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瑛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甘肃 成县 742500)
《佳人》①篇章,是杜诗中蕴含丰厚、境界超拔之作。叶燮言曰:“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1],此《佳人》之谓也。《佳人》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见仁见智。笔者以为,其题旨不必拘于一端,可有多方面领悟。
杜诗笔下的“佳人”迥异于传统的“佳人”形象。无论是屈原《湘君》《湘夫人》中“美要眇兮宜修”、让人望穿秋水而不见的“佳人”,还是曹植《杂诗·南国有佳人》中“容华若桃李”、徘徊感伤的“佳人”,抑或阮籍《咏怀诗》十九之凌空飘舞、顾盼生辉的“西方佳人”,其形象总或多或少带有一点“仙”气。而在《佳人》中,“佳人”则完全是一位个性独特、充满人间气息的女子。
首先,《佳人》中之“佳人”经历丧乱,遭遇坎坷。“佳人”姿容“绝代”,出身高贵,比一般封建时代的大家闺秀有着更多的获得幸福人生的天然优势。然而,她生逢乱世,在战乱中,兄弟自身难保,惨遭杀戮。家道衰歇,世情冷落。往日恩爱的夫婿无情地抛弃了她这位“旧人”,迎娶了“如玉”的“新人”!“佳人”的境遇一落千丈,她在哀痛悲伤中苦度光景。但可贵的是,接二连三的人生打击,并没有使“佳人”沉沦,一蹶不振。她直面“万事随转烛”的现实,收起哀怨不平的泪水,毅然决然地选择“空谷”作为自己的居住地,甘心过着“牵萝补茅屋”的清贫生活,也不愿意流连于繁华的闹市遭人冷眼。她深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诗中,“佳人”的幽居、与世无争,她的“摘花不插发”的素淡朴实、不事雕琢,她对纯洁山泉的坚守,都使人油然想到“空谷幽兰”。“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2]166“佳人”,没有因为“零落依草木”的多舛命运而改变初衷,她洁身自好,芳心独抱,贞静自守,以自己的方式向世人展现了封建时代男权社会中,命若飞蓬的弱女子独立坚强的一面。
可以说,《佳人》之“佳人”,是一位对人生苦难和厄运能够选择承担而非乞怜的女性形象。诗人赋予“佳人”以君子的操守。“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2]166“佳人”身上有一种君子固穷的美德。在战乱的时代大背景下,娘家巨大的变故,夫君冷酷无情的负心,这突如其来的种种磨难,使她的生活迅速陷入一种“穷”境,但她却能够在困境中坚守本心。
其次,“佳人”的遭际侧面反映了社会现实。杜诗中反映现实的诗篇如“三吏”“三别”等,多取材于普通百姓的生活情景,着眼于底层民众在战争中的悲惨境遇,更多地表现社会的动荡给平凡大众带来的深创剧痛。而在《佳人》中,诗人则将目光移向上层社会,写了一位钟鸣鼎食之家的“绝代”“千金”在关中丧乱中的遭际。淑姿“佳人”,拥有倾国倾城之貌和显赫无比的家世,受到社会的巨大尊宠,可是,当战乱发生时,她依然无法躲避厄运的降临:家道衰落,亲人死去,丈夫离弃。
“佳人”的悲苦经历形象深刻地说明:“安史之乱”给当时的社会和民众造成的危害是多么广泛和惨重!
《佳人》中有寄托,这一点自不待言。但具体寄托了什么情志呢?可依据诗人这一阶段的生命历程和情感状态作一分析。
本诗作于乾元二年(759年)。这一年杜甫的人生出现了一个重大转折。就在这一年七月,他作出了一个艰难、无奈的抉择:放弃华州司功参军的官职,携家客居秦州。之前,他怀着“致君尧舜”的理想,从二十四岁参加贡举,一路努力,历尽千难万险,锲而不舍,期望有所作为,但也只当了几个月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一年的左拾遗,和不到一年的华州司功参军。已四十八岁的他,主动离开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官场,他在内心不知经历了多少煎熬和挣扎,才作出了如此绝望的选择。在秦州度过的三个多月里,诗人终于有闲暇的时间对自己的人生作一番审视和思考。这么多年的奔波和奋斗,不仅政治抱负实现无望,而且自己与家人颠沛流离,备受生活困顿之苦,诗人可谓身心俱疲。他在秦州很想安定下来,渴望宁静祥和的生活。其诗云:
何当一茅屋,送老白云边。(《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四)
如行武陵暮,欲问桃源宿。(《赤谷西崦人家》)
柴荆具茶茗,径路通林丘。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寄赞上人》)
明涵客衣净,细荡林影趣。何当宅下流,余润通药圃。(《太平寺泉眼》)
