[4]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
[5]夏兆林.用生命本身来救赎生命——论莫言的《蛙》[J].安徽文学,2012(2).
[6]吴义勤.莫言长篇小说《蛙》:原罪与救赎[J].南方文坛,2012(10).
[7]莫言.写给自己[N].文学报,2012-10-18(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