他为了寻找一处可以定居的地方煞费苦心:曾到侄儿杜佐所在的幽深寂静的东柯谷去看,也曾让赞公陪他在西枝村的南山找向阳之地,后来听说西枝村西面天暖土肥,长满杉树、漆树,适宜住家,然而皆未遂愿[3]。诗人在《遣兴五首》中对诸葛亮和几位著名的隐逸之士——庞德公、陶渊明、贺知章、孟浩然一一作了怀念和感慨。内心深处似乎流露出他对自己今后人生走向的一种定位:既然不能像孔明那样救时,何妨如诸位先贤时人那样高隐?其同一时期的《苦竹》也表达了此种意向。仇兆鳌曰:“苦竹,嘉君子之避世者。一二表其清操,三四伤其见弃,五六见廊庙非分,七八言林麓堪依。‘软弱强扶持’,包许多小心谨畏、坚忍宁耐意。《杜臆》:节苦,则人不能亲。地卑,则人不相信。剪伐无辞,何等谦厚。结根在兹,欲全晚节也。幽人屋,亦自寓,有欲与偕隐之志。”[4]613-614
其实,诗人的出世之想由来已久②。青年漫游时期,他曾与隐士交往,对其隐逸生活不无欣赏:
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题张氏隐居二首》)
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与李十二白同寻范隐居》)
困守长安的辛酸经历,使诗人厌恶恶浊的官场,企慕恬静的田园:
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曲江三章章五句》)
隐吏逢梅福,游山忆谢公。扁舟吾已具,把钓待秋风。(《送裴二虬尉永嘉》)
身退岂待官,老来苦便静……从此具扁舟,弥年逐清景。(《美陂西南台》)
他一边向往净土,一边愤激、无奈: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与我有何哉? 孔丘盗跖俱尘埃。(《醉时歌》)
他纠结于仕隐进退之间,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欲进无路,欲罢不能: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即使是在难得“称心”的任职左拾遗期间,因为受到房琯事件的牵连,被肃宗疏远,他在苦闷、落寞之时也流露出对名利场的失望:“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曲江二首》其一)“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曲江对酒》)贬官华州,几乎是为诗人的这种低迷的情绪推波助澜,如“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九日蓝田崔氏庄》),“何人却忆穷愁日,日日愁随一线长”(《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其一),“孤城此日肠堪断,愁对寒云雪满山”(同上其二)。告别华州,是诗人政治失意情绪聚积到极点的必然结果,其《立秋后题》言:“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王嗣奭曰:“张綖谓公诗‘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又诗‘往与惠询辈,中年沧洲期’,皆生平独往之愿也。余谓此诗,乃公转念以后一味有高蹈志矣。”[4]544
来到了秦州,诗人过去也许只是仕途不顺时聊抒不平的出世之念重新萌生。与《遣兴五首》《苦竹》一样,《佳人》同样发抒了诗人的归隐情怀,只是格调有所不同。或许,诗人的心里仍然有不甘,因此,无论是歌吟隐士的《遣兴五首》,还是托物寄怀的《苦竹》,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凄苦幽独的自伤情绪。而在《佳人》中,诗人振拔尘滓,冲澹守静,更多一种超尘脱俗的气骨之美。虽然对“佳人”迍邅命途的描叙不乏哀怨,然而诗人的笔心似乎不在叙写其人命运的多舛,而是以重重人生变故为铺垫,着重表现乱世佳人别样的情怀。经历了人生重创的她,没有一味向隅而泣,求人哀怜,而是甘居幽谷,自尊倔强,以山泉般的清纯,对抗着世俗的污浊。苍柏喻示她的坚忍,修竹代表她的高洁。她,在历经繁华与纷扰后,只想过一种宁静淡泊的生活,即便这是一种牵萝补屋、天寒袖薄的清贫乃至寂寞的生活。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论述“沉郁”时说:“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5]《佳人》一诗就是这样,其抒发了自负才华、艰难窘迫的诗人的抑郁怨悱,更写出了胸怀苍生、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士人的高情傲骨。
杜诗《佳人》之“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恰似一帧出神入化的写意,将“佳人”神韵绝妙地定格于尺幅之间,引发了后世文人尤其是宋代词人的强烈共鸣。的确,“佳人”的幽咽怨悱之情与“要眇宜修”的词体有一种天然的妙合,其个人的资质天赋身世出处、偃蹇遭际高洁自守,都与宋时文人注重名节操守的人生追求契合,因此,成为词家青睐的意象。
宋词对“佳人”意象的承续和发挥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第一,借以咏物。如向子諲《浣溪沙·宝林寺山间见兰》:
绿玉丛中紫玉条,幽花疏淡更香饶。不将朱粉污高标。空谷佳人宜结伴,贵游公子不能招。小窗相对诵《离骚》。③
词人取“佳人”“幽居在空谷”之境,以人写物,赞美山间兰花的清高超拔、潇洒出尘。再如向滈《念奴娇·木樨》:
憔悴诗老多情,问佳人底事,幽居空谷。日暮天寒垂翠袖,愁倚萧萧修竹。林下神情,月边风露,不向雕栏曲。
词里,在“霜威”中“娇黄姹绿”的岩桂,仿佛飘逸淡泊的“佳人”,深具林下风致,写出了桂树的“孤标高远”。又如姜夔《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词人眼中,异乡不期而遇的梅花,如“佳人”美丽绝尘,孤高自许。同类作品还有刘克庄《满江红·题范尉梅谷》、仇远《雪狮儿·梅》等。
前述兰、桂、梅,皆为奇花异卉,有超尘拔俗之美,词家以人赋花,人花相映,既赋予花婉约深情的美感气质,又抒写词人的高洁之怀。“佳人”意象在宋诗中亦留下倩影,如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④: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诗人以“佳人”比海棠,极绘海棠绰约不凡、高雅脱俗的天姿,对其绝代风华赏识不已。
第二,用以咏人。可分为写他人和写自己。先说写他人。如史浩《杏花天》:
梦魂飞过屏山曲。见依旧、如花似玉。天寒翠袖依修竹。两点春山斗绿。
词中以“佳人”形象描绘心中深深思念的女子,给被思念者平添了一份高雅迷人的理想色彩,令人神往。再如吴文英《风入松·麓翁园堂宴客》:
一番疏雨洗芙蓉。玉冷佩丁东。辘轳听带秋声转,早凉生、傍井梧桐。欢宴良宵好月,佳人修竹清风。
词人将清新秋夜、朗月之下宴集的主客誉为“佳人”,说明这是一次群贤毕至、高朋咸集的盛会。“佳人”气质使宴会弥漫着一种高迈的气息。又如张炎《还京乐·送陈行之归吴》:
渐烟波远,怕五湖凄冷,佳人袖薄,修竹依依日暮。
以“佳人”形象喻陈行之,既写出其人的高风亮节,又表达了作者的惜别之情。
写自己的情况。借“佳人”咏叹自我情怀,宋词中尤为突出。如史达祖《一剪梅》:
谁写梅谿字字香。沙边幽梦,常恁芬芳。不如花解伴昏黄。只怕东风,吹断人肠。小阁无灯月浸窗。香吹罗袖,酒映宫妆。如今竹外怕思量,谷里佳人,一片冰霜。
词里,“佳人”徜徉在花林,芬芳弥漫,梦幻一般,傍晚过去,月亮升起,透过如水的月色,她似冰雪一样纯洁。词人着眼于精神气质,暗以“梅格”相衬,赋予杜诗的“佳人”形象更加飘逸浪漫的脱俗之美,寄托了词人弃官后的高标雅操。词人也常常自比“佳人”,如晁补之《生查子》:
宫里妒娥眉,十载辞君去。翠袖怯天寒,修竹无人处。今日近君家,望极香车骛。一水是红墙,有恨无由语。
词中被妒被弃、愤怨抑郁的“娥眉”,难道不正是宦海沉浮、遭贬受斥、郁郁不得志的作者自我的再现吗?词人以“佳人”自许,感伤自己空负才华而不为所用的人生境遇。再如蒋捷《贺新郎》:
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
纵然物是人非知音稀,“我”依然“佳人”志节在心怀!蒋捷《贺新郎·绝代幽人独》,则以佳人之零落无依叹己:“绝代幽人独。掩芳姿、深居何处,乱云深谷。自说关中良家子,零落聊依草木。世丧败,谁收骨肉。”张炎有《月下笛》:
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词里,作者灵活化用杜诗《佳人》意境,佳人与寒梅辉映合一,是洁身远引、自持高操的旧友的化身,也是眷恋故国、独甘寂寞的词人自我形象的写照。再如辛弃疾《兰陵王》:
怅日暮云合,佳人何处,纫兰结佩带杜若。
在此,兰质蕙心的“佳人”一如《青玉案》中“众里寻他千百度”“灯火阑珊处”的“那人”,是词人苦苦追寻的“知己”,更是词人不慕荣华、高洁自守、孤高自傲情愫的体现。
综上,杜诗之“佳人”,已然成为后世文人理想人格的一种象征。尤其是身处逆境的词人骚客,总能从“佳人”身上发现和获取面对人生磨难的勇气。杜诗《佳人》之“佳人”,也因此成为继屈原《离骚》“香草美人”意象之后,令士人最为怦然心动心驰神往的艺术形象之一。
注释:
①本文所引杜诗,皆出自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
②杨晓霭:《试论杜甫诗歌中的隐逸思想》,《宁夏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 期,第12-14 页。
③本文所引宋词,皆出自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
④(宋)苏轼著,(清)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苏轼诗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 001 页。
[1](清)叶燮.原诗[M].上海:三联出版社,1976:141.
[2]孔子家语[M].王国轩,王秀梅,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
[3]金启华,胡问涛.杜甫评传[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108.
[4]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
[5]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3 777.